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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2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2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頭頂。他敦敦實實的體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則是接上去的仿造品。頭罩也是仿造品。其頂端探出兩根環狀角則是真的。頭罩兩側像是用鐵絲連接的兩隻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邊臉的面罩和手套、襪子統統是黑的。衣裳從脖頸到胯部帶有拉鏈,很容易脫下。
認識到這是敲門聲花了好一會時間。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敲這座房子的門。若是鼠,應該直接開門才是——畢竟是鼠的家;若是那個管理員,估計敲過一遍不等迴音便闖進門來;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從廚房門悄聲進來一個人喝咖啡,不是敲正門的那一類型。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來好像還從來不曾如此形單影隻。這兩三天我才那麼強烈地渴望吸煙,煙當然沒有。
"這裡是個好地方。"羊男轉換話題,"風景漂亮,空氣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意。"
我不再思索,關上車庫門,走進草場。從怎麼想都情理不通的情形里,不可能得出合乎情理的結論。
我的同伴莫非還在不停地喝酒?能夠把公司清理妥當如願以償地回到過去那種小翻譯事務所去嗎?大概沒有問題。沒有我恐怕也會幹得蠻好。不管怎樣,我們已來到這樣一個時期,我們折騰了6年時間又回頭遲守原地。
雨大概早已停了,隔窗傳來夜鳥的叫聲。唯獨煤油爐火苗在房間白色的牆壁上勾勒出長得出奇的淡影。我從沙發起身,打開落地燈,進廚房喝了兩杯冷水。煤氣灶上放著裝有奶油燉菜的鍋。鍋還微微有些餘溫。煙灰缸里立著女友吸剩的兩個薄荷煙頭,兩個像是一起碾死的。
"有可能。"我悵悵地望著外面的雨景說,"一直找個不停,一下子停下來的關係。一定是還不適應。加上辛辛苦苦趕到照片上的地方,卻鼠也沒有羊也沒有。"
我在檯燈光下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她挨我身旁坐下,兩手撩起頭髮給我看耳朵——已好久沒給我看了。瀑布聲在我的意識中頓時遠去而又返回。
鍾打6點時, 我在沙發上醒來。燈熄了,房間籠罩在濃重的暮色中。麻木感從體內一直麻到指尖。藍墨水般的暮色彷彿透過皮膚深深沁入體內。
我把三根花管上到頂端,然後坐在沙發上伸開腿。沙發很舊,看樣子戰前即已使用,但坐起來滿舒服,不軟不硬,與身體渾然一體。有一股人手心那樣的氣味兒。
她從二樓拿來毛毯,蓋在我身上。又打開煤油爐,把煙夾在我唇間點上火。
"嗯。我從廚房窗口伸進腦袋,告訴她最好回去。"
"進奉可以嗎?"羊男仍歪頭問我。聽語氣像是對什麼氣惱。
"因為我只想自己的事?"
我覺得有點滑稽,勉強忍住沒笑。看來羊男真的不善於說謊。
"是的。是因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結束了?"
"她那麼說來著?"
我踏著濕乎乎的草走到草場中間。恰在正中間扔著報廢的舊輪胎。橡膠已徹底變白開裂。我在上面坐下,環顧四周。我離開的房子看上去彷彿探出海岸的白色石崖。
羊男又點頭。
"的確是回海豚賓館了吧?"我問。
"到了。"我應道。此外無須多言。
羊男把煙甚是小心地放進胳膊口袋裡,那裡於是隆起個四方形。
"該回去了,"羊男突然說,"謝謝你送我煙。"
"在找朋友。"我說。
我從百葉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來時一樣,站在信箱跟前一動不動地盯視漆已剝落的白箱。爾後窸窸窣窣扭動著讓羊皮衣裳貼住的身體,朝東邊的森林快步穿過草場。水平支出的耳朵如游泳池跳台一般搖搖顫顫。身影隨其遠離變為一個模糊的白點,最後被同樣顏色的白樺吸進樹榦之間。
"呃,那好。"羊男認真地點點頭,"的確對身體無益。"
"沒見過。"羊男應道。
6.車庫裡邊發現的,草場正中思考的
草地上空有烏雲流移。順著雲的流向,可以看見高聳的山。儘管觀看的角度不同,但無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無須抽出照片核對。
但終歸誰也沒有出現。唯有風吹過草場,就好像草場成了風的特殊通道。風跑得很快,頭也不回,彷彿在說因負有重要使命而須日夜兼程。
考慮那條山路的危險,我很難想象出在40年前的過去羊博士是怎樣把建房材料運到這地方來的。恐怕把所有體力和錢財都投進了這裏。想到悶在札幌那家賓館二樓黑麻麻的房間里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為一種類型存在一種所謂得不到回報的人生,那麼羊博士就是個例證。我站在冷雨中仰視建築物。
她在廚房煮咖啡的時間里,我在寬敞的客廳里轉了一圈,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牆壁正中有個地地道道的壁爐。沒有最近用過的痕迹,但已做好用的準備,想用隨時可用。幾片橡樹葉擱在爐口。還有一個大型煤油爐,以便沒有冷到需燒木柴時使用。燃料計顯示裡邊注滿了油。
"你耳朵沒感覺到什麼?"
"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這回沉靜他說,"這是十分不應該的。你什麼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從廚房走下樓梯,進入貯藏食品的地下室,拿起一瓶適中的紅葡萄酒拔下軟塞嘗了嘗。雖有些過涼,但味道純正。折回廚房,在烹調台切開麵包,順便削個蘋果。給燉菜加熱的時間里我喝了3杯葡萄酒。
此後3天無所事事過去了。 什麼也沒發生。羊男也沒出現。我做飯,吃飯,看書,傍晚喝威士忌后睡覺。早上6點起床,繞草場跑個半月形,之後淋浴刮須。
我們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沒什麼特別好說的,只管一齊眺望四周的景緻。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條銀色山溪描出徐緩而纖細的曲線,兩側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樹林。隔谷朝對面望去,紅葉點綴的低矮的山脈連綿起伏,遠處平野若隱若現。稻穀已經割畢,田裡升起幾縷燒稻草的煙。作為景觀誠然非同一般,但無論怎麼觀望都上不來興緻。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帶有一股異教意味兒。
我決定再不多問。羊男跟動物一個樣,我進他退,我退他進。既然一直在這裏,也就不必著急,慢慢花時間探聽不遲。
閑著無事,我做了很多菜。還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凍的大馬哈魚弄軟切開,做了腑魚。由於新鮮蔬菜不足,便從草場找來大約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鰹魚乾做了燉菜,用甘藍簡單腌了鹹菜。還制了幾種下酒于菜以便羊男來時之需。然而羊男沒來。
僅有裡頭的小房間殘留著人的氣息。床拾掇得整整齊齊,枕頭略為留有凹坑,純藍色的睡衣疊放在枕九-九-藏-書旁。床頭櫃放一盞古色古香的檯燈,旁邊扣著一本書,康拉德的小說。
我腦袋混亂了幾秒。黑暗中時間前後顛倒,幾個場所重合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記憶如沙般崩潰。但這隻是一瞬之間。睜開眼睛,一切恢復正常,眼前惟有異常獃滯的灰色空間壅塞四周。
"不曉得。"羊男站在壁爐前,啪啪啦啦翻動板架上的撲克牌。
"是你那個朋友?"
總的說來,廚房夠空的,但一應烹調用具和調味料還很齊全。只要好好鋪條路,足可以直接在此開一家山鄉風格的小餐館。窗戶全部打開,邊吃邊看羊群和藍天應該相當不壞。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場上同羊嬉戲,戀人們不妨進白樺林散步。肯定生意興隆。
大概會回來。這裏已儲存好他過一冬用的食品和燃料。
鑰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鎖孔正相吻合。 鑰匙在我手中"咕嚕" 打了個轉,隨著"咔嗤"一聲令人快意的響動,門鎖開了。
羊男點頭。
"沒有。"羊男搖頭道,"女的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聽。"
她端著咖啡出來,我們面對面喝著。雨點斷斷續續敲打窗扇。時間一點點增加重量,摻和著冷清清的幽暗浸滿房間。電燈黃色的光猶如花粉在空中飄移。
我從沙發立起,抱攏雙臂在屋子裡迅速轉了一圈。簡直想不出眼下應干點什麼。需要清掃的地方鼠已清掃完畢,就連高高的天花板蛛絲灰也已一除為快。
怔怔坐了15分鐘,我返回房子,坐在客廳沙發上接著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草場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樁, 樁間拉著鐵絲網。網舊了,已經生鏽。看來我們是折騰到了牧羊場。我推開已然磨損的對開門進入裡邊。草軟綿綿的,地面又黑又濕。
又走了30分鐘,我們完全離開那座奇妙的圓錐山,來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寬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擁著陡峭的山體,覺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個陷沒似的。葉片變紅的白樺林海永無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樺林問茂密地生長著色彩亮麗的灌木和綿軟的雜草。隨處可見被鳳吹倒的白樺變褐變朽。
我兩手拄在烹調台上試著清理思緒。
隨後她消失在廚房裡。
外面,夜鳥低聲叫個不停。
"這兒的冬天不錯,"羊男重複道,"白花花亮晶晶的,無論什麼全都凍僵。"羊男獨自噎嗤地笑,碩大的鼻腔鼓脹起來。張嘴時有髒兮兮的牙露出,門牙掉了兩顆。羊男的思維頻率總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間的空氣一伸一縮。
"他應該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直到一星期前。"
果真如此,我將陷入被動境地。一個月期限鼠沒找到羊沒找到。這樣一來,那個穿黑西服的小子勢必把我拖進他的所謂"諸神黃昏"之中。縱令明知拖進對我也毫無意義可言,他也肯定照拖不誤。他就是那種貨色。
"是不是呢,說不準。"
房后是一間大車庫。兩扇對開的舊門前落有一個煙頭。"七星",這回的煙頭已有些時日了,煙紙剝裂,過濾嘴竄出。我想起屋子裡僅有一個煙灰缸,而且是看樣子經久未用的舊煙灰缸。鼠不吸煙。我在手心轉動一會過濾嘴,又扔回原處。
通過拐彎處我們也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以便儘可能遠離那個地方。走了30分鐘,石崖的傾斜度舒緩下來,零零星星現出幾棵樹木,我們這才鬆了口氣。
"喜歡!"我說。
"去二樓看看。"
鼠搞管理,我來做萊。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鄉餐館,他那怪裡怪氣的衣裳也會自然而然地為人接受。再把那個很現實的綿羊管理員作為羊倌算進來也可以。現實性人物有一個未嘗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會來散心。
羊男神情凄寂地左右搖頭,仿造的耳朵飄飄然晃動不已。但這次的否定比剛才弱了許多。
"到了啊!"她把著我的胳膊說。
車是豐田"LAND CRUISER"。車身也好車輪也好全無一道泥痕。汽油接近滿箱。我試著用手往鼠常藏鑰匙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那裡。插|進鑰匙一扭,引擎立即發出快意的聲響,在汽車保養上,鼠總是那麼身手不凡。我失掉引擎,放回鑰匙,仍坐在駕駛席上四下環顧。車裡邊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行車地圖、毛巾和半盒巧克力而已。後座是一捆鐵絲和一把大鉗。就鼠的車來說,後座倒出奇的髒了。我打開後座車窗,把座席上的垃圾攏在手心,對著木板牆節孔透進的陽光看了看:既像彈簧墊冒出的填充物,又像羊毛。我從衣袋掏出紙巾包了,揣進衣袋。
牆壁對面等距排列著4面高180厘米左右的上下扇窗。從窗口可以看見草場上灰漾漾的雨。雨下大了,山脈在遠處變得朦朦朧朧。
"何以見得?"
出於慎重, 我上二樓查看了3個房間,立櫃門也打開看了。沒有她的身影。她的挎包和羽絨夾克也不見了,門口的登山鞋亦無蹤影。她的的確確走掉了。逐個找了找她有可能留言的地方,留言條也沒有。從時間上看,恐怕已經到了山下。
"不要緊?"她擔心地問。
這座建築物里,時間以奇妙的方式流逝著,一如客廳里的舊式掛鐘。人們心血來潮地前來把砣管擰上去。只要舵管上去,時間便"嗑嗑"流移。當人們離去舵管下來以後,時間便駐步不動,由這靜止的時間塊體在地板上堆積黯然失色的生活層。
講定的時間即將整整過去一半。10月的第二周,是城市看上去最成其為城市的時節。若什麼事也沒有,我現在想必應在某個酒吧間邊吃煎雞蛋卷什麼的邊喝威士忌。美好時節的美好時刻,秋雨洗過的暮色,"喳喳"有聲的冰塊和結結實實的獨板櫃檯面,如平穩的河水般流動的時間。
8.風的特殊通道
房間很大。很大,很靜,一股老倉房味兒。小時候聞過的味兒。舊傢具和棄置不用的地毯坐墊之類釀出往昔時光的味兒。我伸手關上門,風聲立時消失。
我一邊用木鏟攪拌元蔥,一邊如此獃想。
"可本人不在。"
鼠為什麼不用車呢?我無法理解。既然車庫有車,那麼他是走路下山的不成?或者沒有下山呢? 兩個都解釋不通。3天前山崖下的路理應還暢通無阻,很難認為鼠拋開自己的房子而在這台地的什麼地方持續野營。
喝光一杯,羊男看樣子多少安穩下來。他熄掉煙,兩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嗯。"我簡單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繼續看書。
靠窗擺著近來不易見到的式樣簡練的舊桌舊椅。桌子抽屜裝著廉價的自來水筆和三瓶備用墨水,還有寫信read.99csw.com用品,信紙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裝止咳糖和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第三格是空的。沒有日記沒有手冊,什麼也沒有。多餘之物看來全給他歸在一起處理掉了。一切整理得過於井然有序,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劃,指尖沾了白灰上去。灰不太大,同樣不過一周時間。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見我也覺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責任。"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離開。為這個來的。"
"毛進眼睛了。"羊男說。
四下蕩漾著雨味兒。幸虧抓緊了時間。我們朝著那建築物徑直穿過草場。厚厚的夾雨雲層——並非剛才那樣支離破碎的雲絮——從西邊漸漸壓來。
在等元蔥變涼的時間里,我坐在窗邊,再次眼望草場。
羊男回去后,我清理一下思緒,進廚房做漢堡牛肉餅。把元蔥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鍋炒,同時從電冰箱拿出牛肉解凍,用中孔絞肉機絞碎。
床旁有個橡木做的結結實實的衣櫃。抽屜中整齊塞滿男人用的毛衣、襯衫、長褲、襪子和內衣。儘管有的擦損了有的開線了,但東西地道。其中幾件有印象。是鼠的。37號襯衫和73腰圍的褲子,沒錯兒。
"謝謝。"我說。
"沒什麼。"我說,"進去再說吧。"
"攆回去的?"
回想起來,在如此寬廣平坦的大地上行走還是第一次。就連極遠處的風勢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樣清晰可見。鳥群和雲流交叉似的從頭頂向北移去。
"鑰匙總放在這地方不危險嗎?"她問。
窗外已降下夜幕。我關上百葉窗,躺在長沙發上繼續聽了幾張"咔咔"作響的舊唱片。
我本能地感到她已經離開了這座房子。她已經不在這裏。
"地方像是不錯嘛!"她說。
"很痛?"
"沒有人專門跑到這裏偷東西又扛回去的。"我說。
我用樣式令人很感親切的手動式烘烤爐烤了麵包,往平底鍋抹黃油煎雞蛋,喝了兩杯電冰箱里的葡萄汁。她不在誠然寂寞,但我覺得能感覺出寂寞也多少是個慰藉。寂寞是一種不壞的心緒,就像小鳥飛走後的那棵寂寂的米櫧樹。
"不錯。她是不該來這裏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一直在這裏?"
我一下子很難理解她下山這一事實。剛剛爬起,腦袋還運轉不靈。即使運轉得靈,對自己周圍發生的種種事情一一做出像樣的解釋也是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的。說到底,對事物的發展只能聽之任之。
他弓下腰,三下兩下解開登山鞋的鞋帶。登山鞋沾滿硬泥,如夾餡麵包的表皮。羊男把脫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練的手勢"嘣嘣"對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嘩嘩落下。之後,羊男就像要告訴我他對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邁起大步,自行在沙發坐下,露出釋然的神情。
我按管理員教的去摸信箱底。鑰匙懸在內側一個挂鉤上。是老樣式的鑰匙,手摸部位已經白白的了。
胸前口袋同樣帶拉鏈,袋裡放有香煙火柴。羊男口銜"七星",用火柴點燃,"忽"地吁了口氣。我把煙灰缸拿去廚房洗完拿回。
"睡吧。你睡時我準備飯。"
走到這裏,前面的路就不成問題了。路變得平坦,周圍的兇殺之氣也漸趨淡薄,開始慢慢往溫和的高原風光過渡。鳥也開始出現了。
如此獃想的時間里,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而我正在一間酒吧里舒舒服服喝威士忌,並且越想越覺得那個我才像現實的我。不知什麼地方錯了位,真正的我已不是現實的我了。
"往下什麼打算?"她問。
"不過要是那之前下起雪來,我們可就得在這過冬了,況且你那一個月期限也要過期。"
"羊也同樣。"
傑!若是傑在這裏,各種事情肯定一帆風順。一切都應以他為核心運轉,以寬容、憐愛、接納為中心。
房間里確實算得上空空如也。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帘,在煤油爐旁看書。唱片轉完自動唱針退回之後,四周悄悄然無一絲聲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絕。我放下書,無緣無故地把房間逐個轉了一遍。從客廳進廚房,繼而儲藏室、浴室、洗臉間、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視,二樓房間也打開看了。誰也沒有。獨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過因房間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樣罷了。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默不作聲。
我拿幾冊舊電影雜誌返回客廳打開。凹版相片介紹的是《阿拉莫》。介紹說這是約翰·溫執導的第一部影片,約翰。福特也全面聲援。約翰·溫說要拍攝一部留在美國人心中的傑作,但那頂海狸帽子戴在約翰·溫頭上簡直不倫不類。
"嗯。"
又走了15分鐘,路突然終止。白樺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見:我們眼前展開湖水般廣闊的草場。
那樣的靜,甚至風聲也被無邊的林海吞噬一凈。一隻黑黑的圓滾滾的鳥不時伸出紅色的舌尖尖銳地撕裂四周的空氣。鳥消失不見,岑寂便如軟軟的果凍塞滿那條裂縫。鋪滿路面的落葉吸足兩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鳥,再無任何東西打破沉寂。白樺林不見盡頭,筆直的路也不見盡頭。剛才還那般壓迫我們的低雲,從林間望去,竟有些像虛構之物。
想著想著,可能永遠失去那個耳朵極妙的女友的擔憂重重壓上心頭。或許如羊男所說,我該一個人來這裏才是。我應該……我搖下頭,讓自己繼續想餐館。
吸罷煙,用鞋底踩死。這時發現旁邊另有一個煙頭。我拾起細細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從沒有潮氣這點分析,應該是雨後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出到外面,地上到處散著小砂糖果樣的硬碴碴的雪粒。它們分別縮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 但鍾打3點時,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濕濕的,傍晚的太陽以柔和的光芒籠罩大地。鳥如獲釋一般放聲歌唱。
在她尋找電燈開關的時間里,我在幽暗中細看掛鐘。掛鐘是由三條細鏈吊起三根花管來上發條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但掛鐘仍拼出最後氣力運轉不已。從細鏈長度來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約需一周時間。就是說一周前有人在這裏給鍾上過發條。
下午大部分時間用來看草場。草場看得久了,竟產生一種錯覺,恍惚覺得那白樺林之間有人飄然而至,直接穿過草場朝這邊走來。一般情況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友,或是背部帶星紋的羊。
"看書有意思?"羊男問。
"那,就在這慢慢等鼠回來好了九*九*藏*書。"
7.羊男來了
"喔。"羊男顯得興味索然,依然背對著我。
但終歸只是大概。鼠也可能對一切都厭煩起來而返回"故城",或者決定跟哪個女孩在山下生活亦未可知。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這麼晴的天要開窗才行。"羊男說。繼而在房間轉了半圈,在書架前站定,抱臂注視書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禿尾巴。從身後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後肢站立。
"不是看見了,是我攆回去的。"
草場寬廣得令人不耐煩,無論怎麼快步行走都感覺不出是在前進。距離感根本無從把握。
房間傢具同鼠房間里的一模一樣:床頭櫃、桌、地櫥、檯燈。樣式雖已過時,但都是只考慮功能而把東西做得結實耐用的那個時代的遺物。多餘物一概沒有。
"提起精神,保准順利的。"
羊男起身走到窗邊,用一隻手猛地往上推開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氣。力氣甚是了得。
"還喜歡我的耳朵?"她問。
我靠著木門嘆了口氣。不管怎樣,我們是找到了。找到這點意味什麼暫且不論,反正我們是找到了。
"不過,算啦。反正已經結束了。"羊男說。
"你好!"我試著大聲叫道,"沒有人嗎?"
"你再也見不到那個女的了。"
"你也看見了?"
"也找背部帶星紋的羊。"我說。
但實際目睹曾幾百次從照片上看到的這片風景,覺得甚是奇妙。其縱深竟是那樣的造作,與其說是趕到了這裏,倒不如說是誰按照片匆忙在這裏造出一片臨時風景。
我們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沒說乾杯,只管喝著。羊男喝第一杯時嘴裏含含糊糊嘀咕著什麼,較之身體,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脹。面罩露出的兩隻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圍的空間。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從拇指開始逐個拔出。拔了幾次,手套整個掉下,現出粗糙的淺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從拇指尖到手背中間有燒傷痕迹。
我搖搖頭,把幻想趕跑。
"嗯。海豚賓館是一家好賓館。有羊味兒。"羊男說。
兩點,羊男來了。
我們再度沉默。仔細看去,羊男纏的羊皮臟污不堪,毛給油漬弄得硬撅撅的。
羊男不語,雙手放在膝上,默默盯著茶几上的玻璃杯。
當我們花很長時間來到建築物跟前時,雨已經淅淅瀝瀝飄零下來。房子比從遠處看時大得多,也舊得多。白漆猶如皰痂似的到處捲起剝落。剝落部分經過長期風吹雨打已經變黑。漆剝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須把舊漆全部除掉才能重塗。而想到那番麻煩,雖然與已無關我都覺得厭倦。無人住的房子勢必變朽。這座別墅顯然已經越過了可以挽回的臨界點。
洗完盤子,在洗臉間把嘴角沾的雞蛋黃洗掉,刷牙足足刷了5分鐘。猶豫良久,還是把鬍子也颳了。洗臉間有簡直像剛買來的刮須膏和"吉列"刮須刀。牙刷牙膏香皂化妝水花露水也一應俱全。架子上齊整整疊放著十多條顏色不一的毛巾。不愧是鼠,如此一絲不苟。鏡子和洗面台也不見一道污痕。
"好像只有等待,"我說,"一個星期前鼠還在這裏,東西也都剩著,肯定回來。"
一個人在草場正中的輪胎上靜坐起來,不由想起小時參加過的遠程游泳比賽。從這個島游往另一個島大約正是一半的途中,我時常停下來觀望周圍景緻。位於兩點的正中間總使人覺得有些奇妙,人們此刻仍在遠離了的大地繼續日常營生這點也令人不可思議。而最妙不可言的是社會竟然在我抽身離開的情況下照樣正常運轉。
"噢。"
同房子的破舊形成對照的是樹木。樹木一個勁兒猛長,宛如電影《瑞士的魯濱遜》中的樹屋一樣把建築物團團圍在中間。由於長期沒有剪枝,樹枝只管橫七豎八舒展開來。
"抱歉,剛才太大聲了。"羊男低聲說,"羊那一面和人這一面時常碰撞,就成了這樣子。倒也不是有什麼惡意。再說,你也說了像是怪罪我的話。"
我們登上廚房橫頭的樓梯。樓梯中途一下子轉成不可思議的角度。上到二樓,空氣好像差了一層。
我默然點頭。
剩下一個人,身體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兩口把煙碾滅,毛毯拉到脖子閉起眼睛,不出幾秒便睡了過去。
雲勢雖然依舊,但天氣總算挺了過來。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帶,坐在欄杆上吸煙。下游傳來瀑布聲。從聲音聽來,瀑布似乎不很大。陣鳳從路的左側吹來,吹得地上的落葉泛起漣漪,旋即遁往右側。
我從背囊口袋裡掏出3盒"好運"遞給羊男。羊男有點驚訝。
"為什麼?"
沒有煙,只好不加冰干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過一冬,很可能落個酒精中毒。好在屋子裡酒的數量還沒有多到足以導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蘭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慮得和我一樣。
"這方面你什麼也不知道?"
"謝謝。這煙我還是第一次。可你不要麼?"
但羊男顯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況,他的漠不關心表現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語氣也不自然。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鼠。理解他何以把傢具什物收拾整齊何以把廁所瓷片接縫弄得雪白何以儘管沒可能與人相約卻仍熨襯衫仍刮鬍鬚。在這裏倘若不連續動彈身體,勢必失去對時間的正常感覺。
5.她離山而去,以及洶湧的飢餓感
一條筆直的路穿過白樺林。寬度僅可容一輛吉普通過,直得幾乎令人頭痛,沒有轉彎,沒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縮為一個點。烏雲在那一點的上方漂流。
吃完晚飯,我從鼠房間拿來《麵包烤製法》連同康拉德的小說,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看到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書籤夾的一張10厘米見方的剪報。日期不清楚,但從顏色看是較新的報紙。所剪內容是本地新聞:探討高齡化社會對策的學術報告會在札幌一家賓館召開;旭川市附近舉行接力長跑比賽;還有關於中東危機的演講會。裡邊沒有任何能夠引起鼠或我感興趣的東西。背面是報紙廣告。我打個哈欠,合上書,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她離開時沒留什麼話沒說什麼?"
"戒了。"我說。
近午時分,雪停了。同下時一樣,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雲層如干粘土隨處裂開,從中瀉下的陽光成了壯觀的光柱在草場上四下移動。好漂亮的景緻!
如她所言。
天空給潮乎乎灰濛濛的雲遮得嚴嚴實實。雲看https://read.99csw.com起來更像是色彩均勻的布料。烏黑的雲團從其下面低迴流移,彷彿一伸手,指尖即可觸及。它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東流去。那是從中國大陸越過日本海穿過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動的重雲。如此凝望紛至沓來又接連離去的雲陣的時間里,我們立腳之處的不穩程度變得無可忍耐起來。它們只消心血來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們連同這緊附岩壁的脆弱的彎路拽進虛無的谷底。
種類從未見過的鳥群裝飾聖誕樹似的撲在門前米儲樹上鳴囀。一切都在晨暉中濕潤潤光閃閃的。
由於百葉窗長期關閉,房間黑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適應過來。
"一直在這裏?"
"頭有點兒痛。"她說。
來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場雪。這天從早上開始便異乎尋常地沒有風,天空給沉甸甸的鉛色雲遮得嚴嚴實實。跑步回來淋浴完畢,喝著咖啡聽唱片時雪下了起來。奇形怪狀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時"嗑嗑"發出響聲。風也多少吹來,雪片帶著30度斜線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時,斜線看起來像是百貨商店包裝紙上的斜紋;而不久下得緊了,外面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罷林也罷什麼都隱形不見。那不是東京時而飄灑的適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國的雪。雪覆蓋萬物,一直凍徹地底。
"到冬天更好。四下里除了雪還是雪,凍得硬邦邦的。動物都睡著,人也不來。"
"你的朋友和那隻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房門齊眉高處開一個14厘米見方的玻璃窗,內側擋著窗帘。球形鋼門拉手的縫隙也擠滿了沙塵,手一碰,啪啪啦啦掉了下來。門拉手雖如老年人的槽牙晃晃蕩盪,門卻拉不開。三塊橡木板拼成的舊門遠比看上去結實。試著用拳頭敲了幾次,當然沒有迴音,只有手痛。巨大的米儲樹枝在頭上隨風搖曳,發出沙山崩塌般的聲響。
羊男消失后我也一直定定看著草場和白樺林,越看越覺得對羊男剛才還在房間這點難以置信。
"請。"我說。
當然叫也沒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爐旁邊的掛鐘"嗑嗑"刻錄著時間。
同在遠處看時一樣,根本感覺不到有人活動的氣氛。窄窄高高的上下兩扇窗外側套的木百葉窗沾了厚厚一層細小的沙塵。雨使沙塵以奇妙的形狀固定下來,上面落下新沙塵后,新雨又同樣把它固定住。
過了一會,隨著"咔"一聲低音,電燈亮了,女友從廚房出來。她手腳麻利地這裏那裡檢查完客廳后,在長沙發坐下來吸薄荷煙。我也吸薄荷煙。同她交往以來,我也一點點喜歡上了薄荷煙。
菜熱以後,我把葡萄酒和燉菜擺在客廳餐桌上,邊吃晚飯邊聽帕爾西·費易斯交響樂團的《帕菲迪亞》。飯後喝深底鍋里剩下的咖啡,拿來壁爐上發現的撲克玩單人遊戲。這遊戲十九世紀由英國發明以來一時廣為流行,但由於過於複雜,不知不覺便銷聲匿跡了。據某位數學家計算,成功概率大概為二十五萬分之一。我玩了3回,當然沒有得手。收拾完撲克和餐具,繼續喝瓶里大約剩下三分之一的葡萄酒。
走出洗臉間,坐在客廳沙發上吸1支晨煙。背囊里還有3盒"好運",吸完就沒了。吸罷那3盒,往下只有戒煙。這麼想著又吸了1支。晨光實在令人愜意,沙發同身體極為融合。如此眨眼過去1個小時。掛鐘悠悠然打響9點。
房間鋪的是木地板, 中間鋪一塊6張草席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發茶几和落地燈,堅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擠在一個角落,落滿白灰。
"抓緊吧!"說著,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夾雨雪下起之前快點趕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趕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陰冷的地方給淋成落湯雞。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麼煙,卻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煙都想不起來。於是轉念把煙頭扔進河裡,水流轉眼間把它帶去下游。
"是的。女的本來想回去,所以我才說回去好。"
"想喝酒啊!"羊男說。我再次去廚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來杯和冰塊。
"何至於。"我慌忙搖頭,"非常願意見到你。"
羊男鬧彆扭似的悶聲不響。"為什麼"這種問法大概不適合於他。但在我轉念考慮換個問法時間里,他眼睛慢慢閃出異樣的光。
"累了?"她問。
廁所和浴室也大體相同。瓷片的接縫用舊牙刷和洗滌劑刷磨得白白凈凈。可欽可敬。廁所里放的香料盒漾出在高級酒吧喝的那種杜松子酒、萊姆果汁般的芳香。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厘米,所以我簡直像從窗口在俯視。羊男一副蔑視這決定性落差的神氣,兀自偏頭專註地盯視信箱。信箱里當然什麼也沒有。
我縮進沙發,舔口威士忌。
羊男渾身不自在似的扭動一會,"呃,可以,會告訴的。"
壁爐旁邊是帶有玻璃門的固定式書櫥,滿滿排列著多得驚人的舊書。我拿出幾本啪啪啦啦翻了翻,哪本都是戰前出的,基本無甚價值。地理、科學、歷史、思想、政治方面的書佔了大部分,除了用來研究40年前一般知識分子的基本教養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戰後刊行的書固然也有,但就價值而言可謂大同小異。唯有《普魯塔克英雄傳》和《希臘戲劇選》及其他幾本小說兔遭風化而存活下來。在漫長的冬季里即使這樣的東西也可能用處不小。不管怎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無價值的書籍如此濟濟一堂。
"就是說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離去啰?"
隔著草場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國鄉村風格的兩層木結構舊樓。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親購得的建築物。因為沒有參照物,無法從遠處憑視覺準確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覺得獃獃板板敦敦實實,白漆在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模模糊糊,給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銹色的芥未色復折房頂的正中,一個方形磚砌煙囪朝天豎起。房子四周沒有圍牆,代之以久經歲月的一片常青樹。樹展開枝椏,保護建築物免受風雨雪的襲擊。房子絲毫感覺不出人氣,一看便覺得莫名其妙。既非給人的印象欠佳或顯得凄冷,也非建築樣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說古舊得不成樣子,而僅僅是莫名其妙,儼然一個在無法順利表達情感的過程中年老體衰的巨大活物,問題不是如何表達,而是不知表達什麼。
但茶几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煙頭,對面沙發上沾著幾根羊毛。我把它同在車後座發現的LAND CRUISER加以比較:一樣的。
"沒有。一張開耳朵就腦袋疼。"
羊男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背,又翻過來看手心。這跟鼠的習慣性動作一read.99csw•com模一樣。但鼠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厘米。
二樓有3個卧室。 夾一道走廊,左邊是個大房間,右邊是兩個小房間。我們逐個打開3個房間的門。 哪個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傢具,空蕩蕩暗幽幽的。大房間里有張雙人床和一個地櫥。床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時間氣味。
掛鐘剛剛打完兩點,響起敲門聲。起始兩下,停了兩拍又敲3下。
"女的回海豚賓館了。"羊男說。
我把上下兩扇窗推一扇上去,打開百葉窗。掠過草地的風增加了強度,烏雲流得更低了。草場猶如痛苦翻滾的活物在風中扭著身子。遠處有自樺,有山,同照片毫無二致,只是沒有羊。
草場清晨的空氣驟然增加了冷意。白樺燦爛的紅葉一點點稀疏起來。冬天第一陣冷風鑽過凋零的樹枝掠過台地向東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場中間一站,可以真切聽到那樣的風聲,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復返。短暫的秋光已然逝去。
"好地方!"我也贊同。
"是啊,"我說,"你要是知道什麼,告訴我可以么?"
鼠會回來嗎?
"她什麼也沒說。反正就是回海豚賓館了。"
拉開笨重的門閂,打開車庫門。裏面寬敞得很,從板縫瀉進的陽光在黑土上鮮明地勾勒出幾道平行線。一股汽油味兒和泥土味兒。
"可以了。"我說。
我和衣上床,久久望著這若隱若現的風景。拐過那個不吉利的彎處獨自下山的女友圖像與之重合片刻。消失后,這回現出的是羊群和攝此照片的鼠的姿影,但當月亮隱入雲層又露出時,這個也消失了。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來,"還來的。幾天後說不準,反正還來。"隨即眼神變暗,"不打擾嗎?"
我決定先在房子周圍散散步再說。天氣好得不得了,空中流溢著幾條宛如毛刷曳出的白雲,鳥鳴此起彼伏。
我們下樓,又坐在沙發上。掛鐘響了一陣子前奏,打響12點。我們沉默到最後一響消失在空氣中。
羊男以那樣的姿勢站了一會,隨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來,癱軟似的坐在沙發上。
"發現一個新煙頭。"我說,"大概近兩天有誰坐在這裏和我一樣吸煙來著。"
總之此外沒其他辦法。
"不對!"羊男吼道,"女的是想離去,但她自己頭腦亂成一團,所以我把她攆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動了5厘米。
我微笑著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隨著太陽的升高,草場開始騰起水蒸氣。透過水蒸氣,可以隱約望見正面的山。到處是草的氣息。
經過那個拐彎處,這裏看上去的確像是很不錯。
書架旁邊有同樣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擺著一套60年代中期流行的小書架形擴音器、 增音器和電唱機。大約200張唱片哪一張都傷痕纍纍,但至少並非毫無價值。音樂沒有思想那麼容易風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電源開關,隨手揀一張唱片放上唱針。奈特·金·科爾在唱《國境以南》。房間空氣似乎倒回了60年代。
大約走了15分鐘,碰見一條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樺木並排架起一座帶欄杆的結結實實的小橋,周圍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們在這裏放下東西,下河喝水。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水,涼得手發紅,很甜,一股軟土味兒。
她已經不在這裏,這是確切無疑的。不是出於分析推理,是實際上不在。屋子裡空蕩蕩的空氣告訴了我這點。在妻子離開公寓到遇見她之前的兩個月時間里,我算是領教夠了這樣的空氣。
久未看報,一看報才發覺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拋開整整一個星期了。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報紙沒有雜誌。就在這一瞬時間里,東京說不定給核導彈夷為平地,瘟疫說不定席捲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佔領澳大利亞亦未可知。縱然如此,我也完全無從知曉。去車庫裡的LAND CRUISER,倒是可以聽車上配的廣播,但我也不是特別想聽。不知道也無所謂的話,那就沒必要特別設法知道。況且我已經有了足夠的頭疼事。
我爬上二樓,在鼠沒使用的那個小房間里整理一下床鋪。褥子、床單、毛毯都整齊疊放在樓梯旁邊的櫃里。
"無論如何我都得見到朋友。大老遠跑來為的就是這個。"
"怎麼了?"她問。
"她是自願來這裏的。"
開門一看,是羊男站在那裡,樣子看上去無論對開了的門還是對開門的我都無甚興趣。他像看什麼罕見之物似的定睛盯視離門兩米遠的立式信箱。羊男個頭比信箱略高一點,也就150厘米左右吧。況且駝背,腿也不直。
由於運動不足和戒煙,最初3天胖了兩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煙誠然不大好受,但方圓30公里沒有煙鋪,除了忍耐別無他法。每當要吸煙時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覺得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煙簡直不值一提。實際上也是如此。
"那麼說她是不該來這裏的了?"
我改變戰術,裝出對對方已毫無興緻的樣子打個哈欠,拿起桌上的書翻動。羊男有點惶惶然,折回沙發,默默注視我看書。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發獃。這時突然發覺肚子餓得不行,一股異乎尋常的飢餓感。
從枕旁窗口同樣可以望盡草場。雨已完全止息,厚厚的雲層處處現出裂縫。清秀的彎月從裂縫中露出臉,使得草場風景歷歷浮現出來,恍若探照燈照出的深海底。
"不,不怕的,別介意。已經習慣了。"
牆壁有一扇不顯眼的門, 打開門,是個6張草席大小的儲藏室。裏面逼厭地堆著多餘的傢具、地毯、餐具、整套高爾夫用品、裝飾品、吉他、褥墊、大衣、登山鞋、舊雜誌等物。連初中應試參考書和無線電操縱的飛機模型都有。其大部分都是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產物。
"昨天上午到這裏的吧?"羊男揉著眼睛說,"一直看著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的冰塊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攪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個女的離開了。"
"看情形你的朋友準備在這裏過冬。"她說,"大致看了下廚房,燃料食品足夠過一冬的。簡直成了超級商場。"
我們匆匆通過"討厭的拐彎處"。管理員說得不錯,這拐角確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體感覺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繼而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擊腦袋某個部位發出警告,感覺上就像過河時一腳踩進溫度驟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時間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幾次發生變化。數條蛇一般扭來扭去的小溪水橫過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