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3
羊男用舌頭舔了舔乾乾的嘴唇："不能講的，實在對不起，講不得的，說好不能亂講。"
不，不對。
"能見到你真高興。"
"打擾的話，出去再來。"羊男開著房門道。
羊男從衣袋掏出煙，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邊坐下。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兩聲，"反正不樂意去打仗。所以才這樣保持著羊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從這兒出去。"
"肯定沒一個人相信，事情這麼荒唐！"
"十二瀑鎮出生的？"
"你來的一個星期前。"
我在沙發坐下，一聲不響拉開啤酒蓋喝了一口。
15．12虎的茶話會
"出來走動別忘了帶鈴喲！"臨走時羊男說。
"可以"
"現在也不？"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父親對這塊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幾條路，房子也維修了。錢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這樣一來，只要有車，至少夏天可以過上像樣的生活了。有了暖氣、沖水廁所、淋浴、電話和備用的自用發電裝置。真不曉得羊博士是怎麼在這裏生活的。"鼠發出不知是打嗝還是嘆氣的聲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們都來這裏。父母、姐姐和我，還有一個做雜活兒的女孩。想來，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地道的歲月。草場租出去了，一到夏天這裏到處是鎮上的羊，除了羊還是羊。現在也是這樣。所以，我關於夏天的記憶總是同羊連在一起。"
"找你呢！"我嘆口氣說。
十萬火急！！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論王國，你篤定能當那裡的國王。"
"聽說打仗了沒有？"
沉默一瞬間包裹了我們兩人。
"真的必須那麼做。因為再晚一點，羊就要徹底控制我。那是最後的機會。"
我去廚房為他準備自蘭地為自己準備啤酒，連同乳酪三明治拿進客廳。
··多共同部分，比如在超越理性、邏輯以及倫理那類東西方面。"
午間吃冷凍過的乳酪餅，喝濃奶茶。
"對什麼懦弱呢？"
"你怎麼辦？"
好在彎角積的雪沒有結冰。但無論怎麼用力踩雪，我都無法從彷彿被拽進十八層地獄那種討厭的感覺中掙脫出來。我幾乎撲在嘩啦嘩啦崩落的崖體走過那個彎角。腋下滿是汗水，一如兒時噩夢醒來。
我確認鏡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鏡子里。空無一人的客廳只擺著一套沙發。鏡中世界里我一個人孑然獨立，只聽脊背後吱扭作
"東京。"
我把剪報夾回書，身體埋進沙發。
"好像。"我說，"他在那裡等著，說12點整有個茶話會。"
我用顫抖的手拉開易拉環，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確不覺得怎麼冷了。
本該注意到的，本該一開始就注意到的，本該最初聽"先生"是北海道貧農出身時就核對清楚才是。縱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殺過去，也肯定是有某種調查方法的，那個黑西服秘書就必定馬上調查。
"沒有。"
有人開窗。冷不可耐。海鷗聲傳來，它們尖銳的叫聲撕裂我的皮膚。
"但願見到。"臨走時羊男道。
"如何？"
"我喜歡我的懦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喜歡夏天的光照、風的氣息、蟬的鳴叫，喜歡這些，喜歡得不得了。還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話語，"說不清啊！"
我搖搖頭。
我嘆了口氣。"可是對眼下這場風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頂，氣得我真想不活了——儘管你們給我那麼多提示。"
"是啊，"羊男十分謹慎他說，"一定是那樣的。"
"是的。"
"嗯。"
鼠一住嘴，四周靜悄悄的，只聞鍾的嘀嗒聲。雪將此外所有聲音都吸了進去，就好像宇宙問僅我們兩人存留下來。
下午我烤麵包。在鼠房間發現的《麵包烤製法》是一本非常實用的書。封面上寫道"只要認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麵包"，實際上也是如此。我按書上的指點，的確很快烤出了麵包。滿屋子充溢誘人的麵包香，釀出溫馨的氛圍。味道就生手來說也相當不壞。廚房裡麵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這裏過一冬，麵包——至少麵包——也不成問題。大米和義大利式麵條也綽綽有餘。
"肯定是咱們倆只能在閑得無聊時才能互相暢所欲言。"我說。
"聽著，這不是普通地方，這點你最好記住。"
"精神地窖。 人一旦給羊附體， 精神就一時處於失控狀態，也就是類似所謂shell shock①。 而你的任務就是把他從中拉出。但為了使他信任你，你就必須是白紙一張。就是這麼回事。如何，簡單吧？"
"先生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呢？"
9．照在鏡子里的，沒照在鏡子里的
"你簡直什麼都不明白。"女友說。是的，我是什麼都沒鬧明白。
早晨正跑步時，下起了第二場雪。濕漉漉粘乎乎的夾雨的雪變成冰片，又變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場爽快雪不一樣，這回下得很討厭，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燒洗澡水。在等水開的時間里我一直坐在爐前，但身體暖和不過來。潮乎乎的寒氣無可抗阻地浸入體內。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過彎，耳朵像針刺般痛得像要掉下來。整個身體如質量糟糕的紙粗糙不堪。
"積雪之前，還沒生火。不過即使積雪後生火你也看不見煙——有那樣的生火辦法。"說著，羊男得意地一笑。
"是啊。"我說，"想要問問你完了還是沒完？"
上行列車12點整發車。 月台空無人影，車上乘客加我共4個人，但人們久違了的形象還是使我舒了口氣。不管怎樣，我返回到了生的世界。儘管這世界平庸而百無聊賴，但畢竟是我的世界。
意大利麵一掃而光，洗盤，繼續打掃房間。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馬桶，擦了傢具。因為鼠很精心，髒得不甚厲害，傢具用噴霧器一噴就變得乾乾淨淨。之後我把塑料軟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葉窗上的灰塵用水衝掉。整座房子於是變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罷玻璃窗內側，掃除即告結束。傍晚前兩個小時聽音樂打發掉了。
我不大明白擁有別墅是怎麼一回事，大概一輩子都明白不了。
"那倒也是。"鼠笑道。
我照樣裹著毛毯，閉目傾聽。鼠帶著單調的腳步聲緩緩穿過房間，打開門，直要把人凍僵的冷氣擠進房間。無風，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氣。
冷得出奇。且海鷗數量過多。
"血瘤那東西像鞭子似的吧？"我問，"羊用來駕馭宿主的鞭子？"
我去廚房取另一罐啤酒。通過樓梯口時看見鏡子。另一個我同樣正去取啤酒。我們面面相覷，喟然嘆息。我們住在不同世界里想著相同的問題，一如《鴨肉湯》裡邊的格爾查·馬科思和哈波·馬科思。
我默然。
3點，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爾奈茨"冰淇淋。
我抄起吉他，將背板朝壁爐磚塊狠狠砸去，隨著巨大的不協調音背板四裂開來。羊男從沙發一躍而起，耳朵搖顫不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識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現在可得救了？"
我爬上二樓，脫毛衣鑽進被窩。發冷與高燒交替襲來，房間也隨之一脹一縮。毛毯和內衣給汗水浸得一塌糊塗。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縮成一團。
"事關重大。"
"沙丁魚精神著哩！"司機開著吉普車說，"胖得圓滾滾的。"
"得救了。"鼠靜靜他說。
我雙手插|進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緻。一切都與我無關地拓展開去，一切都在與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的情況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嗯。作為我原本打算開一個內部晚會，結果那孩子鑽了進來。我們是不該把她裹進來的。你也知道，那孩子九_九_藏_書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東西引誘出來。可是她不該來這裏，這裏遠遠超出她力所能及的範圍。"
"你以為我究竟憑什麼當上先生秘書的？努力？IQ？反應快？何至於！原因是我有能力。 直感！ 用你們的話來說。 "他身穿駝色羽絨服和滑雪褲，架一副RayBan遮光鏡。"我和先生之間有過很
洗完打蠟用的6條抹布晾去外面， 我燒水煮意大利麵條：鱈魚子、黃油，又足足澆了白葡萄酒和醬油上去。好久沒有吃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樹林傳來大斑啄木鳥的鳴囀。
"差不多我該走了。"鼠說，"不能呆得太久。肯定還會在哪裡相見的。"
"好像回到了過去。"鼠說。
"就算你提前一個星期來，我也還是一死。或許能在明亮些溫暖些的地方見到我，但到頭來是一回事，我同樣必須死掉，無非加重痛苦罷了。而那樣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那麼說還沒結婚？"
"在廚房樑上弔死的。"鼠說，"羊男把我埋在車庫旁邊。死並不怎麼痛苦——如果你擔心這一點的話。不過這實際上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山下的鎮子？"
頭腦的混亂平復后，我開始氣惱起來，覺得一切都那麼離奇古怪陰差陽錯。鼠明白什麼，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麼，唯獨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置於漩渦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離靶心，我的所作所為無不自以為是。當然，或許我的人生一貫都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恐怕不能責備任何人。可是至少他們不該這樣利用我。他們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毀的，乃是剩給我的最後、真正最後一滴清露。
羊男默然點頭。
我走進廚房， 拿來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別的事可干。
"話沒能捎到。"
"謝謝你了！"我對司機說。
"能見到。"我說。
"以為你想自己找來，就沒吭聲。"
"先生一周前去世了。葬禮十分氣派。現在東京圍繞挑選接班人吵得熱火朝天。平庸之輩正在東奔西忙上躥下跳——倒也夠辛苦的。"
"什麼時候？"
"哪裡，進來嘛。正無聊著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說。
"不要緊，"羊男說，"會順利的。"
"可你前幾天還說是好地方啊！"
羊男坐在橋邊看著我，肩上挎一個裝滿燒柴的大帆布袋。
"懦弱這東西要在體內變質腐爛，就像壞疽一樣。早在十五六歲我就感覺到了這點，所以經常焦躁不安。自己體內確實有什麼腐爛而本人又能持續感覺到——這個你明白嗎？"
我沉默下來。
我說不要了。由於關了爐子，簡直像要凍徹體內。鼠打開蓋，一個人喝著。
"沒關係。"
"好了，"對方繼續道，"尋羊冒險記正走向尾聲，由於我的計算和你的純真。我已把他搞到手，是吧？"
我們同時喝啤酒。身體逐漸暖和過來。
羊男像是表示答應似的點下頭："你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了，這乳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之後我們默默走了一會。肩並肩走，羊男的頭在我肩頭那兒晃來晃去。
"謝謝。可以的話，最好是白蘭地。"
"因為希望你以自己的意志自動自覺地來這裏，並且把他從地窖里拉出。"
羊男"鈴鈴"地搖響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間的小鈴。
"知道。"我說，"今天夜裡10點來。"
"誰也不告訴。"
"簡單說吧——如果你肯保證不講給任何人的話。"
我懷抱這兩個命題，看掛鐘的長針繞鍾盤緩緩轉動一周。轉完一周后我也未能摸到這兩個命題的核心。
"先生去世以後，打不通了。到底怎麼回事呢？"
"謝謝。眼下還不缺什麼。"
鼠再次對搓手心："本來我想作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見你來著，作為有著我自身的記憶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給你寄去那張暗號般的照片也為的是這個——假如能湊巧把你引到這個地方來，我也就最後得救了。"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我聳聳肩。
"問個問題好么？"
冬意黯然的無聲無息的綠草場把我們分隔開來。
"冬天冷的喲。"
我嘆口氣。對方從上衣袋掏出銀色的香煙盒，抽出無過濾嘴煙點燃。
"誰也不告訴？"
軟線是從鍾后板4個錐孔里拉出來的。 上邊一對，下邊一對。軟線是用和吉普車裡的同樣的鐵絲牢牢固定在鍾內的。我把掛鐘放回原來位置，站在鏡前向我自身做最後的寒暄：
"肯定太忙。"我說。
"這點我懶得講，因為終歸只能落得個自我辯護。你不認為再沒有比死人自我辯護更俗不可耐的了？"
鼠按住我不讓我站起。
我就細胞想了想。如妻所說，終歸一切都將失去。自己本身也將失去。我用手心按自己的臉。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覺到的臉彷彿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以我的臉形出現的他人的臉。連記憶都已模糊不清。所有東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盡。
14．再過不祥角
"見到那隻羊了？"
羊男沉默下來。看情形很難再從他口中套出什麼話。我看著塞滿燒柴的帆布袋。
鍾打響9點半。
"因為不願意去打仗。"
"完了。"鼠說，"即便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沒辦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無意義可言。借用你無疑十分喜歡的泛論來說，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無意義可言，是吧？"
"喂……"
"細胞更新的嘛。"妻說。她右手攥著帶花邊的長裙襯。
"你肯定笑。"羊男說。
晚間，用電烤箱烤了帶骨雞，喝了黑加侖汁。
"對不起。"我道歉說，"只是想嚇唬你把你引出來。"
鼠咯吱咯吱轉動脖頸："不錯。借了他的身體。你還真看出來了？"
"算了吧！"鼠打斷我的話，"已經沒喂不喂的了。這你也該明白，是吧？"
我熄燈上樓，躺在床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場。雲層斷處星星閃爍著冷冷的光。我打開窗，嗅了嗅夜的氣息。隨著樹葉的摩擦聲，有什麼叫聲從遠方傳來。叫聲很奇特，既不像鳥叫又不像獸叫。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麼完全消失了。"
羊男知道什麼，毫無疑問。一眼就發現我來這裏的同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此住了半年的鼠。
"羊博士不是想回這裏的嗎？"
"還用說！你以為我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談談好么？"鼠問。
我無可奈何地從鏡前離開，他也同樣從鏡前離開。
"唔。"
"臉色不好。"羊男說。
"知道他今天會來？"
"當然可以，你的鍾嘛。"
我望著牆上的掛歷。 到帶有紅色標記的最後期限只有3天時間了。不過時至現在，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平野從右邊閃出。平野同樣被雪覆蓋。從中流淌的十二瀑河閃著耀眼的光。似有汽笛聲遠遠傳來。一個漂亮的晴天。
我"嗯"一聲，並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濤聲傳來。冬天滯重的波濤。鉛色的大海和女人後頸般瑩白的海波。凍僵的海鷗。
不，不對。鼠不是不能跟我聯繫，而是不想聯繫。估計鼠已根據我住在海豚賓館這點預料我遲早要來這裏。而他若有意見我，理應在此等待，或至少留個紙條才離開。
"冬天用這個取暖？"
"人都是懦弱的。"
貝尼·哥德曼開始演奏《特別航空信》。查理在獨唱。他頭戴奶油色呢帽。那是我所記得他的最後形象。
"九*九*藏*書;祝你順利！"我說。
羊男往草場東面走去。不一會，雪幕把他整個包攏了，唯有沉默剩下。
"羊博士始終住在他記憶里，那個人哪裡都不想回。"
為了不損壞羊男的情緒，我大致彈了一遍《特別航空信》，隨後隨意地彈起一支合唱團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節的數目，只好作罷。
"地點？還是時間？"
鍾打響9點。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後，沉寂立時鑽進其空隙。
看準表到9點， 把掛鐘3根砣管擰了上去，時針對在9點。又移開沉重的鍾，把鍾后現出來的4條軟線接好。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
"不喝點啤酒什麼的？"
"是啊。"
"我父親買這塊地是1953年的事， 我5歲的時候。至於為什麼特意來這地方買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過美軍方面的關係壓價很低買下來的。你也見到了，實際上這裏交通極其不便。夏天還好，而一旦積雪，根本派不上用場。佔領軍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麼的使用來著，但考慮到時間和費用而終歸作罷。當然鎮子也窮，不可能鼓搗什麼道路。因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這麼著，這片地就成了沒人理的閑地。"
"簡單說來，我是吞進羊死的。"鼠說，"等羊完全睡熟以後，我把繩子拴在廚房樑上吊住脖子，沒給那傢伙逃跑的時間。"
在鼠消失后不久，我渾身一陣難以忍受地發冷，在洗臉間吐了幾次，但除了遊絲般的氣息什麼也沒吐出。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我們默默喝了一會啤酒。
"可你拒絕了？"
"天曉得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一開始就曉得這裏？"
"是的。"鼠沉靜他說，"我是死了。"
"她也見了。"
"亮出底牌來什麼都簡單，而編製程序卻非同小可。因為電腦不肯連人的感情波動都計算進去。如果辛辛苦苦編製出來的程序能夠如願以償，當然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
兩人不聲不響望了一會雪。雪很輕柔，宛如零零碎碎的雲絮從天上飄落下來。
"既然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不會對我說謊，是吧？"
黃昏時雪仍在下，草場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籠罩四周，雪終於停了，深沉的靜寂再次壓來。一種無法抗禦的沉寂。我把唱機調到自動反覆功能，聽了26遍溫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聖誕節》。
紅線接紅線……綠線接綠線……
我從二樓拿下毛毯， 在沙發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渾身筋疲力盡。一閉眼，馬上睡了過去。
"關於戰爭聽到什麼沒有？"羊男問。
"也許。"
"為什麼偷偷住在這裏？"
"嗯。不過別講給任何人喲。"
大約練了30分鐘吉他，羊男來了。雪仍在靜靜地下。
"我也不會，快10年沒彈了。"
我尋找詞句，但找不到。兀自裹著毛毯凝視黑暗的深處。
"少來泛論，剛才也說了。當然人人都有懦弱之處，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堅強都同樣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曉得不斷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麼一個東西，而它就實實在在存在於這個世上。泛論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進去。"
"老實說，你摔吉他時我嚇了一跳。頭一回看你發那麼大火，再說那是我最先買的吉他，倒是便宜貨。"
"為什麼？"
大約轉了1個小時，徹底轉丟了方向感，哪裡還談得上找羊男！我沿枯谷行走，一直走到聽見水聲。見到河，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當碰上瀑布，而我們走過的那條路就在瀑布附近。
"中途看出來的。"我說，"一開始不行。"
"再來點啤酒。"鼠說。
羊男如海貝一樣悶聲不語。枯樹間響起了風聲。
"沒看見有煙嘛。"
"看來我們是用同樣的材料製作了截然不同的東西。"鼠說，"你相信世界會變好？"
羊男把白蘭地倒進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我拉開啤酒罐易拉環，直接喝了起來。
"百分之百的無政府觀念王國。所有對立都在那裡融為一體，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再過十來天路就封凍了吧？"
"他瘋了。肯定忍受不住那個壺裡的風光。羊利用他築造了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為此羊才進入他體內。可以說他是個犧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祝你順利！"對方說。
"知道的。"
我沒有回答。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問在於：他是怎樣發現這則啟事的呢？下山時偶然發現的吧？抑或為尋找什麼一起讀幾周來的報紙時發現的不成？
第二天早上煮飯，用馬哈魚罐頭、裙帶菜和蘑菇做了個西式炒飯。
醒來去草場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樣陰沉沉的，氣溫則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會下了。
"還差一項。往下要請你來做。不過現在不談這個。"
羊男盯住我的眼睛："這地方你難道什麼也不了解？"
"對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徑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樣消失在東邊的樹林里。
"往下說起來非常痛苦。"鼠說，"那痛苦無論怎麼說我想你都很難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個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話，你來提問好么？大致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做了個不快的夢，幾乎無從記起的十分不快的夢。
鼠像想起什麼似的緘口停了一會。
我將"自由意志"這四個字眼輸入腦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鏡中的我也做同一動作，看來他也同樣把"自由意志"一詞輸入腦海。
羊男凄然搖頭，耳朵啪嗒啪嗒晃動著。"抱歉，剛才也說了，我是愛莫能助。"
"就來告訴你這個的。"
"不寂寞？"我試著問。
"轉告一聲就成，可以的話。"
"正是。那東西一旦形成，就別想從羊那裡逃開。"
"好好，"對方顯得興緻勃勃，"簡短些。"
我一邊聽雪的融化聲或塌落聲一邊打掃房間。由於下雪的關係，身體徹底遲鈍下來，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別人家裡的，房間還是應該給打掃打掃才是。何況我本來就不討厭做飯和掃除。
① 爆炸性精神打擊。由戰爭遭遇引起的一種喪失自控力和記憶力的精神障礙。
"先生死後是要利用你來繼承那個權力機構吧？"
"沙丁魚。"我回答。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繼續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種東西已經從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樣。"
"一直。"羊男說，"直到永遠。"
"就泛論而言。"說著，鼠打了幾個響指，"泛論羅列再多也無濟於事。我現在跟你談的是非常私人性質的。"
海豚賓館406室
"你記得貓的名字嗎？"
"往下將發生什麼呢？"
"平庸使人走漫長的路。"那個黑西服小子說，"綠線就是紅線，紅線就是綠線。"
"吃什麼呢？"
"無所謂。你也看見了，我一直閑著。"
"要做過冬準備，"他說，"忙得很，下次吧。"
越想越覺得羊男的行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趕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出場想必是某種前兆。我身旁的的確確有什麼正在進行。外圍被清除乾淨，即將發生什麼。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場那邊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後面。
鼠立起打開掛鐘門，止住鐘擺，將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時間從地表消滅。
我從儲藏室抽出舊吉他， 好容易調了弦， 彈了九-九-藏-書支老曲。邊聽貝尼·哥德曼的《特別航空信》邊練習，不覺到了中午。我厚厚切開自己烤的變硬了的麵包，夾上火腿，喝著啤酒吃了。
和上次一樣，羊男脫下鞋在門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進來。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體正相吻合。他在我對面沙發坐下，兩手置於扶手，窸窸窣窣挪動幾下身子。
"關鍵在於我的懦弱。"鼠說，"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什麼忙也幫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歡你的。"
小便之後，身上沒了氣力，穿著浴衣在沙發上足足躺了15分鐘。
他一切都已經了如指掌。
"那麼瞎轉一氣，會碰上熊的！"他說，"這一帶像有隻熊走散了，昨天下午發現行蹤來著。要是怎麼都想轉的話，就像我這樣腰上系個鈴。"
鳥繼續叫個不停。雪開始融化，房檐一滴滴落下水珠。遠處不時"嘰唧"傳來銳利的聲響。
我繼續前行，穿過草場，穿過長長的白樺林，過橋，沿圓錐山轉了一圈，來到那個討厭的彎角。
"當然好。"我說。
似乎有人在注視我，我沒大在乎。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每每有這樣的感覺。
"挺精神的。還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總而言之，鼠是由於某種原因不想同我見面。可是，他並沒有拒絕我。假如他不願意我留在這裏，將我趕走的辦法在他任憑多少都有。因為，這裡是他的家。
"比約定時間早到1個小時。"鼠不無歉然他說。
"可你不講我不會明白的嘛！"
此外無從設想。而他卻故意不厭其煩他說服以至威脅我，把我送到這個地方。這是為什麼？就算要做什麼，他也應當遠比我做得得心應手。即便出於某種緣由必須利用我，也應一開始就把場所告訴我才是道理。
"嘴給誰封住了？"
"不吸。"我說。
"她怎麼樣了？"
"講又有誰能相信呢？"
"沒辦法的。你算是幹得好的了。"
"是的。連同我的身體全都埋葬了。還差一項作業，做完就永遠被埋葬掉。"
薄暮時分去鼠房間取另一本書時，發覺樓梯口一面大穿衣鏡髒得一塌糊塗，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劑和噴霧器擦拭，但怎麼擦污漬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為什麼竟任憑這面鏡子臟著不管。我用桶打來溫水，用尼龍刷來刷，颳去鏡面沾的油膩，又用毛巾當抹布擦拭。結果水桶里的水變得黑乎乎的，鏡子竟臟到這個地步。
"嗯。"羊男說，"不過你誰也不要告訴。因為誰都不知道。"
陽光從百葉窗縫隙中呈條紋狀落在床上。 掉在地板上的手錶指在7時35分。毛毯和襯衫如從裝滿水的桶里撈出來一樣濕漉漉的。
羊男仰臉看天，又看我的臉。"今年要比往年早，再過十來天就差不多了。"
"羊要得到你什麼呢？"
我用廚房自來水洗把臉，順便喝了兩杯。水如冰一樣冷，然而臉上的燒仍沒有退。我重新坐回沙發，在黑暗與沉寂中一點點聚斂自己人生的殘片。雖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漸漸返回我自身。我無法向別人確切說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別人恐怕也不感興趣。
"雪還剩不下？"我問。
時間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視網膜描繪出奇異的圖形。不出片刻，原來的圖形悄悄崩潰，由別的圖形取而代之。水銀般靜止的空間里，唯獨黑暗在動。
"住在這兒？"
鳥在啼叫。
"地窖？"
沉默。
"我也有生氣的權利！"我說——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也有權利生氣！"
剩下來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麼也沒剩下。
但偌大的房子打掃起來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輕鬆些。每個角落都過一遍撣子之後，用大型吸塵器吸塵，木地板蘸水輕擦一遍，又蹲下打蠟。大約打了一半就累得氣喘吁吁。不過由於戒了煙，喘也不覺痛苦，沒有如痰在喉的那種厭惡感。我在廚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爾後一氣把蠟打完。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房間由於打蠟而顯得煙煙生輝。令人懷念的大地濕潤的氣息和蠟味兒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所以我才離開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狽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個人在陌生地方轉悠起來，至少可以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歸根結底，"說到這裏，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歸根結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陰影也是由於我的懦弱。我自己是無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時馬上趕來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決心下山也在所難免，我也肯定重返原處。懦弱就是這麼一個東西。"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議，30年人生乾的最後最後一樁事竟是擰鍾發條！要死之人幹嗎給鍾擰什麼發條呢？莫名其妙啊！"
"不了解。"
"這得聽你說一下。眼下這樣我摸不著頭腦。"
"讓鍾停住可以么？"鼠問，"大吵。"
"是的。"我說，"最後問兩點。"
"是的。"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繼續道，"因為你沒有這一面。總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這玩藝兒跟遺傳病是一碼事。心裏再明白也無法自行醫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來越糟。"
"可能。誰也上不來，誰也下不去，好季節！"
我點頭。
"就那樣做。"
"如果彈得好的話。不過必須耳朵靈才彈得好。耳朵靈，就不至於對自己彈的聲音沾沾自喜。"
"那當然。"鼠說，"當然要說。不過說之前得喝啤酒。"
我邊嚼巧克力邊聽開車鈴聲。當鈴聲響罷歹、車發出"咣啷"聲時，遠處傳來爆炸聲。我猛地推開窗戶，脖子探到外面。爆炸聲問隔10秒又響一次。列車開動了。約3分鐘后，只見圓錐山那裡升起一道黑煙。
頭雖還有點發暈，但燒已退去。窗外一派雪景。鮮亮的晨光下，草場閃爍著銀輝。空氣冷得皮膚很是舒但。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後，鼠繼續道：
羊男於是像對我失去興趣，在走到草場入口之前我們什麼也沒說。
我和來時一樣從草場正中穿過。雪在腳下"沙沙"作響。草場上一個腳印也沒有，儼然銀色的火山口湖，回頭一望，我的一行腳印一直連到那座房子。腳印意外彎曲。徑直走路並非易事。
"不講。"我說，"討厭鎮子？"
"直感還那麼好。一點不錯。"
"幹嗎非死不可呢？"
"不用謝。"他說，"對了，上帝的電話號碼可試過了？"
"作為羊殼！"
"再見！"鼠說。
我凝望那道煙，望了30分鐘之久，直到列車向右拐彎。
13．綠線和紅線，凍僵的海鷗
"一是關於羊男。"
鼠開門在門口佇立一會。他似乎靜靜看著什麼，不是看外面景緻，不是看房間內部，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麼。感覺上就像在看球形門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後"嚓"一聲低音把門關上，一如關上時間之門。
"順便到你家可以么？"我問羊男。
"是那麼回事吧。"羊男說。
"實在謝謝。"我說。
羊男沒做聲，只管看著我。從面罩露出的兩隻眼睛沒有絲毫表情。
我沉默不語。
12．擰鍾發條的鼠
"對我來說，"羊男道，"對我來說只能住在這裏。被趕出這裏，就再也無處可去了。"
"羊男那傢伙不錯。"
"傑向你問好。"
鍾在黑暗中打響8點半。 雪停了，厚厚的雲依然布滿天空。徹頭徹尾的黑暗。我久久沉在沙發里咬著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爐子關了，房間里陰冷陰冷。我裹著毛毯，悵
read.99csw.com然望著黑暗深處，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鼠：乞速聯繫。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幾罐啤酒。我摸索著抓起一罐，拉開易拉環，喝進一半。
"你是瘋了！"我說。
8點，晚間8點。
"冷啊。"我說。
時間已經窒息。雪無聲地落在窒息的時間上面。
鼠等了驚人之長的時間才回答。或許僅幾秒鐘亦未可知，但對我來說的確長得驚人。口中於得沙拉拉的。
"雪從什麼時候積起呢？"
鏡子里還有我後面的——或者說他對面的——客廳。我後面的客廳同他對面的客廳是同一客廳。沙發地毯掛鐘繪畫書架等全都一模一樣。客廳儘管不那麼富有情調而感覺並不壞。但有什麼有所不同，或者說我覺得有什麼有所不同。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給時間的河流。時間不斷地沖裹著我。新的黑暗描繪新的圖形。
"我該走了。"對方說，"不好叫他久等。你嘛，叫司機用吉普車送到山下。噢，這是你的報酬。"
"再見吧！"說罷，他沿彎角朝台地走去。
"那為什麼不招呼我呢？"
"那麼……"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樣裹著毛毯靜等對方開講，但沒有下文。黑暗中只聽得鼠為確認啤酒還剩多少而左右搖晃易拉罐的聲響。他一向的毛病。"那麼，"鼠又說一遍，爾後把所剩啤酒一口喝乾，咣啷一聲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講一下我為什麼來這裏。可以么？"
"真像是那樣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僅憑空氣的流動和氣氛便可知道種種情況。我們曾是朋友，那已是幾乎記不起的往事了。"不過有人說能夠用來消磨時間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我開始再次發胖。
我坐司機旁邊。看上去他同乘坐那輛怪物車時判若兩人。他這個那個講起先生的葬禮和如何照料貓，我幾乎沒聽。
我置身於門窗緊閉的水族館展廳。廳里陳列好幾根鯨魚陰|莖。熱得令人窒息。該有人開窗才是。
"再見吧。"我說。
"時間。"我放下背囊。
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鏡子，一看就知身價不凡，擦完后一道陰翳也沒有。不歪不斜，無傷無疵，從頭到腦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鏡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陣子，井元什麼特殊變化，我還是我，表情仍是平時那不怎麼樣的表情，只不過鏡中圖像異常真切而沒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與其說我在注視映在鏡中的我，倒不如說我是鏡中圖像，而由作為圖像的呆板的我注視真實的我。我將右手抬到臉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鏡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也可能我在重複鏡中我的舉止。時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默然點頭："提問順序顛三倒四，這也沒有關係？"
10．時間在流逝
"不，"我說，"今天不睡，在這裏等朋友，一直等。"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我們沉默下來。鼠大概又在盯視自己的手。
"眼睛看不見，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說。
我搖頭睜開眼睛。四肢麻木，腦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塊一起裝進雞尾酒搖晃器里胡亂搖動。再沒有比在黑暗中醒來更叫人生厭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從頭做起。醒來最初一會總覺得自己活的是別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來。將自己的人生作為別人的人生來審視也真是有些奇妙。有這種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議。
我恨不得拋開一切馬上下山，卻又不能那樣。我已陷得太深，沒辦法一走了之。最簡單的是放聲大哭一場，然而又哭不得。我覺得我該真正大哭的還在後頭。
"是啊。"我說。
"9點給鍾上發條，"有誰在我耳畔低語，"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9點半離開這裏……"
"滿好的嘛！"羊男認真地誇獎道，"會彈樂器很好玩吧？"
"我會成為一個與我不相稱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當然羊並沒有向我顯示它的全部形體。我看見的終歸只是極小一部分。儘管這樣……"鼠沉默下來，"儘管這樣，我還是被打翻在地，無可逃避。那無法用語言來訴說，正好比是個吞掉一切的壺，美麗得令人眩暈，邪惡得令人戰慄，身體一旦陷入其中，就整個消失。意識也好價值觀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無影無蹤，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現在宇宙某一點時的動感。"
我從書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發上翻開書頁。書名叫《亞細亞主義溯源》，是戰爭期間刊行的。紙張質量極差，每翻一頁都有一股霉氣味兒。也是因為戰爭關係，內容偏執無聊，每看3頁就幾乎叫人打1個哈欠。然而還是好多地方開了天窗，關於"二·二六事件"竟隻字未提。
到8點半， 我喝了兩杯葡萄汁，整個兒啃了一個蘋果，然後收拾東西。從地下室拿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大塊"哈西"巧克力，又拿了兩個蘋果。
"寂寞什麼！可能的話，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卻又不能。因為這是父親的房子。我不願意求父親照顧。"
"肯定感冒了。對不習慣的人這裏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氣濕度又大。今天最好早點睡。"
"有什麼東西不夠，可以分些給你。"
我歇口氣，背起背囊，走下徐緩的坡路。拐過下一個彎角時發現一輛眼熟的吉普車停在那裡，車前站著那個黑西服秘書。
"還差一項？"
黑暗如油一樣鑽進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鐵鎚企圖把地球敲開。鐵鎚不多不少敲了8下。地球沒有裂，只現出一點點裂紋。
"可能的話，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見，季節但願是夏天。"鼠說，"最後一件事：明早9點把掛鐘對好，把鍾後面的軟線接上，綠線接綠線，紅線接紅線。9點半希望你離開這裏下山。12點我們同一伙人在這裡有個茶話會。好么？"
"不吸？"
"真的必須那麼做？"
"你說的吧？"
他不可能沒做過調查。他不是那種馬虎人。無論多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應和行動的所有可能性那樣。
傍晚，我吃了麵包、色拉和火腿雞蛋，飯後吃了桃罐頭。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開拔。碰到他就這樣轉告他——想必沒這個必要了。"
"計算外的？"
我下意識地把脖子左右搖了十多厘米。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在這裏呢？"
"也替我問候他。"
第10天早上，我決定忘掉一切。應該失去的已然失去。
"她不要緊的，精神著呢。"鼠說，"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覺得不忍。"
"是作為羊殼。 "鼠一氣喝乾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聲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著沒給雪封住。不想在這地方過一冬吧？估計再有四五天就開始積雪，結冰的山路翻越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鼠在黑暗中無不開心地笑道："我已經沒有什麼以後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見。至於一冬長到什麼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可以的話，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見……"
我把書扣在膝頭，茫然良久。語言在頭腦中成形花了很長時間，就好像有人給我後腦殼以狠狠一擊。
"一直住在這裏？"
"嗯。"
"也罷。反正到明天什麼都消失了。"鼠倒也乾脆，"那麼，另一點要問的是關於你女朋友的吧？"
"於是從羊博士口裡聽了一些情況——關於夢中那隻背部帶星紋的羊的。這個知道的吧？"
我在藍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運動鞋穿過草場，從羊男消失的地方走進東邊的樹林，在林里走來走去。沒有像樣的路，人的足跡也沒有。時有倒在地上的白樺。 地面很平，到處有既像乾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戰九*九*藏*書壕的1米左右寬的溝。溝彎彎曲曲，在樹林里拐了好幾公里長。有時深，有時淺，溝底積有厚及踝骨的枯葉。沿溝前行，不久走上一條馬背般陡峭的路。路兩旁是坡面徐緩的無水枯谷。椅葉色的圓滾滾的鳥"嚓嚓嚓"穿過路面，消失在斜坡草叢中。滿天星猶如升騰的火焰把紅色鑲嵌在林間處處。
"但從60年代後期開始，一家人就基本不來這裏了。一來在離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別墅，二來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來，加上父親的公司人仰馬翻了一陣子， 這個那個的。 總之，這地方就這樣再次被丟開不管。我最後一次來大約是1967年。我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在這裏住了一個月。"
"和哪國打？"
我下樓用熱水淋浴。臉色異常蒼白，一個晚上臉頰就明顯塌陷下去。我把比平時多兩倍的刮須膏滿滿塗了一臉，一絲不苟地刮鬍鬚。刮完后小便，尿水多得自己都難以置信。
"你已經死了吧？"
"不冷？"
"見到了。"鼠說。
"那時你擰鍾發條了，對吧？"
鼠靜靜地笑了。他在我背後，就像背靠背坐著。
"幹嗎拒絕？"
我笑了，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過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可是一點都不懦弱喲！"
"也許。"司機說，"那麼，保重！"
"等你呢，"黑西服說，"不過也就等20來分鐘吧。"
"當然好。"我說。
"不能講給我聽嗎？作為朋友。"
"彈吉他了？"羊男欽佩他說，"音樂我也喜歡，樂器倒是一件也擺弄不來。"
"不成，"司機說，"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果真那樣，我們都要一命嗚呼。"
"情況變了。"我說，"我非常生氣。有生以來還從沒這麼生氣過。"
"知道。"羊男道，"看見你找來著。"
但有什麼在我腦袋徘徊不去。感覺上就像眼前有什麼通過卻因沉思而沒注意到時一樣。然而視網膜已經烙下了有什麼通過的下意識的記憶……我把咖啡杯塞進洗碗槽，返回客廳，重新拿起剪報細看，我所尋找的東西到底是在背面：
"蜂斗葉、蔽菜、樹上的果、鳥，小魚和螃蟹也逮得到。"
儘管知道，卻未同我聯繫（也許他得到這則啟事時我已退房離開了海豚賓館，或者聯繫時電話已經死掉）。
吉普開到車站時是11點半。 鎮子死一般靜。一個老人用鐵鍬鏟交通島的雪，1隻瘦狗在他身旁搖晃尾巴。
黑暗中響起手心對搓的聲響。
我裹著毛毯不做聲。
"沒那麼嚴重。"
我默然點頭。
"給你添了很大麻煩。"鼠說，"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別無他法。除了你沒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寫了。"
"我想不至於。"我說。猜不出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雪當然沒有久積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凍還有一些時間。翌日晴空萬里，久違的太陽慢慢花時間溶化著積雪。草場上的雪於是斑斑駁駁，刺眼地反射著陽光。復折式房頂的雪大塊大塊從斜坡滑下，出聲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燦爛。每一片橡樹葉的尖端都光閃閃噙著水珠。
恐怕該睡一覺。
我們就此告別。
離遠看去，房子簡直像個活物。它身子局促地一抖，雪便從復折式房頂落下。雪塊出聲地滑下房頂斜坡，掉在地上摔碎了。
"沒有，沒時間。"
"不喜歡。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聲，"你從哪兒來？"
"有過？"
"再來點啤酒！"
"不確認一眼？"
"不，不是沙丁魚。"司機說，"名字早已換了。名字說換就換。你不也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的么？"
"沒人偷聽的。"我悄聲道。
沉默。
9日下午看書架上的書時， 發現一本舊書最近好像有誰看過。只有那裡一點灰都沒有，書脊套封也竄出一點。
"還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這是剩不下的雪。"
羊男手拿白蘭地酒杯默默不語。
我和他同時看表：10時40分。
"一切，統統在內。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懦弱、我的矛盾……這些對羊都頂中意不過。那傢伙有很多很多觸手，伸進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樣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對方從胸袋裡掏出一張支票遞過來。我沒看金額就揣進衣袋。
"何以曉得？"
啪啦啪啦漫不經心翻看的時間里，發現最後面夾有一張白色便條。看了半天看的全是發黃的舊紙，因此這白色便條看上去很像是個奇迹。夾這便條的右邊那頁是卷未資料。上面排列著有名的或無名的亞細亞主義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從頭依序看去，大約正中間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這裏來的"羊附體"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鎮。
走了10分鐘，有瀑布聲傳來。溪流被岩石彈得轉來轉去，到處留下冰一般冷的水窪。沒有魚，幾片枯葉在水窪上面款款畫著圓圈。我接連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走下瀑布，爬過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條路。
"也不。"鼠說，"所以這裏我是不打算來的。但在札幌海豚賓館大廳里偶然發現那幅照片時，無論如何都想來看上一眼。總的說來，是由於有些感傷。你有時候不也同樣嗎？"
"我去拿來。"鼠說，"我的家嘛。"
第12天下了第3場雪。 睜眼醒來，雪已經下了。一場靜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沒有粘糊糊的濕氣。它慢慢從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積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無聲無息。
鼠沉默良久，雙手對搓，隨後聽得一聲嘆息，"可能的話，我本不想談她，因為她是計算外的因素。"
在熱水裡泡了30分鐘，又喝了杯加進白蘭地的紅茶，身體總算恢復常態。不時襲來的發冷感竟持續了兩個小時。這便是山上的冬季。
"想見我的朋友，"我說，"下周內無論如何得見到他才行。"
鼠摸黑快步走去廚房，我一邊聽他從電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聲響，一邊時而閉起時而睜開眼睛。房間里的黑暗和閉眼時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再見。"
"如果你跟我的朋友是朋友，那麼我跟你也是朋友吧？"
"你的確幹得漂亮，超過我的期待，坦率他說，我很吃驚。當然，如果你走投無路，也打算提供一點暗示來著。居然能碰上羊博士，令人叫絕！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在我手下出力。"
"沒關係，再彈一段可好？"
我往羊男杯里倒進2厘米白蘭地， 一飲而盡。喉頭髮熱，頃刻胃也熱起來。大約過了30秒鐘，身體不再發抖。只聞掛鐘的腳步聲在腦袋裡誇張地迴響不已。
我就是這樣在山上度過了第7天。
"沒那個必要吧。"對方開心地笑了："能跟你一起做事，真是愉快。對了，你的同伴把公司解散了，可惜啊！本來前途無限。廣告業以後還要發展。你自己來好了。"
羊男用紙巾包起三明治，揣進衣袋，戴上手套。
我從電冰箱取出綠罐的"勞恩布勞"啤酒，拿著折回客廳時又看了一眼鏡中的客廳，爾後看真正的客廳。羊男依然坐在沙發上怔怔地看雪。
"嗯。"羊男很為難似的說。
"往下簡單些說好了。"鼠說，"聽說那隻羊，我突然很想在這裏過冬，這個心情怎麼都拋舍不掉。至於父親如何如何，那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這樣，我就打點行裝來到了這裏，就好像被什麼誘惑來的似的。"
"我來這裏時的羊男是你吧？"
"代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