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她說。說罷啪一聲拉繩合上百葉窗。一住你就知道了。

漁船消失后，利用燈塔的船隻，不外乎沿岸竄來竄去的遊艇，或為了躲避濃霧颱風而停在港外的貨輪。其作用也降到有勝於無那個程度。

少年時代，鼠不知多少次在暮色中來海灘看那一瞬間。浪頭不高的下午，他邊走邊數點防波堤上的舊石板，一直走到燈塔。甚至可以在意外清澈的海面上窺見初秋成群的小魚，它們像尋找什麼似的在堤旁畫出幾個圈，然後朝海灣那邊游去。

魚可沒有味的，鼠說。

整個少年時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燈塔跑。浪高的日子，浪read.99csw.com花沖洗他的腳，風在頭頂呼嘯，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細小的腿。儘管如此，那條通往燈塔的路對於他仍比什麼都可親。他坐在堤頭側耳傾聽濤聲，眼望空中的雲和一群群小竹莢魚，把裝滿衣袋的石子擲往海灣。

對十歲的鼠來說，那也是他的世界盡頭。

公寓建在以前漁民小屋所在的地方。下挖幾米，就有紅褐色的海水上來。公寓的前院栽的美人蕉像被人踐踏過似的無精打采。女子的房間在二摟，風強之日有細沙啪啦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公寓朝南，夠得上漂亮，但總好像蕩漾著憂https://read.99csw.com鬱的氛圍。海的關係，她說，離海太近了，潮水味兒、風、濤聲、魚味兒……一切一切。

遠處，左邊有龐大的海港，可以望見好幾架起重機、浮船塢、盒狀倉庫、貨輪、高層建築，等等等等。右邊，沿著朝內側彎曲的海岸線，靜靜的住宅街、遊艇專用碼頭、釀酒廠的舊倉庫接連排開。其空缺處，閃出工業地帶一列球形油罐和高聳的煙囪，白煙依稀遮掩天空。

女子的家位於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過那裡，都能記起少年時代那朦朧的情思和黃昏的氣息。他在海濱大道停下車，穿過沙灘上疏疏落落的防沙松林，九*九*藏*書沙在腳下發出乾澀的聲響。

細沙擊窗。

暮色四合時分，他順著同一條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歸途中，無可名狀的傷感時常罩住他的心。他覺得前頭等待他的世界那般遼闊，那般雄渾，完全沒有他潛人的餘地。

無人燈塔孤零零矗立在七拐八彎的長長的防波堤的端頭。高約三米，不很大。在海水開始污染、魚從岸邊徹底消失之前，漁船利用這燈塔來著。倒也算不上有港口。海灘鋪有鋼軌樣的簡單木框，漁夫用絞盤纜繩把漁船拖上海灘。海灘附近有三戶漁民。防波堤內側有木箱，箱里裝滿了早上捕來的小魚，晾在那裡。魚已無影無蹤，加之居read.99csw.com民沒完沒了地申訴說住宅城巿不宜有漁村存在，以及他們在海灘蓋的小房屬非法侵佔巿有地——漁民們由於這三個原因離開了這裏。這是一九六二年的事。至於他們去了哪裡，則無由知曉。三座小房兩三下就拆除了，朽了的漁船既無用途又無處可扔，便棄在海邊樹林里，成了兒童們做遊戲的地方。

終於走到燈塔后，他在防波堤端頭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飄移著如毛刷勾勒出來的幾縷纖細的雲絮，目力所及，無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藍，那湛藍不知深有幾許，竟深得使少年不由雙腿發顫，一種類似懼怵引起的顫抖。無論海潮的清香還是風的色調，大凡一九九藏書切都鮮明得觸目驚心。他花時間讓自己的心一點點適應周遭景緻，而後緩慢地回過頭去。這回他望的是徹底被深海隔絕開來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灘，防波堤，綠松林。綠松林被壓癟一般低低地橫亘著，蒼翠的山巒在它身後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燈塔敦實實黑乎乎的，形狀恰似整個倒扣的鍾，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當夕陽西下、迷離的夕暉中有黛藍色融進時，鍾抓手那裡便放出橙色的光，開始緩緩旋轉。燈塔總是捕捉暮色變化中那恰到好處的臨界點。無論是絢麗的晚霞，還是沉沉的霧雨，燈塔捕捉的瞬間總是相同的——光與暗開始交錯而暗卻將超過光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