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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星期六晚上我從合伙人手裡借來天藍色「大眾」。他問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了一聲。「大眾」後座到處是大約他兒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遺痕,儼然槍戰留下的血污。車內音響用的盒式音樂磁帶沒一盒像樣的,單程跑上一半我們就不再聽音樂了,只管默默驅車前進。一路上,雨有規律地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小,一會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上,唯有汽車高速擦過時的「咻咻」聲單調地響個不止。
從遠處看我們,我們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紀念碑。
「好了,該做事了。」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沒想到。」我說,「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配電盤的啊。」
吃罷餅乾,各自喝完兩杯咖read.99csw.com啡后,我們不約而同地拍打膝蓋。誰都沒開口。
「配電盤啊。」
「去水庫幹什麼?」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地注視水庫。
「當然。」我說。
「水庫?」
「無非形式。」
「什麼都行。」
「好精彩的禱詞。」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不語。
「深得嚇人。」我回答。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說。
配電盤在雨中劃出動人的弧形,打在水面上。波紋緩緩地漂漾開來,盪到我們腳下。
雙胞胎之一讓我叼住煙,給我點上,並用小九*九*藏*書手心在我棉布褲的內側上下撫摸幾次。較之愛撫,更像是要確認什麼。
我冒著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索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著我和配電盤。
「禱詞?」我一聲驚叫。
雨看樣子要永遠持續下去。十月的雨總是如此下法,非連續下到將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經濕漉漉的了。樹木、高速公路、農田、汽車、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個世界充滿無可救藥的陰冷。
沿山路爬行了一會,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水庫跟前。由於下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廣闊的水面觸目皆是下瀉的雨絲。水庫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慘得多。我們在水庫岸邊停住車,坐在車中九_九_藏_書喝熱水瓶里的咖啡,吃雙胞胎買的小甜餅乾。餅乾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兒三種。為了一視同仁,我三種都吃,且平均地吃。
兩人一齊點頭。
「你想出來的?」
「扔?」
「葬禮嘛,要祈禱的。」
雙胞胎之一從紙袋取出那個配電盤遞給我。配電盤在雨中顯得比平時饑寒交迫。
「凡水必有魚。」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十五分鐘。但我沒有理會,用熱水刮須,喝咖啡,看早報——報紙的油墨真像要黏乎乎地沾在手上,直看遍邊邊角角。
「誰的?」
「倒也是。」說罷,我繼續看報。
這段時間里,雨仍往水庫不停地灑瀉。雨下得很靜很靜,音量也就是把細細撕開的報紙read.99csw•com屑撒在厚地毪上的那個程度。勒魯什的電影中常下的雨。
「說一句禱詞。」
我猛勁兒向後掄起右臂,以四十五度角拼盡全力扔出配電盤。
另一個點點頭。
「有魚?」另一個問。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這一帶狗多得不得了,簡直如水族館里的鯽魚群,在雨中沒頭沒腦地竄來竄去,弄得我必須一個勁兒按響喇叭,而它們則一副對雨對車興味索然的神氣,並且大部分都對喇叭聲顯出露骨的不耐煩,不過還是靈巧地躲開了。當然雨是躲不開的。狗們連屁股眼都淋得一塌糊塗,看上去,有的像巴爾扎克小說里的水獺,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侶九九藏書
我熄掉煙。
我們傘也沒打,就朝盡頭處探向水庫一側的橋頭走去。水庫是人們為截斷河流建造的,水面彎得不自然,樣子就像要衝洗山腰似的。根據水的色調,可以感覺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上濺起細微的波紋。
「能吧。」我說,「不過要去哪裡?」
「水庫。」
「扔!」
雙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懷抱購物袋裡的配電盤和熱水瓶坐在後排。兩人神色肅然,正是葬禮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都繃著臉。只有玉米粒脫離玉米棒時的「嚓嚓」聲擾亂寂靜。我們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後,再度驅車疾馳。
「多深?」一個問。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