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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個人生活?」
「嗯。」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無妨,倒比什麼都強。」
「那,晚安。問候貓。」
傑也笑了。隔了一會兒,用手指劃了下檯面。
鼠選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著喝啤酒。音箱里淌出韋恩·牛頓的老曲子。
「不至於吧。」鼠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有誰能打貓爪的主意呢……。」
「生來就這種體質,喝不得酒。」
「光喝瓶啤酒可以么?」
「無所謂。又不是有人等著。」
鼠點點頭,喝乾杯底剩的三厘米高的啤酒。唱片轉完,唱機「咔噠」一聲,店裡隨即一片沉寂。
傑在吧台上折起報紙,用手拍去撣在褲子上的煙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餓了給你做點什麼。」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氣喝乾一杯,嘆了口氣。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靜靜注視著泡沫消失。
傑是中國出生的中國人這點,固然盡人皆知,但在這座城市外人並不怎麼稀奇。鼠就讀過的高中的足球隊,前鋒和後衛就各有中國人,誰都不以為意。
鼠把手裡的杯子放在檯面上,看著傑九九藏書的臉道:「怎麼搞的?」
「當然可以。」傑看上去情緒蠻好。
鼠點了幾下頭,默默地自斟自飲。他再次吃了一驚:關於這位中國店主,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當然,任何人對傑都一無所知。傑這人沉靜得出奇,絕口不談自己的事,有人問起也像開抽屜一樣小心翼地道出絕不犯忌的答話。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給車軋的。可那也太厲害了。若是車輪軋的,不會那樣。就好像給老虎鉗子夾過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餅。也可能是誰惡作劇。」
鼠叼著煙發出讚歎。投幣點唱機「咔嚓」一聲,唱片換成了《麥克阿瑟公園》。
「少只手?」鼠反問。
「可以的話,一塊兒喝點?」鼠詢問。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歡走路。」
傑剛把洗過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個人坐在吧台里吸煙。
「能說話?」
「哎,傑。」鼠盯著杯子說,「我活了二十五年,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學到。」
「用車送你回去吧!」
關門后的傑氏酒吧還是第一次來。僅吧台這裏留著燈,其他都熄九九藏書了。換氣扇和空調機的聲音也已消失。空氣中唯有長年累月沁人地板和牆壁的氣味微微蕩漾。
同女子幽會以來,鼠的生活變了,變為同一星期永無休止的周而復始。日期意識蕩然無存。幾月?大概十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會,星期日至星期二這三天沉浸在其回憶里。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來制定周末計劃。只有星期三無所事事,心神不定。前進不得,又後退不成。星期三……怔怔吸了大約十分鐘煙,鼠脫去睡衣,穿好防風夾克,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半夜十二時過後的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唯獨街燈照著黑麻麻的人行道。傑氏酒吧的捲簾門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鑽進身去,走下樓梯。
「我說,貓想的是什麼?」
「我花了四十五年時間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只要努力——無論在哪方面——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項目,只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頭也有哲學』——在哪裡讀到過。事實上,若不那樣誰都不可能活下去,不可能的九_九_藏_書。」
爬上樓梯來到外面,但覺涼絲絲的秋意。鼠邊走邊拿拳頭逐棵輕捶行道樹。走到停車場,毫無目的地定定注視了一會停車計時表,然後鑽進車去。略一遲疑,驅車朝海邊駛去。駛上可以望見女子公寓的海濱公路后把車停住。公寓樓有一半窗口仍亮著燈。幾幅窗帘里晃動著人影。
「今天本打算不來了。」鼠解釋道,「但醒了再睡不著,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馬上回去。」
鼠走進吧台,從冰箱里取出啤酒,倒進杯子。顧客座位上的空氣似乎分若干層沉澱在黑暗之中,溫吞吞、潮乎乎的。
傑許久沒有應聲,兀自看著自己的指尖,而後聳聳肩。
濤聲似乎在一點點增大,感覺上就像即將越過防波堤,連車帶鼠一起沖往遙遠的什麼地方。鼠打開車內廣播,一邊聽音樂節目主持人的無聊調侃,一邊放下座席靠背,雙手叉在腦後閉起眼睛。身體筋疲力盡,致使無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沒有找到歸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氣,放下空空如也的腦袋,半聽不聽地聽著已混進濤聲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的read•99csw.com話語。睡意姍姍而至。
「不知道啊。」
「不快點回家不要緊?」鼠這樣向傑問道。
傑把無過濾嘴香煙在檯面上嗑了幾下,銜在嘴裏點上火。
「怕也夠累的。」鼠說著,笑了笑。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搖頭:「我可是想不明白。」
有什麼在緊勒腦袋,活像戴了一頂小兩號的帽子,令人心煩。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廚房一口氣喝了杯冷水。喝罷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燈塔的光,視線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帶。他想那拍擊夜幕的波濤聲,想那叩擊窗扇的沙塵聲。但不管怎樣想,他都一厘米也前進不得。於是一陣自我厭惡。
女子的房間黑著。床頭燈也已熄了。大概已經入睡。光景甚是凄寂。
「呃。」
「就一隻貓。」傑孤零零地冒出一句,「一隻老貓,不過陪我說話沒問題。」
「不,可以了。別介意。光啤酒就行。」
「少了只手。」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到這裏,鼠吞下了話頭。說出口也無濟於事。鼠微笑著站起,道聲謝謝款待。九_九_藏_書
如此說罷,傑朝黑幽幽空蕩蕩的客席那邊吹了口煙,目視白煙完全消失在空氣里。
鼠從衣袋裡掏出香煙,拉直點燃。
「貓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貓渾身是血地回來了。一隻爪子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沒了形狀,慘不忍睹。」
兩人默然良久。鼠盯著啤酒杯怔怔沉思,傑依舊在檯面上划動手指。投幣點唱機開始播放最後一盤唱片:法爾賽特·鮑易斯甜膩膩的安魂曲。
「沒音樂寂寞吧?」說著,傑把投幣點唱機的鑰匙扔給鼠。
傑不無困窘地笑笑:「謝謝。我是滴酒不沾。」
「是啊,根本沒必要糟蹋貓爪。貓老實得很,丁點兒壞事都沒幹過。再說糟蹋貓爪誰也占不到便宜。毫無意義,又殘忍之極。不過嘛,世上還真有很多很多這種無端的惡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說四下里全是恐怕都不為過。」
星期三。晚間九點上床,醒來十一點。往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傑點了幾下頭:「啊,相處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曉得貓的心思,貓也懂我的心思。」
「五花八門,跟我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