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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累了吧?」鼠問。
「有點兒。」傑說。沉默片刻,又說,「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無論是誰。」
傑……
「可我開始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總之是要腐爛,對吧?」
鼠將瓶里剩的啤酒倒進杯子,一氣喝乾。
「爛法有許許多多。」鼠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唇,「但對於一個一個的個人來說,可選擇的數量卻好像非常有限。至多……兩三個。」
傑斜拿著可樂杯,默默地聽鼠講話。
傑點幾下頭。
「算啦,今天什麼聲響都不要。」鼠道。
「感覺出來了。」如此說罷,傑說累了似的現出微笑。
「早些回家睡吧!」
之後又開一罐啤酒,又點一支煙。
「晚安。」鼠說。
「為什麼呢……。」說著,傑突然記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沒任何原因。」
很難向傑開口說離開這座城市。不知為什麼,總之就是非常難以啟齒。酒吧連read•99csw•com去三天,三天都沒順利說出口。每次想說,嗓子都幹得沙沙作響,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連喝下去,一股惱人的癱軟感俘虜了鼠。他覺得無論怎麼掙扎都寸步難行。
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心底湧起恐懼,黑亮黑亮的地底蟲般的恐懼。它們沒有眼睛,沒有悲憫,企圖將鼠拖入它們棲居的地底層。鼠全身上下都有它們的滑溜感。他拉開一罐啤酒。
鼠笑了,兩人不聲不響地自管喝可樂、喝啤酒。鼠放在桌上的手錶開始發出大得有些造作的走針聲。十二時三十五分。所過時間竟好像極其漫長。傑幾乎紋絲不動。鼠靜靜地看著傑的煙在玻璃煙灰缸中一直燒到過濾嘴,化為灰燼。
「一點不錯。」傑定定地注視著自己夾煙的手指說。
「猶豫不決啊!」
「是啊。」
時針指在十二點時,鼠放棄了努力,不無釋然地站起read.99csw.com身,像往常一樣向傑道聲晚安離去。夜風已徹底變涼。回到宿舍,坐在床上獃獃地看電視,又拉開易拉罐啤酒,點一支煙。熒屏上是舊西部片、羅伯特·泰勒、廣告、天氣預報、廣告、白色噪音……鼠關掉電視,淋浴。
至於離開後去哪裡,鼠不知道。好像無處可去。
「晚安。」傑說,「對了,有誰這麼說過:慢走路,多喝水。」
「給我杯可樂好么?」傑說,「你喝啤酒好了。」
鼠慢慢站起,把煙和打火機揣進衣袋。時針已指過一點。
「問題是。」傑說,「你自身將要變。是吧?」
「為什麼那麼累?」鼠問。
「像葬禮。」
鼠向傑一笑,開門,上樓。街燈明晃晃地照出空無人影的大街。
鼠站起身,從電冰箱里取出啤酒和可樂,連杯子拿到桌上。
鼠條件反射地看一眼手錶:十二時十分。時間似乎在闃無聲息的地下九_九_藏_書昏暗中徹底斷了氣。落下捲簾門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來直尋求的光耀,一絲都沒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憊不堪。
「不,不用。」傑搖搖頭,搖得很慢,像在趕蚊蟲。「反正回家也很難睡得著。」
「對吧。」
靜得不能再靜的幾秒鐘流過,大約十秒吧。傑開口道:「人這東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或許。」
「很難下決心。」
鼠喝去杯中大約一半啤酒,嘆了口氣,把杯放回桌上。
「有一首歌說,雨天和星期一,人人心裏都陰暗。」
「不過人還是不斷變化的。至於這變化有什麼意義,我始終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著桌面沉思,「並且這樣想:任何進步任何變化終歸都不過是崩毀的過程罷了。不對?」
鼠不明白為什麼傑的存在會擾亂自己的心。我要離去了,多保重——本來這樣打聲招呼就完事了https://read.99csw.com。何況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擦肩而過,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幾次在空氣中舉起緊攥的拳頭。
「我說傑,人都要腐爛,是吧?」
鼠弓腰坐在鐵路護欄上,仰望夜空,心裏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夠呢?
三四天時間里,鼠的房間扔得到處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煙頭。他很想見那女子,想用整個身體感受女子肌膚的溫暖,想進入她體內永不出來。但他無法重回女子住處。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掉的嗎,鼠想,不是你自己砌了牆又將自己關人其中的嗎?
鼠向上推起傑氏酒吧的捲簾門,已是星期一的後半夜了。傑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照明的店堂的桌旁,懶懶地吸煙。見鼠進來,他略略一笑,點了下頭。暗幽幽的燈光下,傑看上去格外蒼老,黑鬍鬚如陰翳布滿臉頰和下頦,雙眼下陷,窄小的嘴唇乾得出了裂紋,脖頸的血管歷歷可見,https://read.99csw.com指尖沁有黃尼古丁。
傑不語,鼠也不語。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讓火燒到火柴桿,點燃煙。
鼠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心,是花了很長時間經過各種各樣的角度探討才得出的結論,曾一度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覺得哪裡都好像沒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橋燒掉。城裡也許殘留著一點自己的身影,但誰也不會注意。城巿在變,身影不久也將歸於消失……一切都像在勇往直前。
泡沫出盡的剩啤酒如水窪一般沉在杯底。鼠從衣袋裡掏出癟了的煙盒,將最後一支銜在嘴上。
「所以對那些興高采烈朝『無』奔跑的傢伙,我是半點好感都沒有,沒辦法有……包括對這個城市。」
「確實。」
「音樂?」傑問。
鼠眼望檯燈。天光破曉,海面開始呈銀灰色。及至鮮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樣驅走黑暗的時候,鼠上床歪倒,帶著無處可去的苦惱進入夢鄉。
鼠點頭拉過一把椅,在傑對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