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煙頭扔在腳下的草叢裡，小心踩滅：「是的。說想呆多久就呆多久，離去時把燈關上。」

「那裡有鐵絲網。」他練習射擊似的筆直伸出胳膊，指著黑暗的縱深處。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於奔命呢？五十台彈子球機，簡直荒唐透頂。

房舍越走越稀，後來只剩下如地底轟鳴般湧起幾萬隻秋蟲的鳴聲的草原和樹林。雲層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無不聳肩縮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斂氣。唯獨秋蟲遮蔽地表。

「見倉庫主人了？」

我和西班牙語講師再不作聲，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煙。計程車司機也緊盯著路上的車前燈吸煙。我下意識九_九_藏_書地用指尖「啪啪」叩擊膝蓋，並且不時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推開車門一逃了之。

西班牙語講師以一本正經的表情點了下頭，沒有應聲。我們嗅著草香和雞糞味兒吸煙。煙悠悠低回，作狼煙狀。

我臉貼車窗玻璃，靜靜地注視著這樣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議，彷彿用快刀將不具實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面。

講師聳聳肩，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擤了下鼻子：「也沒什麼特徵，至少沒有顯眼的特徵。」

「這個嘛，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如此而已，對吧？」

好一陣子我們默不作聲，讓眼睛習慣九九藏書黑暗。

「當然。看起來不像？」

我從相距十步遠的地方抬頭看一會這座建築。無論怎麼想都上不來好念頭。我不再想，走到入口，推開冰涼冰涼的鐵門。門無聲地開了，另一種類的黑暗在我眼前張開。

我凝眸細看，認出鐵絲網樣的東西。

「請沿鐵絲網直行三百米左右，盡頭有座倉庫。」

「你進去了？」

「倉庫門一直開著。倉庫主人給打開的。你要找的那台機就在裡邊。」

西班牙語講師讓車停下的地方是離道路五百米開外的一片空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踝軟草如淺灘一樣無邊無際。我下了車，伸腰做了個深九九藏書呼吸。一股養雞場味兒。縱目四望，了無燈火，唯獨路燈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塊景物。無數的蟲鳴聲包圍著我們。簡直像被人從腳下拖進了什麼地方。

到底去哪裡才好呢？我懷抱一堆亂了順序的卡片，一籌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頭鑽進浴室，而後喝啤酒，拿著香煙和康德縮進溫暖的被窩。

「可是有雞味兒。」我說。

「這裏還是東京嗎？」我這樣問道。

四下徹底黑盡。並且不是單一的黑，而是像塗黃油一樣把各種顏色厚厚地塗上去的那種黑。

儘管如此，三蹼「宇宙飛船」仍在不停地呼喚我。

「一次……獲准進去的九-九-藏-書。」他叼著煙點點頭，橘紅色的火在黑暗中閃爍，「進門右側就有電燈開關。注意階梯。」

「你不去？」

「你一個人去。這樣講定的。」

「倉庫？」

鐵絲網裡邊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可怖。連蟲鳴都像要窒息似的。

「見了。」少頃，他回答道。

他並不看我，兀自點頭道：「嗯，大倉庫，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養雞場的冷庫，早已不用了。養雞場倒閉了。」

配電盤、沙坑、水庫，高爾夫球場、毛衣破綻，加上彈子球機……

「像世界盡頭。」

「幹嘛收藏彈子球機達五十台之多呢？」

「怎樣一個人物？」

「味兒？……啊，沁九九藏書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厲害。撲楞楞的振翅聲都好像聽得到。」

我覺得並非如此而已，但還是向講師道了謝，離開他獨自沿鐵絲網前行。並非如此而已。彈子球機收藏五十台同標籤收藏五十張情況有所不同。

「講定？」

倉庫看上去儼然蹲著的動物，周圍草長得很高，密密麻麻的，拔地而起的牆壁上一扇窗也沒有。死氣沉沉的建築。對開的鐵門上寫著大約是養雞場的名稱，字跡是厚厚地壓了一層的白漆。

夢，虛無縹緲的夢。

奇妙的遠近感統治著黑暗。巨大的夜鳥展開雙翅，輪廓分明地擋在我們面前。

空氣一點點涼下來。泥土特有的涼氣擁裹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