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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沒想什麼。」我說。
「過期失效了。」
我嘆息一聲。簡直就像從保齡球道的端頭聽裂開的七號瓶和十號瓶說話一樣。
我們繞了十五分鐘的彎路,橫穿高爾夫球場,回到宿舍。第十一球洞的狗後腿形球道使我想起了耳道,標誌旗讓我想起棉球棒。還有,遮擋月亮的雲使我想起B52轟炸機的編隊,西邊鬱鬱蔥蔥的樹林讓我想起魚形鎮紙,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發霉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總之耳朵在無比敏銳地分辨著全世界的動靜,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層面紗。數公裡外夜鳥在鳴叫,數公裡外人在關窗,數公裡外有人在卿卿我我。
「我們也是。」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過這個角,任誰怎麼呼喚都回不來了。」
我哼了一聲:「如何是好呢?」
「太好了。」另一個說。
「當然。」一個說。
彈子球機的呼喚從我的生活中倏然遠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當然,「大團圓」不至於read.99csw.com因此像「亞瑟王和圓桌騎士」那樣到來。那是更以後的事。馬倦、劍折、盔甲生鏽之時,我躺在長滿狗尾草的草原上靜聽風聲好了。哪裡都可以——水庫底也好養雞場也好冷庫也好一我走我應走的路就是對我來說,這短暫的尾聲只不過如露天晾衣台一般微不足道。
聲音如空谷足音在我心中久久回蕩。
然而雙胞胎還是讓我喝了一鉛桶分量的水,結果無非弄得肚子不適罷了。痛並不痛,肯定是打噴嚏時把耳屎捅到裡頭去了,只能這樣認為。我從抽屜里掏出兩支手電筒,讓兩人查看。兩人像窺視風洞似的把光射進耳內,看了好幾分鐘。
我們穿過球場的沙坑,走過八號洞筆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梯。
「只是回去。」
「倒表達不好。」我說,「你們走了,我非常寂寞。」
「沒有就不回去了。」另一個說。
她們身穿我送給的毛衣,腋下夾個紙袋,紙袋裡裝著九-九-藏-書運動衫和很少幾件替換衣服。
我講完情況,她說明白了,叫我別再吼了。接著拿出沒帶針頭的大號注射器,滿滿抽了糖稀色液體進去,遞我一個白鐵皮喇叭筒樣的玩藝兒,讓貼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液體在耳孔中如斑馬群一般狂奔亂跳,又從耳朵里淌出,落進喇叭筒。如此反覆三次,之後醫生用細棉球棒往耳孔深處捅了捅。兩耳弄完時,我的聽力恢復如初。
「再會。」一個說。
「想什麼呢?」雙胞胎中的一個問。
「不會。」她說。
醫生在火柴盒背面畫出我的耳道,形狀像是桌角釘的拐角鐵。
我們翻過高爾夫球場的鐵絲網,穿過樹林,坐在汽車站長凳上等車。周日早晨的汽車站靜得那般令人愜意,鋪滿恬適的陽光。我們在陽光中玩接尾令。玩了五分鐘,公共汽車來了,我把車票錢遞給兩人。
車門「啪嗒」一聲關上,雙胞胎從車窗里招手。一切周而復始……九_九_藏_書我一個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間里聽雙胞胎留下的《橡膠靈魂》,煮咖啡,一整天望著窗外飄逝的十一月的這個星期日,這個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靜靜的十一月的星期日。
「聽得見我的聲音?」右側說。
「你的耳道比別人的彎曲得多。」
「打噴嚏打的。」
多得驚人的小鳥從草坪和鐵絲網上注視著我們。
醫生是個五十上下的女醫生,髮型雖如一團亂鐵絲,但給人的感覺不錯。她打開候診室門,「啪啪」地拍了兩下手示意雙胞胎別出聲,然後讓我坐在椅子上,不無冷漠地問怎麼了。
「一丁點兒。」我說。自己的聲音是從鼻內側傳來的。
「在哪裡再會吧。」我說。
「如何是好……掏耳時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可剛才看不見的啊。」
「一塵不染。」
「聽見了。」我說。
「耳垢。」她言辭簡潔,像在做接尾令九-九-藏-書
一天,雙胞胎在超市買了一盒棉球棒,有三百支裝在盒裡。每次我洗澡出來,雙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時掏兩側的耳朵。兩人耳朵掏得著實夠水平。我閉目合眼,邊喝啤酒邊在耳里聽兩支棉球棒窸窸窣窣的動靜。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時,我打了個噴嚏。這一來,兩耳一下子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了。
「別的影響?」
兩人點點頭。
「傻小子。」
「去哪裡?」我問。
如此而已。
「彎的。」
「這下好了。」一個說。
「真有地方可回?」
「再會!」另一個說。
「例如……精神上的。」
「可還是走吧?」
「這邊呢?」左側說。
「耳道比別人彎這點,不會帶來別的什麼影響?」
「一無所有。」
為雙胞胎送行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體是這樣的東西。穿過九九藏書高爾夫球場往兩站遠的汽車站行走之間,我一直默不作聲。時值星期天早上七點,天空藍得掉底一般。腳下的結縷草已充分預感到開春前那短暫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積雪了,它們將在澄澈的晨光中閃爍清輝。泛白的結縷草在我們腳下颯颯作響。
「何至於!」我氣惱地吼道。
「喝水會好的吧?」一個問。
田納西·威廉斯這樣寫道:過去與現在已一目了然,而未來則是「或許」。然而當我們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暗路時,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辨的「或許」。我們所能明確認知的僅僅是現在這一瞬間,而這也只是與我們擦肩而過。
「聾了。」
我不理人,翻開電話簿,給最近處的耳鼻科醫院打電話。電話聲聽?甚是吃力。也許這個原因,護士似乎多少有點同情,說一會兒就開門了,叫馬上過去。我們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出得寓所沿街去。
「同樣。」
「那為什麼聽不見?」我又一次吼道。
「原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