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短暫的夏天如被九月初不穩定的氣流吞噬一般消失之後，鼠的心仍留在夏日若有若無的餘韻中。舊T恤、乞丐牛仔褲、沙灘拖鞋——便是以這副一如往日的打扮出入傑氏酒吧，坐在吧台前和調酒師傑沒完沒了地喝有些涼過頭的啤酒。又開始了吸煙——五年沒吸了，每隔十五分鐘看一次表。

鼠離開大學自然有若干理由。其若干理由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當達到一定溫度時，呼一聲保險絲斷了。有的剩下，有的彈飛，有的死了。

秋季總不討人喜歡。夏日回鄉休假的他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不等九月來臨便留下三兩句告別話返回遙遠的屬於他們自身的場所。

時而有幾道不大的感情浪頭突如其來地拍打他的胸際，這時鼠便合起眼睛，緊緊關閉心扉，靜等浪頭退去。往往是在九_九_藏_書薄暮時分若明若暗的一刻。浪頭退去后，尋常的靜謐與安穩重新降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鼠悄悄翻動書頁，傑一面擦酒瓶子，一面用粗糙的手指夾起不帶過濾嘴的香煙吸著。

一段時間在他心裏劇烈喘息的幾種感情也很快偃旗息鼓，蛻化為無謂的舊夢。

「馬上要忙了。」鼠安慰傑，「這回又該發牢騷說忙得暈頭轉向了喲！」

風和日麗的午後，鼠每每在藤椅上度過。迷迷糊糊閉起眼睛，時間恍若緩緩流動的河水穿過自己的身體。鼠便是這樣打發時光——好幾個小時，好幾天，好幾星期。

一個季節開門離去，另一季節從另一門口進來。人們有時慌慌張張地打開門，叫道喂、等等、有句話忘說了，然而那裡一個人也沒有。關門。read.99csw.com房間里另一季節已在椅子上坐下，擦火柴點燃香煙。他開口道，如果有話忘說了，我來聽好了，碰巧也可能把話梢過去。不不，可以了，人們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惟獨風聲涌滿四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個季節死去而已。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已過去，以快得幾乎難以置信的速度。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對鼠來說，時間的流逝漸漸失去均衡是大約三年前的事，從大學退學那年春天開始。

「互相喜歡不來，我也好學校也好。」心情多少開朗時鼠這樣說道。但也僅此一句，往下再不開口。

另一方面，對傑來說，秋天也絕非令人歡欣鼓舞的季節。九月一過半，店裡的顧客便明顯減少了。其實那年秋天的蕭索也不無可欣賞之處一如往年，ｈttｐｓ://ｒｅａｄ.9９ｃsw.coｍ但傑也好鼠也好都不明所以。每到關門時間，都還有用來炸薯片的半桶剝皮馬鈴薯剩下來。

當夏天的陽光宛如越過肉眼看不見的分水嶺而微微改變色調的時候，如天使光環般極其短暫地包籠鼠的某種閃耀也消失了。溫馨夢境的殘片恰似一縷河水瘮人秋天的沙地，完全無跡可尋。

傑一屁股坐在吧台里的小凳上，一邊疑惑地說著，一邊用破冰錐弄掉麵包烤箱上沾的黃油。

父母也沒反對，一來買的時候就是為了將來給兒子，二來認為眼下叫他體驗單身生活的辛勞亦非壞事。

往後如何誰都無從知曉。

「會不會呢……。」

事實上還真有女孩跑去看學校正院的草坪，並說也不那麼糟啊，倒是多少扔著點兒紙屑……鼠回答說屬於口味問題。

不過，無論誰怎麼看那都算不上什麼辛勞，就如同香瓜看上去不是蔬菜。兩個房間帶廚房兼餐室，設計得寬寬敞敞，有空調有電話，有十七英寸彩電，有帶淋浴的浴室，有趴著Triumph的地下車庫，還有正適合做日光浴的別具一格的陽台。從東南角最上層的窗口可以眺望市容和海。敞開兩側窗扇，樹木濃郁的清香和野鳥的鳴囀便隨風而來。九九藏書

他沒向任何人解釋不再上大學的理由。一五一十解釋起來怕要五個鐘頭。如向一個人解釋，說不定其他人都要聽，而不久就要落到向全世界解釋的地步。於是他打心眼厭煩起來。

但救不了生的救生纜不可能將他帶往任何地方。他像被扯掉翅read.99csw.com膀的冬蠅，又如面臨大海的河流，有氣無力，孤孤單單，感覺上似乎哪裡有惡風吹來，將原來包籠鼠的溫情脈脈的空氣一股腦兒吹去了地球背後。

鼠上大學那年離開家，住進父親一度當書房使用的公寓套間。

對鼠來說，時間就好像在哪裡被一下子切斷了。何以至此，鼠也弄不明白，甚至哪裡斷的都找不到。他手拉救不了生的救生纜，在秋日幽幽的昏暗中往來彷徨。他穿過草地，跨過河流，推開若干扇門。

「不中意正院草坪的修剪方式。」橫豎要解釋一兩句時，他便這樣說道。

從大學退學的這個富有青年同孤獨的中國調酒師，儼然一對老年夫婦，肩靠著肩度過自秋至冬這個冷颼颼的季節，年年如此。

一九七三年秋天總好像暗藏著一種居心不良的什麼。鼠清清楚楚地覺察到了，就像覺察到鞋裡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