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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帕斯茨爾具有科學直感力。」
「是這麼認為?」
她熄掉煙,喝了口葡萄酒,心悅誠服似地望著我的臉:
「你的電話號碼找得我好苦啊!」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我也喜歡。」
「忘了。」她笑道,「問這種話的,你是頭一個。」
「可以忠告你一句么?」
「說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種什麼象徵。總之父親每晚分秒不差地八點鐘回來,我來擦鞋,然後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學什麼?」
「這雙籃球鞋?」她指著我的運動鞋,大為疑惑地問。
「如今在哪?」
「或許有所用處。和女孩睡覺時很可能用得上。」
「那為什麼?我要是你,不找到那個警察,用鐵鎚敲掉他好幾顆門牙才怪。」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滿臉驚詫地看著我說:
我點頭稱是。
「不想說。」
「做好了。我一個人要吃一個星期,不來?」
「到底喜歡動物?」
「聽人說的。由於太熱了,等熱得快要發狂時,便被送到稍微涼快點的地方,過一會兒又返回原處。」
「大家都挺寂寞的,說你一個星期都沒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問你,有個雙胞胎妹妹,你是怎樣感覺的?」
傍晚襲來一陣大粒急雨,打濕院子里樹木的葉片,又倏然離去。雨過之後,帶有海潮味兒的濕潤的南風開始吹來,輕輕搖晃著陽台上排列的盆栽觀葉植物,搖晃著窗帘。
「你幹什麼?」
「差不多。裡邊也有的傢伙發狂后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
「為什麼?」
年輕固然十分年輕,但畢竟今非昔比。倘若對此不滿,勢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台上跳將下去。
「為什麼?」
「在這種地方游來逛去,小心給人拉走喲!」我對她說。她蹲在已經關門的驗票口裡,翻看從垃圾箱拾來的報紙。
「知道你這麼說。」她撲哧一笑。為我往杯子里斟上葡萄酒,而後眼望窗外,彷彿在思考什麼。「我時常想:假如活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該有多好!你說能做到嗎?」她問。
「噢,」我說。
「OK,一小時後來!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明白?」
緘默。
第一個女孩是高中同學。我們都17歲,都深信相互愛著對方。在暮色蒼茫的草叢中,她脫下無帶鞋,脫下白色棉織襪,脫下淺綠色泡泡紗連衣裙,脫下顯然尺寸不合適的式樣奇特的三角褲,略一遲疑后把手錶也摘了。隨即我們在《朝日新聞》的日報版上面抱在一起。
「小拇指呀!」
「嗯。時常狠狠捏住刮臉膏空盒落淚。」
「在某處活著。有賀年卡來。」
我們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電影。主題歌是這樣的:
她笑著走去廚房,拿來燉鍋、色拉盤和麵包卷。大敞四開九-九-藏-書的窗口有些許涼風吹來。
「……狂犬病抗體,還有減溫殺菌,是吧?」
我正歪在藤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視早已打開的書本。
『姓名不詳地址差』。
「啊,要是氣派加沒錢,怕是會高興得掉出淚來。」
「那,豈非毫無意義了?」
「唔……可喜歡燉牛排?」
我們用她的唱機聽著音樂,不慌不忙地吃著。這時間里她大多問的是我上的大學和東京生活。也沒什麼趣聞,不外乎用貓做實驗(我撒謊說:當然不殺的,主要是進行心理方面的實驗。而實際上兩個月里我殺死了大小36隻貓),遊行示威之類。
「為什麼給我東西吃?」
「父親5年前死於腦腫,很慘,整整折騰了兩年。我們因此把錢花個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個家也來個空中開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人稱打豹手的英國人基姆.科爾貝特大校8年時間里殺死了包括豹子在內的125隻老虎和豹子。還喜歡動物?」
「怪不得。」
「我說……」
「沒吃吧?」
我點點頭。「母親呢?」
我們喝罷飯後咖啡,並排站在狹窄的廚房裡洗完餐具,折回桌旁點燃香煙,開始聽M.J.Q的唱片。
「還真不知道我會那麼有人緣。」
「不過還是說出為好。」我說。
「跟你說……,印度帕戈爾布爾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個印度人。」
「喂喂,」女子開口道,那語氣彷彿在四腳不穩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隻薄薄的玻璃杯。「還記得我?」
「習慣了。」
「不。」我說。
「什麼事?」
「這——,我的壞毛病。關鍵的話總是記不起來。」
「眼下回來探家?」
我把傑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
「上大學,東京的。」
「被帶到天國去,在那裡往牆上刷漆。就是說,天國的牆壁必須時刻保持一色潔白,有一點點污痕都不行,因為影響外觀。這樣一來,那些從早到晚刷牆不止的傢伙,幾乎全都得氣管炎。」
她將兩隻細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愜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說著。這使我感到十分慌亂。我時而點燃香煙,時而裝出張望窗外的樣子移開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我是有時間就看,一看就一天,什麼都看。昨天看生物學家和化學家的討論會來著。你也看了?」
「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乾杯時她說道。
「地獄更熱。」
「我是經常感謝,感謝他僅有兩隻腳。」
「做什麼呢?」
「不賴啊。」
「噢,像有點不可思議。同樣的臉,同樣的智商,帶同樣規格的乳罩……想起來就心煩。」
對此我決定不予回答。
我正用深紅色化妝水敷臉——臉由於整天去游泳池曬得通紅。鈴聲響過幾遍,我只好作罷,將臉上整齊拼成方格圖案的塊塊綿紗撥read.99csw.com掉,從沙發上起身拿過聽筒。
高中畢業沒過幾個月我們便一下子分道揚鑣了。緣由已經忘了——忘了也不以為然的緣由。那以後一次也沒見過。睡不著覺的夜晚倒時而想起她,僅此而已。
「不看電視?」
「呃……倒有這個打算,算了。」
「兄弟姐妹?」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霉事。」
「沒做什麼。」
「瞧你,種痘不是簡娜嗎?你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學。」
「以為你不來了。」我坐到她身旁時,她不無釋然地說。
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何以那麼認為?」
「沒有。」我說。
說著,她像音樂會上的鋼琴家全神貫注時一樣,將雙手整齊地在桌面上併攏,在低垂的燈光下聚精全神地看著。那像雞尾酒杯般涼冰冰的小手;儼然與生俱來那樣極為自然地將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併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遠為得體。
「是的。」
「……在生我的氣?」
「去哪裡?」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辦公室打聽了她所上大學的名稱。那是一間位於山腳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學,她讀的是英文專業。我給大學辦公室打電話,說自己是馬科米克色拉調味汁評論員,想就徵求意見事同她取得聯繫,希望得知其準確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並客氣地說事關重大,請多關照。事務員說即刻查找,讓我過15分鐘再打電話。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後又打過去。這回對方告訴說,她今年3月便申請退學了,理由是養病。
「啊,我倒常想那樣做的。」她沉默了一會兒,「今晚可以見面?」
「你這人真有點與眾不同哩!」
「牙齒都被敲掉的意義啊!」
「你家一定很氣派吧?」
她笑著點燃香煙。吐3口煙的時間里,她只是默然注視著拼接桌面的板縫。
第二個是在地鐵車站裡碰見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無分文,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而且幾乎沒有乳|房可言,但一對眼睛滿漂亮,頭腦也似乎很聰明。那是新宿發生最為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的夜晚,無論電車還是汽車,一律徹底癱瘓。
「徹底冰鎮的白葡萄酒。」
我一連花三天時間查她的電話號碼——那個借給我比齊.鮑易茲唱片的女孩。
「聞味啊!就像闊佬能聞出闊佬的味道,窮人也能聞出窮人的味道。」
她收拾好餐桌,擺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啟開葡萄酒的軟木塞,放在中間。燉牛排的騰騰熱氣使得房間異常悶熱。
「信什麼?」
「好得很。」
「呃。」
「何以見得?」
「那就好。」
她似乎不大舒適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塊溶化殆盡的薑汁汽水裡來回攪拌。
「嗯。應該感謝你父親。」
「哪裡。父親的鞋。家訓:孩子必須擦父親的皮鞋。」
「簡直九_九_藏_書是桑拿浴。」
「半夜擦,同牙一起。」
喂,給你吃點東西。反正出去吧!」
說起來話長,我現已21歲。
她放下電話。
「喂,你幹嘛喝什麼薑汁汽水?」我問,「總不至於戒酒吧?」
「好吃?」
她用指甲輕輕叩擊聽筒的一側。
「唱片賣得如何?」
我一口喝乾杯里的啤酒,抓了幾枚炸馬鈴薯片。
「常被認錯?」
「還沒定。準備找個又幽靜又涼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時光流得著實太快。
她失望地哼一聲,吃了一口燉牛排。
「但帕斯茨爾不同。他腦袋裡裝的唯獨A等於C,無需任何證明。然而理論的正確已經被歷史所證明,他一生中有數不清的寶貴發現。」
「明天開始旅行。」
我裝出想一會兒的樣子,說:
「會的,戴手套的時候。」
「你是正經人?」
「為什麼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我不樂意等人,完了。」說到這裏,沒等我開口便掛斷了電話。
第三個是在大學圖書館認識的法文專業女生。轉年春天她在網球場旁邊一處好不凄涼的雜木林里上弔死了。屍體直到開學才被發現,整整在風中搖擺了兩個星期。如今一到黃昏,再沒有人走近那座樹林。
「8歲時小拇指挾進電動清掃機的馬達,一下子飛掉了。」
我叫來傑,點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這個絕對寡言少語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約一個星期。她每天睡過中午才醒,吃完飯便吸煙,獃獃地看書,看電視,時而同我進行索然無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個白帆布包,裡邊裝有質地厚些的風衣、兩件T恤、一條牛仔褲、三條臟乎乎的內褲和一包衛生帶。
「可我家窮酸得多。」
「怎麼說呢……」
我點點頭。
「種痘。」
「真的?」
我還向她出示了被機動隊員打斷門牙的遺痕。
「不大好。……不景氣啊,肯定。有誰肯聽什麼唱片呢!」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科學直感力?」
電話鈴響了。
聽筒那邊傳來她的嘆氣聲和點香煙的聲音。身後傳來勃布.迪蘭的《納什維爾地平線》。大概打的是店裡的電話。
「什麼?」
「想聽?」
「挺嚴於律己的嘛!」
整個幽會時間里,她始終一個勁地問我是否覺得沒意思。
「會意識到沒有小拇指?」
「上次你對我什麼也沒做的事呀。」
「沒想到這麼熱,地獄一樣。」
「住哪兒」「3萬光年之遙。」說罷,她神經質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換在肋側。「說家裡人壞話,的確不大地道,心裏不是滋味啊。」
我重新在沙發上歪倒,一邊聽收音機里的第一個40分鐘節目,一邊出神地望著天花板。10分鐘后,我沖了熱水淋浴,用心刮過鬍子,穿上剛從洗衣店取回的襯衫和短褲。一個心曠神怡的傍晚。我沿著海濱大道,眼望夕陽驅車趕路。read•99csw.com進入國道前,我買了兩瓶葡萄酒和一條煙。
我21,至少眼下還沒有尋死的念頭。在此之前我同三個女孩困過覺。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見乳|房形狀的薄薄的襯衣,腰間穿一條寬鬆的布短褲,兩人的腳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當這時我便覺得有點臉紅。
「良好習慣。」
「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有好,你覺得?」
「不改要吃虧的!」
「是嗎?」
我問她知不知道舊地址——舊地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說是在學校附近寄宿。於是我又往那裡打電話,一個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說她春天就退了房間,去哪裡不曉得,便一下子掛斷了電話,彷彿在說也不想曉得。
「要挨收拾的!」
「噯,信也未嘗不可。」
「在爵士酒吧打聽到的。店裡的人問你的朋友,就是那個有點古怪的大個子,讀莫里哀來著。」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啊,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還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園撒豆喂鴿子去好了!」
至於什麼病,現在是否恢復到已能進食色拉的地步,以及為何不申請休學而要退學等等,對方則不得而知。
「你也?」
「有個雙胞胎妹妹,別的沒有。」
我回到家,一邊喝啤酒,一邊一個人聽《加利福尼亞少女》。
「問題不是你怎麼感覺的,起碼我不應該那樣講話,我想。」她一連聲他說道。
「現在無所謂?」
「想復讎?」
「嗯。」
「……就是說,一般科學家是這樣思考的:A等於B,B等於C,因此A等C、Q、E、D,是吧?」
「無所謂。」
「昨天真夠開心的,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怎麼知道?」
「我說話太過分了么,想向你道歉。」
「什麼啊,這是?」
「偶爾。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當然是第一代的。」
「像你見過似的。」
「意義?」
「可警察會給我飯吃。」
「喝什麼?」
我點下頭。
「沒有。」
「8點在爵士酒吧,好么?」
「首先,早晚總得向人講起;其次,我不會再講給任何人。」
她再沒詢問什麼。我把掉在瓶內的軟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滿兩隻杯子。
「沒有。」
「那怎麼辦?」
她搖搖頭。「說完全不會是撒謊。不過,也就是別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種程度。」
「對。」她得意但不露齒地一笑,喝乾杯里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電視討論會上將這種能力稱為科學直感力。你可有?」
「父母在哪兒?」
我到高中辦公室查閱畢業生名冊,結果找到了。但當我按那個號碼打電話時,磁帶上的聲音說此號碼現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號台,告以她的姓名。話務員查找了5分鐘,最後說電話簿上沒收這個姓名——就差沒說怎麼https://read.99csw•com會收那個姓名。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嗯,8歲以前。8歲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沒人弄錯了。」
「我是我,況且一切都已過去。再說機動隊員全長得一副模樣,根本辨認不出。」
「咦,我莫不是在給你添麻煩吧?」
「現在。』她隔著桌子悄然伸過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許久才收回。
「為什麼?」
「謝謝。」
「此外?」
所以寫封信給她:
「明白。」
「可能。和破車一個樣,剛修了這裏,那裡又出問題。」
「正經人決不至於向別人沒完沒了他講自己的家,對吧?」
「幾乎沒有。」
她笑得似很開心——一種多年久違了的笑。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畢,便再不肯開口。
可是信原樣返回:
我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了把隱隱作痛的臉。
「絕不至於說了不算。有事晚了點兒。」
她嗤嗤地笑。
她繼續用吸管頭攪拌薑汁汽水。
「想是,而且相當認真。誰都如此吧?」
以前從一部驚險題材的電影里聽到這樣一句笑話:
這便是連接我和她的最後線頭。
「從哪兒來的?」有一次我問她。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從早上。」
她笑了笑,把唱片換成馬賓.基。時針已近8點。
「像是不大喜歡?」
「你好,是我。」
她想了15秒。
「算是吧。」
「生物學。喜歡動物。」
「電視廣告呀。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沒看過?」
「啊。」
一天我從自選商場抱著食品袋回來時,她已不見了,那個白帆布包也沒有了。此外還少了幾樣東西:桌上扔著的一點零鈔、一條香煙、以及我的剛剛洗過的T恤。桌上放著一張留言條樣的從筆記本撕下的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句話:「討厭的傢伙」。想必指我。
「這——」我也不知為什麼,但還是把她拖出驗票口,沿著已無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喂,我從紐約摩天大樓下面路過時經常撐一把傘,因為上面總是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人。」
第二天,我給幾個高中同學打電話,詢問知不知道她的情況。但全都一無所知,甚至大部分人連她曾經存在過都不記得。最後一人也不知為什麼,居然說「不想和你這傢伙說話」,旋即掛斷了事。
「請。」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輕輕搖頭道:
「鞋,擦皮鞋來著。」
我點燃香煙,也給她一支。由於催淚彈的關係。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沒問題。」
歸途車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會的那個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不至於。」我說。
我和她吵了一架,
電話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