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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律師——廠主——畫家(2)

七 律師——廠主——畫家(2)

與此同時,K打量了一下屋子,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有誰會把這個骯髒狹小的窩棚叫做畫室。你朝任何一個方向也不能邁出兩步。整個房間,包括地板、牆壁和天花板,是一個由沒有刷漆的木板拼湊而成的大盒子,木板之間有明顯的裂縫。K對面的那堵牆邊擺著一張床,上面堆著幾條各種顏色的毯子。房間正中是一個畫架,上面有塊畫布,畫布上蓋著一件襯衫,袖管耷拉在地板上。K的身後是窗子,窗外濃霧瀰漫,只能看見隔壁的屋頂上覆蓋著積雪,再遠點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種清醒的分析開始時曾使K吃了一驚,但他卻用同樣輕的聲音向畫家回答:「我覺得你自相矛盾。」「怎麼自相矛盾?」畫家耐心地反問道,他微笑著把身體向後仰去。畫家的微笑使K懷疑,他即將擺出的也許不是畫家講話中的矛盾,而是法院訴訟程序本身的矛盾。不過他並未氣餒,還是接著往下講:「你剛才說過,法院不理會證詞,後來你又說,那種說法只適用於法院公審時;而你現在卻認為,在法院里,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助。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此外,你開始時講過,私人的斡旋可以使法官改變看法,而現在你卻否認個人的斡旋可以得到你稱之為徹底宣判無罪的結果——這就產生了第二個矛盾。」「這些矛盾很容易解釋,」畫家說,「我們應該區別兩樣東西:一是法律明文規定的,一是我通過親身體驗發現的;你不能把這兩者混淆起來。在法典中——我承認沒看過——肯定寫著無辜者應無罪開釋,那上面不會指出法官可以被影響。我的經驗則與此截然相反。我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案子的判決結果是徹底宣判無罪,但我卻見過許多有影響的人物干預判決的例子。當然,也可能在我所知道的這些案子中,沒有一個被告是真正無辜的。然而,這真的可能嗎?那麼多案件中,居然沒有一個被告是無辜的嗎?我小時候就很注意聽父親講他聽說過的那些案件;到他畫室里來的法官們也總要談起法院里的事: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這實際上是惟一的話題。我自己開始為法官畫像后,也充分利用了這種好處,了解到無數案件在最關鍵階段的情況;我還儘可能注視這些案件的整個審理過程。但是——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徹底宣判無罪的例子。」「這麼說,沒有一件案子的判決結果是無罪開釋,」K說,他好像在對自己和自己的希望說話,「這證實了我對這個法院業已形成的看法:從任何角度來看,法院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構,其全部工作一個劊子手就能勝任。」「你不能把這種情況普遍化,」畫家不高興地說,「我只是講了我自己的經驗。」「這就足夠了,」K說,「你以前聽說過無罪開釋的事嗎?」「據說,」畫家回答道,「曾經有過這種無罪開釋的例子。然而,要證實這點卻十分困難。法院的最終決定從來不作記錄,甚至法官也不知底細。因此,提及過去的案例,我們只能憑傳聞。這些傳聞肯定提供了宣判無罪的案例,實際上傳聞中的大多數案子的判決結果都是無罪開釋;這些傳聞可以相信,但不能證實。不管怎麼說,不能完全置這些傳聞于不顧,其中總有些部分是屬實的;此外,裏面有些情節很動人。我自己就根據類似的傳聞畫過幾幅畫。」「光是傳聞不能改變我的看法,」K說,「我想,人們總不能在法庭面前求助於這些傳聞吧?」畫家笑了起來。「不能,不能那樣做,」他說。「那談論這些傳聞就沒有用處了,」K說;他當時想要接受畫家的看法,即使這些看法似乎很荒謬、或者跟K以前聽說的有矛盾也無妨。他現在沒有時間去調查畫家講的話是否全部符合事實,更不想反駁;他只希望畫家能以某種方式幫助他,即使得不到任何結果也沒關係。於是他說:「那咱們就不談徹底宣判無罪了;你剛才還提到過其它兩種可能性呢!」「詭稱宣判無罪和延緩審理。只剩下這兩種可能性了。」畫家說,「不過,在咱們繼續往下談之前,你是不是把上衣脫掉?你好像很熱。」「好的,」K說;他剛才只顧聽畫家講話,把其它事情全忘了;現在經畫家一提,他才發現這屋裡真的很熱,自己的額頭上已經滲滿汗珠,「簡直熱得難受。」畫家點點頭,好像他十分理解K的不舒服感覺。「咱們不能開窗嗎?」K問。「不行,」畫家回答,「那上面只有一塊玻璃,固定在屋頂上,沒法打開。」K這時才明白,他剛才一直盼著他自己或者畫家會突然走到窗前,把窗打開。他只要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哪怕同時吞進幾口煙霧也行。與新鮮空氣完全隔絕的感覺使他頓時頭昏腦漲起來。他把手掌平放在羽毛褥墊上,用微弱的聲音說:「這既不舒適,又不衛生。」「噢,不對,」畫家為自己的窗子辯護,「它是密封的,雖然只有一層玻璃,但卻比雙層玻璃更保暖。如果我想通通空氣——這其實毫無必要,因為牆縫全透風——,只要打開一扇門,或者把兩扇門全打開就行了。」聽了這個解釋,K稍微安心了,立即掃了周圍一眼,尋找第二扇門。畫家猜出了K在幹什麼,便說道:「在你後面,我不得不用床把它頂上了。」K這時才發現牆上有個小門。「這間屋子作為畫室實在太小了,」畫家說,好像他知道K會發表評論,於是便搶先說了一句,「我盡量作了安排,床緊挨著門,當然擺得不是地方。就拿我現在正給他畫像的那位法官來說,他總是從這道門進來;我得把鑰匙交給他,這樣的話,如果我不在畫室里,他可以自己先進來等我。他嘛,一般總是早晨來,我還睡著呢。當然,不管我睡得多熱,只要床後面的這扇門一打開,我就會醒過來。他一早就從我床上爬過來,如果你能聽見我怎麼用罵聲歡迎他,你就會失去對法官的一切崇敬心理。我當然可以從他那兒取回鑰匙,但是只能使事情更糟。撞開這裏的任何一扇門都很容易。」他們在交談時,K一直在考慮是否把上衣脫掉,最後他明白了,如果上衣不脫掉,他就無法在屋裡再呆下去;於是他脫掉上衣,擱在膝蓋上,這樣做的好處是,談話結束后,再穿起來就省時間了。他剛脫下上衣,一個姑娘就叫道:「現在他把上衣脫掉了。」他知道,現在她們全擠在門口,想透過門縫親眼看看。「姑娘們以為,」畫家說,「現在我要給你畫像了,你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脫外衣的。」「我明白了,」K說,他並不覺得多麼有趣;他現在雖然只穿著襯衫,卻比剛才舒服不了多少。他悶悶不樂地問道:「你剛才說的另外兩種可能性是什麼?」他已經忘掉這兩種可能性的名稱了。「詭稱宣判無罪和無限期延緩審理,」畫家說,「應該由你來選擇。我能夠幫助你實現其中的任何一種可能性,儘管肯定會遇到一些麻煩;這兩種可能性的區別在於,詭稱宣判無罪要求在短時間內集中全部精力,而延緩審理則用的力氣較少,但要堅持不懈。咱們先講講詭稱宣判無罪吧。如果你決定爭取這九*九*藏*書種可能性,我就去拿張紙來,寫份宣誓書,保證你是清白無辜的。我父親把這種宣誓書的寫法告訴我了,決不會有問題的。然後我將帶著這份宣誓書到我認識的所有法官那兒去遊說,先從現在正讓我畫像的那個法官開始,比方說,從他今天晚上來畫像的時候開始,我就把宣誓書攤在他面前,向他解釋你是無罪的,並且以我本身的名義保證你是清白無辜的。這不是一種徒具形式的保證,而是名符其實,具有約束力的保證。」畫家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略帶嗔責的目光,好像K不該讓他擔負這麼重大的責任似的。「你太好了,」K說,「可是,法官對你固然是相信的,但是仍舊不願給我作出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是不是?」「關於這點,我已經解釋過了,」畫家回答道,「此外,是不是每個法官都相信我,還很難肯定;比如說,有的法官會要求親自見見你。那樣的話,我就得帶著你去見他們。當然,如果出現了這種情況,就已成功了一半,尤其是因為我事先會確切地告訴你,在每個法官面前應該採取什麼策略。真正的困難來自那些一開始就把我打發走的法官——這樣的事肯定會有的。我當然會繼續向他們申訴,但是咱們也許不得不甩開他們——當然,咱們是可以這樣做的,因為個別法官的不同意見不至於影響判決結果。好吧,咱們再說下去,如果能爭取相當數量的法官在宣誓書上簽字,我就把宣誓書呈遞到現在正在過問你的案件的主審法官手裡,我或許也能讓他在宣誓書上簽名。這麼一來,用不了多久,一切事情就能順利解決了,解決的速度要比平常快得多。一般說來,在這個階段以後,就不會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困難了,被告到了這一階段會感到信心十足。人們在這時要比正式宣判無罪時信心更足,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也確實如此。他們不必再做更多的事情了。主審法官手頭有其他法官簽名的宣誓書,他就能放心大胆地判處無罪開釋了;雖然還有一些手續需要履行,但他肯定會判無罪開釋,以取悅我和他的其他朋友。到那時,你就能作為一個自由的人,走出法院了。」「這麼說,到那時我就自由了,」K半信半疑地說。「對,」畫家說,「但是僅僅是表面上自由,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暫時自由。因為我的熟人都是些低級法官,他們無權作出終審判決,無罪開釋的終審判決權屬於最高法院,你、我、以及我們大家都無法接近它。那兒的情況怎麼樣,我們不得而知;順便說一句,我們甚至也不想知道。總之,我們的法官沒有判處無罪開釋的權利,但是他們有權暫時卸掉你身上的罪責。這就是說,他們可以宣布你無罪,暫時把罪責從你身上卸掉,但是這個罪名仍舊是在你頭頂上,一旦上面來了命令,他們就把罪責重新安在你身上。我和法院的聯繫很密切,因此我也能夠告訴你,法院各辦公室在具體處理徹底宣判無罪和詭稱宣判無罪時採取哪些不同做法。徹底宣判無罪時,與案子有關的文件據說都要銷毀,它們消失了,再也看不見了,不僅起訴書被銷毀,庭審記錄和判決書也要銷毀,所有東西都要銷毀。詭稱宣判無罪就不是這樣。各種文件均需保留,包括宣誓書、判決記錄和判決說明書。所有卷宗都得按照正常辦公原則的要求,繼續呈轉,轉到最高法院后,又轉回低級法官,就這樣轉來轉去,這兒耽擱幾天,那兒積壓一些日子。卷宗的往返次數是無法計算的。局外人有時會以為,整個案子已經被忘卻,文件已經遺失,詭稱宣判無罪已經成為徹底宣判無罪。但實際上,任何一個熟悉法院情況的人都不會這麼想。任何文件也不會遺失,法院從來也不會忘記任何事情。有一天,某個法官會出其不意拿過卷宗來,仔細閱讀;他會認為這起案件的起訴仍然有效,於是便下令立即逮捕人。我這麼說,有一個假設前提,即從詭稱宣判無罪到重新逮捕人犯之間,已過了很長時間,這是可能的,我聽說過類似的情況。但也有這樣的可能:得到無罪開釋的人剛從法院回到家,便發現刑警已經等在那裡要重新逮捕他了。於是,他的全部自由當然便就此告終了。」「這個案子又得從頭開始審理嗎?」K有點不相信地問道。「當然啰,」畫家說,「案子需要全部從頭開始審理;但是結果也有可能和上次一樣:詭稱宣判無罪。於是人們又得為這個案子全力以赴,任何時候也不能鬆勁。」他講出最後這句話,大概是因為發現K的臉上露出了絕望的表情。「可是,」K說,他好像不想再聽畫家說下去了,「第二次爭取得到無罪開釋的結果是不是比第一次更難?」「在這一點上,」畫家說,「誰也不敢說死。我覺得,你的意思是,第二次被捕會影響法官們對被告的看法?不是這樣。法官們第一次宣布被告無罪時,就預見到有可能再次逮捕被告。因此,你的這種顧慮是完全多餘的。但是,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有時倒會發生這樣的事:法官們對這件案子的看法變了,甚至從司法觀點上說也產生了變化;因此,你就得根據業已變化的情況,採取相應的努力,爭取第二次無罪開釋。一般說來,要像爭取第一次無罪開釋時那樣想盡法子、竭盡全力。」「但是,第二次無罪開釋也不是終審判決呀,」K說,他不以為然地轉過頭去。「當然不是,」畫家說,「在第二次無罪開釋後面跟著的是第三次被捕,在第三次無罪開釋後面跟著的是第四次被捕,依次類推。詭稱宣判無罪這個概念本身就包含著這些內容。」K無以置答。「看來,你對詭稱宣判無罪不感興趣,」畫家說,「也許延緩審理對你更為適合。我是不是需要向你解釋一下,延緩審理是怎麼回事?」K點點頭。畫家懶洋洋地重新躺到椅子上,他睡衣前面的鈕扣脫開了,他伸進一隻手,輕輕撫摩著自己的胸部。「延緩審理,」他說;他凝視著前方,停了一會兒,像要找出一個十分確切的解釋,「延緩審理就是訴訟停留在開始階段,不再繼續往下進行。為了取得延緩審理的結果,被告和他的代理人,尤其是他的代理人,必須與法院不斷保持個人接觸。請允許我再次指出,這雖然不像爭取詭稱宣判無罪那樣,需要全力以赴;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卻需要更加保持警覺。你得經常注視著案子的情況,除了在緊急情況下要去找主管法官外,每隔一定時間也得去找他一次,而且要儘可能和他搞好關係。如果你本人不認識這位法官,那就應該通過你認識的那些法官盡量給他施加影響;同時要繼續努力,爭取親自和他見一次面。如果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你都沒有忽略,那你就肯定能使訴訟不至於超越開始階段。這並不意味著不再審理了,但是被告基本上可以不受判決的約束,就像一個自由的人一樣。與詭稱宣判無罪相比,延緩審理有其優越性,即被告的前景較為明朗,沒有突然被捕的危險,用不著擔心、緊張和焦慮,而這在爭取詭稱宣判無罪時是不可避免的,https://read.99csw.com類似情況很可能在一個最不合宜的時刻出現。當然,對被告來說,延緩審理也有一些欠缺之處,一這也不容忽視。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考慮到被告在這種情況下永遠也不會真正獲得自由,因為他在得到詭稱宣判無罪后,也不見得能夠真正獲得自由。延緩審理的弊端在其它方面。要想把案子無限期地擱置起來,就必須找到幾條站得住腳的理由。因此,每隔一段時間便得做做樣子,採取各種措施,審問一次被告,收集一點證據等等,這當然只是走走過場而已。因為案子還得讓它繼續向前進展,儘管只是局限在人為劃定的一個小圈子中。這當然意味著被告會偶爾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過,你別以為這些事情會使人很不愉快,因為一切都是走走過場而已。比如說,審訊被告只消三言二語;如果你沒有時間,或者不想去,你可以表示抱歉而不出庭;你還可以事先安排和某些法官見面;總之,你要做的一切只是隔一定時間到你的主審法官那兒去一次,以這種方式從形式上承認你處於被告地位。」畫家講最後這句話的時候,K已經把上衣搭在手臂上站了起來。「他現在站起來了,」門外立即傳來了喊聲。「你就要走了嗎?」畫家問,他也站了起來。「我相信,是這兒的空氣促使你離開的,我很遺憾。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我不得不講得很簡短。但是我希望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了。」「啊,是的,」K說,他不得不聚精會神地聽畫家講話,頭都疼了。雖然K承認畫家已經講清楚了,可是畫家又接著總結了幾句,想利用最後一次機會使他放心:「這兩種方式的共同點是,可以避免被告受到判決。」「但是,它們也使被告不能真正無罪開釋,」K低聲說,他似乎因為自己作了這麼一個尖銳的判斷而感到窘迫。「你抓住了事情的核心,」畫家緊接著說。K伸手去拿外套,但還沒有決定是否把上衣穿上。他很想把外套和上衣捆成一捆,拿在手裡,奔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他想到了姑娘們,儘管她們已經作出預報,說是他已經在穿衣服了,他還是不想把衣服穿上。畫家急於猜度K的意圖,便說道:「我覺得,你對於我的那幾個建議還沒有作出決定。這是對的。你如果想要匆匆決定的話,我還會勸阻你呢。需要細細斟酌,權衡利弊。每件事情都要仔細掂量。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你也不應該拖得太久。」「我不久會再來找你的,」K說,他頓時下定決心,穿好上衣,把外套往肩上一搭,匆匆朝門口走去;門外的女孩子們立即尖叫起來。「你得守信用,」畫家說;他沒有跟著K,「否則我只好自己到銀行里來了解情況了。」「請你開門,好嗎?」K說;他拉了一下門把;覺得有阻力,他知道是門外的姑娘們在拽著。「你不想受到女孩子們的糾纏吧?」畫家問,「最好還是從這邊出去吧。」他指指床后的那扇門。這正中K的下懷,他趕緊走回床邊;但是畫家卻沒去開門,而是鑽到床底下,在那兒說道:「等一會兒,你想看一兩幅畫嗎?你可能會想買的。」K不想失禮,要知道畫家確實很關心他,還答應今後幫助他呢;此外,K一直到現在都沒提怎麼付給畫家報酬的事,這完全是他的疏忽,既然畫家自己提出賣畫,他當然不能推諉。於是,他同意看一看,儘管他急著想出去,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蒂托雷里從床底下拽出一堆沒有鑲框的畫來,畫上蓋著厚厚一層灰塵,輕輕一吹便滿屋子飛揚起來,弄得K睜不開眼睛,喘不過氣來。「大自然,荒野景色,」畫家一面說,一面把畫遞給K。畫面上是兩棵低矮的樹,分別位於一片深綠色草地的兩端;背景是色彩斑斕的落日景象。「很漂亮,」K說,「我買。」K的回答短得出乎自己的預料;但畫家並沒有覺得受辱,而是從地板上又拿起一幅畫來,所以K很高興。「這幅畫正好和那幅配對,」畫家說。這幅畫和那幅畫倒真可以配對,兩者沒有絲毫區別:這幅畫上也是兩棵樹、一片草地和一輪西斜的紅日。不過K並不計較這點。「是兩幅極美的風景畫,」他說,「我都買下,我要把它們掛在我的辦公室里。」「看來你喜歡風景畫,」畫家一面說,一面又挑出一幅畫來,「碰巧的是,我還有一幅這樣的習作,」這並不像是什麼習作,而是又一幅荒原風景畫。畫家顯然正在盡量利用這個機會,推銷過去畫的畫。「這幅我也買下,」K說,「三幅一共多少錢?」「下次再說吧,」畫家說,「你今天急著要走,反正咱們會保持聯繫的。老實說,你喜歡這些畫,使我很高興;我以後要把床底下的所有畫都附送給你。全是荒野風景畫,當初我畫了幾十幅。有些人不喜歡這類題材,說是格調太低沉,可是我相信總能找到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喜歡格調低沉的畫。」然而,K再也沒有心思聽這位兜售自己作品的畫家發表他的藝術見解了。「請把這三幅畫包好,」他打斷蒂托雷里的絮叨,大聲說,「我的僕人明天會來取的。」「不必要,」畫家說,「我可以找個搬運工,現在就跟你走,把畫給你送去。」他終於走到床後面,把門打開。「別怕踩在床上,」他說,「從這扇門出去的人都從床上踩過去。」畫家即使不這麼說,K也會這麼做的,他的一隻腳已經踩在羽毛褥墊的正中間;可是,他透過開著的門朝外一望,又把那隻腳收了回來。「怎麼回事?」他問畫家。「什麼東西使你這麼奇怪?」畫家反問道,他也覺得奇怪了,「這些是法院辦公室。你原先不知道這兒有法院的辦公室嗎?幾乎每棟房子的閣樓上都有法院的辦公室,這棟房子為什麼應該是例外呢?我的畫室實際上也是屬於法院辦公室的,不過法院把它交給我使用了。」使K大吃一驚的倒並不是發現了法院辦公室;而是發現自己居然對有關法院的事情如此一無所知。他承認,對於一個被告來說,一條根本原則是事事提防,永遠不處於措手不及的地位;如果法官在左面出現,被告的眼睛決不能漫不經心地看著右面——而他卻一次又一次地違反了這條原則。他的面前是一條長長的過道,畫室里的空氣和這裏的空氣一比,就算很新鮮了。過道兩邊擺著長凳,和審理K的案子的那些辦公室之間的過道一模一樣。這麼看來,辦公室的內部布置有特定的規則。當時沒有多少當事人來來往往。一個男人在長凳上半坐半靠著,雙手捂著臉,好像睡著了;另外一個男人站在過道盡頭一個光線陰暗的地方。K這時從床上走過去,畫家拿著畫,跟在他後面。他們很快便找到了一個門房——這些人雖然穿著普通衣服,但衣服上除了一般的鈕扣外,還有一顆金扣子,K現在已經能把他們辨認出來了——,畫家讓他拿著畫送K回家。K掏出手絹,捂著嘴;他不像走路,而是在跑步。他們快要走到過道盡頭時,姑娘們擁了上來;K終於未能避免和她們相遇。姑娘們顯然看見畫室的第二扇門開了,她們趕快繞著圈子趕九_九_藏_書到這兒來了。「我不能再送你了,」畫家笑著大聲說道,他已經被女孩子們團團圍住了,「下次再見吧,抓緊時間好好考慮一下!」K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來到馬路上后,叫過頭一輛馳來的出租馬車。他得甩掉門房,因為門房的金扣子使他心煩,雖然它看來並沒有引起任何別人的注意。忠心耿耿的門房上了車,坐在車夫旁邊,但是K吩咐他下了車。K到達銀行時,早已過了中午。他本想把畫扔在車內,但又怕哪一天畫家會問起這些畫所表達的意境;所以他只好把畫帶進辦公室,鎖在寫字檯最下面的那個抽屜里,至少最近幾天不能讓副經理看見這幾幅畫。
他們還在繼續朝樓梯頂部前進的時候,畫家已經把門打開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請K進去。至於姑娘們,不管她們如何苦苦哀求,也不管她們得不到允許時又如何硬要進屋,他把她們全攆走,一個也不讓進。只有駝背丫頭一個人從他伸開的手臂底下鑽了過去;他立即追上去,揪住她的裙子,把她舉過頭頂,轉了一圈,然後把她放到門口,使她回到其他女孩子中間去;他後來雖然離開了門口,姑娘們卻仍舊不敢跨過門檻。K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因為看來他們關係非常好。門外的女孩子們一個個伸直脖子,高聲嚷嚷,和畫家打趣;K聽不懂她們說的是什麼。畫家也在哈哈大笑,他差不多是把駝背姑娘從空中拋出去的。然後他關上門,又對K鞠了一躬,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是畫家蒂托雷里。」姑娘們在門外唧唧喳喳,K指著門說:「你在這裏看來很受歡迎。」「噢,這班小鬼!」畫家說,他打算把睡衣的鈕扣一直扣到脖子上,但是沒有成功。他光著腳,除了睡衣外,只穿了一條黃亞麻寬腿褲,褲腰上束著一根長褲帶,帶梢在來回擺動。「這班小鬼真討厭,」他接著說。畫家不再在睡衣上浪費時間了,因為最上邊的那粒扣子剛才掉了。他拿過一把椅子,請K坐下。「我曾經給她們當中的一個畫過像——那個姑娘你今天沒有看見——,打那以後,她們便老來折磨我。我在屋裡的時候,只有在我同意的情況下,她們才能進來;但是當我出門的時候,她們中起碼有一個人準會溜進屋裡來。她們配了一把能打開我房門的鑰匙,互相轉借。你很難想像,這有多麼討厭。比如說,我帶一位年輕女士到家裡來畫像;我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后,忽然發現駝背丫頭坐在寫字檯旁邊,正用我的畫筆把她的嘴唇塗紅,而那些歸她照看的小妹妹正在屋裡東奔西跑,把屋子的每個角落都弄得亂糟糟的。昨天晚上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很晚才回家——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現在衣冠不整,屋裡也一塌糊塗,請你原諒——接著說吧,我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正要上床時,忽然有什麼東西拽住了我的腿;我看看床底,拉出來一個討厭的小姑娘。她們幹嗎要這樣,我不知道,你大概自己也已經發現,我並不鼓勵她們這樣做。另外,這當然也妨礙我畫畫。如果不是因為我住的這個畫室用不著付房租,我早就離開這兒了。」正好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個細微的聲音,一個姑娘用半是焦急、半是撒嬌的語氣說:「蒂托雷里,我們現在可以進來了嗎?」「不行,」畫家回答道。「我也不能進來嗎?」那個聲音又問道。「你也不行,」畫家說,他走到門口,把門鎖上了。
「看來你對於法院的全貌還不了解,」畫家說;他朝前伸開兩條腿,用腳跟敲著地板。「不過,既然你清白無辜,那就沒有必要了解法院的全貌。我一個人就能讓你解脫。」「你怎麼能辦到這點呢?」K問,「因為幾分鐘前你還對我說過,法院根本不理會證詞。」「法院只是不理會當面陳述的證詞,」畫家說,他蹺起一個指頭,對K居然不懂其中的微妙區別表示吃驚。「但如果在幕後活動,情況就迥然不同了;幕後指的是在審議室和休息室里,或者,舉個具體例子來說吧,就在這間畫室里。」K完全相信畫家現在講的話,因為這和他從別人那兒聽說的基本一致。在高級法官那兒,這樣做確實是有希望的。如果像律師說的那樣,法官很容易受私人關係的影響,那麼畫家和這些虛榮心很重的官員們的關係就顯得特別重要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低估。K已在自己周圍物色了一批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畫家和法官的關係將使他成為其中最突出的一位。K的組織能力一度是銀行的驕傲;現在,這些人完全由他負責物色,這就使他得到了充分證實自己的組織能力的機會。蒂托雷里觀察著他的話會在K身上產生什麼效果,然後略帶不安地說:「你也許很奇怪,為什麼我講起話來像個法學家?我一貫和法院里的先生們合作,所以變成了這樣。我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也失去了許多作為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熱忱。」「你當初是怎麼和法官們拉上關係的呢?」K問;他想先取得畫家的信任,然後再把畫家列人那個可以幫助他的人的名單中。「這很簡單,」畫家說,「我繼承了這種關係,我父親是法院的前任畫家。這是一個世襲的職位,不能錄用新人。給各種不同級別的官員畫畫,需要掌握許多複雜、全面、不能外傳的規則,這些規則只能讓幾戶人家知道。比如說,那邊那個抽屜里保存著我父親畫的所有畫,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看過。只有研究過這些畫的人,才有能力為法官們畫像。不過,即使我把這些畫丟了也沒關係,我腦子裡記住的規則已經多得足以保證我的位子不會被新來的人搶去。因為每個法官都堅持要把自己畫得與以前的那些大法官一模一樣,除了我以外,誰也做不到這一點。」「你的職位實在令人羡慕,」K說;他想到了自己在銀行里的職位,「這麼說來,你的位置是別人搶不走的啰?」「對,別人搶不走,」畫家得意洋洋地扭了扭肩膀,回答道,「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敢經常幫助一些可憐蟲打官司。」「你用什麼方式進行幫助呢?」K問,好像自己不屬於畫家說的那些可憐蟲的範疇。但是蒂托雷里不讓K把自己的思路岔開,而是接著往下說:「例如,在你這個案子里,你是完全無辜的,我將抓住這點不放。」畫家再次提到K的無辜,K已經覺得不耐煩了。有時K感到,畫家是在審判結果肯定良好的假設前提下,願意提供幫助的;但這麼一來,他的幫助便毫無意義了。然而,儘管K心裏有這樣的疑問,嘴裏卻沒說出來,而是聽任畫家不停地講下去。他不準備拒絕蒂托雷里的幫助,在這一點上他已經打定主意;畫家和律師一樣,站在他一邊,這是不會有疑問的。其實他更願意接受畫家的幫助,因為畫家的提議更誠懇、更坦率。
「請原諒,」畫家重新回到K的身邊,對K說。K沒有心思朝門口看,他讓畫家自己決定,有沒有必要,以及採取什麼方式來保護他。畫家朝他俯下身來,在他耳旁低聲說話,即使在這時,K也幾乎一動也不動。畫家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樣門外的姑娘們就聽不九_九_藏_書見了:「這些姑娘們也是屬於法院的。」「什麼?」K嚷道,他轉過頭,注視著畫家。可是蒂托雷里又坐到椅子上,半開玩笑半解釋地說道:「你要知道,一切都是屬於法院的。」「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K簡短地說了一句;畫家的這句總的聲明使剛才說的「姑娘們屬於法院」那句話不再令人不安了。不過K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仍然坐在那兒注視著房門。門外的女孩子們現在正安分守己地坐在樓梯上;一個姑娘從門縫裡塞進一根麥稈來,慢慢地上下移動。
蒂托雷里把椅子拉到床邊,壓低嗓門,繼續說道:「我忘了先問一句,你想得到哪種形式的無罪開釋處理。有三種可能性,即徹底宣判無罪、詭稱宣判無罪和無限期延緩審判。當然,徹底宣判無罪是最好的方式,不過我對這種判決不能施加任何影響。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能促使他們作出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惟一的決定性因素似乎是被告的清白無辜。既然你是無辜的,你當然可以把自己的無辜作為在本案中為自己辯護的根據。不過,在那種情況下,你就不需要我和任何其他人的幫助了。」
他按地址徑直開車來到畫家住的地方,這是郊區,正好位於法院辦公室所在的那個郊區的相反方向。這個地區更為貧窮,房子更加陳舊,滿街的污泥和融化了的雪混在一起,緩緩流動。畫家住的那座公寓的大門是兩扇對開式的,其中一扇門開著,另一扇門的下面有一塊長條磚,緊貼著地面,磚塊上有一個缺口;K走上前去,發現一股直冒熱氣、令人作嘔的黃色液體正從缺口中流出來,幾隻耗子隨著液體跑出來,並立即鑽進附近的水溝里。台階下趴著一個小孩,正在大哭大叫;但是人們很難聽見他的叫聲,因為大門的另一側有一家白鐵鋪,裏面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白鐵鋪的門開著,三個學徒圍成半圓形,站在一件東西周圍;他們掄起鎚子,正往那上面錘打著。牆上掛著一大塊白鐵片,白鐵片上發出的蒼白閃光映照著兩個學徒當中的那個空間,映亮了他們的面孔和圍裙。K對這些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他想儘快找到畫家,向畫家提幾個試探性的問題,然後馬上回銀行。如果他這次拜訪成功,將對他在今天剩下的時間內在銀行里的工作有好處。他走進公寓;剛上四樓,他就快喘不過氣了,於是不得不放慢腳步。梯級和樓層都高得不成比例,而畫家據說住在頂層的一個閣樓里。這兒空氣令人窒息;樓梯很窄,沒有通風口,兩邊夾著光禿禿的牆,隔老長一段距離才有一個開在高處的小窗子。K停下來喘口氣的當兒,幾個小姑娘從一套房間中跑出來,笑著搶在K前面,朝樓上奔去。K慢吞吞地跟在她們後面,和其中的一個小姑娘同行。這個女孩子準是絆了一腳,所以才掉了隊。K和她一起上樓梯,他問她:「有個名叫蒂托雷里的畫家是住在這兒嗎?」女孩子有點駝背,看上去不滿十三歲;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會意地瞧著他。她雖然年紀很小,身體畸形,但已經過早地變得淫|盪了。她不笑,而是用她那雙精明、大胆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K。K假裝沒有注意她的神情,只是問道:「你認識畫家蒂托雷里嗎?」她點點頭,然後反問道:「你找他幹什麼?」K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多了解一點關於蒂托雷里的情況;反正現在還有時間。「我想請他給我畫像,」他說,「給你畫像?」她重複了一遍,嘴張得大大的;接著拍了K一下,好像他講的話是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或者是愚蠢可笑的。然後,她用雙手提起短裙,跑了幾步,趕上了其他姑娘。她們在喧鬧聲在遠處消失了。然而,在樓梯的下一個轉彎處,K卻又置身於她們中間了。那個駝背姑娘顯然已經把K到這兒來的目的告訴其他姑娘了,所以她們在這兒等著他。她們依次站在樓梯兩側,緊貼著牆,給K留出一條道,好讓他通過;與此同時,她們用手撫平身上的裙子。她們的臉上露出天真幼稚和老於世故相結合的表情,難怪她們能想出讓K從人牆中穿過的主意。姑娘們現在緊跟在K後面,爆發出一陣陣鬨笑聲;駝背姑娘走在最前面,給K領路。多虧她,K才一下子便找對了門。他本來打算沿著樓梯一直往上走,但她指指旁邊的一道小樓梯說,那道樓梯才是通向蒂托雷里的房間的。那道樓梯窄長筆直,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長度;樓梯盡頭就是蒂托雷里的房門。整個樓梯光線暗淡,這扇門相形之下倒比較亮。門的上方有一個扇形楣窗,光線從那兒透進來,把門照得很亮。門沒有刷過漆,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蒂托雷里的名字,是用畫筆蘸上紅顏料寫的。K和跟在他後面的這些女孩子剛走到樓梯的中段,他們的腳步聲顯然把上面的某人吵得不耐煩了。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好像只穿著睡衣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啊!」他看見來了一群人,喊了一聲,很快消失了。駝背丫頭高興得直拍手,其他姑娘則圍在K身後,催他趕快上去。
門外又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蒂托雷里,他一會兒就走嗎?」「別鬧,乖點!」畫家轉過頭來嚷道,「你們不知道我正跟這位先生講話嗎?」可是姑娘並不罷休,又問道:「你要給他畫像嗎?」畫家沒有回答,她繼續說下去:「請你別給他畫像,他太難看了。」其他姑娘唧唧喳喳一陣,表示贊同。畫家一步蹦到門口,開了一條縫——K看見了姑娘們伸出的一雙雙交叉緊握著的、苦苦哀求的手——,對他們說:「你們再不住口,我就把你們全推到樓下去。乖乖地坐在樓梯上。安靜點。」她們看來沒有立即服從,因為畫家又怒吼道:「坐下,坐在樓梯上!」接著便是一片寂靜。
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提醒K,他原先不打算在此久呆。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廠主的信,交給畫家,說道:「我是從這位先生嘴裏聽說你的,他是你的熟人,他建議我到這兒來。」畫家匆匆看完信,把它扔到床上。如果廠主事先沒有講明,他的這個熟人蒂托雷里是個靠他施捨過活的窮光蛋,那麼人們現在可能會認為,蒂托雷里根本不認識廠主,或者至少已經把他忘了。後來畫家居然問道:「你是來買畫的,還是來畫像的?」K詫異地看著他。信里寫著什麼呢?K理所當然地認為,廠主準是告訴蒂托雷里說,K到這裏來沒有別的目的,只想打聽有關案子的事。他匆匆趕到畫家這裏來,看來未免太魯莽、太輕率了。當然,他應該作出一個多少是切題的回答,所以他看了一眼畫架說:「你正在畫畫嗎?」「是的,」蒂托雷里說,他從畫架上扯下襯衫,把它扔到床上,就扔在那封信旁邊。「是一幅肖像。挺不錯,不過還沒有完工。」K看來運氣不錯,一下子便遇上了提起法院的機會,因為畫上畫的顯然是一位法官。它和律師辦公室里掛的那幅畫驚人地相像。當然,這幅畫上面的法官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此人身材矮胖,長著濃密烏黑的絡腮鬍子;再者,那幅是油畫,這幅則是用彩色粉筆輕描淡寫地勾勒出來的。不過,其它方面則很read.99csw.com相似,因為這幅畫里的法官也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他坐在高腳椅子上,兩隻手緊緊接著扶手,好像要站起來。「這大概是位法官吧,」K剛想說出口來,忽然住了嘴,走到畫跟前,似乎要仔細研究一番。他不知道,佔據著畫面中心部分的那個站在高腳椅子後面的高個子是誰,於是他就問畫家那是什麼人。「還有幾個細節沒畫完,」畫家回答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支粉筆,在那人的輪廓上又添了幾筆;但是K仍然認不出來。「這是司法女神,」畫家最後說。「現在我認出來了,」K說,「她眼睛上矇著布,這是天平。可是,她的腳後跟上不是長著翅膀嗎?她不是在飛嗎?」「是的,」畫家說,「我得到指示,要畫成這個樣子;實際上這是司法女神和勝利女神的結合體。」「這種結合肯定不是很好,」K笑著說,「司法女神應該站穩雙腳,否則天平就要搖晃,作出的判決就不可能公正。」「我得按顧客的指示辦事,」畫家說。「當然,」K說,他並不想多提意見得罪人,「你把這個人物畫成好像站在高腳椅子上方似的。」「不對,」畫家說,「我既沒看見任何人,也沒看見高腳椅子,全是想像出來的。人家告訴我該怎麼畫,我就怎麼畫。」「你這是什麼意思?」K故意裝出不懂的樣子,「那麼,坐在法椅上的這個人肯定是一位法官吧?」「對,」畫家說,「但他不是高級法官,一輩子沒有在這種椅子上坐過。」「然而他被畫成這種威風凜凜的模樣了,對不對?這是為什麼?他坐在這兒,儼然是位法院院長。」「不錯,這些先生們虛榮心很強,」畫家說,「但他們的上司允許把他們畫成這種模樣。他們每個人都得到過確切的指示,知道自己的肖像應該怎麼畫。遺憾的是,你不能對服飾和座椅的細節作一番評價,用彩色粉筆畫這種畫確實不合適。」「對,」K說,「真奇怪,你怎麼用起粉筆來了?」「因為我的顧客願意用粉筆,」畫家說,「他想把這幅畫送給一位女士。」他看著這幅畫,似乎激發出了作畫的熱情,便挽起襯衫袖子,隨手拿起幾支粉筆畫了起來。K看著粉筆輕輕畫下的線條使法官頭部周圍逐漸出現了一個略帶紅色的環圈,環圈越變越細,到了畫面邊緣竟成了一束束細長的光線。這個紅色的環圈像是光環,也像是表示法官地位顯赫的暈圈。但是司法女神的輪廓仍然不明顯,周圍只有一道幾乎無法覺察的影子;由於輪廓淺淡,司法女神似乎躍到了畫面的前方,看起來已不再像司法女神了,甚至也不像勝利女神了,倒像是正在追逐獵物的狩獵女神。畫家的動作使K不覺人了神。後來他開始責怪自己呆了這麼久,居然連正事還沒有觸及。「這位法官叫什麼名字?」他突然發問。「我不能告訴你,」畫家回答道,他朝畫像傾過身去,故意冷落這位他剛才還十分尊重的客人。K認為這是畫家脾氣古怪的緣故;他為自己的時間就這麼糟蹋掉而感到惱火。「我想,你很受法院的信任吧?」他問。畫家立刻放下粉筆,挺直身子,搓搓手,笑眯眯地看著K。「你說實話吧!」他說,「你想了解有關法院的一些事,介紹信里是這麼寫的。我可以說,你先和我談起我的畫,只是為了贏得我的好感。我並不認為這是壞事,不過,你也許不知道,這不是跟我打交道的好辦法。嗨,請你別辯解!」K想找些借口,卻被他一下子堵住了嘴。他接著說:「另外,你說的很對,我很受法院的信任。」他停頓了片刻,好像想給K一點時間,用來回味他講的這些話。現在他們又能聽見姑娘們在門外發出的聲音了。她們好像正聚集在鑰匙空附近,也許她們能透過門縫看清屋內發生的事。K拋棄了一切為自己辯解的念頭,因為他不想讓談話離題,也不想使畫家自以為有多麼了不起,以至使人無法接近。於是他問道:「你的職務是正式任命的嗎?」「不是,」畫家草草回答道,這個問題好像打斷了他的思路。K急於讓他講下去,便說道:「噢,這種不被人承認的職務往往比正式職務更有影響力。」「我的情況正是這樣,」畫家皺起眉峰,點點頭說,「廠主昨天跟我談起了你的案子,他問我是不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對他說:『讓那人抽個時間到我這裏來一趟。』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麼快就來了。看來你很關心這件案子,這當然一點也不奇怪。你想把大衣脫掉一會兒嗎?」儘管K不想在這兒久呆,但這個建議同樣受到了他的歡迎,因為他已經開始感到屋裡空氣悶熱了;他有幾次驚奇地看見,屋角里有一個小鐵爐,雖然似乎沒有點火,屋子裡卻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他脫掉大衣,解開上衣扣子。畫家抱歉地說:「我需要暖和點。這兒頂暖和,對不對?我在這裏感到很舒服。」K聽了這話,一聲不吭;使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熱,而是那種沉默壅塞、令人窒息的氣氛;屋裡準是好久沒有流進新鮮空氣了。當畫家請他坐到床上去的時候,他感到更不好受了;畫家坐在畫架邊的一把椅子上,屋裡只有這麼一把椅子。蒂托雷里看來也不理解K為什麼只是坐在床沿上,他請K坐得舒服點,並把滿心不情願的K推到毯子、床單和枕頭中間。然後他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向K提出第一個嚴肅的問題,使K忘記了其他所有事情。「你是清白無辜的嗎?」他問道。「是的,」K說。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感到十分愉快,尤其是因為他只和畫家一個人在談話,用不著顧忌後果。任何其他人也沒有這麼坦率地問過他。為了使自己更加愉快,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完全清白無辜的。」「我明白了,」畫家說,他低著頭,好像在思索。突然,他揚起頭說:「如果你清白無辜,那事情就很簡單。」K的眼睛暗淡了:這個自稱受到法院信任的人講起話來竟像一個無知的孩子。「我清白無辜,並不能使事情變得簡單些,」K說;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搖著頭,「法院里有數不清的陰謀詭計,我不得不與之進行鬥爭。他們到後來會無中生有,給你編造出一大堆罪狀來。」「對,對,當然,」畫家說,好像K根本沒有必要打斷他的思路,「不過,你反正是清白無辜的,是不是?」「當然,這用不著問。」K說。「這是最主要的,」畫家說。他沒有被K所說服,雖然他講得斬釘截鐵,但K仍然不明白,他說這話到底是出於真的相信還是權作敷衍。K為了弄清這一點,於是便說道:「你對法院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這是肯定的;我只是從三教九流兒聽說一點關於法院的情況,別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他們倒是一致認為,起訴不是輕率作出的,法院一旦對某人起訴,就認定被告有罪,要使法院改變這種信念簡直難上加難。」「難上加難?」畫家說,他的一隻手在空中揮舞,「法院永遠不會改變這種信念。如果我把所有法官都畫在一幅畫布上,你站在這張畫布前就本案進行申訴,成功的希望也會比在真的法院里要大一些。」「我知道,」K自言自語道,他忘了他只是想讓畫家吐露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