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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狗的研究(2)

一隻狗的研究(2)

「沒有任何問題,」他微笑著說,「你能走。恰恰因為你看上去虛弱,我才請求你現在慢慢離開,你若猶豫不定,呆會兒你就得跑。」
「這也是我的事。」他說,他因我的固執感到傷心,但他顯然已經想讓我暫且留在這裏,利用這個機會和我套近乎。若換個時間,這條俊狗這麼做,我會很喜歡,可當時,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對此我有一種恐懼感。
「什麼矛盾?」他說,「你這可愛的小狗,難道你真不理解我必須如此?難道你不理解這理所當然的事?」
「你要唱歌了。」我說。
「走開!」我提高聲音喊到,好像非得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我就讓你留在這裏吧。」他慢慢向後退著說,「你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你不喜歡我?」
「不盡然,」我說,「必須趕走我讓你覺得抱歉,可你還是要這樣做。」
「那麼,」我說,「這裏可就有了一個矛盾。」
「不理解,」他說,「不過此事也沒什麼可理解的,這是顯而易見、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必須離開,你必須打獵,」我說,「毫不攙假的必須。
我將我的研究擴展到了狗類音樂上,科學在這方面肯定不是無所作為的,如果我了解的不錯,關於音樂的科學大概要比關於食物的科學內容更為豐富,至少能比較確定地得到證實。對此可以這樣來解釋,在前者的領域里能夠比在後者的領域里更冷靜地工作,前者涉及的多為純粹的觀察和系統化,而後者涉及的主要是符合實際的結論。與此有關的還有,敬重音樂科學更甚於敬重食物科學,但前者從未能像後者那樣深入民眾之中。在聽到森林里的那種聲音之前,我比任何一隻狗都更不了解音樂科學,雖說與那幾個狗樂師相遇的經歷已經向我提示了它,但我當時還太小了。僅僅接近一下這門科學也並不是件易事,它在大家眼裡難度極大,而且對大多數狗都傲然相拒。雖說那幾隻狗身上引人注目的是音樂,但我覺得他們隱藏起來的狗性比音樂更為重要,在別處我大概絕不會把什麼類似的東西認作他們那可怕的音樂,因此我可以不去管它,但從那之後在所有的狗身上我處處都能遇到他們那種本性。要研究狗的本性,我覺得研究食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可以不走一點彎路到達目的地。然而這兩門科學的邊緣學科當時已引起了我的疑心,它就是關於喚下食物的歌唱的理論。在這裏我又有很大的障礙,因為我從未真正鑽研過音樂科學,在這方面我還遠遠算不上總是倍受科學歧視的半瓶子醋。我覺得如今依然是這樣。在一個學者面前,恐怕連那最簡單的考試也會讓我考得焦頭爛額,遺憾的是我有這方面的證據,除了已經提到的生活環境外,之所以這樣的原因當然主要在於我在科學方面的無能,思維能力太弱,記憶力太差,特別是沒有能力牢牢盯住科學目標。這些我都公開承認,甚至還帶著某種愉悅感。我覺得,我在科學方面無能的更深的原因是天性,而且確實不是惡劣的天性。如果想說大話我就可以說,恰恰是這種天性毀了我在科學方面的能力,因為這難道不是種至少是非常奇怪的現象:我在一般的日常事物中 ——它們肯定不是最簡單的——顯示出的智力還算過得去,就算我理解不了科學,但對那些學者的認識卻是入木三分,這在我的成果中可以得到檢驗,可同樣是這個我,一開始就連將爪子伸向科學的第一級台階的能力都沒有。也許恰恰是由於這科學的緣故——不過那是一種不同於今天所從事的科學的科學,是一種最新的科學——這種天性使我將自由看得高於一切。自由啊!當然,就像它今天已成為可能,自由是個可憐的東西。不過畢竟還是自由,畢竟還是一種財產……
「我是為你著想才請求你。」
「是這樣。」我氣呼呼地重複道,「這不算是回答。你覺得放棄哪個容易些,放棄打獵還是放棄趕我走?」
不過死起來也並不像一隻神經質的狗想的那麼快。我只是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抬眼看時,有隻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沒有感到飢餓,我十分健壯,根據我的判斷,我的各個關節均還靈活,儘管我沒有嘗試通過站立起來證實它。我本沒看到什麼非同尋常之物,一隻俊俏、可也並不特別出眾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就是這些,沒有別的,不過我認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同一般的東西。我身下有血,起初我以為那是吃的,但我立刻察覺到,那是我吐的血。我掉轉目光看著那隻陌生狗。他清瘦,長腿,一身棕毛上點綴著幾處白色斑點,有一種動人、有力、審視的目光。
我不再回答什麼,因為我發現——此時我突然感受到新的生命,驚嚇帶來的生命——我從難以置信、除我之外大概沒人會注意到的細節中發現,他開始由胸腔深處唱出一首歌。
這一切我當然沒和我這位鄰居談起過,但只要我坐在他這位典型的老狗對面,或是將嘴拱進他那已有一絲剝下皮后才有的氣味的毛里時,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們。和他談這些事毫無意義,和任何一隻狗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若談起來將會怎樣。大概他有時會https://read•99csw•com提出幾點小小的異議,最後卻會表示贊同——贊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為何還要再煩勞它走出墳墓呢?儘管如此,我與這位鄰居大概還是有某種一致之處,一種超脫空話、更深一層的一致之處。我不能放棄這種看法,儘管我不能證明,儘管我可能完全弄錯了,因為他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與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須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現的我的同類吧?你會因事事失敗而羞愧嗎?我和你的情況完全一樣。如果是我一個,我將為此哀號,來吧,兩個狗在一起會甜蜜些。」有時我一邊這樣想,一邊緊緊盯著他。他並沒有垂下他的目光,但從那裡面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獃獃地望著我,搞不清我為何沉默,為何中斷我們的談話。不過這種目光也許正是他提問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他使我失望一樣。要是放在我年輕時,如果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如果我不自滿自足,我也許會大聲問他,我可能會得到一個有氣無力的贊同,那還不如他今天的沉默。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當作我的同類;我真想不僅僅是偶爾才有一個同類研究者,哪怕他已隨著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沒在遺忘的汪洋之中,無論怎樣我也穿不透各時代的昏暗或當代的擁擠找到他;我真想還不如一直將所有的狗都當作同類,儘管他們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無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語或狡詐地喋喋不休,就像這毫無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結果一樣;是什麼在阻止我這樣想呢?要是這樣我也就根本不必離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和其他狗呆在一起,不必像個淘氣的孩子非得從成年狗的隊列中擠過去,他們和我一樣也想出來,他們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們的理智,這理智告訴他們,誰也出不去,無論怎麼擠都是愚蠢的。
你理解我們為何要必須嗎?」
「是的。」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唱歌了,很快就唱,但還沒開始。」
「為什麼你不願讓我呆在這裏?」我問。
研究成果微乎其微。有時我得不到食物,我正想為這一發現歡呼,食物卻又來了,就好像它們起初被我那古怪的舉止搞糊塗了,不過現在我看出了它們帶來的好處,很樂意放棄我的吼叫和跳躍。食物常常來得比以前豐盛,但後來卻又是什麼都沒有。我詳細制定了我的一切實驗計劃,我那股勤奮勁在年輕狗身上還從未見過,有時我覺得已找到一條能引導我更進一步的線索,可隨後卻又消失在混沌之中。毫無疑問,我在科學方面準備得不夠充分也妨礙了我。假如說造成我沒有食物的原因並不是我的實驗,而是不科學的土地耕作,可我到哪裡去尋求保證呢,如果這合乎實際,那我的一切結論就都站不住腳了。我想做成這樣一種實驗:根本就不耕作土地,單憑衝上進行的儀式就能讓吃的落下來,而靠對土地進行的儀式則得不到吃的。如果獲得成功,那我也就能在某些條件下做成一項幾乎完全準確的實驗。我也做過這樣的實驗,但信念不堅,實驗條件也不完善,因為按照我的不可動搖的觀點,至少土地得進行一定的耕作,就算不相信這些的異教徒是對的,那也沒有得到證明,因為噴洒土地是迫於某種需要,而且在某些範圍內根本無法避免。另一個實驗有些古怪,但我做得比較成功,而且引起了一些轟動。剛剛習慣在空中截取食物我就決定,雖然還讓食物落下來,但不去截取。出於這種目的,每當食物落下來時,我就輕輕一跳,不過這一跳總被計算得夠不著食物。那些食物大都滿不在乎地落向地面,我憤怒地撲向它們,這憤怒不僅出自飢餓,而且也出自失望。然而偶然也發生一些不同的事,那才真叫不可思議,那些食物不往下落,而是在空中跟著我,它們在追蹤飢腸轆轆的狗。沒過多久,也就跟了我短短一截,它們就往下落了,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常見的是我的貪慾使實驗提前結束,那些東西被我吃個精光。我當時挺高興,至少我周圍到處都是議論聲,狗們變得急躁、專心了,我發現我所熟悉的狗更加理解我的問題,在他們眼中我看到某種求助的光亮,也可能那只是我自己目光的反光,我別無所求,我心滿意足。後來我當然了解到——其他狗也隨我得知,這種實驗在科學中早已有過描述,早已取得的成功比我的要偉大得多,由於很難做到它所要求的自製,因此已經很久無法再做,不過據說它在科學上毫無意義,所以也沒有必要再去重複。它證實的僅僅是已經知道的事,即土地從空中不僅直著往下取食物,而且也斜著取,甚至還旋轉著取。我站在那裡,但不氣餒,要氣餒我還太年輕,正相反,我因此而被激勵著去爭取我此生也許還能取得的最大成就。我不相信我這項實驗沒有科學意義,但在這裏起作用的不是相信與否,而只是證據。我想證明,想以此使這項本有些古怪的實驗真相大白,我想將它作為研究的中心。我想https://read.99csw•com證明,當我躲避那些食物時,土地並沒有將它們斜著往下拽,而是我引誘它們跟在我身後。然而我無法繼續這項實驗,看著面前的食物卻得進行科學實驗,叫誰也挺不了多久。不過我想採用別的辦法,我想在能忍受的期限內徹底絕食,當然我也要避免看一眼食物,避免一切誘惑。於是我隱居起來,不分晝夜合眼而卧,既不操心撿食物,也不操心截取食物。我不敢斷言,不過卻懷著些許希望,希望不採取任何措施,單憑不可避免且不經濟的噴洒土地和默背那些咒語及歌曲(舞蹈我想放棄,以免跳虛身子),食物就會自己從空而降,它們不理睬土地,徑直來敲打我的牙齒要求放它們進去。如果出現這種情形,就算科學沒被駁倒,因為它有足夠的靈活性應付例外和特殊情況,但民眾將會說什麼,幸虧不如此靈活的民眾將會說什麼?因為這不可能是歷史上曾有過的那種例外。史有記載,有隻狗因身患疾病或悲觀沮喪拒絕準備食物,尋找食物,吃下食物,於是狗類聯合起來共同念咒,因而使食物偏離正常路線,徑直進入病狗口中。但我精力充沛,身健體康,我的食慾之旺能讓我除它之外什麼都不想。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反正我絕食完全出於自願,我自己有能力讓食物下來,也想這樣做,但我不需要狗類幫助,甚至堅決而又堅決地禁止自己得到幫助。
「只要你走開,只要讓我安靜安靜,我就會喜歡你。」我說,雖然我想讓他相信,但能否做到我對自己並沒有把握。我的感官因絕食變得無比敏銳,我在他身上看出或聽出了某種東西,它才剛剛形成,它在增長,它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明白了,如果你現在還不能想象出你將如何才能站立起來,這條狗將有趕走你的力量。對我粗暴的回答他只是溫和地搖了搖頭,我更加好奇地注視著他。
「你在這裏幹什麼?」他說,「你必須離開這裏。」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亂,我鬆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歡欣鼓舞大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騰騰地挪著機械的步子。我在回想著剛開始調查「土地從哪裡獲取我們的食物」這一問題的時候,當然我那時生活在民眾之中,哪裡狗最多便往哪裡擠,我想讓所有的狗都成為我這項工作的見證,我甚至覺得這種見證比我的工作還要重要。因為我還期待著能產生某種普遍的影響,我自然會受到很大的激勵,如今孤苦零丁的我再也找不回這種激勵了。那時候我是那樣強壯,因而所做所為總要違背我們的所有原則,皆屬聞所未聞,所有當時的目擊者今天肯定都把它們當作一種可怕的回憶。在正趨於無限分門別類的科學中,我在某一方面卻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簡化。它說,它們的食物主要出自於土地。做出這一假定后,它又介紹了如何做出各種優質豐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產於土地,這當然正確,毫無疑問,但卻不是簡單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用做任何進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複的最簡單的事情來說吧。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我現在幾乎就是這個樣子,如果我們草草處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團等著什麼到來,假如最後能有什麼結果,那我們當然能得到地里的食物。但這可不是常例。面對科學只須稍稍放開一點膽子——這類狗當然為數不多,因為科學畫出的圈圈越來越大——即使根本不是為了特殊的觀察也能輕易看出,後來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來自空中,我們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貪婪程度,在它們落地之前將其大部分截住。我這並不是說科學的壞話,土地當然也產這些食物。土地大概從自己體內掏出一部分,又從空中喚下另一部分,無論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這兩種情況下,土地的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學既然已經這樣明確指出來,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區別了,也就是說:「你嘴裏若有食,那這一次你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不過我覺得,科學以隱蔽的形式至少對這些事情進行過一部分研究,因為獲取食物的兩種主要方法它都了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咒、舞蹈、歌唱為其形式的補充性高雅活動。我在這裏面發現了一種二等分,它雖不完善,但已夠清晰,而且與我的分法完全相符。按照我的看法,土地耕作是為了獲得這兩種食物,總是必不可少的,而咒語、舞蹈和歌唱卻與狹義的地產食物沒什麼關係,它們主要用於從空中拽下食物。傳說更加堅定了我的這一見解。民眾似乎在這裏修正了科學,他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科學也不敢反抗。按照科學的意願,這些儀式只應為土地服務,大概就是為了賦予它從空中獲取食物的力量。既然是這樣,那這些儀式按照邏輯就得完全在地面上進行,一切都得說給土地聽,跳給土地瞧,舞給土地看。據我所知,科學大概也沒有別的要求。可奇怪的是,民眾在進行他們所有的儀式時全對著空中。這樣做無損於科學,科學並不禁止,它將這方面的自由給了農民,它在自己的學說里考慮的只是土地,而農民也在實行它針對土地的理論九-九-藏-書,它感到滿意,但根據我的看法,要理清它的思路其實得費更大的勁。從未深入了解過科學的我根本無法想象,那些學者怎能容忍我們的民眾以少有的狂熱衝上呼喊那些咒語,對著空中似悲似怨地唱著我們古老的民歌,跳起蹦蹦舞時就好像忘了土地,想永遠向上升騰。我就從觀察這些矛盾做起,按照科學的理論收穫季節隨時都可能臨近,我將自己完全限制在地面上,跳舞時我噠噠地踩著它,為了盡量接近它我使勁扭過頭來。後來我給自己的嘴掏了個坑,或唱或誦,只有土地能聽見,其他誰也聽不見,無論在上面還是在旁邊。
「今天你就放棄打獵吧!」我懇求說。
「我是個獵手。」他說。
「試試看吧,」我說,「也許你還能打獵。」
「是這樣。」他說。
「這是我的事。」我說。
「儘管你否認,但我已經聽見了。」我顫抖著說。他沉默不語。當時我以為自己看出了在我之前哪條狗也不曾經歷過的東西,至少在傳說中找不到絲毫這方面的痕迹。我無比恐懼和羞愧地連忙將臉埋在我面前的那灘血中。因為我以為自己已看出那隻狗在唱歌他自己卻不知道,另外還有,那已與他分離的旋律按照自己的法則在空中飄蕩,它似乎與他無關,它越過他全都朝我而來。——今天我當然不會承認一切這樣的發現,我把它們歸為自己當時的過度興奮,然而儘管這是一個錯誤,可它卻有著某種輝煌,是唯一的真實,儘管只是虛假的真實,是我從絕食期挽救出來帶到這個世界的真實,它至少顯示出,我們在完全超脫自我方面能夠達到何種程度。我的確完全超脫了自我。要是在一般情況下我會得重病,無力動彈,但那時我卻無法抵制那旋律,似乎就要被他據為己有的旋律。它越來越強烈,它也許會無限地強烈下去,它此刻幾乎震聾了我的耳朵。最糟糕的是,好像僅僅由於是有我才有它,僅僅是由於有我才有了這個森林在其莊嚴偉大面前突然沉寂無聲的聲音。還敢一直留在這裏的我是誰?滿身污垢一身血跡地在它面前炫耀自己的我是誰?我顫顫悠悠地站立起來,順著身子往下看,成了這樣還跑什麼,我正這麼想著,卻已被那旋律驅趕著在精彩的跳躍中飛似地跑開了。對朋友們我隻字未提,可能本該剛一到達就把一切都講出來,但當時我太虛弱了,到後來我又覺得那是無法講的。我無法迫使自己克制住略略講述一下的願望,可到了講的時候卻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另外,沒過幾小時我的身體就複原了,但精神上的後果我一直背到今天。
我在一個偏僻的灌木叢中為自己尋找合適的地方,在那裡我聽不到吃飯的談話,聽不到吧嗒嘴的聲音,聽不到骨頭的碎裂聲。我又飽餐了一頓,然後卧了下來。我想儘可能合上雙眼度過所有的時光。只要吃的不到,管它是幾天還是幾星期,我就只當是黑夜。不過在這期間我得少睡或者乾脆不睡——這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不僅得念咒讓食物下來,還得提防別睡過了食物到來的時間。不過話說回來,睡覺是令人非常高興的事,因為睡著了比醒著更能耐餓。出於這些理由,我決定慎重地將時間進行劃分,多多地睡覺,但每次只睡一小會兒。我做到這一點的方法是,睡覺時我總將頭拄在一根軟枝條上,它一會兒就斷了,我也就給叫醒了。我就這麼躺著,或睡或醒,或夢或默默地唱,最初的一段時間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食物來的那個方向依然沒有一點兒動靜,好像是我在阻撓事情的正常進程,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擔心眾狗會發現我的失蹤,會很快找到我,會採取什麼措施對付我,這種擔心對我的努力有些影響。我的另一種擔心是,單靠噴洒土地——儘管這是科學所說的貧脊之地—— 就能得到的所謂意外之食的氣味會引誘我。不過暫時還沒有發生任何此類事情,我還能繼續絕食。除了這些擔心之外,我暫時還是鎮靜自若,我還從未發現我能如此鎮靜。雖然我在這裏乾的其實是揚棄科學的事,但我心中充滿了科學工作者的愉快和幾乎是眾口皆碑的鎮靜。在我的幻想中,我得到了科學的諒解,在科學中我的研究也有了一席之地,我耳邊傳來了令我欣慰的聲音,既然我的研究將會如此成果輝煌,那麼我這狗的一生就絕不是沒有希望,科學將對我十分友好,它將親自解釋我的成果,許下這一諾言就等於已經實踐了它,從前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被逐出感,一直發瘋似地想再回到我的人民之中,而他們就要恭恭敬敬地接受我了,我四周翻湧著一股股相聚在一起的狗身子發出的暖流,朝思夜想的暖流,我將被高高抬起,在我的人民的肩膀上被顛來顛去。最初的飢餓的奇特反應,我覺得自己的成就如此之大,由於感動和自憐自惜,我在那寂靜的灌木叢中哭了起來,當然這不大好理解,因為既然可望得到那應得的回報,我幹嘛還要哭?大概僅僅是由於心情舒暢。每當舒心時——可夠少見的——我總要哭。當然這很快就過去了。隨著飢餓程度的加重,那些美妙的幻象漸漸隱去,沒過多久,當所有的幻覺和激動都匆匆辭別九*九*藏*書之後,陪伴我的只剩下刺得我五臟六腑陣陣發疼的飢餓。「這就叫飢餓。」當時我對自己不知說了多少遍,好像我想讓自己相信,飢餓是飢餓,我還是我,對它就像對一個討厭的情人,我可以丟而棄之,但實際上我們已痛苦之極地結為一體,當我向自己解釋「這就叫飢餓」時,其實就是它在說話,是它在拿我開心。一段可惡又可惡的時間!只要我一想起它就毛骨悚然,當然不僅僅是由於我當時已經歷的痛苦,而主要是因為我當時還沒熬到頭,如果我想干出點名堂,就必須重品一遍這痛苦,因為我至今還把絕食當作我的研究的最後一個強有力的方法。這條路在飢餓中盤旋,要到達最高處——如果它是可以到達的話——只能付出最高的代價,而這最高的代價在我們這裏就是自願絕食。當我仔細研究那些日子時——為了我的生活我願意重憶它們——我仔細研究的也就是威脅我的日子。若要從一次這種實驗恢復過來,好像得花費幾乎整整一生,我在整個壯年期從沒有像那樣挨過餓,但我還未恢復。若下次我再開始絕食,也許會比以前更加果斷,因為我已有了更多的經驗,因為對這項實驗的必要性我認識得更加清楚,但我的體力從那時起每況愈下,至少在單單等候那熟悉的恐怖中我將精疲力盡。我愈來愈差的食慾也幫不了我,它只能稍稍降低實驗的價值,可能還會迫使我毫無必要地再多餓些日子。我相信對這些和其它先決條件我已一清二楚,在這漫長的間隔中並不缺少預備性實驗,我曾多次開始絕食,但都沒餓到極點,當然年輕時那種毫無顧忌的好鬥性已一去不復返了。它已在當年絕食期間消失殆盡。好些思索折磨著我。我們的先輩似乎對我是種威脅。雖然我不敢公開說,但我認為他們對一切負有責任,對這種悲慘的生活負有責任,我輕易就能以反威脅對付他們的威脅,不過我佩服他們那些我們已不知其來源的知識,因此雖然現實迫使我反抗他們,但我永遠也不能違背他們的法律,只能從法律的空隙鑽過去,對這種空隙我有著特別的嗅覺。關於絕食我依據的是那次著名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我們的一位智者說出了禁止絕食的觀點,另一位馬上就提出一個問題進行勸阻:「到底誰將會絕食呢?」第一位被說服了,再也不提這條禁令,但現在又產生了這樣的問題:「其實並不禁止絕食吧?」對這一問題絕大多數註釋者都持否定態度,認為絕食是允許的,他們偏愛第二位智者,因此也就不擔憂某種錯誤的註釋會引起糟糕的後果。開始絕食前,我已查證清了這個問題。但現在,當我餓得蜷起身子,在神思迷亂中不住地在自己的後腿上尋找救助,絕望地舔著它們,啃著它們,吸吮它們的血,一直到肛|門,到這時我才覺得對那個談話的一般註釋完全是錯誤的,我詛咒這種註釋科學,詛咒聽任它將我誘入歧途的我。連孩子肯定也看得出來,那次談話里並非只有一個對絕食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想禁止絕食,一位智者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也就是說絕食是禁止的,第二位智者不僅贊同他,而且還認為絕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在第一個禁令上又加上了第二個,即對狗性本身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接受了,再也不提那個明確的禁令,也就是說,在闡述了這一切之後他要求狗類鍛煉一下判斷能力,自己禁止自己絕食。那是一個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所說的一個,我違反了它。至少現在我還能過晚地遵守它,還能停止絕食,但在這痛苦中還有一種繼續絕食的誘惑,我貪婪地跟隨著它,就像跟隨著一隻陌生的狗。我無法停止絕食,大概我已虛弱得站不起來,無法逃離這荒僻的地方。我在林中落葉上輾轉反側,無法成眠,我聽見四下里響起陣陣嘈雜聲,我活到現在一直見其沉睡的世界似乎被我的絕食喚醒了。我獲得了這樣一個印象,我永遠不會被吃掉,因為要是那樣的話我勢必要使這自由自在地喧鬧的世界再度沉默,這我做不到。然而我聽到的最大的喧鬧聲在我的肚子里。我常將耳朵貼在肚子上,不由地瞪起驚恐的眼睛,因為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聲音。情況已極為嚴重,我的本性似乎也已暈眩,它在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救援嘗試。我開始聞到了食物的味,精美食物的味,那食物我已很久沒吃過了,那是我童年時代的歡樂。是的,我聞到了我母親的乳香。我忘掉了要抵禦各種氣味的決心,不過還不如說,我並沒忘記它。我帶著這似乎還算個決心的決心往四下里爬,總是只能爬出幾步,我嗅著,好像僅僅是為了防範我才想嗅到食物的味。我什麼也沒找到,我並未因此而失望,食物就在那裡,只是總遠了那麼幾步,我的腿先前已折斷了。然而同時我也知道,那裡什麼也沒有,我稍稍挪一挪僅僅是害怕徹底垮在一個我再也不能離開的地方。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最後的誘惑消失了,我會慘死在這裏,我的研究意欲何為,天真的幸福時代的天真試驗,此時此地還在堅持,研究本能在這裏證實它的價值,然而它在哪裡。這裏只有一隻無可奈何地爬向虛無的狗,他雖在不知不九九藏書覺中一直拚命地匆匆噴洒著土地,但那些咒語已亂得一團糟,他在記憶中一點兒也搜不出來,甚至連小狗崽都能念著縮進母親身下的那一小行也搜不出來。我覺得我在這裏並非與眾兄弟相隔一小段路,而是與狗類遠隔千山萬水。我覺得我其實根本不會因絕食而死,而是將死於孤獨。很清楚,誰也不關心我,地下的不關心我,地上的不關心我,空中的不關心我,我在他們的冷漠無情中走向毀滅,他們的冷漠無情說:他就要死了,可能就是這樣。我不贊同嗎?難道我不也說著同樣的話嗎?我不是想要這種孤獨嗎?再見了,你們這些狗,但不是就這樣在這裏收場,而是到真理那邊去,離開這謊言世界,在這世界里找不出一個能從他嘴裏聽到真話的狗,從我這天生的謊言公民嘴裏也聽不到。也許真理並不極其遙遠,而我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樣孤獨,拋棄我的並不是其他的狗,而是我自己,一事無成行將就木的我自己。
「你打攪了我。」他說,「你在這裏我就打不成獵了。」
常常聽到讚譽狗類經歷各個時期后已普遍進步,大概這主要指的是科學的進步。毫無疑問,科學在闊步前進,勢不可擋,它甚至在加速闊步前進,越來越快,可這又有什麼可讚譽的?這就好比有隻狗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老,因此也越來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卻在讚譽他。這是一個自然過程,也是一個可惡的過程,我覺得沒什麼可讚譽的。我看到的只是衰退,不過我並不認為前幾代本質較好,他們只是比較年輕,這是他們的巨大優勢,他們的記憶力不像今天的這樣負擔過重,讓他們開口說話還比較容易,雖然誰也沒有成功,但這種可能性是比較大的,這種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聽那些古老而單純的故事時讓我們激動不已的東西。有時聽到一句暗示性的話,我們幾乎想跳起來,我們似乎感覺不到幾百年歲月壓在我們身上的重量。不,無論我能如何指責我的時代,前幾代也不如後幾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要糟糕得多,軟弱得多。當然那時奇迹也不是在小巷裡隨手就能抓到,不過那時的狗不像今天這樣奴性十足——我無法用別的措辭來表達,狗類的組織還比較鬆散,那句真實的話當時還能施展影響,還能決定、改變、按照各種願望修改那項建築,甚至能將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話確實存在,至少離得很近,就懸在舌尖上,誰都能聽到它。今天它到哪裡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臟六腑也找不到它。我們這一代大概沒希望了,但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無辜。我能理解我這一代的猶豫不決,根本已不再是猶豫不決,是忘卻了一千夜前曾夢過的而且已忘過千次的那個夢,誰願意為了這第一千次忘卻生我們的氣?我認為我也理解先輩的猶豫不決,我們可能也只能這樣做。我簡直想說:我們可真幸運,非得把這罪孽壓在我們頭上的不正是我們自己,在一個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里,我們只能保持幾乎是無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們的先輩迷了路時,他們大概不會認為這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迷誤,他們還真看到了那個十字路口,這就簡單了,隨便什麼時候都能返回,要是他們猶豫著不肯返回,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想再過上一會兒這種愉快的狗生活,這種狗生活本沒有獨特之處,而他們已覺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後將更不一樣,至少再過上一會兒就會不一樣,於是他們繼續迷著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觀察歷史進程中能預感到什麼,不知道心靈的變化要早於生活的變化,當這種狗的生活開始讓他們感到歡欣時,他們那顆狗心肯定已相當老了,而且他們離出發點根本不像他們感覺的那麼近,或者說不像他們那沉醉在一切狗的歡樂中的眼睛告訴他們的那麼近。今天誰還能談青年。當年他們是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們唯一的抱負就是變成老狗,這件事他們當然不會失敗,所有的後代都在證實,而我們這一代,即最末一代,則證實得最好。
「不能,」他說,「很抱歉,你必須離開。」
「你是誰?」我問。
「我現在無法離開。」我說,再沒做其它解釋,因為無論我怎麼向他解釋一切,他好像都很著急。
「你為何請求我隨你的便,」我說,「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成。」
不過這樣的想法顯然是受了我鄰居的影響,是他搞得我思緒紛亂,抑鬱憂傷,這可夠他開心了,至少我聽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盤后又吼又唱,真令我討厭。也許最好連這最後一個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裡糊塗地異想天開,將我僅有的那點時間全部用於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間的交往總免不了誘發你去異想天開,那怕你認為自己已久經磨練也無濟於事。如果他下次再來,我就躲進窩裡裝睡覺,來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來為止。
「請離開。」他說,他焦躁地剛放下一隻腳又抬起了另一隻。
「別管我,」我說,「走吧,別為我操心,其他狗也都不為我操心。」
「沒有,」他說,「還沒開始,不過你就準備好聽吧。」
「不行,」他說,「我必須打獵。」
「你已經開始了。」我說。
「放棄打獵。」他毫不猶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