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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是的,我在那兒。不過這些日子版面很緊。他們並不需要多少稿件。」
「你準備幫助我們嗎,福勒先生?」
「我有這麼一個印象,派爾先生自己完全可以作主。」
「又發出了一篇精採的通訊稿嗎?」
「他是幹什麼工作的?是o.s.s.的人嗎?」

「儘是我一個人在說話,」派爾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今兒晚上不知怎麼……」
「不,我不是說那件事。不過那天晚上,咱們還是談得很痛快,是嗎?就彷彿那是咱們最後一次談話似的。我知道了很多你的情況,托馬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上別管這個,不過對你說來,也許那是對的——不牽扯進去。你一直保持著這種態度,就連在你的腿摔壞了以後,你還是保持中立。」
「幹嗎要在老磨坊?」
我打斷了他的話。「上老磨坊酒店去吃晚飯怎麼樣?九點到九點半。」
「哦,我沒有告訴過你,是嗎?我老以為人人全都知道啦。今兒早上,我收到我太太一份電報。」
「這麼說,你相信上帝嗎?」
「這是一位十九世紀老詩人的作品。像他這樣的詩人還不多見。」我再朝下面街上看看。那個三輪車夫已經走了。
「假如給炸死的是你那位會做藍草莓餡餅的老保姆,你也會這麼說嗎?」
「你們打算做點兒什麼?」
到家以後,我開始希望派爾不會前來。我試著看看書,可是我書架上沒有一本書可以吸引我。也許我應該拍一袋煙,但又沒有人替我燒鴉片。我很不願意地聽著有沒有腳步聲,終於聽見腳步聲走近前來了。有人敲敲門。我打開房門,原來不過是多明格斯。
「我們會在路上跟他談談,」杭說。
「這次又是派爾乾的,」我說。
「我們已經打電報到華盛頓去。我們要取得許可,動用我們的一部分款項。」
「不等誰。只想找一段東西。」為了遮掩我的行動,我拿起書,對著最後的一點兒亮光讀道:
「你找什麼,托馬斯?」
「要吃一頓精美的,你得事先定好。你怕去老磨坊嗎,派爾?那兒的鐵絲網圍得好好的,橋上經常有警察。你也不至於那麼傻,會開車穿過達科,對嗎?」
「怎麼樣?」
有錢真多麼好。
「我不喜歡英國佬,」格蘭傑說。「我不知道派爾為什麼容忍你這套。也許因為他是波士頓人,我是匹茲堡人,而且為此很自豪。」
「你用不著惋惜。又不是你的孩子。」
他驚訝地望著我。「有什麼事?」他看看手錶。「這是我經常來的時候。你有什麼電報要發嗎?」
「這些縮寫字母並不很重要。」
「杭先生在這兒嗎?」我問。一面搖搖頭,表示不用倒茶:我這會兒可沒有心情再慢慢品嘗那不相干的苦水。「iifautabsolu-mentquejevolemonsieuriieng.」我似乎沒有辦法把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向他們表達出來,不過也許我那麼唐突地不肯喝茶引起了他們一些不安。或者,也許像派爾一樣,我的鞋子上也沾了血。
我很羡慕他的單純,且不管他是快樂還是痛苦。影片沒有放完,我就走出來了,叫了一輛三輪車上老磨坊去。
「今兒晚上是他的生日。他到今兒晚上十點半就八歲了。這是按我們美國的時間說。就是為了這事,我才約了這夥人來喝香模,當時還不知道他病了。我不得不告訴一個人,福勒,我又沒法告訴這些法國佬。」
「走不了。他們要一篇關於河內附近他媽的什麼掃蕩行動的報道,康諾利又病了。」(康諾利是他的助手。)
「現在好多啦。」
「你想要什麼,格蘭傑?」
我找到了周先生的貨倉,走上他的住處。一切全都跟我上次來時一個樣。那隻獵和那隻狗從地上跳上紙盒,又跳上皮箱,像西洋象棋中找不到對手搏鬥的兩匹馬那樣。那毛娃子在地上爬著,那兩個老頭兒仍然在那兒打麻將。只是那些年輕人不在場。我剛出現在門口,一個女人就給我倒了一杯茶。那位老太太坐在床上,望著她那雙小腳。
「但願你可以看見他剛才的樣子,杭。他站在那兒,說那一切是一場令人遺憾的錯誤,原本是要舉行一次遊行的。他還說,他得把皮鞋上的血跡擦乾淨,才好去見公使。」
「希望你吃得高興。格蘭傑也在那兒。他們該做一個廣告:格蘭杰特色之夜。專為那些喜歡有噪音背景的客人。」
「我同意你的看法,福勒先生。他得受到一點兒約束。我有一個提議。」有人在門後面輕輕咳了一聲,然後又大聲吐痰。他說道,「你今兒晚上請他到老磨坊酒家去吃晚飯,怎麼樣?在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
「這是一次私下的會面,托馬斯。我很嚴厲地跟他辦了交涉。」他說這話的神氣,就像一個學read.99csw.com校球隊的隊長,發現他手下的一個傢伙違反了訓練規則似的。儘管這樣,我還是帶著一點兒希望問他,「你拋棄了他嗎?」
「來一篇炸彈事件的後續報道,怎麼樣?你不打算髮點東西回去嗎?」
「請你給我找一個單純的孩子,派爾。我們年輕的時候,頭腦全都非常複雜。年紀越大變得越單純。」但是跟他說有什麼用?在我們兩人的辯論中,都有一種不真實的地方。我還沒有去上任,就已經當起報館評論員來了。我站起身,走到書架面前去。
他們在唱一支感傷的歌。我坐在這邊,一點兒也不餓,面對著一份夏爾公爵麵包感到很抱歉。這時候,我幾乎是第一次想起了鳳兒。我早知道她平安無事了。我想起派爾坐在地板上,等候越盟的人到來時這樣說過,「她像一朵花一樣鮮艷。」我當時曾經輕率無禮地回答道,「可憐的花兒啊。」如今,她再也看不見新英格蘭,也不會知道玩凱納斯特牌的秘訣了。也許她一輩子也得不到安全感:我有什麼權利把她看得還不及廣場上的那些死屍有價值呢?痛苦不是隨著數目而增加的:一個人的身體可以包容全世界所會感到的痛苦。我曾經像一個新聞記者那樣用數量來判斷,我背叛了我自己的原則,我已經跟派爾一樣捲入進去。在我看來,任何決定從此都不會再是簡單的了。我看看我的表,差一刻就是十點。也許,他當真給事情絆住,脫不了身,也許他相信的「神」已經替他採取了行動。他這會兒正坐在公使館他的辦公室里,對著一封需要破譯的密電發愁。不久,他就會沉重地走上樓梯,到卡蒂納街我的屋裡去。我想道,「要是他當真去了,我就把一切事情全都告訴他。」
「很對不起——我忘了。沒有電報要發。」
「難道你至今還沒有跟他斷絕一切關係嗎,派爾?」這時,他那條狗正在我的腳踝四周聞嗅,我不耐煩地把它推開。
「即使他跛了,我倒也不在意,福勒。只要他活著就成。我,我破了可不成,但是他有頭腦。那個狗娘養的在唱歌的時候,你知道我在那兒幹什麼嗎?我在祈禱。我心想,也許倘若上帝要一條生命,他可以就要我的命。」
「這行當已經很乏味了,是嗎?」威爾金斯說。「咱們該生在羅素和老《泰晤士報》的時代。用輕汽球發新聞稿。那時候,你還有時間寫些十分出色的東西。嘿,他甚至會用這玩意兒寫出一整欄。豪華的大旅館,轟炸機,夜幕的降臨。如今,夜幕再也不降臨了,是嗎,這麼幾個錢一個字的電訊稿。」遠遠的高空中,你可以隱約地聽見大笑的聲音:有人打破了一隻玻璃杯,像派爾先前那樣。那聲音像冰柱似的傳到我們這兒來。「燈光照耀在美女和勇士身上,」威爾金斯含有惡意地引上一句詩。「今兒晚上有事嗎,福勒?樂意上哪兒去吃一頓晚飯嗎?」
杭先生很親切地親自出來,把我領進裏面一間小屋去。那間屋子裡兩旁擺著黑色雕花、很不舒服的太師椅。這是你在所有中國人家的客廳里都可以看見的,既不常用,也不討人歡喜。不過這一次我卻感到這些椅子剛有人坐過,因為桌上還放有五個小茶杯,兩個裡面還有茶。「我打擾了你們開會吧,」我說。
我取了酒瓶和酒杯——第一趟忘了,少拿了一隻酒杯,接著又不得不回過去取水,那天晚上我做的事都得花上很長時間。他說,「你知道,我有個很了不起的家庭,不過我父母也許稍微嚴格一些。我們在栗樹街有一座那種老房子,順著小山坡走上去,就在右首。我母親收藏玻璃器皿。我父親——當他不在沖洗他那幾塊舊的岩石時——就儘可能整理起達爾文的所有文稿和各種手跡珍本來。你瞧,他們是生活在往事里。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約克給我留下了那麼深的印象。他似乎多少讓我看到了現代的情況。我父親是一位孤立主義者。」
我向他說了再會,就走進隔壁那家電影院去——埃洛爾·佛林,也許是泰羅·寶華(他們倆穿上緊身衣褲后,我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吊在繩子上,從陽台上跳下去,騎在光背馬上,馳向彩色的黎明。他搭救了一個姑娘,殺死了他的仇人,過著一種安樂的生活。那是一部人家所謂的給小夥子們看的影片,不過讓他們看看俄狄浦斯兩眼鮮血直流,從底比斯王宮裡跑出來,對於應付現代生活,肯定是一種較好的教育。任何一種生活都不是好像有魔法庇護的。派爾在發艷,在從新淵回來的公路上,一直都很幸運,但是幸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人們還有兩小時好看看,任何符咒全都不是萬靈的。一個法國軍人坐在我身旁,一隻手放在一個姑娘的大腿上。
「很對不住。我有時候真是個大傻子,托馬斯。上堤岸去吃一頓中國飯菜,怎麼樣?」
「你已經聽說……」
我在九九藏書美國公使館留下一個便條,叫派爾來找我,然後沿著那條街走到大陸酒店去喝了杯酒。爆炸的殘跡已經完全清除掉了,消防隊已經用水沖洗過廣場。我那會兒一點兒沒有想到那時間和那地點會變得很重要。我甚至想到在那兒坐上一晚,不遵守約會去會見派爾。後來我又想到,也許我可以嚇唬一下派爾,使他從此不再活動,警告他,說他有危險了——不管那是什麼危險,所以我一喝完啤酒就回家去。
「不成啊,我得保持清醒。我不願意往後想到,我兒子死的那天晚上,我還喝得爛醉。我太太不會喝酒,她會嗎?」
「我們?」
「出了今兒上午那樣的事也不改變嗎?那件事也不會改變一個人的看法嗎?」
「你決不會認真看待我的話,對嗎,托馬斯?」他帶著那種小學生的快活神氣埋怨說。偏偏在那一晚,他似乎一直都是那麼快活。「你聽我說——風兒這會兒在看電影——你跟我一塊兒消磨過這一整晚,怎麼樣?我這會兒又沒事做。」那就彷彿有人正在外邊指導他,教他怎樣挑詞選句,使我沒有任何可能來推託。他說下去道,「咱們為什麼不上鄉村酒家去呢?自從那一晚后,我一直沒有上那兒去過。那兒的飲食跟老磨坊的一樣好,而且還有音樂。」
派爾是一個文靜的人,那天晚上卻很有談話的興緻。他說了些什麼,我全沒有聽進去,因為我的心思全放在別的上面。我竭力想使自己相信,杭先生有其他的辦法,不致於採用直截了當的粗暴手段。不過在一場這樣的戰爭中,我知道,是沒有工夫躊躇不決的:手邊有什麼武器就用什麼武器——法國人用凝固汽油彈,杭先生用子彈或小刀。我對自己說,我不是生來做裁判的人,但是時間已經太晚了——我要讓派爾談上一會兒,然後再警告他。他那一晚可以在我這兒過夜。他們不大會衝進這兒來。我想他當時正談到他的一個老保姆——「實際上她比我母親對我還重要,再有,她過去常做的那些藍草莓餡餅!」這時候,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身上帶槍嗎——由打那天晚上以後?」
「我兒子得了小兒麻痹症。情況很不好。」
「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想到,今兒晚上要是咱們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晚,那該多麼有意思。」
我說,「我寧願不再想起那一晚。」
「我聽了很惋惜。」
「你只管說,」我說,「我今兒心情很平靜,就是這麼回事。也許咱們最好改天再一塊兒吃飯吧。」
「別走,福勒。你沒有心肝嗎?我沒法跟那些法國佬說話。」
我跟派爾非常不同嗎,我心裏感到納悶?難道我也非得把一隻腳踏進入生的困境,才能看到痛苦嗎?格蘭傑回進去了,我可以聽見許多人聲一起招呼他。我找到了一輛三輪車,把我拉回家去。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坐下來,一直等到半夜。然後,我不存希望地走下樓去,到了街上,發現鳳兒站在那兒。
「他接下去又會幹出什麼事來呢,杭?」
「但願我相信,」格蘭傑說。他用他那隻大手抹了一下瞼,彷彿頭疼似的,其實這個動作是想掩飾這一個事實:他在把眼淚擦去。
「我早就想到是這麼回事。」
人人都瞪著眼,想知道俺是誰,
等我走出去時,附近沒有三輪車,得走到奧爾梅街才有。我走下街道,到美琪大飯店去,路上站了一會兒,看他們卸下那些美國轟炸機來。太陽早已落下,他們靠了弧光燈在幹活兒。我並沒有想著要製造一種出事時我不在現場的借口,不過我既然告訴過派爾,我要上美淇大飯店去,所以我很不合理地厭惡再多說一些沒有必要的謊話。
「不錯。」
杭的那些沒有露面的朋友在牆壁那邊像老鼠似的輕輕走動。「這件事你可以替我們做嗎,福勒先生?」
「自從你救了我的命以後,」我說,沒法掩飾起我自己加上身來的創傷所帶來的不快。
「沒有什麼事,多明格斯。今兒晚上乾脆別管我。」我在窗口看著他走過卡蒂納街,由另一邊走去。一輛三輪車停在我窗口對面的人行道旁,多明格斯想叫車,但是車夫搖搖頭。也許他在等候店鋪里的一位客人,因為這裏不是停放三輪車的地點。等我看看我的手錶時,說也奇怪,我等了不過十來分鐘。當派爾敲門時,我甚至連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
「你在等誰嗎,托馬斯?」
「你的酒喝光了嗎?」派爾問。
「如果我是你,我就醉它一場,」我說。
「也許我已經開始毫無顧忌啦,」派爾說。「是受了你的影響。我想,你這人對我有好處,托馬斯。」
「泰將軍不是一個很收斂的人物。」
「那麼,我想我只好回辦公室去了。只是我總怕,一去就走不了。」
「警察的任務就是要抓著罪犯好有個交代。」
「瞧,你又來啦。」他微微有點兒試圖模仿我的英read•99csw•com國口音。「你們這幫傢伙說話全像吹氣。你們全都高做得叫人受不了。你們認為自己無所不知。」
「那家酒店就在通往達科的橋邊——我想我們可以找到一個地方談談,不受到人打擾。」
不管怎麼說,沒等多久,一個女人就把我領出房,下了樓梯,沿著兩條熙熙攘攘、掛滿橫幅的街道走去,最終把我帶到了一個在派爾的國家裡大概叫作「殯儀館」的地方,才撇下我走了。那地方到處放滿了石瓮,中國人去世后,屍骨就放在那些石瓮里。「杭先生,」我向門口一個年紀很大的中國人說「杭先生」。這倒似乎是一個適當的歇腳地。這一整天,我開始是去看那個橡膠園主的色情的收藏品,接下去又看到廣場上那些遭到殘殺的屍體。有人從一間裡屋里叫了一聲,這個中國人連忙站到一旁,讓我進去。
「認識到在政治問題上是沒有所謂感激這件事的。」
「不,別取消。我一直覺得我跟你有隔閡,自從……嗨……」
「有什麼事,格蘭傑?」
「你當真認為是這樣嗎,派爾?」
「這一點你不需要知道,福勒先生。不過,我答應你,我們會在情況許可的條件下,儘力採取最溫和的行動。」
「幹這種事真可怕。」
「你可以把真相在報上發表出來。或者也許你不能這麼做吧?」
「認識到什麼,托馬斯?」
「哦,你和我,我們是合不攏的。不過,謝謝你對我的同情。」
「說到頭,鳳兒比這可重要得多。」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
「我正要去吃晚飯。上老磨坊去。」
「我能做點兒什麼呢,杭?一定得止住他。」
「我收到你的便條很高興,托馬斯。今兒早晨,我以為你對我大生氣啦。」
糟到得賠,俺就賠唄。
格蘭傑忽然站起身,從他的桌旁向我走來。路上有一把椅子,他甚至也沒有看見。他給椅子絆了一下,一隻手放在我的桌子邊上。「福勒,」他說,「到外邊去。」我放下了足夠付餐費的紙幣,跟著他走了出去。我當時沒有心思跟他打架,不過那會兒,就算他把我打得不省人事,我也不會在意。要減輕內疚的情緒,我們的辦法實在不多。
「你樂意上哪兒就上哪兒,托馬斯。」我走到窗口。太陽已經落到屋頂後面去了。那個三輪車夫還在那兒等車錢。我朝下望著他,他抬起臉來對著我。
他沒有理會我這番易於理解的道理。「你在某種速度上也可以說,他們是為了民主而犧牲的,」他說。
「今兒那是一場可怕的驚險,托馬斯,但是一星期後,你會發現,咱們早把這件事給忘啦。我們還要去照料那些死者的親屬。」
「有什麼事要我代你辦嗎?」他問。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殺生——我很羡慕他的心地和善。
「那些人不過是戰爭中的傷亡人員,」他說。「很可惜,不過你也不能每次都去擊中目標。好歹他們是為正義而死。」
「也許我會很喜歡你的父親,」我說。「我也是一個孤立主義者。」
「再會,格蘭傑。我還有個約會。」
「而可塑炸彈也不是可以給波士頓來的小夥子們隨意玩的。誰是派爾的上級,杭先生?」
「哦,沒什麼,只是一段我過去很喜歡的文章。你能和我一塊兒吃晚飯嗎,派爾?」
「別操心。你就上老磨坊去得啦——要不就上這兒來找我。」我把決定權交還給我不相信的那位上帝手裡:你樂意干涉就去干涉吧:他辦公桌上的一份電報:公使留給他的一個口信。你不會存在的,除非你有權改變未來的話。「現在,你走吧,派爾。我還有些事情得做。」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疲憊,聽見他走了,他那條狗的腳爪在地上低沉地啪啪跑著。
他動了一下,把酒杯打翻,落到地上砸得粉碎。「幸運的兆頭,」他呆板地說。
「可是你跟這件事毫無關係。」
「沒有。我們公使館里有命令……」
「你說話真像個歐洲人,托馬斯。這兒的人頭腦可沒有那麼複雜。」
「遲早,」杭說,我又想起了特魯恩上尉,他在鴉片煙館里也說過同樣的話,「一個人不得不擁護一邊。假如他要繼續做人的話。」
「但是你是在執行特殊任務吧?」
我說,「你有什麼事嗎,多明格斯?」
「你的腿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認為不可以。」
萬一撞翻了一個渾小子,
「進來。」但是,跟往常一樣,是那條狗先進來。
「你的特色混不過去。」
「要一張一個人的桌子嗎?」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想到往後的日子以及我可能不得不回答的盤問。「要一個人的,」我說。那簡直就像我已經大聲說出,派爾死了一樣。
「我願意替你寫那篇報道。我可以冒充是康諾利寫的。」
「要是你真的走不了,那麼就晚一點兒上這兒來。我十點鐘回來,要是你趕不read•99csw•com上去吃晚飯,我就回家來等你得啦。」

「你真的想要制止派爾先生嗎,福勒先生?」
「我讓多明格斯去搞啦。」
有錢多麼好啊!
「現在,你既然知道了這麼多,再多告訴你點兒也沒什麼關係了。今兒下午,我見到了泰將軍。」
「總有個改變的時刻,」我說。「一時感情衝動……」

「現在,大夫們醫治小兒麻痹症很有辦法。」
「你還沒有到那地步。我很懷疑你是否會有那麼一天。而我也不大可能改變——除非是死去,」他很輕快地這麼加上一句。
「見到他了嗎?他在西貢嗎?我猜想他是來看看他的炸彈效果怎麼樣。」
「那又有什麼好處……?」
那天晚上很悶熱,酒店裡一大股肥雞和熔化了的黃油味兒。
「你不能告訴你們報館……?」
「你有把握嗎?有時候,我們對敵人也懷有一種愛,有時候對朋友也會感到憎恨。」
「對於我可不再是啦。」
駕車駛過大街,什麼也不在意,
「有人打過電話給我。他們認為我最好避開周先生家一段時間。警察今兒會很活躍。」
「帶槍並沒有什麼用——要是他們想幹掉我的話,他們隨時都可以下手。好歹我跟一隻白骨頂一樣,什麼也看不見。在大學里,他們管我叫蝙蝠——因為我在黑暗裡看得見,就跟它們一樣。有一次,我們大夥在一起閑混……」他又嘰嘰呱呱說開了。我又走到窗前去。
他倚在橋欄上,那兩個警察遠遠地望著他。他說道,「我一定得跟你談談,福勒。」
「他們對泰將軍也不感興趣。你認為他們敢去碰一個美國人嗎?他享有外交特權。他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公使又很喜歡派爾。杭,先前那個廣場上有個女人,她的嬰孩兒——她用她的草帽把死嬰孩兒蓋住。我腦子裡總忘不了那個情景。在發艷,也有一個這樣的場面。」
我要了一杯茵香酒,因為我想給派爾一點兒時間上這兒來——他們的計劃失敗了。只要我沒有開始吃晚飯,那就彷彿我還有時間抱著希望。接下去我又不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麼。希望o.s,或者且不管他那幫人叫作什麼,一帆風順嗎?希望可塑炸彈和泰將軍萬歲嗎?還是我——一偏偏是我——希望出現什麼奇迹:杭先生安排的一種討論方法並不僅僅是死嗎?倘若我們兩人在從新淵回來的公路上全給人幹掉了,那會輕鬆上多少啊。我那杯茵香酒喝了二十分鐘,然後我才叫了晚餐。那時候已經快九點半:他現在不會來了。
「康諾利其實不是真病。他追一個娘兒們,到新加坡去了。我得替他掩飾。要是報館知道了真相,他會給解聘的。」他那臃腫的身體振作了一下。「對不住,我耽誤了你這麼久,福勒。我只是想找個人談談。現在得進去向那些人敬酒了。真可笑,你恨我這人粗魯無禮,我卻偏找你來談。」
「沒有,不過我原以為你並不……」
「生意上的事,」杭先生躲躲閃閃地說,「沒有什麼要緊。我總是很樂意見到你,福勒先生。」
「他愚昧無知地闖進來,人們因為他的錯誤就得白白送命。但願你們的人那次在南定的河上就把他幹掉了。那麼許多人就不會白白死掉啦。」
「好極啦,托馬斯。我很高興,你不再生我的氣了。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看法儘管不同,朋友還是朋友,對嗎?」
「我會通知你的……」
「我喝了兩杯香檳,就這麼點兒。你要是喝了這麼點兒,會不會醉呢?我得上北方去。」
「也許我是大生氣。那可不是一個很好看的景象啊。」
「還得死多少人,你才能認識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場沒有希望的爭論。
「為什麼不呢?」
「當然啦,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警方。」
「我非跟你談談不可,福勒。今兒晚上,我可不樂意跟那些法國佬坐在那邊。我並不喜歡你,福勒,不過你講英語。一種英語。」他靠在那兒,在半明不暗的光線里,胖鼓鼓的一大堆,是一個沒有人探測過的大陸。
「那有什麼不好?」
「我告訴他,要是他再進行一次自作主張的示威行動,我們就斷絕跟他的一切關係。」
「我不能跟他斷絕一切。(坐下來,公爵。)從長遠來看,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要是他靠了我們的幫助有天取得政權,那麼我們就可以依靠他……」
在去米托碼頭的路上,我碰見了幾輛救護車從堤岸駛來,朝加尼埃路駛去。從街上行人的臉色里,你幾乎可以估計出謠言的步伐。他們起初帶著希望和揣測的神情望著我,因為我是從加尼埃路那邊來的。可是等我到了堤岸,我已經走到了新聞的前面:堤岸的生活還是那麼https://read.99csw.com繁忙、正常,沒受到干擾,並沒有人知道出了什麼事。
「你喝醉了。」
「晚安,福勒。」原來是威爾金斯。
「我覺得很遺憾,格蘭傑。但願我可以給你幫點兒忙。」
「你不能飛回家去一趟嗎?」
給他這麼一個機會,並沒有什麼害處。「你晚一點兒來,也沒有關係,」我說。
「我不會知道怎樣把這句話翻譯成越南話。」我突然覺得很疲乏,想要他快點兒走開,去死掉。然後我可以重新開始生活——從他闖進來之前重新開始。
我走到他打得到我的距離以內,等候著。他沒有動手。他這時候活像一座象徵性的塑像,代表著我認為自己痛恨的一切美國事物——設計得跟自由女神像一樣惡劣,也跟自由女神像一樣毫無意義。他沒有移動身體,說道,「你以為我喝醉了。你錯啦。」
「哦……從某一點上看,也可以這麼說。」
酒店四周布滿了鐵絲網,防止手榴彈襲擊,有兩個武裝警察在橋頭站崗。店主人吃了自己店裡豐盛的勃良第飲食,長得肥頭胖腦,親自讓我走進鐵絲網裡邊去。
一個三輪車夫在街對面等候。我無法肯定——他們看來全都差不多,不過我認為他不是先前那一個。也許他真有一個客人讓他在等候。我心想派爾待在使館里最安全。自從我發出信號以後,他們一定把這一晚深夜行事的計劃安排好了,那是一個跟達科的那道橋有關的計劃。我無法了解為什麼要選在那兒,也不了解他們會怎樣下手:派爾當然不至於那麼蠢,在落日後還駕車駛過達科。那道橋我們這邊是經常有武裝警察守衛著的。
我不想聽,偏又在聽:聽什麼呢?一聲尖叫?一響槍聲?外面警察們的某種行動?但是,無論如何,我大概不會聽見什麼,因為格蘭傑的宴會正熱鬧起來。那位旅館主人有一條動聽的、沒受過訓練的嗓子,他開始唱起歌來。又開了一瓶香擯酒,其他的客人也都加入唱了起來,只有格蘭傑沒有作聲。他坐在那兒,用憤怒的目光瞪視著大廳這邊的我。我不知道會不會毆打上一場:我可不是格蘭傑的對手。
「您是來參加格朗雅爾先生的宴會嗎?」他問我。
「晚安。」
「這是一首滑稽可笑的詩,」派爾帶著不以為然的口氣說。
「我並不討厭你,格蘭傑。我一直蒙在鼓裡,許多事情全都沒有瞧出來……」
「我剛從加尼埃路來,」我說。
「你得盡量保持鎮靜,福勒先生。」
「他可能今兒晚上沒有空。」
「這就是你在幾個月里所學到的東西嗎?下一次,你還會說他們就像孩子哩。」
「我的報紙對泰將軍不感興趣。他們只對你們的人民感覺興趣,杭。」
「喲,她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啦。對干我是這樣。對於你也是,托馬斯。」
酒店只有一個大廳,格蘭傑他們佔了廳後面的一張大桌子,店主人給了我一張離鐵絲網最近的小桌子。窗戶上沒有玻璃,怕玻璃片給打得亂飛。格蘭傑招待的客人,有幾個我認識。我在坐下前,先向他們哈哈腰:格蘭傑本人掉頭望著別處。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過他了——自從派爾墜入愛河的那一晚以後,只見過他一次。也許那天晚上我說的一句什麼話透過那層酒精的霧氣,冒犯了他,因為他怒氣沖沖地坐在桌子的頭上,只是公共關係處長的妻子德普雷大太和新聞聯絡處的迪帕克上尉對我點點頭打招呼。另外有一個大個子,大概是金邊來的一個旅館主人,一個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法國姑娘和兩三張我只在酒吧間里見過的臉孔。這一次看來是一場安安靜靜的宴會。
「也許你叫他先去找你會更好點兒——在六點半鍾。他那時候該是有空的:他肯定會來。假如他有工夫和你一塊兒吃晚飯,那麼你就拿一本書走到窗口,彷彿想借窗口的亮光看點兒什麼那樣。」
「我很抱歉,托馬斯。」我動手把碎玻璃拾起來,放在煙灰缸里。「怎麼樣,托馬斯?」這些碎玻璃使我又想起了涼亭酒吧那許多流出飲料來的瓶子。「我警告過風兒,說我也許會和你一塊兒出去。」「警告」這個詞選得多麼不好啊。我拾起最後一片碎玻璃。「我跟別人在美琪有個約會,」我說,「九點以前我沒有空。」
「哦,你替我湊上一篇吧,多明格斯。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我待在現場,也許我也稍許有點兒震驚。我對這件事腦子裡還很亂,沒法動筆寫出一篇通訊稿來。」一隻蚊子在我耳邊嗡嗡飛著,我伸手去打,只見多明格斯本能地往後一縮。「沒什麼,多明格斯,我沒有打著它。」他咧開嘴愁眉苦臉地笑笑。他是不樂意隨便殺生的,不過對這種連蚊子都不傷害的做法,他也說不出個正當道理來:說到頭,他是一個基督徒——一個從尼祿那裡學會了把人體做成蠟燭的人。
「不是。」
「至少他們不會恨我們,像他們恨法國人那樣。」
「哦,他們告訴我你當時正好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