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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1)

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1)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胖胖的店家像繡球一樣滾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臉上堆積著受寵若驚的笑容。余低頭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縣城裡還有哪個不認識余。余每年的驚蜇日都要到郊外親自扶犁勸農,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種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設桌講經,勸諭百姓,宣講忠孝仁義……余是個親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離職,肯定會收到一柄大大的萬民傘……
余心中紛亂如麻,眼前紅霧升騰,耳朵里槍炮轟鳴,這彌天漫地的血腥氣息啊,這撲鼻而來的齷齪臭氣啊,這顯然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大清王朝啊,余是棄你啊還是殉你?舉棋不定,猶豫仿惶;四顧茫茫,一片荒涼。根據確鑿的消息,皇太后挾持著皇上,已經逃亡到了太原。北京城裡,虎狼橫行;皇宮大內,神聖廟堂,已經變成了八國聯軍恣意尋歡的兵營。一個把國都都陷落了的朝廷,不是已經名存實亡了嗎?可是袁世凱袁大人,按著國家用千萬兩銀子馴養出來的精銳部隊,不去保衛首都,不去殺賊擒王,卻與那洋鬼子一道,在山東鎮壓我血性兒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連陋街窮巷裡的頑童,都在傳唱:"清不清,風波生;袁不袁,曹阿瞞"。大清朝啊,你養虎遺患;袁世凱啊,你居心陰險。你殘殺了我的子民,保住了洋人的路權;你用百姓的鮮血,討得了列強的喜歡。你手握重兵,靜觀待變,把握著進退自如的主動權,大清的命運,已經掌握在你的手中。太后,皇上,你們覺悟了吧,你們覺悟了嗎?你們如果還把他當成扶危解困的干城,大清的三百年基業,必將毀於一旦……反躬自問,余也不是大清死心塌地的忠臣。餘缺少捨身成仁、手刃奸臣的忠勇,儘管余從小讀書擊劍,練就了一身武功。論勇氣余不如戲子孫丙,論義氣余不如叫花子小山。余是一個唯唯諾諾的懦夫,是一個委曲求全的孱頭。有時壯懷激烈,有時首鼠兩端,余是一個瞻前顧後的銀樣蠟槍頭。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在上司和洋人面前諛言諂笑,余是一個媚上欺下的無恥小人。窩窩囊囊的高密知縣錢下,你雖然還活著,但是已經成了行屍走肉;連臨死前被嚇得拉了褲子的小山子,也比你強過了三千倍。既然沒有頂天立地的豪氣,你就像條走狗一樣活下去吧;你就麻木了自己,把自己當狗,履行你的監刑官的職責吧。余將渙散了的眼神集中起來,看清了劊子手趙甲手中的人頭,聽清了他像表功一樣的報告,意識到了自己該幹什麼。余疾步行走到戲台前,撩袍甩袖,單膝跪地打千,"向著台上的賊子和強盜,高聲報告:
一陣劇烈的咳嗽把孫丙的歌唱打斷,在咳嗽的間隙里,從他的胸腔里發出了雞雞尾音似的哮聲。夕陽已經沉落,只餘下一抹暗紅的晚霞,明月的清涼光輝照耀在他腫脹的大臉上,泛著青銅般的光芒。他的碩大的頭顱笨拙地晃動著,連累得那根粗大的松木杆子都嘎嘎吱吱的響了起來。突然,一股黑油油的血從他的嘴巴里噴出來。腥臭的氣味在高台上瀰漫開來。他的腦袋軟綿綿地垂到了胸脯上。
成布衣終於把膽子壯了起來。他脫下了長袍鋪在台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小甲飛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凈水,伺候著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將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露出了包袱里的內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粗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葯。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高密縣,為了皇太后和皇上,我看你就辛苦一下,帶著你的三班衙役在這裏輪流值守。縣衙門嘛,暫時就不要回了。"袁世凱微笑著說,"鐵路通車之後,高密縣就是大清的首善之地了。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油水也是大大的,豈不聞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嗎?——仁兄,說到底我是在替你治縣牧民呢!"
沒及他把黑碗從小甲手中接過去,孫眉娘上前一步,搶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請大人放心,"趙甲胸有成竹地說,"小的一定會盡心儘力,讓他活到二十日通車典禮。"
余起身跟隨在他們背後,向升天台行進。虎背熊腰的袁世凱和麻稈一樣的克羅德肩並著肩,宛如鴨鷺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卻一直盯在他們的背上,其實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膽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間把他們刺死。余當初隻身人營擒拿孫丙時是那樣的沉著鎮定,可現在余跟隨在他們身後是這樣的戰戰兢兢。可見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綿羊。余連綿羊都不如,綿羊還能角斗,余卻膽小如鼠。
"急用獨參湯灌之!"蘇中和堅定地說,"如果每天灌三碗獨參湯,小人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為了更加保險,小人這就現抓幾服滋陰的小葯,以成住使導引之勢。"九-九-藏-書;蘇中和就在高台上打開他的葯囊,根本不用戥稱,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將那些草根樹皮抓到紙上,然後包裹成三服藥。他捧著藥包,轉著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該交給誰。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包放在余的面前,低聲說:
"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復健康……"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穢,站在孫丙的眼前,用一條白色的綢手絹,擦拭著蒼蠅們用閃電般的速度下在孫丙身上的卵塊。余的目光厭惡地跟隨著眉娘的手指移動,從孫丙的眼睛到孫丙的嘴角,從孫丙的鼻孔到孫丙的耳朵,從孫丙肩頭上流膿淌血的傷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結痴的創傷……那些卵塊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蛆蟲,蠢動在孫丙身上所有潮濕的地方。如果沒有眉娘,用不了兩個時辰,孫丙就會被蛆蟲吃光。余從這撲鼻的臭氣里,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俺說趙甲,你要仔細著,"袁世凱親切而嚴肅地說,"可不能讓他死了,一定要讓他活到二十日鐵路通車典禮,到時還要有外國記者前來照相,如果你讓他死了,就不要怪本官不講友情了。"
"老爺老爺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余從夢中驚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張愚蠢里隱藏著姦猾的臉膛,聽到他結結巴巴地說,"老爺老爺不好了,孫丙孫丙要死了!"
小甲往前挪動了一步,將黑碗移到一隻手裡端著,用另一隻手捏住一把湯匙,舀起參湯,往孫丙的嘴裏灌去。當湯匙觸到孫丙的唇邊時,他的嘴巴貪婪地張開,好似一個瞎眼的狗崽子,終於噙住了母狗的奶頭。小甲的手一抖,參湯大部流到了孫丙的下巴上——這裏曾經是美髯飄揚——趙甲不滿地說:
看到余來到,趙甲和眉娘暫時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試了試孫丙的額頭,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幾乎把余的手指燙傷。
袁世凱朗聲大笑,余慌忙跪在台上,在孫丙嘶啞的詈罵聲中,說:
余揮手讓兩個醫生下台,他們如釋重負,躬腰垂首,慌不擇路地走了。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著,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產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著嘴巴偷笑起來。余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感,便嚴厲地說: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著成布衣說;你——余指著蘇中和說;還有你們——余的手在高台上繞了一個圈,說;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余指著孫丙說。高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說:你是外科,你先上。
"老爺……他的內臟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袁世凱和克羅德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密友,攜手相伴著走下升天台。袁兵和洋兵簇擁著袁的八人大轎和克的高頭大馬走出校場,向縣衙迤邐進發。校場上塵土飛揚,青石板條鋪成的大街上馬蹄響亮。縣衙已經成了袁世凱和克羅德的臨時官邸,通德書院已經成了洋兵的馬廄和營房。他們走了,校場邊緣上圍觀的百姓們開始往前移動。余感到一陣迷惘,一陣恐慌。袁大人適才的話在余的心中激起了層層波浪。他說到時如果你還不能升遷的話……,升遷啊升遷,余的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這說明余在袁大人心中還是一個能員,袁大人對余沒有惡感。檢點起來,在處理孫丙事件中,余還是措置得當。是余隻身深入敵寨,以一人之力,將孫丙生擒了出來,避免了官兵和洋兵的傷亡。在執行檀香刑的過程中,余親自挂帥,日夜操勞,用最短的時間,最好的質量,淮備好了執行這個驚世大刑的全部器械和設施,換了任何一個人,也辦不得這樣漂亮。也許,也許袁大人沒有人們猜想的那樣陰險,也許他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忠良;大忠若奸,大智若愚,振興大清,也許袁大人就是棟樑。嗨,余不過是一個區區縣令,遵從上憲的命令,恪盡職守,辦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本分,至於國家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操心,余等小吏,何必越俎代庖!
"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
眾人沉默著。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灌下獨參湯半個時辰后,水煎服。"
治療完畢,他躬身退後。余命令蘇中和上前診治。蘇顫顫抖抖地靠上去,把一隻留著長長指甲的手高舉起來,去摸孫丙的被綁在橫木上的脈搏,他那副高舉著手、傾斜著肩膀、低垂著頭沉思默想的樣子,顯得既好笑又可憐。
小山子人頭落地,白太陽猝然變紅。老趙甲提起人頭,滿面是做作出來的莊嚴表情,令人厭惡啊,令人作嘔啊,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對著余把小山子的頭顱高高舉起,鮮血淋漓,他說: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們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來。眾多的聲音錯綜複雜,但喊叫的都是同樣的話語:
孫丙一開口,就是貓腔的大悲調。因九*九*藏*書為長時間的詈罵和吼叫,他的喉嚨已經沙啞,但沙啞的喉嚨與他血肉模糊的身體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壯蒼涼,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不得不承認,在這高密小縣的偏僻鄉村生長起來的孫丙,是一個天才,是一個英雄,是一個進入太史公的列傳也毫不遜色的人物,他必將千古留名,在後人們的口碑上,在貓腔的戲文里。據余的手下耳目報告,自從孫丙被擒后,高密東北鄉出現了一個臨時拼湊起來的貓腔班子,他們的演出活動與埋葬、祭奠在這場動亂中死去的人們的活動結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開始,又在哭嚎中結束。而且,戲文中已經有了孫丙抗德的內容。
這時余才嗅到了從小甲珍重地捧舉著的黑碗里洋溢出來的上等人蔘的苦香。余心中不由地暗暗佩服,佩服老趙甲辦事的周詳。在執刑之後亂糟糟的環境中,他竟然能夠熬出了參湯。也許,他在執刑之前已經把藥罐子在席棚里的角落裡燉上,他胸有成竹,預見到了事情發展的方向。
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精於內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色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肉,顯示出一種乾巴利索的勁兒。蘇中和富態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著一部繁茂的花白鬍鬚。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裡的頭面人物,當年余與孫丙在縣衙斗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蘇中和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囊。成布衣夾著一個白布的小包。他們都很緊張。成的臉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色白里透黃,油汗淫淫,看樣子他很熱。他們跪在高台上,還沒及說話,余就把他們拉了起來。余說,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裏你們也都知道。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站在了好漢子孫丙的前面,仰起腦看著他那張因為充血而變得格外肥胖了的臉。他的嘴裏流著血,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因為缺齒,使他的罵聲有些含糊,但還是能夠聽清。他大罵著袁世凱和克羅德,甚至試圖把口裡的血沫子噴吐到他們的臉上。但他的力氣顯然不夠了,使他的噴吐變得像小孩子耍弄唾沫星星。他的嘴就像一個螃蟹的洞口,泡沫溢出。袁世凱滿意地點點頭,說:
"感謝大人栽培,卑職一定盡職盡責!"
店家將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揮手讓他退到一邊。今日個余自己把盞,端起小酒壺將一個綠皮盅子倒滿。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兩杯熱酒灌下去,腦袋頓時暈糊糊。三杯濁酒灌下去,長嘆一聲淚如雨。
父老鄉親們,散了吧,回去吧……
余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裡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精於內科的蘇中和。讓他們帶上最好的藥物,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縫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家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色紗布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救治,孫丙的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隔著一層輕紗,余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余聽到他的呼吸已經平穩,身上的臭氣也不如上午那樣囂張。余疲憊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憂傷。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給余的任務就是看好孫丙不讓他死,現在,他自己不想死,趙甲父子不讓他死,眉娘不願意讓他死,獨參湯發揮著效力使他的身體保持著活力不可能因為衰竭而死,你就這樣活下去吧。在噩運沒有降臨之前余也不想死。
"賢媳,醒醒夢吧,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誅滅九族的!"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余放膽地走出通德校場,上了似乎都有點陌生了的大街,走進了一家酒館。店小二殷勤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往後傳呼:
趙甲和小甲從席棚里鑽出來。一個提著紙糊的燈籠在前,是趙甲;一個雙手端著黑碗在後,是小甲。他們邁著均勻細小的步子,流暢地上了通往高台的木板漫道,與正站在木板上的眉娘擦肩而過。爹爹啊,你這是怎麼了……孫眉娘哀嗚著,跟隨在趙甲父子身後,撲通撲通地跑上了升天台。余側身讓到一邊,讓他們從余面前過去。高台上的衙役,都把眼光投到余的臉上。余對他們的目光視而不見,專註地看著趙甲、小甲和眉娘。他們本是一家人,在高台上與受了酷刑的孫丙相聚,按說也是順理成章。即便是袁大人在這裏,似乎也沒有理由阻擋。
突然,已經休歇了喉嚨的孫丙放聲歌唱起來。他的嘴巴漏風,胸腔鼓動,猶如一個破舊的風箱。在他的位置上,能夠更加全面地看到周圍的情況。按照他的性格,一個處在這樣的境況中的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過這個歌唱的機會。甚至可以說,他read•99csw•com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余也突然地明白,擁擠到台前的百姓,根本不是要把孫丙從升天台上劫走,而是要聽他的歌唱。你看看他們那仰起的腦袋、無意中咧開的嘴巴,正是戲迷的形象。
遙望著故土烈火熊熊~~我的妻子兒女啊~~
"高密縣,按照說定了的賞格,撥銀子嘉獎趙甲父子,並將他們父子列入皂班,給他們一份錢糧。"
成布衣翹腿躡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成布衣腳步踉蹌地來到余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他的瘦臉抽搐著,嘴巴歪著,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從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
"小心點!"
余沉默著,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脫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著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扎,是油鍋里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余失去了決斷。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感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縫裡,射出了灼|熱的黑里透紅的光線,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臟。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大老爺能到小店吃飯,是小店的福氣。
余吩咐一個衙役去紙紮店搬請紙紮匠人陳巧手,讓他帶著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著去了。
余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還是趙甲老辣,他將燈籠塞到小甲手裡,縱身插在了孫丙和眉娘之間。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冷冷的光芒,嘴巴里發出一聲乾笑,然後他說:
余走出店門,身體感到輕飄飄的,猶如騰雲駕霧。
"回大老爺,俺家賣高粱白乾二鍋頭,芝麻燒餅醬牛肉。"
跟隨在余身後的趙甲撲跪在通往升天台的傾斜木板上,大聲說:
正晌午時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陳巧手和章麻子已經在高台上紮起了一個上面用席片遮陽蓋頂、三面用席片圍攏、前面用白紗做簾的籠子,將孫丙的身體罩了起來。這樣既遮蔽了陽光的曝晒又擋住了蒼蠅的纏磨。為了降溫,趙小甲還將一塊巨大的濕布遮蓋在席片之上。為了減輕招引蒼蠅的臭氣,幾個衙役提水沖洗了高台上污穢。在趙甲的幫助下,眉娘將一碗參湯喂進了孫丙的肚子,過了半個時辰,又給他喂下了蘇中和開出的葯湯。余看到在喂參湯灌藥湯時孫丙積極地配合,可見他還有生存的願望。如果他想死,他就會閉住嘴巴。
"俺俺俺搬來了天兵天將~~"
漫長的兩天兩夜熬過去了。
孫眉娘伸出手,在趙甲的臉上豁了一把,緊接著她的手在余的臉上也豁了一把。然後她就跪在了趙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著: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飯飽。掌柜的,酒肉錢記到賬上,過幾天讓人來還。
趙甲把燈籠高高地舉起來,金黃的光芒照亮了孫丙亂毛叢生的頭顱。他用空著的左手,托住孫丙的下巴把他的腦袋扶起來,讓余看清了他的面龐。余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沒有死。他的胸脯還在劇烈起伏著,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呼出了重濁的氣息,看起來他的生命力還很強大,這讓余感到有些失望,但也有欣慰。余心中產生了模模糊糊的幻覺:孫丙不是剛受了重刑的囚犯,而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即便他已經沒有痊癒的希望,但人們還是想把他的彌留之際延長,盡量地延長……在孫丙的死活問題上,余的態度,其實十分的騎牆。
孫丙的身上不但散發著撲鼻的惡臭,還散發著逼人的熱量。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子啊,如果他還有五臟六腑,他的五臟六腑已經烤炙得不成模樣。他的嘴唇已經乾裂得像焦煳的樹皮,頭上的亂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麥草,只要吹一個火星,就會燃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裂。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喘息,喘息的聲音還很大,他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發出呼隆呼隆的疾響。
"爹呀,不要怕,咱這就回家去……"
"貴客到——"
喂完一碗參湯后,孫丙的精神好了許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樣粗重了,脖子也九*九*藏*書能支撐住腦袋的重量了,嘴巴里不往外吐血了,臉皮上的腫脹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遞給小甲,動手就去解將孫丙捆綁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繩子。她的嘴巴里充滿溫情地嘮叨著: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將酒倒在棉花上。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著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從他的嘴巴里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那就來二兩白乾,一角牛肉,再來兩個熱燒餅。
趙甲還是高舉著燈籠,小甲用手托住了孫丙的下巴,眉娘用湯匙舀起參湯,一點一滴也不浪費,全部地喂進了孫丙的口腔。
台下的群眾中響起了抽噎哽咽之聲,抽噎哽咽之聲里夾雜著一些凄涼的咪嗚,可見人們在如此悲痛的情況之下,還是沒有忘記給歌唱者幫腔補調。
這情景讓余暫時地忘記了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個生病的親人喝參湯。
蘇中和不愧是三代名醫,見識果然與眾不同。余對他的分析甚為嘆服,急忙說:處方!
"這個嗎……"店家支吾一會,似乎是下了決心,說,"大老爺也許知道,本城裡賣黃酒狗腿的只有孫眉娘的最好,俺們賣不過她……"
余不及多想,起身衝出空房。燦爛的秋陽已經高掛東南,天地間白光閃爍,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著眼睛,跟在小甲身後,奔向高台。趙甲、眉娘還有值班的衙役,已經簇擁在孫丙身旁。余沒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惡臭,看到在孫丙的頭上飛舞著成群的綠頭蒼蠅。趙甲手持一支用馬尾紮成的蠅拂子,在孫丙的頭上揮舞著,把許多的蒼蠅打得紛紛落地,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飛來,它們往孫丙的身上飛撲,捨生忘死,前赴後繼,不知道是孫丙身上散發的氣味吸引著它們,還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驅使著它們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孫眉娘的眼睛里淚水汪汪。
"老爺,救救俺爹吧……"眉娘哭著說,"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請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縣坐堂前心煩意亂,想起了孫家眉娘務情檀欒。她是個可人兒善解風月,水戲魚花就蜂柔情繾綣……
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余洒脫地說,你大胆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余略一思索,道:趙甲說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流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這正是外科的癥候,你不治,讓誰治?
台下的百姓們彷彿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形形色|色的咪嗚。在這大片的咪嗚之聲里,出現了一聲凄涼激越的哀鳴,如一柱團團旋轉的白煙直衝雲霄:
余脫口而出:兩碗黃酒,一條狗腿。
"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點參湯吧,喝一點你就好了……"
"大老爺光臨小店,使小店蓬蓽生輝……"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請問大老爺想用點什麼?"
八月十五月光明~~高台上吹來田野里的風~~
熱乎乎的黃酒,香噴噴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湧上心頭……
"老爺……老爺……"他囁嚅著,"小人……小人……"
俺身受酷刑肝腸碎~~遙望故土眼含淚~~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復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著腰而是直著腰來到余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說:
成布衣的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腰馬上就彎了下去,目光也隨著變得閃閃爍爍。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孫丙身上的傷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籤子從那個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種醬紅色的油膏,塗抹到孫丙的傷口上。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乾舌焦,面孔腫脹,體膚高燒,看似大熱之症,但脈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蔥管,實乃芤脈失血之相。此乃大虛若實、大虧若盈之症,一般庸醫,不知辯證施治,必按熱症處理,亂用虎狼之葯,如此則危乎殆哉!"
"爹爹呀~~俺的親爹~~"
但百姓們對余苦口婆心的勸諭置若罔聞,他們像浪潮不由自主地湧向沙灘一樣擁到了升天台周圍。余的衙役們一個個拔刀出鞘,如臨大敵。百姓們沉默著,臉上的表情都很怪異,讓余的心中一陣陣發慌。紅日西沉,玉兔東升,溫暖柔和的落日金輝與清涼爽快的圓月銀輝交織在通德校場、交織在升天高台、交織在眾人的臉上。
為什麼?這樣的好東西為什麼不賣?
袁世凱和克羅德低聲議論了幾句,克羅德大聲歡笑。他們站起來,沿著戲台邊緣上的台階,走到了台前。
"胡說!"趙甲雙目圓睜,目光逼視著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說,"俺敢擔保,他的內臟沒有受傷!"他把目光轉移到余的臉上,繼續辯白著,"如果他的內臟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請大老九_九_藏_書爺明察!"
"怎麼弄的,"趙甲顯然是心痛參湯,他把燈籠遞到小甲手裡,說,"舉著燈籠,我來喂!"
望切完畢,蘇中和曰:
余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弄的口吻說:如果你願意把這根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對不起大老爺,"店家為難地說,"本店不賣狗肉,也不賣黃酒……"
"老爺,怎麼辦?"趙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了六神無主的神情,老雜種,你也有草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說,"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起來吧,高密縣!"袁世凱冷冰冰地說。
"喂他參湯!"趙甲對小甲說。
用手指了指猖狂飛舞的蒼蠅,余對紙紮匠陳巧手和裁縫章麻子說:你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了吧?
這-腔既是情動于中的喊叫,但也暗合了貓腔的大悲調,與台上孫丙的沙啞歌唱、台下眾百姓的咪嗚幫腔,構成了一個小小的高潮。余感到心中一陣突發的劇痛,好似被人當胸捅了一拳。冤家來了。這是余的至愛相好、孫丙的親生女兒孫眉娘來了。儘管連日來膽戰心驚,就像一片枯黃的樹葉在風雨飄搖之中,但余時時刻刻都沒把這個女人忘記,並不僅僅因為她的身上已經懷上了余的孩子。余看到眉娘分撥開眾人,宛如一條鰻魚從一群黑魚里逆流而上。人群油滑地往兩邊閃開,為她讓出了一條通往高台的道路。俺看到她披頭散髮,衣衫凌亂,滿面污垢,狀如活鬼,全沒了當日那風流嬌媚、油光水滑的模樣。但毫無疑問她是眉娘,如果不是眉娘,誰又敢在這種時刻往這望鄉台上闖。俺心中犯了難,俺心中費思量,是放她上台還是不讓她把高台上。
那你店裡賣什麼?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視了升天台後,回到書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鋪了一層葦席的青磚地上。換班下來的衙役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夢話連篇。八月的蚊蟲兇狠歹毒,咬人不出聲,口口見血。余掀起衣襟蒙住頭面,躲避蚊蟲的叮咬。室外傳來拴在書院大楊樹下餵養著的德國洋馬抖動嚼鐵、彈動蹄子的聲響,還有牆腳野草叢中秋蟲的凄涼吟唱。似乎還有嘩嘩啦啦的水聲時隱時現,不知道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馬桑河水在憂愁地流淌。余心中蕩漾著悲涼情緒,神魂不定地進入了夢鄉。
余克服了迷們和動搖,恢復了機智和幹練,發號施令,將三班衙役分派在升天台上上下下,保護著十字架上的孫丙。百姓們從四面八方擁過來了,似乎是全縣的老百姓都來了啊,無數的人面,被夕陽洇染,泛著血光。暮歸的烏鴉,從校場的上空掠過,降落到校場東側那一片金光閃閃的樹冠上,那裡有它們的巢穴,它們的家。父老鄉親們,回家去吧,回家去忍辱負重地過你們的日子吧。本縣勸你們,寧作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作奮起抗爭的強梁,這被檀木橛子釘在升天台上的孫丙,你們的貓腔祖宗,就是一個悲壯的榜樣。
"放了俺爹吧……求求你們,放了俺爹吧……"
但小甲這個殺豬屠狗的傢伙,顯然不是干這種細活兒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參湯,多半還是灑在了孫丙的胸脯上。
余心中波瀾起伏,感嘆不已。嗨,百姓們,你們哪裡知道這眼前的情勢,你們哪裡知道孫丙的心理,你們只看到了孫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們想沒想,孫丙大口地吞咽參湯,就說明他自己還不願意死,但是他也不願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裡,他就逃脫了牢籠,神不知鬼不覺地逍遙法外了。面對著這樣的情況,余也只能靜觀待變,孫丙忍受了這樣的酷刑,他已經成了聖人,余不能違背聖人的意志。余揮手招來幾個行役,低聲吩咐,讓他們把孫眉娘從升天台上架下去。孫眉娘竭力地掙扎著,嘴裏罵出了許多骯髒的話,但畢竟抵擋不住四個行役的力氣,他們連推帶拉地將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讓他們分成兩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個時辰后前來換班,休息的地點,就在通德書院臨街的那間空房。余對留下值班的衙役們說:重點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趙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許上台。還要密切關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孫丙出了事情——被人殺死或是讓人劫走,那麼,袁大人就會砍余的腦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腦袋之前,余會先砍掉你們的腦袋。
余心中一陣驚慌,不祥的感覺像烏雲一樣籠罩心頭。難道他這就死了嗎?如果他這樣死了,袁大人會怎樣的暴跳如雷?克羅德是如何的怒火萬丈?趙甲父子的賞金將化為泡影,余的升遷也是一枕黃粱。余嘆息一聲,轉念一想,死了也好,死了才好,死了就讓克羅德陰謀破產,他的通車典禮就會暗淡無光。孫丙,你死得好啊!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氣節,為鄉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如果你再活四天,你將忍受的苦難不可設想。錢丁,你在這種國家敗亡、朝廷流浪的時刻,在這種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時候還考慮自己的升遷,實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孫丙,你就這樣死了吧,你千萬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國,到那裡去封侯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