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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5)

金鎖記(5)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迴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帘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濟狀況約略報告了一遍,又翻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賬上拖欠過鉅,他的一部份遺產被抵銷了之後,還凈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為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了,也已經抵押了出去。其餘只有女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為是母親留下的一點紀念。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裡本就肅靜無聲,現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耳朵里去,像電影配音機器損壞之後的銹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麼?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九-九-藏-書也捨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賬,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賬,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後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九老太爺道:"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只不作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愛聽!二房裡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裡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雲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他,死了人家欺負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九*九*藏*書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拚了。長白你可是年紀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么?"站起來一腳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覷,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惟有那馬師爺忙著拾掇賬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裡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在那裡捶著胸脯號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的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煽著汗。
,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後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後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雲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搵了一搵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雲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雲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雲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裡跟馬師爺查賬?"九-九-藏-書祥雲應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雲又應了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裡去過?"祥雲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裡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雲下去看看堂屋裡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裡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雲打了個照面。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么?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么?"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閒情逸緻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的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嘆氣的彷彿誰害了你似的read.99csw.com。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著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繫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裡,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裏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季澤笑道:&quread.99csw.comot;看我像一點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弄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實在嫌麻煩,索性打算賣了它,圖個清凈。"七巧暗地裡說道:"口氣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細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麼闊大爺!"
七巧終於款款下樓來了。堂屋裡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台,九老太爺獨當一面坐了,面前亂堆著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擱著一隻瓜楞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於陪審員的性質。各房只派了一個男子做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於他沒有什麼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願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腮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里依舊是他那點瀟洒的不耐煩。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息照原定計畫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