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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第二天,流蘇和阿栗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里的幾片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上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里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別著急,別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么?」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里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吳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整理行裝,胡亂扎了個小包裹。柳原給了阿栗兩個月的工錢,囑咐她看家,兩個人上了車,面朝下並排躺在運貨的車廂里,上面蒙著read•99csw.com黃綠色油布篷,一路顛簸著,把肘彎與膝蓋上的皮都磨破了。
一開門,阿栗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里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說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彷彿在箱子蓋上用鎚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插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裏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作避難的計劃。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匆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營營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災,像牙醫的螺旋電器,read.99csw•com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栗抱著她的哭泣著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彷彿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曲,哄著拍著孩子。窗坍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栗怪叫了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栗道:「這兒蹲不得了!我——我帶他到陰溝里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栗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里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栗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裏面了。
流蘇到了這個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個人彷彿有了兩個身體,也就蒙了雙重危險。一顆子彈打不中她,還許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她若是受了傷,為了怕拖累他,也九*九*藏*書只有橫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沒有孤身一個人死得乾淨爽利。她料著柳原也是這般想。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扑打上面的灰塵,啪啪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卡車在「吱呦呃呃……」的流彈網裡到了淺水灣。淺水灣飯店樓下駐紮著軍隊,他們仍舊住到樓上的老房間里。住定了,方才發現,飯店裡儲藏雖富,都是留著給兵吃的。除了罐頭裝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還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麵包。麩皮麵包。分配給客人的,每餐只有兩塊蘇打餅乾,或是兩塊方糖,餓得大家奄奄一息。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九_九_藏_書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里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的影響,劈劈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還活首。一睜眼,只見滿災的玻璃屑,滿災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栗。
柳原嘆道:「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也愴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節么?」他們兩人都有點神經失常,無緣無故,齊聲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渾身只打顫。
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掩蔽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下樓來,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里的軍艦摸准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
停戰了。困在淺水灣飯店的男女們緩緩向城中走去。過了黃土崖,紅土崖,又是紅土崖,黃土崖,幾乎疑read.99csw.com心是走錯了道,繞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沒有這炸裂的坑,滿坑的石子。柳原與流蘇很少說話。從前他們坐一截子汽車,也有一席話,現在走上幾十里的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然有一句話,說了一半,對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沒有往下說的必要。柳原道:「你瞧,海灘上。」流蘇道:「是的。」海灘上布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 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流蘇道:「那堵牆……」柳原道:「也沒有去看看。」流蘇嘆了口氣道:「算了罷。」柳原走得熱了起來,把大衣脫下來擱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蘇道:「你怕熱,讓我給你拿著。」若在往日,柳原絕對不肯,可是他現在不那麼紳士風了,竟交了給她。再走了一程子,山漸漸高了起來。不知道是風吹著樹呢,還是雲影的飄移,青黃的山麓緩緩地暗了下來。細看時,不是風也不是雲,是太陽悠悠地移過山頭,半邊山麓埋在巨大的藍影子里。山上有幾座房屋在燃燒,冒著煙——山陰的煙是白的,山陽的是黑煙——然而太陽只是悠悠地移過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