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第十章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長久之計。白天這麼忙忙碌碌也就混了過去。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裡,沒有燈,沒有人聲,只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呵……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制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呵……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只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樑,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裡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牆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絆絆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是什麼都完了。
柳原歇下腳來望了半晌,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戰來,向流蘇道:「現在你可該相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轟炸的時候,一個不巧——」流蘇嗔道:「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說做不了主的話!」柳原笑道:「我並不是打https://read.99csw.com退堂鼓。我的意思是——」他看了看她的臉色,笑道:「不說了。不說了。」他們繼續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白公館里流蘇只回去過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來。然而麻煩是免不了的。四奶奶決定和四爺進行離婚,眾人背後都派流蘇的不是。流蘇離了婚再嫁,竟有這樣驚人的成就,難怪旁人要學她的榜樣。流蘇蹲在燈影里點蚊煙香。想到四奶奶,她微笑了。
她有許久沒有吃飽過。她喚流蘇「白小姐」。柳原笑道:「這是我太太。你該向我道喜呢!」薩黑荑妮道:「真的么?你們幾時結的婚?」柳原聳聳肩道:「就在中國報上登了個啟事。你知道,戰爭期間的婚姻,總是潦草的……」流蘇沒聽懂他們的話。薩黑荑妮吻了他又吻了她。然而他們的飯菜畢竟是很寒苦,而且柳原聲明他們也難得吃一次蚝湯。薩黑荑妮沒有再上門過。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九九藏書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兩人一同走進城去,走到一個峰迴路轉的地方,馬路突然下瀉,眼前只是一片空靈——淡墨色的,潮濕的天。小鐵門口挑出一塊洋瓷招牌,寫的是:「趙祥慶牙醫。」風吹得招牌上的鐵鉤子吱吱響,招牌背後只是那空靈的天。
(一九四三年九月)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有一天,他們在街上買菜,碰著薩黑荑妮公主。薩黑荑妮黃著臉,把蓬鬆的辮子胡亂編了個麻花髻,身上不知從哪裡借來一件青布棉袍穿著,腳下卻依舊趿著印度式七寶嵌花紋皮拖鞋。她同他們熱烈地握手,問他們現在住在哪read•99csw•com裡,急欲看看他們的新屋子。又注意到流蘇的籃子里有去了殼的小蚝,願意跟流蘇學習燒制清蒸蚝湯。柳原順口邀了她來吃便飯,她很高興地跟了他們一同回去。她的英國人進了集中營,她現在住在一個熟識的,常常為她當點小差的印度巡捕家裡。
到了家,推開了虛掩著的門,拍著翅膀飛出一群鴿子來。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裡的主人們,少了她也還得活下去。他們來不及整頓房屋,先去張羅吃的,費了許多事,用高價買進一袋米。煤氣的供給幸而沒有斷,自來水卻沒有。柳原拎了鉛桶到山裡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飯來。以後他們每天只顧忙著吃喝與打掃房間。柳原各樣粗活都來得,掃地,拖地板,幫著流蘇擰絞沉重的褥單。流蘇初次上灶做菜,居然帶點家鄉風味。因為柳原忘不了馬來菜,她又學會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魚。他們對於飯食上雖然感到空前的興趣,還是極力的撙節著。柳原身邊的港幣帶得不多,一有了船,他們還得設法回上海。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九*九*藏*書,灰磚砌的那一面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裡。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牆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彷彿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於遇見了柳原。……
當天他們送她出去,流蘇站在門檻上,柳原立在她身後,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說,我們幾時結婚呢?」流蘇聽了,一句話也沒有,只低下了頭,落下淚來。柳原拉住她的手道:「來來,我們今天就到報館里去登啟事。不過你也許願意候些時,等我們回到上海,大張旗鼓的排場一下,請請親戚們。」流蘇道:「呸!他們也配!」說著,嗤的笑了出來,往後順勢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臉道:「又是哭,又是笑!」
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做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九九藏書他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穿堂里滿積著塵灰與鴿糞。流蘇走到樓梯口,不禁叫了一聲「哎呀!」二層樓上歪歪斜斜大張口躺著她新置的箱籠,也有兩隻順著樓梯滾了下來,梯腳便淹沒在綾羅綢緞的洪流里。流蘇彎下腰來,撿起一件蜜合色襯絨旗袍,卻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滿是汗垢,香煙洞與賤價香水氣味。她又發現了許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雜誌,開了蓋的罐頭荔枝,淋淋漓漓流著殘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這屋子裡駐過兵么?——帶有女人的英國兵?去得彷彿很倉促。挨戶洗劫的本地的貧農,多半沒有光顧過,不然,也不會留下這一切。柳原幫著她大聲喚阿栗。末一隻灰背鴿,斜刺里穿出來,掠過門洞子里的黃色的陽光,飛了出去。
結婚啟事在報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趕了來道喜。流蘇因為他們在圍城中自顧自搬到安全地帶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然而也只得笑臉相迎。柳原辦了酒菜,補請了一次客。不久,港滬之間恢復了交通,他們便回上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