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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艷(1)

第六章 綠茵藏艷(1)

玲子吐了口煙,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這裏的生活本身就是療養。生活有規律,做體育運動,同外界隔離,安靜,空氣新鮮。我們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給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種公社差不多。只是這裏收費相當高,這點又跟公社有所區別。"
"怎麼樣,不喝點葡萄酒?"玲子對我說。
"信,當然信。"
"我么,胃小,只能裝一點點。所以,飯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煙填補。"說著,又叼了一支七星煙,點上火,"對了,我叫玲子,大夥都這麼叫。"
我搖搖頭。
"住兩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呃,你最喜歡的菲茨傑拉德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將自己說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對吧?那本書,我從你手裡借來,看了一遍。"直子調皮似的說道。
"當然求之不得。"我說。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剛才更大更亮了。
"不,不會的。"我回答。
"怕也是。"我說。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靜悄悄進食的時間里,我竟奇異地懷念起人們的嘈雜聲來。那笑聲、空洞無聊的叫聲、嘩眾取寵的語聲,都使我感到親切。這以前我被那嘈雜聲著實折磨得忍無可忍,可是一旦在這奇妙的靜寂中吃起魚來,心裏卻又總像是缺少踏實感。這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覽會場:對某一特定領域懷有強烈興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場所,交換惟獨同行間才懂得的信息。
"哪裡,我當然沒那麼想。"我說。
"可以得過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戶。"
"我也那樣想。"我說,"不過,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統化、理論化,頭腦好使得很。把他領來這裏試試,保准兩天就出去。說什麼這個也懂,那個也曉得,沒一個不明白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而這樣的人才會在社會上受到尊敬。"
我點點頭。
"吉他是來這裏后才開始彈的。房間里不是沒有鋼琴嗎?所以就……純屬自學,加上手指對吉他還不適應,彈得很不成樣子。不過我喜歡吉他,又小巧又簡單……就好像一間溫暖的小屋。"
"現在的季節不錯吧?不過,等到冬天你再來看看,漫山遍野銀白一片,壯觀得很咧!"他說。
她的燉馬鈴薯只動了一點點,我便夾來吃,麵包也啃了--玲子饒有興味地望著我這副模樣。
"同木月君睡覺也未嘗不可,"直子說著,取掉發卡,放下頭髮,手中擺弄著蝶形發卡。"當然他也想和我睡來著,所以我倆不知嘗試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於為什麼不行,我卻一點也弄不清,現在也弄不清。本來我那麼愛木月,又沒有把處|女貞操什麼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歡,我什麼都心甘情願地滿足他。可就是不行。"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著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35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我在這裏呆了7年,親眼看見很多人進來出去。"玲子說,"也許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憑直覺就能看出這個人是能好還是不能好。但對於直子,我卻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孩子到底將怎麼樣呢,我實在把握不住。也許下個月就能出院,也許年復一年地在這裏長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對你提不出什麼建議。提也只能是極為泛泛的,例如要誠實啦要互相幫助啦,等等。"
30分鐘后,我折身回去。走至樓門口,裏面傳來玲子彈吉他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敲了下門。走進房間,不見直子,玲子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彈吉他。她指了指卧室的門,彷彿說直子在裡邊。隨後玲子放下吉他,坐在沙發上,叫我坐在旁邊,並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兩個杯里。
約摸過了20分鐘Z直子和玲子從澡堂回來。
"那麼,你拿手的到底是什麼呢?"玲子堆起眼角皺紋笑著問,"除了同女孩子睡覺以外?"
"我嫌麻煩,就請玲子剪掉了。你真覺得很可愛?"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那孩子的緣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摻雜太多啦。我說,我喜歡那孩子,真的。另外與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挺複雜的,就像一團找不著頭緒的亂麻,關鍵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來。而清理,一來可能花很多時間,二來說不定因某種偶然原因突然前功盡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浴槽沒有,只是淋浴,不過還算可以吧?"玲子說,"澡堂和洗滌設備是公用的。"
大廳在二樓。我上了幾級樓梯,打開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閃身進去,見服務台里坐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說門衛叫我見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著大廳里的茶色沙發,低聲叫我坐在那兒等一會,然後撥動電話。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軟得幾乎把人陷進去的沙發上,打量四周。大廳窗明几淨,感覺舒適。有幾盆賞葉植物,牆上掛著情趣健康的抽象畫,地板擦得油光發亮。等候的時間里,我把目光轉而落在腳上那雙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視良久。
她像女小學生一樣剪著整齊利落的髮型,一側仍像以往那樣用發卡一絲不亂地攏住。這髮型實在與直子相得益彰。看去宛如中世紀木板畫中經常出現的美少女。
她略微縮一下下頜,依舊扭著嘴角,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擔心她馬上從衣袋裡掏出捲尺,動手測量我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
"全部廣
她從胸口衣袋裡摸出七星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月光十分皎潔,我便關掉房間的燈,倒在沙發上聽威爾·埃文斯的鋼琴曲。窗口瀉進的明月銀輝,把東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塗了一層淡墨似的隱隱約約印在牆壁上。我從帆布包中取出裝有白蘭地的薄金屬水筒,倒進嘴裏一口,緩緩咽下。一種溫煦的感覺從喉頭往腎慢慢下移,繼而又從胃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我又喝了一口,然後把水筒蓋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隨著音樂搖曳不定。
"真的?"我問。
"我是醫生?"她顯得很驚愕,猛地收緊眉頭說,"我怎麼會是醫生呢?"
"我剛才沒什麼失言吧?"
我說我非常喜歡那皺紋,她說謝謝。
"啊,可冬天確實不錯的喲!"他神情認真地重複道。於是我愈發弄不清他是否真是醫生了。
"對了對了,得先把這裏的情況介紹一下。"玲子根本沒理會我的問話,"首先第一點希望你理解的是,這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院。簡單說來,這裏不是治療的地方,而是療養的場所。當然,有幾位醫生,每天有一小時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測體溫似的確認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醫院那樣進行所謂積極治療。因此,這裏沒有鐵柵欄,連門都是經常開著的。人們自覺自愿地進來,自覺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夠進人這裏的,僅限於適合這種療養的人。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那些需要專門治療的人,根據病情要去專科醫院的。這些可聽明白了?"
這樣的光景重複出現幾次之後,汽車駛人杉樹林。穿過杉樹林駛人村落,穿過村落又駛人杉樹林。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從市區開出大約4O分鐘,汽車開上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頂。司機剎住車,告訴乘客要等五六分鐘,想下車的不妨下車。乘客算我才四個人,便都下了車,伸懶腰、吸煙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機站著小便。一個把大大的繩捆紙箱弄進車箱的50歲上下的曬得黝黑的男子,問我是否爬山,我懶得啰嗦,便答說"是。
"我點彈《挪威的森林》時,往這裏投一百元錢,這是規矩。"直子說,"因為我最喜歡這支曲,才特意這麼做的,表示打心眼裡喜歡。"
"掏出又怎麼樣呢?"
"我年輕時,打算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來著。才能也還過得去,周圍人也都那樣認為,聽的誇獎話可多得很哩。音樂會上拿過名次,音樂大家裡一直名列前茅,畢業就去德國留學也大體定了。可以說,真是一帆風順的青春時代。幹什麼都一帆風順,即使不一帆風順,周圍人也都會設法使我一帆風順。但出了一件怪事,整個世界在一天里就顛倒過來了。那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比較重要的音樂會,我為此練習了很長時間。不料小指突然不會動了,也不知為什麼不會動的,反正一點也動不得了。於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熱水浸,又是停練兩三天,可還是毫不見效。我嚇得臉都青了,跑到醫院去。做了好多種檢查,結果醫生也莫名其妙。說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經也毫無問題,不該不會動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裡也還是查不出確切起因,只是說大概是音樂會前的疲勞造成的,建議我無論如何要離開鋼琴一段時間。"
"打心眼裡信?"
"不是我狡辯,我實https://read.99csw.com在痛苦。"我對直子說,"每個星期都同你見面,同你交談,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本月。一想到這點我心裏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識的女孩兒胡來的。"
"那好,讓我從頭講起……"說到這裏,她似乎想起什麼,雙指一合打了個響,說,"哦,午飯吃了什麼沒有?肚子不餓?"
"沒有稱得上拿手的啊。喜歡的倒是有。"
上了大約二十名客人後,公共汽車當即出發,沿鴨川經京都市區向北駛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涼,田園和荒地開始門人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著初秋的陽光,閃閃耀眼。不久,汽車鑽入山中。道路婉蜒曲折,司機緊握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動不止。我有點暈車,早晨喝的咖啡味兒還留在胃裡。這時間里,拐角漸漸少了,正當鬆一口氣時,汽車突然竄人陰森森的杉樹林中。杉樹簡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聳雲天,遮天蔽日,將萬物籠罩在昏暗的陰影之中。窗口進來的風驟然變冷,濕氣貶人肌膚。車沿著谷川在杉樹林中行駛了很久很久,正當我恍館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的時候,樹林終於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山的盆地樣的地方。極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開去。一條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遠處,一縷白煙裊裊騰起。隨處可見的晾衣竿上掛著衣物。幾隻狗"汪汪"叫著。家家戶戶的門前,燒柴都一直堆到房檐,貓在上面睡午覺。如此農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了好久,但人影卻是一個未見。
"即使不進城,需要的東西也能得到,這裏一應俱全。"玲子邊邊走向我介紹,"食物嘛,剛才已經說了,基本可以自給自足。有養雞場,雞蛋手到擒來。有書有唱片有運動設施。也有類似自選商場的售貨店,每個星期有理髮發師來。周末放電影。要買特殊東西可以委託進城的工作人員,西服之類可以通過廣告目錄訂購。沒什麼不方便的。"
"還能成為我的買煙錢。"
"把它放倒給你當床好了,"她"嘣嘣"敲著兩人坐的沙發說,"我們在卧室睡,你在這兒睡,可以吧?"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邊拍球一邊說,"尤其對你這樣年齡的人。唯有耐著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何證。你能辦到?你愛直子愛到哪個程序?"
玲子探了好幾下手指,開始彈《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滿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為感情所驅使。於是我也從衣袋裡抽出一枚百元硬幣投進貯幣盒。
"那還用說廣直子驚訝似的說,"你連這點還看不出來?難道你以為我喝醉了和誰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餓啦。"我說。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說,"直子也不明白。那是應由你們兩個暢所欲言來判定的事。是吧?即使發生什麼,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發展,只要互相理解。至於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確,這以後再細想恐怕也未嘗不可。"
我邊喝咖啡邊注視玲子的臉。"老實說,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東京時我對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確。關於這點我一直在考慮,但現在也還是稀里糊塗。"
"清心寡欲就指這個?"直子問。
"別介意。這不怪你,別往心裏去。你轉回來,她就會完全鎮靜下來的。"說著,她朝我閉起一隻眼睛。
穿過樹林,走上一面徐緩的斜坡。斜坡上不規則地排列著帶有奇妙氣氛的兩層木房。若問奇妙在哪裡,自是解釋不好,總之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些建築總有些奇妙。它類似我們從力圖情調健康地描繪出非現實境界的畫中時常得到的那種情感。我驀地想到,如果沃爾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畫為基礎創作動畫片,說不定就是這副樣子。每一座建築物都呈同樣的外形,都塗同樣的顏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體,左右對稱,門口很寬,窗口有好多個。建築物相互之間的道路彎彎曲曲,活像汽車司機講習所的教練路線。所有建築物的前面都種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無人影,窗口都擋著窗帘。
我說想想看。
"首先你要有幫助對方的願望,同時也要有請別人幫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誠實。花言巧語、文過飾非、弄虛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這樣就可以了。"
我穿過雜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來,望著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間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從未開燈的窗口深處隱約閃動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靜止不動地獃獃凝視著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聯想到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的最後忽閃。我真想用兩手把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我久久地注視那若明若暗地搖曳不定的燈光,就像蓋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對岸的小光點一樣。
"就是說儘管你並不不愛我?"
"一聽這曲子,我就時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說,"一個人孤單單的,又冷,裏面又黑,又沒一個人出來救我。所以,只要我不點,她是不會彈這支曲的。"
我說了聲"是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張口閉口總離不開樂器。
"嗯"我吃了一驚。
直子和玲子是5點半一同回來的。我同直子像剛見面似的按慣例寒暄了一番。直子顯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剛才看的書上,問看的什麼書,我說是托馬斯·曼的《魔山》
直子說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講了大學里的罷課學潮,講了永澤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澤還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獨特的思考方式、偏頗的道德觀--對這些確切地加以說明是十分艱巨的任務,但直子還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終想表達的意思。我隱瞞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說明我在寄宿院里唯一來往密切的人是這等天馬行空式的人物。這時間里,玲子懷抱吉他,再次練習了一遍剛才那首賦格曲。她仍然不時地找間隙喝口酒,吸一下煙。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沒拿穩,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幾個滾,葡萄酒灑在地毯上。我彎腰拾起酒杯,放回桌上。我問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點,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體顫抖起來,開始啜泣。直子把身體弓成一團,雙手捂臉,仍像上次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劇抽咽。玲子扔開吉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直子的背。當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時候,直子像嬰孩似的一頭扎在玲子胸口。
她把煙頭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幾下脖子:
"我也有20歲的時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說,"信嗎?"
"實在太靜了廣我說。
"我和直子的房間呀,這還用說。"玲子說,"房間是分開的。而且有個沙發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會一種樂器?"
"試試看。"我說。
"請去主樓,找石田先生。"門衛說,"沿這條林中路一直往前,有個轉盤式交叉路口。左數第二條--記住了么,走左數第二條路,不遠就是一座舊建築,從那裡往右再穿過一片樹林,有一座鋼筋混凝土大樓,那就是主樓。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於走丟的。"
"從何談起?"我笑了。
"一點點。"她說,又把手放在發卡上,"可現在沒有時間。我,這就得過去了。"
"睡著了?"她問我,聲音非常低微。
直子這回在沙發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頭搭在我肩上,鼻尖貼著我的脖頸。爾後一動不動,彷彿在確認我的體溫。我順勢輕輕抱著她,胸口盪過一陣暖流。俄而,直子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仍像進來時那樣悄然開門離去。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著說。
"是啊,不時地,"玲子這回看著我的左手說,"不時出現那樣情況,亢奮、哭泣。不過不要緊,這樣還好,因為可以把感情宣洩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來,就會憋在心裏,越憋越多,各種感情憋成一團,在體內悶死,那可就要壞事了。"
接著,她彈了《寂寂無人》,彈了《朱麗婭》。有時邊彈邊閉目合眼地搖著頭,然後又呷口酒吸口煙。
好半天時間里,我都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聯翩回憶當時的情景。不知為什麼,在這房間里一躺,過去幾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繪至沓來地浮上腦海。有的令人心神蕩漾,有的則帶有一絲凄楚。
我默然點頭。
玲子深深吸了口煙吐出,歪了好幾下頭:
她再次把籃球捧在手裡,團團轉動一會,"砰"一聲拍了一下。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煙,嘴角猛地一撇,點上火,"這點,我們兩人早都商量好了,還準備由兩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質的。你還是老實地接受下來吧。"
"現在是聽眾點播節目時間。"玲子眯縫起一隻眼睛對我說,"直子來到后,我就日復一日地沒完沒了地彈甲殼蟲,活活成了可憐的音樂奴隸。"
"嗯,還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遠景。"我馬上就得走。本來不該到這兒來,擠一點時間跑來的,要馬上回去才行。喏,我這髮式好笑吧?"
"你是直子的主九_九_藏_書治醫生么?"我試著問她。
"習慣一點了?"
"是不可思議。"我說。
"這個時間誰也不在的。"玲子說,"我受特殊優待,現在才這樣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動的。有鍛煉身體的,有整理院子的,有進行集體療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現在幹什麼呢?大概是在換牆紙或重新塗漆吧,記不確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要進行到 5點左右。"
"不過真的不打擾嗎?"
"長得很漂亮吧?我女兒。"玲子說,"今年初寄來的。現在,怕是小學四年級了。"
"好曲子!我,無比喜歡!"說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煙,"簡直就像靠霏細雨輕輕灑過無邊無際的茫茫草原。"
之後,玲子彈了幾支勃薩諾巴舞曲。這時間里,我端詳直子。如果自己信上寫的那樣,顯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於鍛煉和野外作業,體形緊繃繃的。那深送澄澈的眸子和羞澀似的呼懦著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樣,但整個看來,她的嬌美已開始帶有成熟|女性的氣質。往日她那嬌美中時隱時現的某種銳氣--如同使人為之顫慄的刀刃般的銳氣--已經遠遠遁去,轉而蕩漾著一種給人以親切撫慰之感的特有的婦靜。我為這樣的嬌美而怦然心動。同時又感到有些驚愕:不過半年時間,一個女人居然會有如此明顯的變化。直子這富有新意的嬌美確實一如往日或者更甚於往日,使我為之傾心痴迷。儘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東西,我還是不無遺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稱之為我行我素的瀟洒,在她身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她又彈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組曲中的一段。望著燭光,喝著葡萄酒,諦聽著玲子彈的巴赫,不覺心神蕩漾。彈罷巴赫,直子提議彈一支甲殼蟲樂隊的曲子。
晤,幾乎是零。"
"可能的話,我也不願說這種事,渡邊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這事永遠埋在自己心底。但沒有辦法啊,不能不說。我自己也束手無策。可是跟你睡的時候,我濕潤得很厲害,是吧?"
"治療是有效果的嘍?"
"從外面看,房間的燈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團,嚇了我一跳。"玲子說,"我以為你打點行裝回東京去了呢!"
食堂里,有二十個左右的人圍著餐桌吃晚飯。我們吃飯時,幾個人進來。幾個人出去。除去年齡有所不同這點,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內的沒什麼兩樣。另一點與我那裡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講話的音量都相差無幾。既無大聲喧嘩,又無竅竅私語。既無人開懷大笑和驚叫,也沒人揚手招呼。每一個人都用大體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談。他們分成幾個小組吃飯,每組三到五個人。一個人談的時候,其他人就側耳傾聽,連連點頭。這個人講完后,其他人便接著講了一會。講的什麼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們的交談使我想起白天看見的那個奇妙的打網球場面。我猜想,直子和他們在一起時,恐怕也是這樣講話。說來奇怪,一瞬間,一股夾雜著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過我的心頭。
而且充滿柔情,充溢著對於演奏本身的喜悅之情。
大家都在談什麼呢?"我試著問鈴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問話的用意。
"為什麼偏偏對直子看不出來呢?"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輕拍一下我的膝部,說:"聽我說,我並不是說你同女孩子睡覺有什麼不妥。如果你覺得那樣可以,也無所謂。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決定。我要說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損自己。懂嗎?那是最得不償失的。十九二十歲,對人格的成熟是至關重要的時期,如果在這一時期無謂地糟蹋自己,到老時會感到痛苦的,這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要慎重地考慮。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麼也要珍惜自己。"
直子一言未發,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說了我同第一個女孩睡覺後來又分手的過程。我說對那個女孩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接著又講了被永澤拉去左一個右一個同女孩亂來的緣由。
"談什麼?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書,明天的天氣,不外乎這些。大概你總不至於以為會有人突如其來地站起大聲宣布今天北極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吧?"
我點點頭。玲子在反覆練習一段樂曲的過門。
玲子仍然叼著煙,不無欣喜地在桌面上把兩手攥在一起。"會康復的。"她說。煙灰落在桌上,她也沒有顧及。
"彈《挪威的森林》。"直子說。
"你不知道這裏的冬天才這樣說。"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坐在我旁邊,"這裏的冬天又漫長又難熬,四下看去,到處是雪、雪、雪。陰冷陰冷的,把心都涼透了。一到冬天我們每天都要掃雪。在那個季節,我們就把房間弄得暖和和的,聽音樂、聊天、打毛線。所以,要是沒這麼大的空間,就會憋得透不過氣來,很難受。你如果冬天來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食堂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我。沒有人賊頭賊腦地看我,甚至連我加人其中也無人覺察。彷彿我的加人對他們來說是意料中的事。
"八。九個。"我老實回答。
一覺醒來,已是周一早上7點。我匆匆洗把臉,颳了刮鬍子,早飯也沒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間,告訴他用兩三天時間去登山。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啊"了一聲。我乘上擁擠的通勤電車趕到東京電站,買了張去京都的新幹線自由席票。而後像閃電一樣跳上"閃電"號列車,用熱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約過了一小時,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諱,"甚至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我都不大清楚,當然意義上與直子不同。但是,我準備竭盡全力。如若不然,我對自己都將不知何去保從。所以,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同直子必須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別無共渡難關的途徑。"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對我說,"這是我對你的又一個,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情再錯綜複雜,甚至叫人無計可施,也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急於求成地強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必須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渡邊君,謝謝你到這裏來,我真是太高興了。不過,要是你覺得在這裡是一種負擔的話,只管直說。這個地方有點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裡邊還有根本不能習慣的人。果真那樣覺得,就坦率地說出來,我決不會因此失望的。我們在這裏都很誠實,無話不談。"
"瞧你說的像電影《卡薩布蘭卡》里似的。"玲子笑著說。
"嗯,我是這樣看的。剛來的時候頭腦相當沒有條理,我們都不知所措,有些擔心。但現在已安穩下來,講話也比以前強多了,可以表達自己想要說的內容……可以說,確實是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不過,那孩子真該更早些接受治療。在她身上,從那個叫本月的男朋友死時就已開始出現癥狀。況且對這點家裡人該看得出來,她本人也該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一點也不濕潤。"直子放低聲音,"打不開,根本打不開。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我們倆。但無論怎樣就是不行。用什麼弄濕了也還是痛。就這麼著,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來安慰木月……明白么廣
"那麼直接問直子好了,還是那樣好些。那孩子會老實告訴你一切的,她有這個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攪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這裡有條規定,我想還是一開始就挑明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兩人單獨在一起。這是守則,外面的人同會面對象不能獨處。因此,經常有監察員--實際上就是我--不離左右。我也覺得難為情,只好請你忍耐一下,好嗎?"
"別生氣,開個玩笑。暖,到底怎樣?什麼東西拿手?"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彈起《米歇爾》,彈得非常精彩。
可我媽媽偏說不三不四。"直子說,她取下發卡,鬆開頭髮,用手指梳了幾下重新卡好。發卡是蝴蝶形狀的。
"我,在三人一起見面前想單獨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麼話非說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臉,習慣一下。要不然會覺得不習慣,我這人笨得很。"
這工夫,那位負責接待的女郎告訴我說"一會就來"。我點點頭。心想這地方真是靜得出奇。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恍若午睡時間--人、動物,以及昆蟲草木統統酣然大睡,好一個萬籟俱寂的下午。
直子把兩腳放在沙發上,支起膝蓋,將下頜搭在上邊,說:"暖,渡邊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騙你,怎麼可能呢。"她邊說邊難以置信似的搖著頭,"我已經恢復了,現在。我留在這裏,只是因為喜歡幫助各種各樣的人也恢復健康。教音樂,種蔬菜,我喜歡這兒。大家都像朋友一樣。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麼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樣。我從這裏出去,也沒有等待我的人,沒有接收我的家,沒有像樣的工作,又幾乎沒有朋友。再說我來這裏已經7年,世上的事,早就一無所知了。當然,有時也在圖書室看看報。但這7年時間里我一步也沒離過這裏呀!就算現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啊。"
https://read.99csw.com"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提不起興緻。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麼都無所謂。"
"不能進城嗎?"我問。
"倒像個不可思議的人。"直子說。
"實在好吃嘛!再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正經吃過東西。"
雜木林中的路面歷歷印著車輪碾過的痕迹。四下林中不時傳來小鳥"撲棱撲棱"展翅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格外清晰,彷彿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砰"的一聲,遠方響起類似槍響的聲音,但在這邊聽來聲音又悶又低,像被好幾張過濾紙過濾了一般。
直子開始思索我的話。良久,開口說:"那個人,腦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怎麼回事,這?"我問。
"我想我們三人是可以互相幫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們以誠相待,有互相幫助的願望。三個人要是心往一處想,有時候可以創造奇迹。你在這裏住到什麼時候?"
"不是腦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對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你沒有、至少這幾年沒有擺弄過樂器吧?"這是她開口第一句話。
"可你喜歡他?"。"說不清楚。"我說,"大概.說不上喜歡。他那人,不屬於喜歡不喜統的範疇,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這個。在這個意義上,我是個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虛作假的人、極其清心寡欲的人。"
"大概在廚房抽屜里吧。"
我身後那張桌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儼然醫生派頭的頭髮稀疏的男子,正面對一個戴眼鏡的神經質模樣的小夥子和粟鼠般臉形的中年女士,不厭其詳地說明什麼無重力狀態下的胃液分泌情況。小夥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嗎"地回應著。但聽了一會那講話方式,我開始懷疑那沒有幾縷頭髮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醫生。
"喂,渡邊君,"玲子對我說,"抱歉,你到外邊轉20來分鐘再回來好么?我想等一會她就會好起來的。"
飯後返回房間,直子和玲子說要去"C區"的公共澡堂,並說如果我只淋浴的話可用這裏的盥洗室。我說也好。等她們走後,我便脫衣服淋浴,洗了頭。然後一邊用吹風機吹頭髮,一邊抽出威爾·埃文斯的唱片放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間里放聽幾次的那張唱片是同一張。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覺的那個夜晚。事情不過發生在半年前,我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我對此不知反覆考慮了多少次的緣故。由於考慮的次數太多了,對時間的感覺便被拉長,而變得異乎尋常。
我點點頭。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發上睡著了。本來沒想睡,但終於在久違了的直子的存在感當中沉沉睡去。廚房裡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這樣的房間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勞感從每一個細胞中一滴一滴擠出去似的。我做了夢,夢見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飄然飛舞。
"好的。"我說。
我下車的這個站,周圍居然什麼也沒有。既無人家,又無田地。唯見站標瞭然獨立,一條小河流過,一個登山路口閃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頭,沿著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側水流淙淙,右側雜木林連綿不斷。順著這徐緩的坡路走了大約15分鐘,右邊出現一條車輛似乎可勉強通過的岔路,路口立一塊木牌,牌上寫著"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人內"。
我點點頭。
"渡邊君,你和多少女的睡過?"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聲問道。
"喜歡什麼?"
"笑的樣子很像。"說著,把照片還給她。她把錢包揣回褲袋,輕聲抽了一下鼻子,叼煙點燃火:
玲子也叼著煙笑了:"不過,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在這裏住了7年,來來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見過,我會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區別。你屬於肯掏心的人。準確說來,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門沒有上鎖。玲子領我在房裡轉了一圈。有四個房間:客廳、卧室。廚房、盥洗室,簡潔明快,給人的感覺不錯。沒有多餘的裝飾,沒有不諧調的傢具,但並不給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間里一呆,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就像面對直子時那樣感到身心舒展、輕鬆愉快。客廳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桌子,另有一張搖椅。廚房裡有餐桌。兩張桌面都放有大煙灰缸。卧室里有兩張床、兩張書桌和兩個床頭櫃。床上的枕旁有個小矮桌和讀書燈,一冊小開本的書兀自伏在上面。廚房裡放著一套小型微波爐和電冰箱,可做簡單的飯菜。
"晤,"玲子說,"啊,也罷。直子和我住同一間寢室,就是所謂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說,也經常說到你。"
"一定注意。"我說。
"可以的。那麼就住在我們房間好了。這樣既省錢,又能盡情暢談。"
直子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陣沉默。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只顧喝葡萄酒。
"那麼冬天來這兒好了。冬天我們搞越野滑雪,你保準會喜歡上的。在大雪裡邊撲騰撲騰一走一整天,弄得渾身是汗。"玲子說道,然後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燈下檢查樂器似的盯盯細看。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沒在出乎意料的記憶洪水裡(那確實如同岩縫中滾滾湧出的泉水),就連直子悄然推門進來我也絲毫沒有察覺。突然睜眼時,直子已經站在那裡了。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直子的雙眼,看了好一會兒。她坐在沙發扶手上,也看著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編織的形象,但的確是活生生的直子。
"我會說實話的。"我說。
"那,就這樣定了。"玲子說,"我們大約5點鐘回來,我和直子都還有事要做。你得一個人在這裏等著,不要緊吧?"
"也許會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開的。"我說,"試一試的價值總還是有的吧?"
"那跟我來。在食堂裡邊吃邊說好了。開飯時間倒是過去了,不過現在就去或許還有吃的。"
"可是,這不會有什麼問題嗎,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雖說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滿可愛的咧,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這樣的皺紋。"
"這裏喝酒也不要緊嗎?"我不免愕然。
"我怎麼做才好呢,具體的?"
"於是,當鋼琴演奏家的美夢化為泡影了。住了兩個月院才出來。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動了,便去音樂大學復學,總算畢了業。然而,一種東西已經消失了,一種像活力凝聚體那樣的東西已經從我身上永遠消失了。醫生也說我神經太衰弱了,不適宜當職業鋼琴家,勸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學畢業后,我就在家裡收學生教課。可那多麼叫人難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攔腰截斷了一樣,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20年剛過就徹底報銷了。你不認為這太殘酷了?我曾經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過來時卻已兩手空空。誰也不再鼓掌,誰也不再嬌寵,誰也不再誇獎,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家裡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級教程就是小嗚奏曲。心裏難過死了,動不動就哭一場,窩囊啊!才能比我明顯差一大截的人在哪裡的音樂會上獲得了第二名,又在哪裡的音樂廳里舉行獨奏會--每當聽到這類消息,我就懊惱得眼淚流個不止。
"遺憾吶,要是會一種該多有意思!"
"倒不是高得離譜,可也不便宜。瞧,多氣派的設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職員多。就我來說,長久以來就呆在這裏,加之差不多頂半個工作人員用,住院費才實質上等於免除,倒還算是不錯。曖,不喝咖啡?"
玲子彷彿想起了漫長的冬日,她深深地嘆息一聲,兩手在膝頭搓著。
"這裏稱為 C區,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們。這樣的建築物有十棟,每棟分四個單元,每單元住兩個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現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穿過雜木林,一堵白色石牆出現在眼前。雖說是石牆,充其量只有我個頭般高,上面又沒有柵欄或鐵絲網,若是有意,可以隨便翻牆而人。黑色大門倒是鐵鑄的,一派堅不可摧的勢頭,卻大敞四開,門衛室里又無門衛的身影。門旁立著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木牌:"阿美景除有關人員外謝絕人內"。看來門衛室前幾分鐘還有人呆過:煙灰缸里有三支煙頭,茶杯里有沒喝幾口的茶,擱物架上有晶體管收音機,牆上掛鐘"嚓嚓"響著乾巴巴的聲音,留下時間的軌跡。我在這裏等了一會,等門衛返回。但看動靜根本不像有人來,便按了兩三下旁邊門鈴樣的東西。門內就是停車場,停著小型客車和大馬力長途客車。深藍色的波爾波牌瑞士小汽車。場里足可以停三十輛,但停著的只有這三輛。
我踏著夢幻般奇異的月光下的小路,進人雜木林,信步走來走去。月光之下,各種聲音發出不可思議的迴響。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樣,從截然相反的方向傳來瓮聲瓮氣的回聲。身後時而響起低微而乾澀的"咔嚓"聲。林中充滿著令人窒息的沉問,彷彿夜行動物九-九-藏-書正在屏息斂氣地等待我的離去。
我點點頭。
"原諒我。"直子說,"不是我想傷你的心,但這點希望你理解:我和本月確確實實是特殊關係。我們從3歲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時常一塊兒說這說那,互相知根知底,就這樣一同長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真是妙極了。頭一回來潮時我去他那裡哇哇直哭。總之我倆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所以他死了以後,我就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同別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愛上一個人。"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剛才小得多,可供耕種的平地也不大。山勢險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這點倒是村村相同,汽車一到,狗便競相叫個不止。
"她不要緊的。"玲子輕輕拍著我的膝頭說,"獨自躺上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別擔心,只是心情有點激動。嗯,我們兩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以前建築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裡集體療養來著。說起事情的原委么,是這樣的:那人的兒子同樣有精神病傾向,專科醫生便勸其進行集體療養。那位醫生的理論是說,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大家互助互愛,同時從事體力勞動,醫生也參加,提出建議,檢查癥狀,從而使某種病得到徹底治療。這裏就是這樣創辦的,後來規模逐漸擴大,成了法人。農場也擴展了,5年前又建了這座主樓。"
我說看見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該一直通過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對我本身都沒辦法處置,這樣下去。"
玲子從廚房拿出一個招手貓形的貯幣盒,直子從錢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幣,投了進去。
"也許花時間,也許花時間還不能全好。這點你可想過?"
"的確,"我承認,"不過我不是有意給自己貼這麼一張標籤,是從內心裡真這麼認為的,真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你從我身上發現什麼不普通的東西了?"
"可是人家告訴我找石田先生呀!"
她領頭,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納二百多人,但現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邊被屏風隔開。有點像是已不合時令的避暑療養院。午餐食譜上有放雞蛋的燉馬鈴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麵包。正如直子信上寫的那樣,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盤中物一舉于光。
我點頭起身,把毛衣套在襯衫外面。
"這座療養院,不是營利性企業。靠這筆不算特別高的住院費還維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個人捐贈的,建立了法人。以前這一帶是那人的別墅,大約20年前。看見那幢老房子了吧?"
"直子經常那樣吧?"我問。
"那麼,直子好轉了?"
"沒有。只是想點事情,"我坐起身,"身體可好?"
"不要的話,我就吃。"我說。
"根本沒有。不要緊,就算有什麼失言也用不著擔心,只管照實直說,那樣再好不過。即使那樣互相有所傷害,或者像剛才那樣一時使對方情緒激動,長遠看來也還是那樣做最好。如果你誠心誠意地想使直子康復,就那樣做好了。你剛來時我就向你說過,不是想幫助那孩子,而是想通過使她恢復而同時恢復自己自身,這就是這裏的醫療方式。所以就是說,在這裏你必須推心置腹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外面的世界,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全盤推出么?"
"好像能明白。可是,這療養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你吃得真香啊!"她羡慕似的說。
我說想喝。她於是熄掉煙,欠起身,去咖啡加熱器那邊接滿兩杯端來。她放進砂糖,用小勺攪拌著,蹙起眉頭喝了一口。
"我倆常常把盞同歡咧!"直子調皮地說。
兩三分鐘后,身穿藏藍制服的門衛騎著黃色自行車從林中道駛來。這人60上下,高個頭、禿頂。他把黃自行車往小屋牆上一靠,轉向我:"呀,實在抱歉得很!"但那語調,似乎並不含有什麼抱歉的意味。自行車擋泥板上用白漆寫著"32"。我道過姓名,他抓起電話,重複兩遍我的姓名。對方說了什麼后,他答說:"好,好,明白了",旋即放下聽筒。
一覺醒來,手錶已指向4點35分。天光的顏色有點變了,風聲早已止息,雲的形狀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從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臉,換了件新襯衣。然後進廚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對面樓的窗口。那個窗口的裏面用細繩吊掛著幾個剪紙藝術品。有鳥、雲、牛、貓的剪影,剪得相當精巧,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見人影,闃無聲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於整理得井井有條的一片廢墟之中。-。
玲子離開后,我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這岑寂之中。良久,我墓地想起我同本月騎摩托車遠遊的情景。"如此想來,好像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幾年前的秋日來著?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夾克的氣味兒和那輛一路狂吼亂叫的125cc紅色雅馬哈。我們一直跑到很遠很遠的海岸,傍晚才帶著一身疲勞回來。其實也並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卻對那次遠遊記得一清二楚。秋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我雙手死死摟住木月的夾克,抬頭望天,恍惚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高到什麼程度呢?"
"半點不假。"
"我也那樣想。"直子說,"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們以後還要活下去。"
6點時,我們三人去主樓食堂吃晚飯。我和直子要來炸魚、青菜色拉和燉菜,還有米飯和湯。玲子則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後便又吸煙。
直子搖了幾下頭,揚起臉看著我的臉:"對了,那時候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沒同木月君睡覺么,還想知道?"
"說我什麼來著?"我問。
她頭髮剪得相當草率,長短不一,到處都有幾根頭髮卓爾不群地橫衝直闖。前面的頭髮也參差不齊地搭在額頭,但這髮型對她卻是恰到好處。白色半袖圓領衫外面罩一件藍工作服,下身穿一條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乳|房。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往旁邊一扭,眼睛皺紋微動不已。儼然一個多少看破紅塵的熱情爽快而技藝嫻熟的女木匠帥傅。
"嗯。"我應道。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長在普通家庭,一張普通的臉,普通的成績,想普通的事情。"我說。
"基本全部。"她說,"我們不是集體療養么,所以我們差不多都曉得。再說我和直子兩人是無話不談的。這裏沒那麼多秘密。"
"我,20歲生日那天晚上,一見到你就濕來著,一直想讓你抱來著,想讓你抱,給你脫|光,被你撫摸,讓你進去。這種慾望我還是第一次出現。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本來,本來我那麼真心實意地愛著木月!"
我按他說的,拐進轉盤式交叉路口的左數第二條路,盡頭處果然有一座儼然往昔別墅的格調優雅的古式建築。院子點綴著形狀別緻的石塊和石雕燈籠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看來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別墅園地。由此有拐穿過樹林,眼前出現一座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雖說是三層,但由於建在彷彿地面被掘開的凹陷處,並沒特別給人以威嚴之感。建築物造型簡練,顯得十分潔凈。
"那怎麼能。好久沒看見過這麼亮的月光,就把燈關了。"
"不滿好的嗎,這樣。"直子說,"噯,玲子姐,上次停電時用的蠟燭好像還有?"
"瞧你,你總不至於半夜1點來我們房間輪流戲弄一番吧?"
"還是知道好吧。哦說。
"哎喲,你還不知道?"玲子比我還要吃驚。
"那是不行的。當然特殊情況除外,例如去看牙醫等等,但原則上是不允許的。離開這裏本身完全屬於每個人的自由,可是一旦離開就回不來這裏了。這同過河拆橋是一回事。進城兩三天後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嗎?要是那樣的話,這裏不儘是出來進去的人了。"
"直子說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對男子說。
"嗅,當然我不是指這個。"我說,"我看大家說話都那麼小聲細氣的,心裏就不由納悶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我是沒意見啊。"
"當然不至於,怎能那樣!"
一會,一輛公共汽車從另一側上來,停在我們車旁,司機跳下車。兩個司機交談沒有幾句,便鑽進各自車裡。乘客們也都返回座位。隨即,兩輛車開始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馬上明白了我們的車為什麼在山頂等待另一輛車的理由:從山頂下行不遠,道路突然變窄,根本錯不過兩輛大型客車。我們車錯過了幾輛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汽車,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後退,把車身緊緊貼在拐角處凸出的地方。
"那也算不得什麼拿手。"我有點不悅。
我們走出主樓,翻過一座小山岡,從游泳池、網球場和藍球場旁邊通過。網球場上,有兩個男子在練習網球。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一個胖胖的小夥子,兩人球藝都不錯,但在我看來,都嚴然在玩一種與網球截九_九_藏_書然不同的什麼遊戲。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與其說是在打球,莫如說是對球的彈性感興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們一邊神情肅然地冥思苦索著什麼,一邊執著地往來擊球。而且兩人都汗流泱背。眼前的那個小夥子瞥見玲子,便停止打球,走過來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幾句話。網球場旁邊,一個手扶大型割草機的男子面無表情地割著草坪。
"嗯--是渡邊君吧?在你見直於之前,我想還是最好由我把這裏的情況介紹一下。所以首先,你我兩人要這麼談一會。這裏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無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鬧出洋相。曖,你對這裏的事還不怎麼清楚吧?"
"怎麼把這種書特意帶到這地方來廣玲子嗔怪似的說。給她這麼一說,我想可倒也是。
"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樣子,"到夜晚可就大變樣了。一到夜晚,我就流著口水,在地板上團團打滾。"
"同那麼大堆女人睡覺還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說睡過多少個來著?"。"人十個左右總還是有的吧。"我說,"不過,在他身上,睡的人數越多,每個行為所具有的含義就越模糊淡薄。我想這就是所謂他的追求目標。"
但沒過多久,傳來膠低鞋輕柔的步履聲,一位梳著短髮--頭髮似乎相當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現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邊握一邊反覆觀察我的手。
"我們?指誰?"
5點剛過,人們開始陸續返回"C區"。從廚房窗口望去。見三個女士從窗底下走過。三人都頭戴帽子,不曉得什麼模樣和年齡。但從聲音聽來,都不像很年輕。她們拐個彎,不久便消失了。繼而,同一方向又走來四個女士,同樣拐彎不見了。四下里瀰漫著黃昏的氛圍。從客廳窗口,可以望見樹林和山巒的稜線。稜線上浮現著淡淡的夕暉,宛如鍍上了一層光邊。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頭問我:"在這裏呆到什麼時候啊?"
快到11點時,抵達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車到三條,步行到附近一個私營鐵路車站,問16號公共汽車從哪個站台幾時發車。答說12時35分從對面第一個候車亭出發,抵達目的地要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在售票處買了車票,然後走人近處一家書店,買張地圖,坐在候車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準確位置。從地圖上看,"阿美寮"委實位於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說:公共汽車需要向北翻越幾座山頭,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后,掉頭拐往市區。我下車的停車站往前幾步遠便是終點。從停車站有條登山道,步行二十幾分鐘便可到達"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靜。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著。我告訴直子,敢死隊突然失蹤了,見最後一次面那天他給了我一隻螢火蟲。直子十分遺憾地說:"真可惜啊,他怎麼沒了!本來還想多多聽聽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隊,我便又講了一遍。不用說,玲子也大笑起來。只要一提起敢死隊,整個世界便充滿和平、洋溢歡笑。
"努力就是。"我說,"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裏呆7年呢?聽你這麼多話,我不覺得裏面有什麼不正常的。"
我默默點頭。
"謝謝。"玲子說著,莞爾一笑。
"所以不就什麼問題就沒有了!就住在我們那裡,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個夠,這有多好!而且又沒有隔閡,我還可以彈吉他給你們聽。我正經有兩手哩!"
直子撩起頭髮,卡上發卡。
"因為這裏靜,所以人們說起話來聲音自然就放低下來。"直子把魚刺整齊地堆在盤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說也沒有必要提高嗓門,既用不著說服誰,又沒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實際是不允許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說。"不過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類,而且又似量的話。我托一個認識的職員買回來一點點。"
"不錯嘛。"我說。
"不過,往後你可不要對女人誇她的皺紋有魅力。我給你這麼一說倒是高興……"
她邁進標有C-7編號的樓,爬上盡頭的樓梯,打開右側的門。
"也不怎麼拿手。"
"不過別有什麼顧慮,兩人儘管敞開說。別把我在旁邊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間的事,我全部曉得。"
直子去廚房拉開抽屜,拿來一枝粗大的白蠟燭。我點上火,把它立在煙灰缸里。玲子對燭火點燃支煙。四周依舊一片寂然,在這寂然中我們三人圍蠟燭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裡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月影,飄忽不定的燭光,在潔白的牆壁上重疊交映,影影綽綽。我和直子坐在沙發上,玲子在搖椅上落座。
她從褲袋裡取出錢包,從該裝月票那欄里拈出張照片給我看。是個十來歲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腳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著。
"好的。"我笑道。
玲子從電冰箱里取出白葡萄酒,用開瓶蓋的工具打開,拿來三隻玻璃杯。葡萄酒香甜爽口,彷彿在內院貯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時,玲子從床下面掏出吉他,打開后不勝憐愛般地調了調弦,慢慢地彈起巴赫的賦格曲。雖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嫻熟,但感情充沛,疾緩有致,
"就這樣,我決定到伊豆祖母那裡靜養一些時日。就是說,放棄音樂會,好好輕鬆一下,兩周時間不接觸鋼琴,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可就是不成。無論做什麼,頭腦里出現的儘是鋼琴,除了鋼琴別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小手指會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動彈不得呢?果真那樣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頭腦里反覆想的全是這些。其實也難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鋼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歲開始練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還是琴,此外我幾乎什麼都沒考慮過。怕弄壞手指,家務事一點沒做過。也就因為鋼琴彈得好,周圍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從如此長大的女孩手裡奪走鋼琴,還能剩下什麼?這麼著,砰!頭腦的螺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腦袋一片混亂、一團漆黑。"
"是啊。"我說。
"籃球呢?"
"還同路上隨便碰見的女孩睡覺?"
"啊,是這樣。呢,我么,在這裏當教音樂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實我本人也是患者。在這裏一呆都七年了,平時教教大家音樂,幫忙做點事務性工作。結果就鬧不清是職員還是病員了。我的事,直子沒告訴你?"
"打算後天傍晚回東京。一來要打工,二來星期四有德語考試。"
"上了年紀,身體就變得吃不進多少東西啦。"她解釋般地說。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這--或許。"說著、她把打火機在手心裏翻來覆去轉動了半天,"可是,渡邊君,我也有我的具體情況。要是願意聽,下次慢慢講給你。"
"哪裡,非常可愛。"我說。
玲子蹙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著我的臉:"你這個人,說話方式還挺怪的。"她說,"怕不是在模仿《黑麥田》里那個男孩兒吧?"
"打心眼裡。哦笑著說。
再往前走,便是樹林。林中散布著十五六棟西洋風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離。幾乎所有住宅門前,都立著門衛騎的那種黃色自行車。玲子告訴我,這裏住的都是工作人員的家屬。
"肯定是我腦袋不好。"直子說,"這裏的情況還不大明白呢。就像連對我自己本身都還稀里糊塗一樣。"
"對不起。我對玲子說。
嘻歡一個人做事?"
"不要緊,反正可以學德語。"
"要是不嫌棄把我這份也吃掉,喏。我已經飽飽的了。吃么?"
"就他而言。"
"呢,當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還是為數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確實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這裏康復出院。這裏最大的好處在於大家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幫助。而其他地方則不是這樣。遺憾的是,其他地方,醫生始終是醫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於醫生,醫生給患者以幫助。但這裏卻是互相幫助,互相引以為鑒。而且醫生是我們的同伴,在旁邊一發現我們需要什麼,便趕緊過來幫忙。有時候我們也幫他們忙。因為在某種情況下我們是強過他們的。例如我就教一個醫生彈鋼琴有個患者教護士學法語,就是這樣。得我們這種病的人,有不少人學有專長。所以在這裏我們都一律平等,不論患者還是工作人員,你也在內。你在這兒的時間里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我幫助你,你也幫助我。"玲子和藹地牽動臉上的皺紋,笑道,"你幫助直子,直子也幫助你。"
我和玲子沿著街燈下的路面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網球場和籃球場那裡時,在長凳坐下。她從長登底下取出橙色的籃球,捧在手中團團轉動。稍頃,問我會不會打網球,我說會倒是會,只是非常差勁兒。
"家庭背景?"我一驚,反問道。
玲子停止練習,吉他"蹦"一聲掉在膝上。"你還不到 20吧?到底過的怎麼一種生活,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