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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綠茵藏艷(2)

第六章 綠茵藏艷(2)

"不好受?"我反問。
"叫什麼名字?"我問店裡的女孩子。"
"當然。"我回答。
"請請。"玲子說,"可能給我一口?"
我點點頭。
她們輪換去盥洗室刷完牙走進卧室后,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在發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的長。月光依然銀燦燦地瀉滿房間。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籟,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彷彿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吉他的裊裊餘音。但這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人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地排著綠柳,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並不弱,而柳枝卻紋絲不動。怎麼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著一隻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馬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然而那鳥卻飛不起來,豈止飛不起來,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喀啪喀"紛紛落地。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處理,幾乎沒找過誰商量或求人幫忙。也不是因為自尊心特彆強,不過是覺得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大概。父母也對此習已為常,說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緊。我倒是經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熱心地教這個教那個,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個人解決。既不發脾氣,也沒有不高興的時候,真的,不是誇大其詞。女人嘛,例如來月經的時候不是心情煩躁得要衝人發火嗎,或多或少。姐姐連這種情況也沒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沉來代替不高興的。往往兩三個月就來一次,一連兩三天悶在自己房裡睡覺。學校不去,東西也幾乎不吃。把房間光線弄得暗暗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發獃,但不是不高興。我一放學回來,就把我叫到房間里,讓挨她坐下,-一問我那一天做了什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外乎和同學做什麼遊戲了、老師講什麼了、測驗成績如何了等等。姐姐都聽得很專心,還談感想,提出建議。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練芭蕾--她就繼續一個人發獃。這兩三天一過,她就一下子恢復得和平時一個樣,神采飛揚地上學去。這種情形,嗯--好像是持續了四年。一開始的時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醫生商量過。但她不是兩三天一過就好得利利索索的么,所以父母後來就以為反正不管也會自然好起來的,說她是個聰明剛毅的孩子。
"他說不要緊。說他不是單單想同我睡覺,而是想同我結婚,同我共同承擔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不真這樣想他是不會說出口的,而一旦說出口就信守諾言,他就是這樣的人。於是我說好吧,那就結婚吧。實際上也只能這樣說。結婚怕是在那四個月以後。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斷絕了關係。他家是四國鄉下有些來歷的家族,父母對我進行了徹底調查,知道我住過兩次院,就反對這門婚事,吵了起來。反對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我們連婚禮也沒有舉行。只去區政府辦了結婚登記,到箱根住了兩個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這麼著,我直到結婚還是處|女,到25歲。像是在說謊吧?"
玲子聲音乾澀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話頭,沉默良久。
"可愛吧?"直子欣欣然地說。然後讓我抱過來,那暖乎乎的小圓團兒在我懷裡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兩耳一抖一抖地直動。
"或許。"我也笑著說。
"剛才只我一個人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兒。"我說,"記得以前我同本月君兩人去看望你那時的情形么?去海邊醫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級那年夏天吧。"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輕鬆。這回攏住頭髮的是沒有帶任何裝飾的樸素的髮夾。
我在床上許久靜止未動,而後轉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錶,對著月光一看:3點40分。我去廚房喝了幾杯水,折身上床,結果直到天光大亮--灑滿整個房間的陽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後還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過來,在我臉頰"啪啪"拍了兩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那還不是,"玲子笑著說,"當然是開玩笑嘛,這種話。你這個倒滿可愛的,是吧,直子?"
"你太悲觀了,"我說,"在黑夜、噩夢、死人的力量前面太膽小了。你必須做的是忘記這些。只要忘記,你肯定能恢復的。"
"喂,眼睛好紅啊,怎麼搞的?"直子邊倒咖啡邊對我說。
"我的樂感不錯。"玲子朝我擠下眼睛,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只要聽上三遍,沒樂譜也大致彈得下來。"
"讓玲子抱我。"直子說,"叫醒玲子,鑽進她被窩,求她緊緊抱住,還哭。她撫摸我身體,直到心裏都熱乎過來。這--不奇怪?"
"真有點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說,"昨天真對不起,精神又有點激動。你特意跑來的,都怪我。
我這種較為清新純凈的心情在吃飯時間也未改變。我往麵包上塗黃油,剝開煮雞蛋,同時像要尋找什麼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對面,不時地瞟她一眼。
"只要在這個人身邊,就問題不大,我當時想,"玲子說,"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不至於舊病複發。知道嗎,對我們這種病來說,最重要的是信賴感。一切交給我個人好了!每當我的情況稍有不妙,也就是螺絲剛一開始鬆動,他就會當即察覺、精心地不厭其煩地予以糾正--擰緊螺絲,理清鏈條一一隻要有這種信賴感,我的病一般是不會反覆的。只要存在這種信賴感,那砰的一聲就不會發生。我是那麼高興,心想人生是多麼美好啊!那感覺,就像被人從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撈出來、用毛巾被裹著放到溫暖的床上一樣。婚後兩年有了孩子。從那以後一心撲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麼的,也因此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早上起來,做家務,照料孩子,他回來時就讓他吃飯……每天都是這樣。但我感到幸福。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持續幾年來著?持續到31歲。而後便又砰的一聲,破裂了廣
她一邊低聲哼著旋律一邊彈,直到把這首主題曲完整地彈完。我們三人一齊拍手,玲子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
"覺得就像本月從黑暗處招手叫我過去似的。他嘴裏說:喂,直子,咱倆可是分不開的喲!給他那麼一說,我真不知怎麼才好了。"
"路上注意些!"門衛囑咐道。
"待會詳細告訴我,他的表現怎樣。"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識結婚了。他比我年紀小,在一家製造飛機的公司當工程師,是跟我學鋼琴的學生。好人吶!話語雖然不多,但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練習了半年鋼琴后,突然問我能不能同他結婚。是一天練完琴喝茶時突如其來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們既沒約會過,甚至連手都沒握過。我吃了一驚,就說不能跟他結婚。我說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也懷有好感,但由於多種緣由不能同他結婚。他說他想聽那緣由,我便毫不隱瞞地全都告訴了他。說自己曾因腦袋不正常住過兩次院,連細節也-一講了。我對他說導致那種情況的出現是什麼原因,以後也有可能反覆。他說讓他再想一下,我說盡可以慢慢考慮,萬萬倉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來的時候,還是說想結婚。於是我說:"等我三個月。這段時間里我們交往一下。之後若你還是有想結婚的心情,那時兩人再商談一次。"
"不是我喲,我哪裡會教這種歧視人的話。"玲子說。隨即又學了聲貓叫,鸚鵡這回沒再吭氣。
與玲子姐聊天、看書、聽唱片,或到別人房間玩。就這些。"直子說。
"至於那孩子為什麼選擇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為她的犧牲者選擇的,還是為尋求某種解脫選擇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當然嘍,事到如今知不知都無所謂了。因為一切都已付諸東流了,我又落到了這步田地。"
"虧你幫忙。"我回答。
"都說什麼謊呢?"
"那麼你收她做學生了?"我問。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說,"他那人,在你面前總是那樣,拚命掩飾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歡你。所以才儘可能只讓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勁頭就沒有了,真是個心情說變就變的人。舉例說吧,本來一個人口若懸河地說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間突然一言不發了。這事往往發生,從小就一直這副德性。儘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我最喜歡早晨。"直子說,"一切都好像重新開始似的。中午時間一到我就有些傷感,晚上最最討厭。每天每日我都是這麼想著度過的。
"在那以前,我想再調治一下自己。恢復得好好的,成為一個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時候?"
"您好。"我應道。
直子於是緩緩然而語言清晰地談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時起床,在這裏吃早餐、清掃鳥舍,之後便大多去農場勞動,侍弄蔬菜。午飯前或午飯後有一小時同主治醫生個別會面時間,或者進行集體討論。下午是自由活動,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講座、野外作業或體育項目。她選聽了幾個講座,有法語,有編織,有鋼琴,有古代九-九-藏-書史等。
"和這東西再也見不了幾天了。"玲子拍著狗腦袋說,"到10月中旬,就要把馬和牛裝上卡車,運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這裏放牧,讓它們吃草,還開了一個小咖啡店招待遊客。說起遊客,一天跑來的頂多也就是二十來個。怎麼,你不喝點什麼?"
"貝貝!"我扯著嗓門喊道,狗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兩聲。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說。
"要是你想接著聽,明天再講吧。話長,一次講不完的。"
直子在沙發上調換了一下疊架的兩腿:
"那人這地方有點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著腦袋說。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頂得住才行!"玲子說。
"不過,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讓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確實只是他好的方面。"
"談得好嗎?"玲子間直子。
."不輕鬆。"我說。
"來年5月還來呀!"女孩兒笑道。
"而且那麼想著的時間里,你們也會像我一樣上了年紀--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時間里喲!"玲子不無得意地說,"快得很哩!"
"我說,你喜歡的那麼都是這樣的人呢?"直子說,"我們這些人,可全都是哪裡抽筋兒、發麻、游也游不好、眼看著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論我、本月還是玲子,沒一個例外。你為什麼喜歡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何以見得?"
直子把臉轉向我,凄然地漾出淺淺的笑意:
玲子請那女孩兒借吉他用一下。女孩答應著,關掉收音機,從裡邊拿出一把舊吉他。狗抬起頭,"呼嚕呼嚕"嗅了嗅吉他味兒。"可不是吃的喲,這個。"玲子像講給狗聽似的說。帶有青草芳香的陣風吹過檐廊。山脈的稜線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眼前。
"這回走路好受一點了吧?"
"可我們是不正常啊。我心裏明白。"直子說。
"我們同普通的男女關係有很大區別。那關係就像肉體的某個部分緊緊相連似的。即使有時離得很遠,也像有一種特殊引力又拉回原來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發展成為戀人是極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慮和選擇的餘地。12歲時我們接了吻,13歲時就已經相互愛撫過了。或我去他房間,或者他來我房裡玩,我用手把它處理來著…… 可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我們早熟,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滿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為快,我會幫助他而絲毫不以為意。因此,假如有人為此責備我們,我肯定會大感意外,或者生氣的:我們也沒做什麼錯事,做的不過是應該做的罷了。我們倆,相互細細看過對方的身體,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這種感覺。但相當長時間里,我們控制自己,沒有往前邁一步。一來怕懷孕,二來當時又不清楚該怎樣避孕……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手拉手長大的。普通處於發育期的孩子所體驗的那種性的壓抑和難以自控的苦悶,我們幾乎未曾體會過。剛才也說過了,我們對性一貫是開放的。至於自我,由於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擔,也沒有特彆強烈地意識到。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玲子打口哨悠揚地吹著《驕傲的瑪莉》,一邊歸攏垃圾,裝到塑料袋裡,紮上口。我幫忙把清掃工具和餌料袋收進小倉房。
"胡說,我在右邊。"直子說。
"不,今天沒關係,哪怕晚一些。"直子說,"好久沒見了,想再談一會。你說點什麼可好?"
"我在這兒聽收音機,和她聊天,3點前轉回就可以了。"
"這小傢伙,有一次給貓嚇個半死,那以後就怕貓怕得什麼似的。"玲子笑道。
"呃--"玲子說,"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簡直就像一個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裡靜等著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她抬起沒夾煙的那隻手,揉了下太陽穴。"對不起呀,光聽我說了。本來你是來看直子的。"
"不過玲子姐看起來倒是挺高興上年紀似的。"直子說。
"倒是的。"我說。
"照理是有關係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護婆,也想一個人輕鬆一下。更何況你大老遠來一趟,也攢了一肚子話要說吧?"玲子邊說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
"半夜過來玩也可以,只是別弄錯對象喲!"玲子說,"左邊床上沒有皺紋的身體是直子的。"
玲子在一張外出登記樣的紙上寫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時間。
直子沉下頭,一陣沉默。
"開玩笑吧?"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那多無聊。"玲子興緻索然地說。
"是做胸腔手術時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記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騎摩托去的,提著化得軟綿綿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過總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轉動著狗尾草穗。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嗯,就要一點點地收攤了。"女孩兒說。玲子掏出煙,兩人拍起來。
我點頭。
"哪裡會忘,"我笑道,"只是給你的話吸引住了。"
"真的什麼也沒做?"玲子又問我。
"衝動啊。"
玲子喟嘆一聲,重新捧起籃球。
""沒有。"我答。
"我不毀掉,決不。"
"反正我在這裏要比在大學時學得起勁。很用功,而且用起功來覺得很有意思,這可好著哩!"
打掃完畢,兩人放下清掃用具,接著把餌料投進每個餌槽。火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積水,跑過來一頭扎進槽內,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顧頭不顧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你說的是什麼呀?"她問道。
穿過村莊,前行不一會,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圍欄的廣闊牧場,遠處可以望見幾匹馬在吃草。沿圍欄走不久,一隻大狗"啪喀啪喀"甩著尾巴跑來,撲到玲子身上,在她臉上嗅了嗅,然後又撲向直子搖頭晃腦。我一打口哨,它又跑過來伸出長舌頭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玲子拿來兩個杯子,我和她幹了一杯,隨後玲子去廚房做可可。
11點半,兩人從農場回來;輪流進去淋浴,換上潔凈衣服。接著三人去食堂吃午飯,飯後步行到大門口。這回門衛倒正好在門衛室內,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著想必從食堂端來的午飯、擱物加上的晶體管收音機播放歌曲。我們走到時,他"呀"一聲揚下手,寒暄一句,我們也道了聲"您好"。
"那為什麼?"我問。
玲子說三個人這就出去散步,大約要三個小時后回來。
睜眼醒來時,我仍恍惚覺得繼續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里隱約泛著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地坐在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胞雙膝,如同飢餓的孤兒似的把下頜搭在膝頭。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頭的手錶,本該放在那裡,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乾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著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髮的一側照例用蝶形發卡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發卡的呀。
"簡直是《一千零一夜》。"
"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兒?"直子說。
"牧場的狗。"直子摸著狗的腦袋說,"估計都有20歲了,牙齒不中用,硬東西幾乎啃不動。總在店前躺著,一聽到人的腳步聲,就躥上去撒嬌。"
我和直子叫了熱咖啡。
"至於她為什麼自殺,誰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況一樣,一模一樣。年齡也是17,直到事件發生前也沒有自殺的徵兆,遺書也沒有--一樣吧?"
她彈起剛剛播過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曲。聽起來她沒見過樂譜,是第一次彈,未能一下子準確把握基調。但反覆摸索之間,終於捕捉住那種流行的風格,把全曲彈了下來。而到第三遍時,已經可以不時地加人裝飾音,彈得很流暢了。
"那還用說廣我笑道。
"是啊。新來的女的,一般都做這個,簡單嘛。想看兔子?"
"我倒是擔心你會怎麼想。"說著,我輕輕搖了下頭。
"到半夜還沒睡著,往下也沒睡好。"
"說實話,我是為聽立體聲才到這兒來的。"玲子一副滿足的神情,"我們那兒連個收音機也沒有,要是再不來這裏幾次,連世上現在唱什麼歌都不曉得了。"
"沒做呀。"
直子接著說;
返回房間,她們脫下長膠靴,換上普通運動鞋,說這就去農場。玲子勸我留在這裏看書或做點什麼算了,因為去看也沒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業。
玲子從帆布包里掰下一塊干乳酪。狗嗅到那氣味兒,便奔過去一口叼住,高興得什麼似的。
"不過和我兩人去的九九藏書時候可不是那個樣子,和普通人做的沒什麼兩樣。"
"能等?"
"看完書,盥洗室桶里滿滿裝著我們的臟內衣內褲,洗洗可好?"玲子說。
"真的想聽。"我說,"可以的話,講給我聽聽好么?"
"上年紀我是並不高興,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輕。"玲子應道。
三個女士一陣閑聊的時間里,我撫摸著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確老了,硬邦邦的幾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幾把,狗於是十分舒坦似的閉目合眼,"哈味哈味"喘著氣。
"當然等的。"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樣聰明漂亮的話,我會成為一個更地道的更有作為的人。既然那般聰明漂亮,還別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寵愛,還何苦要欺侮、躁躪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是不存在非做此手腳不可的客觀原因嗎!"
"馬上就抱,就在這。"直子說。
"晚飯後一般做什麼呢?"
又爬了10多分鐘,山路沒有了,來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們在這裏歇息片刻。擦汗,喘氣,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來一種什麼葉片,做成哨笛吹著。
"是啊。那時,你像是寫了一首長詩。"
"這電影我看了。"我說。
玲子給煙點上火。風已經停了,煙直線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覺之間,空中已閃出無數的銀星。
"我沒打呼嚕?"玲子問。
"這麼著,我從小就決心當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直子一邊來迴旋轉著狗尾草穗一邊說,"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直聽著周圍人誇姐姐腦袋又好使又會體育又有人緣這些話長大的。我覺得我再怎麼死追活趕也攆不上姐姐。要是光論長相,倒是我稍漂亮一點,父母也像是打算讓我在他們的疼愛下長大,因此從一上小學就把我送人那樣的學校:天鵝絨連衣裙、鎮花邊的短罩衫、漆皮鞋,還學鋼琴和芭蕾舞。不過因此姐姐可喜愛我了,喜愛得不得了,真像對待可愛的小妹妹似的。買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送給我,領我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教我怎樣用功,同男朋友約會時也帶我一起去來著。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姐姐。
她保持同一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係,她嘴唇的陰影被誇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著她心髒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儼然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那人也極喜歡,好人吶!"
"每天早上都做這活兒?"我問直子。
"或許,我們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賬償還回去。"直子揚起臉說,"償還成長的艱辛。我們在應該支付代價的時候沒有支付,那筆賬便轉到了今天。正因為這個,木月才落得那個下場,我才關在這裏。我倆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餓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總一直這樣下去啊,我們一天比一天長大,必須到社會上見世面。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義就像根鏈條,把我們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鏈條。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結果卻未能如願以償。"
"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紹我。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說。
"要是你問的是衝動沒有,那倒是的,還用問。"
我走進盥洗室,重新洗把臉;拿她們的指甲鉗剪了指甲。就兩位女士居住這點來說,這盥洗室真是樸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育、防晒膏、洗頭膏一類東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妝品樣的東西卻幾乎見不到。剪罷指甲,我去廚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邊喝邊打開德語課本。我撿一處暖洋洋的陽光,只穿件圓領半袖衫,逐個往下背德語語法表。這時我不由產生不可思議的感覺:德語不規則動詞同這餐桌之間,似乎相隔著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遙遠的距離。
"那以後三天時間里,我一句話都沒說,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眼著定定不動,好像毫無知覺了。"直子把身體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寫了吧?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時間比你想的要長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話,希望你只管一個人前行就是,別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覺就睡好了。別考慮我顧忌我,喜歡什麼就盡情做什麼。要不然,我說不定會拖累你的。我,不管發生什麼,這事是絕對不想做的。不想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人生。我剛才就已說過,只要你時常來看我,永遠記得我--我希望的只是這個。"
"誰演的?"
"從這裏出來,一起生活好么?"我說,"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保護你不受黑夜和夢的干擾,還可以抱你--當離開玲子后你還感到難受的時候。"
"是的吧。"直子笑著贊同。
"或許類似一種什麼愛好?"直子好笑似的說。
"光顧和女孩廝混了。"直子自言自語似的說。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彷彿眼前真出現了女孩那張臉:
"可我也許永遠也恢復不過來。即使那樣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耳聾,得再大點聲才能聽見。"女孩兒的話帶有京都味兒。
"走吧!"直子說著,立起身。
"貝貝。"我叫了一聲,狗完全無動於衷。
我們穿過草地,穿過雜木林、又穿過草地。直子邊走邊講她死去的姐姐。她說,這話還幾乎沒向任何人講過,但認為還是向我講了為好。
庫利姆的《白房間》播完后,有一段商業廣告,接著是西蒙和加豐凱爾樂隊演唱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歌。曲子播完,玲子說她喜歡這首歌。
"不要緊的。我想恐怕還是把各種情感發泄出去好些,你也罷我也罷。所以,如果你想向誰發泄那些情感的話,那麼就向我身上發泄好了。這樣可以進一步加深理解。"
"這裏怕也快到閑時候了吧?"玲子問。
"理解我又怎麼著呢?"
"我們兩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係。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仍在一起、相親相愛,並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放心,這人不用怕的。"直子說,用手指撫摸小兔的腦門,看著我的臉甜甜地一笑。那張笑臉沒有一絲陰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笑了。並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麼回事呢?那千真萬確是直子本人呀,絕非什麼夢境--她確實在我面前脫|光身子來著……
"傻瓜廣直子哧哧笑道。
猗帶頭把我們領到那家咖啡店。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築物,牆壁塗著白漆,房檐下懸挂一塊咖啡杯形狀的退色招牌。狗搶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縫眼睛。我們剛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個身穿教練衫白布褲、梳著馬尾辮的女孩兒閃出,親熱地向玲子和直子塞暄。
"我們年齡相差6歲,性格什麼的也很不相同,但關係處得非常融洽。"直子說,"一次架也沒吵過,真的。當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來的。"
"那個年齡的女孩誰都寫的。"直子哧哧笑道,"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過去彈莫扎特的協奏曲時,掌聲更大著哩!"她說。
短暫的沉默。
"這樣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說。
"我拒絕了。我說一來我有好些年空白,二來著完全是初學者還另當別論,而從中途教一名已練過幾年的人是十分困難的。況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時間。再說--當然這點我沒向對方說出--動不動就換老師的孩子、誰接手都傷腦筋。可是那太太非讓我見見她女兒,說哪怕只見一面也好。我見這人有點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絕,加上對只求見面也不好拒之門外,便說如果僅僅見一面倒也無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個人來了。漂亮得活像個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麼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後都沒見過。頭髮像剛剛研出的墨一樣油黑油黑,找找披落下來。手指纖纖,眼睛忽閃忽閃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軟,簡直像剛剛做出來似的。剛見到她時,我半晌都忘了開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廳沙發上一坐,頓時滿室生輝,判若別境。細細看去,直覺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縫起來才行。就是這麼個女孩兒,直到今天還歷歷在目。"
"姐姐屬於無論讓幹什麼都拿第一那種類型。學習第一,體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領導才能。性格熱情開朗,在男孩子中間也很有人緣,也很受老師喜愛,得的獎狀足有一百張。哪所公立學校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兒。示過,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這樣說,我姐姐可不是別人一寵就自以為好了不起或對人擺出一副不冷不熱面孔的人,她不喜歡嘩眾取寵,只不過是不論幹什麼都自然而然幹得最好罷了。
"遇上什麼了?"我問。
"乖孩子,我們等不到中午就回來,可得好好用功喲廣玲子說。隨即兩人呵呵笑著離開房間。窗下傳來一伙人走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我也沒有。"
"不過,要是和我牽扯在一起,會毀掉你的一生。"
"啊,讓我按順序說吧。那孩子九-九-藏-書是個病態的扯謊鬼,完全是一種病症。無論什麼,開口就編造謊話。在編造時間里,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並且為了使編造的某個謊言不露出破綻,甚至把周圍相關的事物統統改頭換面。若是一般情況,肯定會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於頭腦轉得飛快,早搶在別人生疑之前彌合得天衣無縫,因此對方根本察覺不出來。這就是所謂扯謊。而且一般說來,誰也不會以為那麼漂亮的孩子居然會為雞毛蒜皮的瑣事大扯其謊,包括我在內。那孩子扯的謊話,半年時間我聽得真可謂數不勝數。但一次也沒有懷疑過,儘管從根到梢全是謊話。傻瓜呀,純粹是傻瓜廣
我本想反駁一句什麼,但透不過氣,終未能順利出口。頭上生著一根伊然裝飾性羽毛的紅色小鳥不時從眼前掠過。它們那以藍色天空為背景飛行的身影十分賞心說目。周圍草叢裡盛開著各色野花,白的、藍的、黃的,多得令人眼花緣亂。到處都有蜜蜂的嗡嗡聲。我一邊觀賞眼前景緻,一邊一步步往上移動,什麼也不去想。
"我也有時那樣的。"
直子用手指理了幾下頭髮。發卡已經摘掉,每一低頭,發便落下遮住她的臉。
"哦們沒做那種事。"直子紅著臉說。
"他,倒滿規矩的哩!"玲子打著呵欠說。
她把這裸體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約五六分鐘。而後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罷,倏地站起身,悄然打開卧室的門,消失在裏面。
"嗅,明天下午安排了幾項活動,我們去野遊好了。附近有個很不錯的地方。"玲子道。
然而,現在我眼前的直子身體卻與那時截然不同。我想,那肉體已經變遷,如何已變得無比完美而降生在月華之中。首先,少女的輕盈柔軟已於本月去世前後驟然消去,而隨後代之以成熟的豐腴。由於直子的肉體完成得過於完美無缺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胸部、隨著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道路離開圍欄,通到一片形狀如同小湖一般圓圓的、四面圍有樹林的草地。
我們穿過來時那條雜木林小道,回到房間。蠟燭熄了,客廳的電燈也沒開。卧室的門開著,裏面亮著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灑進客廳。就在這模模糊糊的燈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發上。她已換上長睡衣樣的衣服,領口一直纏到脖子上,腳蹬沙發,支起膝蓋坐著。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頭頂上:
她搖了幾下頭:
"好了?"
"說起來,世上彈巴赫彈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彈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沒有。但那種演奏十之八九都沒什麼內容,乾巴巴的空洞無物。可那孩子呢,雖然彈得並不高明,卻多少有一種至少足以打動我的東西。因此我想:這孩子或許有教的價值也未可知。當然,現在把她重新訓練成職業性的為時已晚,但培養成像當時的我--現在也如此--那樣自彈自娛的快樂的鋼琴手估計還是可能的。結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這女孩,不是默聲不響地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種類型的人,而是個為了讓別人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於心計的孩子。怎樣才能使人發生好感,怎樣才能獲得別人的誇獎--這一套她瞭然於心。包括怎樣的演奏風格才能打動我,也都經過精心算計。並且將值得一聽的那部分不知拚命練習過多少次,這完全想象得出來。
"那種時候怎麼辦呢?"
"運動不足嘛。"
"好,不說。"我說。
"我說,渡邊君,今早你幹嘛總看我的臉?"直子好笑似的問道。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後面。狗睜開兩眼,隨後跟了幾步,終於覺得自討沒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們在牧場圍欄旁邊平坦的路上從容自得地走著。直子不時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如何,喝點可可好么?"玲子開口道。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見時打聲招呼那種關係的太太登門找我,說她有個女兒想跟我學鋼琴,問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說法,那孩子從我家門前路過時經常聽到我彈鋼琴,感動得不得了。而且認得我,還很崇拜。孩子正在讀初中二年級,這以前從師學過好幾次,由於不止一個的原因總是進展不順利,眼下沒跟任何人學。
"腳底板?"
"想看。"我說。
"值皮士住過一陣子,冬天也都凍得逃之夭夭。"
"看怎麼想。"
"她拿來了樂譜,問我可不可以彈下試試。我說可以,請彈好了。她就彈了巴赫的創意曲、那個么,怎麼說呢,彈得很有意思,或者說不可思議,總之不一般。當然,技術並不怎麼好。畢竟沒有進過專門學校,從師練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是她自己的手法,一聽就知沒經過專業訓練。如果在音樂學校的實踐考試上這麼彈的話,只消一聲就會立遭淘汰。可她彈的還是值得一聽。就是說,儘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塗,但剩下的百分之十還是發揮得相當可以。這也就是巴赫的創意曲。於是我對那孩子發生了極大興趣,心想這孩子究竟怎麼回事呢?
"玲子呢?"
事完后,我溫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直子更緊地貼著我胳膊,說:"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啊!"
"發現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著說,"小學六年級的秋天,11月,天下著雨,一整天都陰沉沉的。當時姐姐讀高中三年級。我練完鋼琴回來是6點半,母親正在準備晚飯,讓我叫姐姐吃飯。我跑上二樓,敲姐姐房間的門,喊聲吃飯了。可是,沒應聲,靜靜的,我感覺得有點奇怪,又敲了一下開門進去。本來我以為她睡著了呢。不料姐姐沒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廠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麼。房間里一片昏暗,燈也沒開,所有東西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我招呼說:幹什麼呢,吃飯嘍!但說完后,我發覺她的個子比平時高。我有些納悶兒:怎麼回事呢?是穿高跟鞋,還是蹬在什麼檯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剛要開口時,心裏猛地一震:原來脖子上有一根繩索。那繩從天棚樑上筆直地垂下來--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簡直像用墨斗在空間綳地打下的一條線。姐姐穿著白色的短罩衫--對了,正是我現在身上這件便式的,下身一條灰裙子。腳尖像跳芭蕾舞一樣緊繃繃地伸著,地面與腳尖之間有20厘米左右沒有任何阻礙的空間,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著呢。還有臉,臉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趕緊到下邊告訴母親,得大聲喊叫,可身體偏偏不聽使喚,偏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本來我的意識要趕快下去,身體卻要擅自把姐姐的身體從繩子上解下。當然,這不是一個小孩子能辦到的,於是呆愣了五六分鐘,處於虛脫狀態,什麼都不明白了,就像體內什麼東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裡一動沒動,直到母親來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沒動,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明白,我能明白。"我說。
"嗯,談了許多。"直子說。
"父母也對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觸到膿腫似的。其實我也明白,他們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還為自家女兒自豪來著,可如今卻成了精神病院的歸來者,婚事都很難談攏。一同生活起來,他們的這種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樣真真切切,難受得不知怎樣才好。而一出門,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議論我,嚇得我門都不敢出。於是就又砰的一聲,螺絲飛了,鏈條亂了,一時天昏地暗,這是在我24歲的時候。當時我在療養院住了七個月。不是這裏,是圍著很高的院牆,大門緊閉的地方。又臟又沒有鋼琴……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還是一心想離開那裡,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療。七個月--長啊!就這樣皺紋一條條爬了上來。"
"還好。"直子說。
下坡路便徐緩了,兩側狗尾草已經抽穗,黑壓壓的又高又密。大約走了15分鐘,我們路過一處村莊。村裡空無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廢了。房前屋后長滿齊腰高的荒草,牆上的窟窿里沾著白花花的干鴿子糞。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開木板套窗便可以馬上住人。我們從這早已斷絕煙火的無聲無息的房子中間的道路穿過。
"嫌麻煩唄,那不明擺著。"玲子回答。隨即便繼續吹著《驕傲的瑪莉》的口哨把掃帚放進倉房,關好門。
我點頭。
"您好。"女孩兒說。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聽見,肯定高興。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廣
"給你放出來好么?"
這是何等完美的肉體啊--我想。直子是何時開始擁有如此完美肉體的呢?那個春夜我所擁抱的她那肉體何處去了呢?
"那滋味,不好受?"
"可惜啊,本來有的房子還滿可以使用。"我說。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時想起。海風的氣味兒、夾竹桃,這個那個,突然湧上心頭。"我說,"好了,本月君那時常去探望你吧?"
"那怎麼成,"女孩笑著回答,"這種地方,夜晚會把人孤單死的。傍晚由牧場的人用那個送回市內,早上再趕來。"她指了指稍遠一點牧場辦公室前停著的四輪機動車。
她們鑽進烏舍旁邊的小倉房,拿出餌料袋和橡膠軟管。直子把橡膠管接在水龍關上,擰動開頭,然後在注意不讓鳥跑出的同時進人欄內,清洗臟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飛濺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耀眼,孔雀們生怕濺到身上,在欄里"撲撲通通"地一陣逃竄。火九九藏書雞則揚起脖子,像老大不高興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著我。鸚鵡在橫杆上彷彿心懷不滿,弄出很大聲音拍打著翅膀。玲子對著鸚鵡學了聲貓叫,鸚鵡便鑽到角落裡縮起肩膀,稍頃叫道:"謝謝。神經病,臭屎蛋。"
"嗅,隨便,隨便。嗯,天氣滿好嘛!沿河谷那條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險,其他的儘管放心,沒問題。"門衛說。
"當然能等。"
這兩個女子於是就此拿我開起玩笑。我聽著聽著,決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間那件事,門頭吃麵包、喝咖啡。
"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無傷感地搖搖頭,"世界一天變一個樣兒,在我不知道的時間里。"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學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沒缺過課,從不遲到,滿理想的學生啊!練習也很專心。練完后,我們就吃蛋糕、聊天。"說到這裏,玲子突然意識到似的看看表。"嗅,我們差不多該回房間了,有點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腦後了吧?"
"大夥都說那孩子聰明過分了,看書看過頭了。可也是,確實手不離書,有好大一堆書。姐姐死後我也看了不少,心裏很難過。書里有她寫的字,夾著標本花,還夾有男朋友的信。為此我哭了好幾場。"
"你熱戀一個人?"直子問。
"哪裡很久,今年春天嘛廣我笑道,"直到今春還這麼來著。這要是說很久,10年前豈不成了古代史啦!"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後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解開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彷彿繼續做夢似的,注視著她用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發卡。脫掉睡衣后,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著我。沐浴著柔和月色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每當她稍微動一下身子--實在是瞬間微動--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開來,遍布身體的陰影亦隨之變形,恰似靜靜湖面上蕩漾開來的水紋一樣改變著形狀。
"不過,老實說來,我甚至連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喜歡他好的一面那樣。不是嗎?他沒有一點壞心和惡意,只是軟弱罷了。可我這麼說時他不信,並且這麼說:直子,那是因為你我從3歲就形影不離,你對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麼是缺點什麼是優點都分辨不清,很多東西都一鍋粥攪在一起了。他時常這麼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還是喜歡他,對除他以外的人幾乎連興緻都提不起來。"
"簡直像《音樂之聲》里的場面。"我對調弦的玲子說。
玲子給我收拾床的時間里,直子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廣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邊哼著什麼一邊燒水、切麵包,我站在旁邊望了一會,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來代替玲子緊緊抱你。"
"曖。渡邊君?"直子在我耳邊說。
早飯後,兩人說要去鳥合給鳥餵食,我也打算跟去。她倆換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長靴。鳥舍在網球場後面一個不大的公園內。裡邊有各種各樣的鳥,從雞到鴿子都有,還有孔雀、鸚鵡。四周有花壇,有觀賞樹,有長凳。同是患者模樣的兩名男子用掃帚在路上清掃落葉,兩人看上去都在40至50歲之間。玲子和直子走到那兩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還說了句什麼笑話,逗得兩個男子直笑。花壇里開著大|波斯菊,觀賞樹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齊齊。鳥兒一見到玲子,馬上卿卿喳喳歡叫著在欄里撲來撲去。
"可以。"我說。
"哪裡談得上探望,幾乎沒去的,因為那,過後我們還吵了一架呢。開始時去一次,再就是和你兩個,往下就沒影了。你說過分不?一開始去那次像有什麼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鐘就走了。帶桔子去的,嘟嘟嚷嚷胡亂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剝開桔子讓我吃,接著又嘟嘟嚷嚷了幾句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就一晃兒人不見了。還說什麼他一進醫院就頭疼。"說到這裏,直子笑了。"在這方面那人還一直停留在小孩階級。這不是,哪裡會有什麼喜歡醫院的人呢!也正因為這個,人們才去看望,讓病人振作起來。可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睡得可好?"我問直子。
"嗅,你不明白。"我說,"這不是怎麼著的問題。世界上,有人喜歡查時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準備造一艘一米長的船。所以說,這世上有一兩個要理解你的人也沒什麼不自然的吧?"
"不過我們可壓根兒沒想利用你。本月的的確確喜歡你,對我們來說,與你的巧遇是我們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並且現在仍在繼續。雖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連的唯一鏈條,即使是現在。正像木月喜歡你那樣,我也喜歡你。儘管我們完全沒那個意思,可是在結果上我們恐怕還是傷了你的心。真是一點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誰這麼教的?"直子嘆息道。
"我想喝帶來的白蘭地,可以嗎?"我問。
"他總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卻總是不能如願,又是著急又是傷心。本來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卻直到最後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那個也要干,這裏也得改--頭腦里轉來轉去的凈是這些東西。可憐的木月!"
這且不論,反正天氣確如門衛所說,果然不錯。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藍,只有斷斷續續的雲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幾縷淡白,宛如漆工試漆時塗出的幾筆。我們沿著"阿美寮"低矮的石圍牆走了一會,便離開牆,順一條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頭的是玲子,直子中間,我最後。玲子在這羊腸小道上步子邁得甚是堅定,儼然一副對這一帶的山勢無所不知的派頭。我們幾乎沒再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搬動腳步。直子身穿白襯衫藍布褲,外衣脫掉拎在手中。我邊爬邊望著直子在肩頭飄來擺去的垂直秀髮。直子不時地回過頭,和我目光相碰時便微微一笑。坡路長得簡直令人發暈,但玲子的步調居然一點不亂,直子時而擦把汗,隨後緊追不捨。倒是我因好久沒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氣喘吁吁。
"鋼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說,"此外她還教吉他。我們都互相當學生當教師。擅長法語的教法語,做過社會科教師的教歷史,織東西高明的教編織。只就這點來說,差不多成了一所學校。遺憾的是我沒一樣東西可教別人。"
"可話又說回來,縱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現在,我也還是認為那演奏相當不錯。現在再讓我聽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樣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謊等缺點。知道嗎,世上偏偏就有這樣的事。"
"我練吉他、寫自傳。"玲子開口了。
鳥舍後面是兔舍,十來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掃帚把兔糞掃在一起,給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隻小兔貼瞼。
"呃,那你可就回不了東京啦!"玲子也笑了。
"三個月時間里,我們每周幽會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說了很多話。這一來。我不折不扣地喜歡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來。只要兩人在一起,我心裏就豁然開朗,各種惱人事一掃而光。雖說當不成鋼琴家,住過精神病院,但人生並未因此告終,人生中還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產生了這種心情,僅這一點我就衷心地感謝他。三個月過後,他說還是想同我結婚。如果想和我睡覺是可以睡的。我對他說,我,還沒同任何人睡過覺。但因為我頂喜歡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但同我結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結婚,勢必就要連同我的麻煩事包攬過去,而這要比你想的嚴重得多。這也不要緊嗎?
"一直住在這裏?"我詢問女孩兒。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那天夜晚,我輕緩地給直子脫衣服的時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並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頭像是安錯位置的突起物,腰間也總有點不夠圓熟。當然,直子是美麗的姑娘,肉體也富有魅力。這使我爆發性的衝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朝我壓來。儘管如此,我在抱著她愛撫、接吻的同時,仍不免對肉體這一物件的不勻稱、欠精巧驀然產生一縷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釋:我在同你交歡,進人你的體內。但實際並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無所謂的,無非是身體間的一種接觸罷了,我們不過是相互訴說只有通過兩個不完美身體的相互接觸才能訴說的情感而已,並以此分攤我們各自的不完美性。當然這種解釋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來。於是我只能默不作聲地緊緊摟住直子。一抱她的身體,我便從中感到有一種類似未經過徹底馴化的異物仍留在她身體表面那樣粗糙而生硬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激起我的愛欲,使我衝動。
"達斯汀·霍夫曼。"
"用手?"
"嗯,好了,對不起。"直子低聲說。然後轉向我,害羞似的說了聲對不起。"你嚇了一跳?"
"我希望的卻不只是這個。"我說。
直子搖搖頭: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這個那個,談了一個多小時,包括音樂方面的、學校裡邊https://read•99csw•com的。一眼就知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說話有條有理,意見也一針見血,具有吸引對方的天賦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於怕人的到底是什麼,當時的我卻捉摸不透,只是驀然間覺得她機靈得令人生畏。不過,當面同那孩子談起來,便會不知不覺地失去正常的判斷力。就是說,對方太年少、太嫵媚了,以致被其氣勢壓倒,自覺大為相形見細,因而即使一晃閃出否定念頭,也會轉而懷疑那定然出自一種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
"自然。"我說。
"有時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直子說道。
"夜裡我時不時地醒來,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著我的胳膊說,"萬一就這樣不正常下去,恢復不過來的話,豈不要老死在這裏了--想到這裏,我就心都涼透了。太殘酷了!心裏又難受,又冰冷。"
"好的。"我說。
"好啊。"我說。
"貝貝。"她說。
"孩子上幼兒園后,我又開始多少彈幾下琴。"玲子接下去說。"不是為別人,是為我自己彈的。彈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當然,因有好長時間的空白,樂感很難恢復。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聽從使喚。但我仍很高興,畢竟又能彈鋼琴了。每次一彈起來。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保等地熱愛音樂,何等地渴求音樂。真是太美妙了,能為自己演奏。
"兩個人單獨果那麼久沒有關係么?"我問。
"嗯,渡邊君,你可別覺得奇怪喲。"
"現在變硬了?"
"我學德語好了。"我嘆了口氣。
"她做什麼讓你難堪的事了?"
"因為我並不那樣想。"我略一沉吟,這樣答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麼不正常。我覺得不正常的那幫傢伙全都在神氣活現地東奔西竄。"
"嗯,可以的話,想聽聽你的情況,"我說,"這裏的生活,每天都做什麼,有什麼樣的人。"
"可是姐姐死後,我無意中聽過父母的談話。談的是早就死去的父親弟弟的事。說那個人也是腦袋好使得很,17到21歲在家裡一關四年,結果一天突然說要外出,就跳進電車軌道給壓死了。所以父親這樣說來著:還是血緣關係吧,我這方面的。"
我們在三點之前回到咖啡室。玲子一邊看書一邊聽FM電台的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在一望無際的草原邊端聽布拉姆斯,乃是相當美妙的事。她用口哨附和著第三樂章的大提琴序曲旋律。
"其實也就是七八年前這裏還有幾個人居住來著。"玲子告訴說,"四周全是莊稼地。可終歸都跑光了,生活太難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動彈不得,再說土地也不是那麼肥。還是去城裡幹活賺錢。"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點。"那,怕是快要困了吧?"
店裡的女孩兒說,如果肯彈甲殼蟲爵士樂的《太陽從這裏升起》,冰藏牛奶可算店裡請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隨即邊哼歌詞邊彈《太陽從這裏升起》。音量並不大,而且大概由於過度吸煙的關係,嗓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厚度,娓娓動人。我喝著啤酒,望著遠山,耳聽她的歌聲,恍惚覺得太陽會再次從那裡探出臉來。那心境實在太溫馨、太平和了。《太陽從這裏升起》一曲唱罷,玲子把吉他還給女孩兒,再次讓她打開立體聲短波。然後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帶散一個小時步去。
"有一點兒。"我微笑著說。
"從前這張唱片聽到磨破了。真的磨破啦。每一寸都聽,物盡其用嘛。"玲子說。
"嗯。"直子說。
"說是趣味也未嘗不可。一般而言,頭腦精明的人稱之為好意或愛情。你要是要稱為愛好也是可以的。"
"可問題是這種狀態不可能無止境地持續下去,那小圈子樣的東西不可能維持到永遠。這點本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裏清楚,不錯吧?"
直子淺淺露出笑容,看著我的臉。
"那麼,再走一會兒好么?"
"要是能忘掉的話……"直子搖著頭說。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長命百歲。"女孩兒說罷,貝貝又在我腳前來個就地卧倒。
直子一邊說一邊用指尖一點點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風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後,便把那根梗像纏細繩似的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到這兒來。"直子說。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發上拱著膝蓋,彷彿要說悄悄話似的把臉湊近我的耳邊。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聲對我耳朵說了聲"對不起",隨即移開身體。
"前邊我已說過,我從4歲就開始彈鋼琴,但想起來,卻連一次都沒為自己彈過。或者為通過考試,或者因為是課題曲,或者為使別人感動,彈來彈去為的就是這些。當然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種樂器。、但在過了一定的年紀之後,人就不能不為自己演奏,所謂音樂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在我從音樂尖子淪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歲之後,才總算悟出這個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抓緊幹完家務,便動手彈自己心愛的曲子一彈一兩個鐘頭。這期間什麼問題也沒有,沒有吧?"
"曖,渡邊君,"直子說,"你喜歡本月?"
"自傳?"
"嗯?,不說那個還用問好不好?"
"經常這麼爬山?"我問直子。
我把手繞到她肩頭,攏緊她。
"無所不包。"玲子不無嘲諷意味地笑著說,"剛才說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謊,就勢必為此編造出一大堆相關的謊言。這就是說謊症。問題是,說謊症患者的謊言在一般情況下屬於無罪一類,因為周圍人大多心中有數。而那孩子則不同:為了保護自己,她可以滿不在乎地任意造謠中傷,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東西。在母親或親朋好友等容易識別其謊言的對手面前,她不大扯謊,非扯謊不可的時候也認真考慮再三,絕對不至於讓對方發覺。而萬一被發覺了,她便從那美麗的眼睛里一滴接一滴地擠出眼淚,或解釋或道歉,用那小烏依人般的聲音。這一來,誰都不好再發火了。
"而對我來說,木月也是我絕無僅有的朋友。"我說,"除他以外,過去和現在我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我們坐在草地上的乾草上,抱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完全隱沒在草叢之中,除了天空和白雲,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緊緊摟住她。直子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雙手摸索著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個深情的吻。
"她又把她母親的話重複說了一遍。說在我家門前路過時聽到我的鋼琴,大為感動。在外面遇到過我幾次,很是崇拜。說的可是崇拜喲。結果我臉都紅了。怎麼好讓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兒崇拜呢!不過,我想她這也並非完全說謊。當然,我已年過三十,又沒她那麼漂亮那麼聰明,又沒什麼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種吸引那孩子的什麼東西--或許是她所缺乏的一種什麼。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對我發生興趣。曖,這可不是自吹自擂喲!"
最初我以為當著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是出於害羞,但在玲子從房間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無變化,眼睛仍舊那麼晶瑩清澈。
"好的。"我說。
"他么,怕是在熱戀著一個人。"玲子說。
"挺熱情的嘛!"我說。
"說句玩笑。"玲子笑道,"我們1O點左右就上床了。如何?這生活很利於健康吧?睡覺睡得才香呢。"
"所以我很樂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樣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嗎?那一來,我心裏非常快活,也舒展得開。因此我很喜歡三個人在一塊兒。你怎麼想我是不知道。"
"什麼?"
"可不是嗎?"我吸著咖啡說。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請女孩兒放立體聲短波。女孩兒便按了下放大器開頭,選放立體聲。裏面傳出布萊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飛轉的車輪》。
"嗯?"
為了緩解喉頭的乾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響居然發出意外大的回聲。直子於是像響應這一回聲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帶著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麼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麼。儘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30厘米,卻覺得她離我幾光年之遙。
可是我並沒有令人高興的現成話題。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隊還在就好了。只要那傢伙在,笑料就會源源不斷產生出來,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們便頓時心花怒放。真是遺憾之至!無奈,只好不厭其煩地大講特講大家在宿舍里過著怎樣不講衛生的生活。由於太不講衛生了,我講起來都心生不快,但她們兩人都似乎覺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接著,玲子又模仿各類精神病患者的神情舉止,這也十分好笑。11點時,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發背放倒當床,拿來褥單、毛毯和枕頭。
"想和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