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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顏

第四回 夕顏

二人暫時歇息,到了將近中午,方才起身。源氏公子親自打開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蕪之極,不見人影,但見樹木叢生,一望無際,寂寥之趣,難於言喻。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毫不足觀,只覺得是一片衰秋的原野。池塘上覆著水草,荒涼可怕。那邊的離屋裡設有房間,似乎有人住著,然而相隔很遠。源氏公子說:「這地方人跡全無,陰風慘慘的。可是即使有鬼,對我也無可奈何吧。」這時候他的臉還是隱蔽著。夕顏對此似有怨恨之色。源氏公子想:「親昵到了這地步,還要遮掩真面目,確實是不合情理的。」便吟道:
蟬翼單衫今見棄,
此種瑣屑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隱諱,用心良苦,故作者本擬省略不談。但恐讀者以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擊其事之作者,亦一味隱惡揚善」,便將此物語視為虛構,因此作者不得不如實記載。刻薄之罪,在所難免了。
源氏公子所住的地方,是靠邊一個房間。他親自開門,和夕顏一同出去觀賞外面的景色。這狹小的庭院里,種著幾竿蕭疏的淡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宮中的一樣,映著曉月,閃閃發光。秋蟲唧唧,到處亂鳴。源氏公子在宮中時,屋宇寬廣,即使是壁間蟋蟀之聲,聽來也很遠。現在這些蟲聲竟像從耳邊響出,他覺得有異樣之感。只因對夕顏的恩愛十分深重,一切缺點都蒙原諒了。夕顏身穿白色夾衫,罩上一件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裝束並不華麗,卻有嬌艷之姿。她身上並無顯然可指的優點,然而體態輕盈裊娜,嫵媚動人。一言一語,都使人覺得可憐。真是個異常可愛的人物。源氏公子覺得最好再稍稍添加些剛強之心。他想和她無拘無束地暢談,便對她說:「我們現在就到附近一個地方去,自由自在地談到明天吧。一直住在這裏,真教人苦悶。」夕顏不慌不忙地答道:「為什麼這樣呢?太匆促吧!」源氏公子對她立了山盟海誓,訂了來世之約,夕顏便真心信任,開誠相待,其態度異常天真,不像一個已婚的女子。此時源氏公子顧不得人之多言了,便召喚侍女右近出來,吩咐她去叫隨從把車子趕進門內。住在這裏的別的侍女知道源氏公子的愛情非尋常可比,雖然因為不明公子身份而略感不安,還是信賴他,由他把女主人帶去。
你可曾有過此種經驗?」夕顏羞答答地吟道:
惟光找到了這地方,送些果物來。但他深恐右近怪他拉攏,所以不敢走進裏面去。他看見公子為了這女子躲藏到這種地方來,覺得好笑,推想這女子的美貌一定是值得迷戀的。他想:「本來我自己可以到手的,現在讓給公子,我的氣量總算大了。」心中有些懊悔。
真乃變幻無常!」久病新愈,手指顫抖,隨便揮寫,筆跡反而秀美可愛。空蟬看到公子至今不忘記那「蟬殼」,覺得對不起他,又覺得有趣。她愛作此種富有情味的通信,卻不願和他直接會面。她但望一方面冷淡矜持,一方面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愚婦,于願足矣。
歸根到底,只有年事較長、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人,逢到緊急關頭才有辦法。現在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輕人,這時候毫無主意了。還是惟光強些,他說:「這件事給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不當穩便。這個守院人原是可靠的,但他的家眷也住在這裏,他們知道了一定會泄露出去。所以我們首先要離開這宅院。」源氏公子說:「可是,哪裡有比這裏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說:「言之有理。如果回到小姐本來的屋子裡,那些侍女一定要哭。那裡人多,一定有許多鄰人要責問,把消息傳播到外間去。最好到山中找個寺院,那裡常常有人舉行殯葬,我們夾在裡頭,沒有人注目。」他想了一會,又說:「從前我認識一個侍女,後來做了尼姑,遷居在東山那邊。她是我父親的乳母,現在衰老得很了,還住在那裡。東山來往的人很多,但她那裡卻非常清靜。」此時天色將近黎明,惟光便吩咐準備車子。
他似乎深深地感悟了:「此種不可告人的戀愛,畢竟是痛苦的!」
這樣的答詩實在很不愜意呢。曉月即將西沉,夕顏不喜突然馳赴不可知之處,一時躊躇不決。源氏公子多方勸導,催促動身。此時月亮忽然隱入雲中,天色微明,景色幽玄。源氏公子照例要在天色尚未大明之時急速上道,便輕輕地將夕顏抱上車子,命右近同車,匆匆出門。
她措詞巧妙,將公子的詩意推在女主人身上了。當時就有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童,姿態嫵媚動人,像是為這場面特設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進朝霧中,聽憑露水濡濕裙裾,摘了一朵朝顏花,回來奉獻給源氏公子。這情景簡直可以入畫。即使是偶爾拜見一面的人,對源氏公子的美貌無不傾心。不解情趣的山農野老,休息時也要選擇美麗的花木蔭下。同理,瞻望過源氏公子風採的人,都考慮著各人身份,情願教自己的愛女替公子服役。或者,家有姿色可觀的妹妹的人,無不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邊來當侍女,也不嫌身份卑賤。何況中將那樣,今日幸得機會,蒙公子親口贈詩,目睹公子溫柔容姿,只要是略解情趣的女子,豈有看做等閑之理?她擔心著公子不肯朝夕光臨,開懷暢敘呢。此事暫且不提。
古來遊冶客,亦解此情無?
戴月披星事,我今閱歷初。
二條院殿內的人們也都擔心公子的病況,大家非常狼狽,坐立不安。宮中派來的問病使者,穿梭似地絡繹不絕。源氏公子聞知父皇如此為他操心,覺得誠惶誠恐,只得勉強振作,感謝聖恩。左大臣也非常關懷,每日來二條院問病,照拂無微不至。大約是各方眷顧周到之故,公子在二十幾天重病之後,果然漸漸復健,沒有留下什麼毛病。到了身蒙不潔滿三十天的時候,公子已經起床,禁忌也已解除,情知父皇盼待心切,便在這天入宮參見,又赴宮中值宿處淑景舍小憩。回邸時左大臣用自己的車子迎送,並詳細叮囑病後種種禁忌。源氏公子一時覺得如夢初醒,彷彿重生在一個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病體已經痊癒,面容消瘦了許多,風姿卻反而艷麗了。他還是常常沉思冥想,有時嗚咽哭泣。見者有的覺得詫異;有的說:「莫非鬼魂附體?」
天色已近黎明,晨雞尚未叫出;但聞幾個山僧之類的老人誦經禮拜之聲,他們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想他們跪拜起伏,定多辛苦,覺得很可憐。源氏公子心中自問:「人世無常,有如朝露;何苦貪婪地為己身祈禱呢?」正在想時,聽見念著「南無當來導師彌勒菩薩」而跪拜之聲。公子深為感動,對夕顏說:「你聽!這些老人也不僅為此生,又為來生修行呢!」便口佔道:
料是伊人駐馬來。
此身不積前生福,
我害怕呢。」源氏公子覺得周圍景象果然凄涼可怕,推想這是因為向來常和許多人聚居一室之故,這一變倒也有趣。車子驅進院內,停在西廂前,解下牛來,把車轅擱在欄杆上。源氏公子等人就坐在車中等候打掃房間。侍女右近看看這光景,不勝驚異,心中偷偷地想起女主人以前和頭中將私通時的情狀。守院人東奔西走,殷勤服侍。右近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份了。
二條院里的人相與議論:「不知從哪裡回來?看樣子懊惱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進寢台的帳幕里,撫胸冥想,越想越是悲慟。「我為什麼不搭上那車子一同前往呢?如果她蘇醒過來,將作何感想呢?她知道我拋撇了她而去,定將恨我無情吧。」他在心緒繚亂之中,念念不忘此事,不覺胸中堵塞,氣結難言。他覺得心痛,身體發燒,非常痛苦。他想:「如此病弱,不如死了罷休!」到了日上三竿之時,猶未起身。眾侍女都覺得驚訝;勸用早膳,亦不舉箸,只是唉聲嘆氣,愁眉不展。這時候皇上派使者來了。原來昨天早就派使者找尋公子行蹤,不知下落,皇上心甚挂念。所以今天特派左大臣的公子們前來探視。源氏公子吩咐只請頭中將一人「來此隔簾立談」。公子在簾內對他說:「我的乳母於五月間身患重病,削髮為尼。幸賴佛佑,恢復健康。不料最近舊病複發,衰弱特甚,盼望我前去訪問,再見一面。此乃我幼時親近之人,今當臨終之際,若不去訪,於心不忍,因此前去問病。不料她家有一僕役正在患病,突然病勢轉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我,直到日暮我去之後,才將屍體送出。過後我得知此事。現在將近齋月,宮中正在準備佛事。我身不潔,未便造次入宮參見。我今晨又感受風寒,頭痛體熱,頗覺痛苦。隔簾致辭,實屬無禮。」頭中將答道:「既然如此,我當將此情由復奏皇上。昨夜有管弦之興,其時皇上派人四處尋找,未得尊蹤,聖心甚是不樂。」說罷辭去,既而折回,又問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樣的死人?剛才您所說的,怕不是真話吧?」源氏公子心中吃驚,勉強答道:「並無何等細情,但請將偶爾身蒙不潔之情由奏聞可也。怠慢之罪,實無可逭。」他說時裝作若無其事,然而心中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悲哀,情緒異常惡劣,因此不欲和別人對面談心,只是召喚藏人弁入內,叫他將身蒙不潔之情由如實奏聞。另外備一封信送交左大臣邸,信中說明因有上述之事,暫時不能參謁。read•99csw.com
夜露載道,朝霧瀰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行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樣躺著的姿態、那天晚上交換給她的那件紅衣蓋在遺骸上的樣子,覺得這真是何等奇特的宿緣!他無力乘馬,搖搖欲墜,全賴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勵,方能前進。走到賀茂川堤上,竟從馬上滑了下來。心情十分惡劣,嘆道:「我將倒斃在這路上了吧?看來回不得家了!」惟光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想道:「我要是主意堅決,即使他命令我,我也決不會帶他來走這條路,但現已後悔莫及。」狼狽之極,只得用賀茂川水把兩手洗洗乾淨,合掌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此外毫無辦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強振作起來,在心中念佛祈願,再靠惟光幫助,好容易回到了二條院。
書法拙劣,故意用揮灑的筆法來文飾,品格畢竟不高。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時燈光中的面貌來。他想:「那時和她對弈的那個正襟危坐的人,實在令人難忘。至於這個人呢,另有一種風度:挑達不拘,口沒遮攔。」他想到這光景,覺得這個人也不討厭。這時候他忘記了苦頭,又想再惹起一個風流名聲來。
將近夜半,源氏公子矇矓入睡,恍惚看見枕畔坐著一個絕色美女,對他說道:「我為你少年英俊,故爾傾心愛慕。豈知你對我全不顧念,卻陪著這個毫不足道的女人到這裏來,百般寵愛。如此無情,真真氣死我也!」說著,便動手要把睡在他身旁的夕顏拉起來。源氏公子心知著了夢魔,睜開眼睛一看,燈火已熄。他覺得陰氣逼人,便拔出佩刀來放在身旁,把右近叫醒。右近也很害怕,偎依到源氏公子身邊來。公子說:「你出去把過廊里的值宿人喚醒,叫他們點紙燭來。」右近說:「這麼黑暗,教我怎麼出去呢?」公子笑道:「哈哈,你真像個小孩子。」便拍起手來。這時候四壁發出回聲,光景異常凄慘。值宿人卻沒有聽見,一個人也不來。夕顏渾身痙攣,默默無言,痛苦萬狀。出了一身冷汗之後,只剩得奄奄一息了。右近說:「小姐生來膽怯,平日略有小事,便驚心動魄,現在不知她心裏多麼難過呢!」源氏公子想:「的確很膽怯,白天也是望著天空發獃,真可憐啊!」便對右近說:「那麼我自己去叫人吧。拍手有回聲,很討厭。你暫且坐在她身邊吧。」右近便走近夕顏身邊。源氏公子從西面的邊門走出去,打開過廊的門一看,燈火也已熄滅了。外邊略有夜風。值宿的人很少,都睡著了。共只三人,其中一個是這裏的守院人的兒子,即源氏公子經常使喚的一個年輕人,一個是值殿男童,另一個便是那個隨從。那年輕人答應一聲,便起身了。公子對他說:「拿紙燭來。你對隨從說,叫他趕快鳴弦,要不斷地發出弦聲。你們在這人跡稀少的地方怎麼可以放心睡覺?聽說惟光來過,現在哪裡?」年輕人回答:「他來過了。因為公子沒有吩咐他什麼,他就回去了,說明天早上再來迎接公子。」這年輕人是宮中禁衛武士,善於鳴弦,便一面拉弓,一面叫喊「火燭小心」,向守院人的屋子那邊走去。
何時重解敘歡情?
此時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階前秋草,焜黃欲萎。四壁蟲聲,哀音似訴。滿庭紅葉,幽艷如錦。此景真堪入畫。右近環顧四周,覺得自身忽然處此境中,甚是意外。回想夕顏五條的陋屋,不免羞恥。竹林中有幾隻鴿子,鳴聲粗魯刺耳。源氏公子聽了,回想起那天和夕顏在某院泊宿時,夕顏聽到這種鳥聲非常恐怖的樣子,覺得很可憐。他對右近說:「她究竟幾歲了?這個人和一般人不同,異常纖弱,所以不能長生。」右近答道:「十九歲吧。我母親——小姐的乳母——拋撇了我而死去,小姐的父親中將大人可憐我,留我在小姐身邊,兩人時刻不離,一起長大。現在小姐已死,我怎麼還生存在這世間呢?悔不該與她生前過分親近,反教死別徒增痛苦。這位柔弱的小姐,原是多年來和我相依為命的主人。」源氏公子說:「柔弱,就女子而言是可愛的。自作聰明、不信人言的人,才教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沒有決斷,所以喜歡柔弱的人。這種人雖然一不小心會受男子欺騙,可是本性謙恭謹慎,善於體貼丈夫的心情,所以可喜。倘能隨心所欲地加以教養,正是最可愛的性格。」右近說:「公子喜歡這種性格,小姐正是最適當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說罷掩面而泣。
含淚親將裙帶結,
那女人也覺得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了信回去時,便派人追蹤。破曉公子出門時,也派人窺察他的去向,探究他的住處。然而公子行蹤詭秘,總不給她抓住線索。雖然如此艱辛,公子對她總是戀戀不捨,非常常見面不可。即使有時反省,覺得此乃不應有之輕率行為,痛自悔恨,然而還是屢屢前去幽會。原來關於男女之事,即使謹嚴之人,有時也會迷亂失措。源氏公子一向謹慎小心,不作受人譏評之事,然而此次奇怪之極:早晨分手不久,便已想念不置;晚間會面之前,早就焦灼盼待。一面又強自鎮定,認為此乃一時著魔,並非真心熱愛。他想:「此人風度異常溫柔綽約,缺少沉著穩重之趣,獨多浪漫活潑之態,卻又不是未經人事之處|女。出身亦不甚高貴。那麼她到底有什麼好處,故能如此牽惹我心呢?」反覆考慮,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粗陋的便服,樣子完全改變,連面孔也遮蔽,不教人看清。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地出入這人家,宛如舊小說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顏心中懷疑,不免恐懼悲嘆。然而他那優越的品貌,即使暗中摸索,也可分明覺察。夕顏想道:「這究竟是何等樣人呢?多分是鄰家那個好色鬼帶來的吧。」她懷疑那個惟光。惟光卻假裝不知,彷彿完全沒有注意這件事,照舊興高采烈地在此進進出出。夕顏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暗自沉思,其煩悶與一般的戀愛是不一樣的。
卻說夕顏死後,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叡山的法華堂秘密舉行。排場十分體面:從僧眾裝束開始,以至布施、供養等種種調度,無不周到。經卷、佛堂的裝飾都特別講究,念佛、誦經都很虔誠。惟光的哥哥阿闍犁是個道行深造的高僧,法事由他主持,莊嚴無比。源氏公子召請他所親近的老師文章博士來書寫法事的祈願文。他自己起草,草稿中並不寫出死者姓名,但言「今有可愛之人,因病身亡,伏願阿彌陀佛,慈悲接引……」寫得纏綿悱惻,情深意真。博士看了說:「如此甚好,不須添削了。」源氏公子雖然竭力隱忍,不禁悲從中來,淚盈于睫。博士睹此光景,頗為關心:「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並未聽說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傷,此人宿緣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置備焚化給死者的服裝,此時叫人將裙子拿來,親手在裙帶上打一個結,吟道:
悠悠歲月使人悲。
源氏公子不能探得這女子的來歷,因此自己也不把姓名告訴她。他穿上一身粗陋服裝,以免受人注目;也不像平常那樣乘車騎馬,只是徒步往來。惟光心中想:「主子對這個人的愛,不是平常的了。」就將他自己的馬讓給公子乘用,自己徒步隨從。一面心中懊惱,他想:「我也是個情郎,這麼寒酸地步行,教情婦看見了丟臉!」源氏公子生怕被人認出,身邊只帶兩個人,一個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顏花的隨從,另一個是別人完全不認識的童子。還怕女家有線索可尋,連大弍乳母家也不敢去訪了。
過了幾日,惟光大夫來參謁了。他說:「老母病體始終未見好轉,奔走求醫,至今始能抽身前來,甚是失禮。」謝罪之後,來到公子身邊,悄悄地報道:「前日受命之後,我就教家人找個熟悉鄰家情況的人,向他探問。然而那人知道的也不很詳細,只說『五月間有一女子秘密到此,其人身份如何,連家裡的人也不讓知道。』我自己有時也向壁縫中窺探,看到幾個侍女模樣的年輕人。她們都穿著罩裙,足見這屋子裡有主人住著,要她們伺候的。昨天下午,夕陽照進這屋子裡,光線很亮,我窺探一下,看見一個女人坐著寫信,相貌實在漂亮!她似乎在沉思。旁邊的侍女似乎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很清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打聽得更詳細點才好。」惟光心中想:「我的主子身份高貴,地位尊嚴,然而年方青春,容姿俊秀,天下女子,莫不風靡。倘無色情之事,未免缺少風流,美中不足吧。世間愚夫俗子、藐不足數的人,看見了這等美人尚且捨不得呢。」他又告訴公子:「我想或許可以多探得些消息,所以有一次找個機會,送一封信去,立刻就有人用熟練的筆致寫了一封回信給我。看來裏面確有很不錯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說:「那麼,你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個底細,總覺得不安心。」他心中想:「這夕顏花之家,大約就是那天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是左馬頭所認為不足道的吧。然而其中也許可以意外地看到優越的女子。」他覺得這倒是稀世珍聞呢。
遙望暮天亦可親。
夕顏凝露容光艷,
凡是乳母,往往偏愛她自己餵養大來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有缺點,她也看成完美無缺的人。何況這乳母餵養大來的是源氏公子這樣高貴的美男子,她當然更加體面,覺得自己曾經朝夕服侍他,也很高貴,竟是前世修來的,因此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這般光景,都不高興。他們想:「做了尼姑還要留戀人世,啼啼哭哭的,教源氏公子看了多麼難過!」便互相使眼色,交頭接耳,表示不滿。源氏公子深深體會乳母的心情,對她說:「我幼小時候疼愛我的人,像母親和外祖母,早已故世了,後來撫養我的人很多,然而我所最親愛的,除了你媽媽之外沒有別人了。我成人之後,為身份所拘,不能常常和你會面,又不能隨心所欲地來訪。然而久不相見,便覺心情不快。誠如古人所說:『但願人間無死別!』」他殷勤懇切地安慰她,不覺read.99csw•com淚流滿頰。舉袖拭淚,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們先前抱怨母親啼啼哭哭,現在也都感動得掉下淚來,想道:「怪不得,做這個人的乳母,的確與眾不同,真是前世修來的啊!」
源氏公子想:「這種事情,只在古代小說中讀過,現在親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緊的是這個人到底怎麼樣了?」心亂如麻,幾乎連自身也忘記了。他就躺倒在夕顏身旁,連聲喚她。豈知夕顏的身體已經漸漸冷卻,早已斷氣了!此時他噤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旁邊並無一個有力的人可以商量。倘有一個能驅除惡魔的法師,此時正用得著。然而哪裡有法師呢?他自己雖然逞強,畢竟年紀還輕,閱歷不多,眼看著夕顏暴亡,心中無限悲痛,卻毫無辦法,只是緊緊地抱住她,叫她:「吾愛,你活過來吧!不要教我悲痛啊!」然而夕顏的身體已經完全冷卻,漸漸不像人樣了。右近早已嚇昏,此時突然覺醒過來,便號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從前某大臣南殿驅鬼的故事,精神就振作起來,對右近說:「現在雖然好像斷氣了,可是不會就此死去。夜裡哭聲會驚動人,你靜些吧。」他制止了右近號哭。然而這件事太突如其來,他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
生離死別雨茫茫!
八月十五之夜,皓月當空,板屋多縫,處處透射進月光來。源氏公子覺得這不曾見慣的住房的光景,反而富有奇趣。將近破曉之時,鄰家的人都起身了。只聽見幾個庸碌的男子在談話,有一人說:「唉,天氣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呢。鄉下市面也不成樣,真有些擔心。喂,北鄰大哥,你聽我說!……」這班貧民為了衣食,天沒亮就起來勞作,嘈雜之聲就在耳旁,夕顏覺得很難為情。如果她是一個愛體面的虛榮女子,住在這種地方真有陷入泥坑之感。然而這個人氣度寬大,即使有痛苦之事、悲哀之事、旁人認為可恥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懷。她的態度高超而天真,鄰近地方極度嘈雜混亂,她聽了也不很討厭。論理,與其羞憤嫌惡,面紅耳赤,倒不如這態度可告無罪。那舂米的碓臼,砰砰之聲比雷霆更響,地面為之震動,彷彿就在枕邊。源氏公子心中想:「唉,真嘈雜!」但他不懂得這是什麼聲音,只覺得奇怪與不快。此外騷亂之聲甚多。那搗衣的砧聲,從各方面傳來,忽重忽輕。其中夾著各處飛來的寒雁的叫聲,哀愁之氣,令人難堪。
傍晚時分,源氏公子眺望著鴉雀無聲的暮天。夕顏覺得室內太暗,陰森可怕,便走到廊上,把帘子捲起,在公子身旁躺下。兩人互相注視被夕陽照紅了的臉。夕顏覺得這種情景之奇特,出乎意外,便忘卻了一切憂思,漸漸地顯出親密信任之態,樣子煞是可愛。她看到周圍的情景,覺得非常膽怯,因此盡日依附在公子身邊,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十分可憐。源氏公子便提早把格子門關上,教人點起燈來。他怨恨地說:「我們已經是推心置腹的伴侶了,你還是有所顧忌,不把姓名告訴我,真教我傷心。」這時候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找尋我了吧,教使者們到哪裡去找我呢?」既而又想:「我何以如此溺愛這女子,自己也覺得奇怪。我久不訪問六條妃子,她一定恨我了。被人恨是痛苦的,然而也怪不得她。」他懷念戀人時,總是首先想起這六條妃子。然而眼前這個天真爛漫、依戀不舍的人,實在非常可愛。此時想起六條妃子那種多心過慮令人苦悶的神情,便覺稍稍減色了。他在心中把兩人加以比較。
有一日,朝霧瀰漫,源氏公子被侍女催促起身,睡眼矇矓,唉聲嘆氣地將要走出六條邸宅。侍女中將把一架的格子窗打開,又將帷屏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條妃子抬起頭來朝外觀看。源氏公子觀賞著庭中彩色繽紛的花草,徘徊不忍遽去,這姿態真是美妙無比。他走到廊下,中將陪著出來。這侍女身穿一件應時的淡紫面子藍裡子羅裙,腰身纖小,體態輕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顧,教她在庭畔的欄杆邊小坐,欣賞她那嫵媚溫柔的風度和款款垂肩的美髮,覺得這真是個絕代佳人,便口佔道:
蒼茫暮色蓬山隔,
二條院里的人見他如此深夜出遊,都覺得奇怪,相與議論道:「真教人難當呢。近來比往常越發不耐性了,常常偷偷地出門。尤其是昨天,那神色真苦惱啊!為什麼要這樣東鑽西鑽呢?」說罷大家嘆息。源氏公子一回到家,實在吃不消,便躺下了,就此生起病來,非常痛苦。兩三天之後,身體顯得異常衰弱。皇上也聞知此事,非常擔心,便在各處寺院里舉行祛病祈禱:凡陰陽道的平安懺、惡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禱,無不舉行。天下人紛紛議論,都說:「源氏公子這蓋世無雙、過於妖艷的美男子,不會長生在這塵世間的。」
忽接來書命又存。
已知浮世如蟬蛻,
當時漫道容光艷,
遙望安知是夕顏?
請君效此優婆塞
荻上佳音多美意,
源氏公子教把前驅的火把遮暗些,勿使惹人注目,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家。鄰家的吊窗已經關上,窗縫裡漏出來的燈光,比螢火還幽暗,看了很可憐。來到了目的地六條的邸宅里,看見樹木花草皆與別處不同,住處安排得優雅嫻靜。六條妃子品貌端莊秀麗,更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到此,便把牆根夕顏之事忘記了。次日起身略遲,到了日上三竿之時,方始動身。他那容姿映著晨光,異常優美,外人對他的稱譽確是名副其實的。今天歸途又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常赴六條時,屢屢經過此地,卻一向不曾注意。只為了扇上題詩那件小事,從此牽惹了公子的心目,他想:「這裏面住的畢竟是怎樣的人呢?」此後每逢赴六條,往返經過其地,必然注目細看。
怎敢希求後世緣?
卻說惟光大夫奉命窺探鄰家情狀,大有收穫,特來報告。他說:「那家的女主人是何等樣人,竟不可知。我看此人態度十分隱秘,絕不讓人知道來歷。但聞生活寂寞無聊,因此遷居到這向南開弔窗的陋屋裡來。每逢大街上車輪聲響,青年侍女們便出來窺看。有一個主婦模樣的女子,有時也悄悄地跟著出來。隱約望去,此人容顏十分俊俏。有一日,一輛車子在大街上開路喝道而來。一個女童窺見了,連忙走進屋子裡叫道:『右近大姐!快出來看,中將大人從這裏經過呢!』就有一個身份相當的侍女走出來,向她搖手,說道:『靜些兒!』又說:『你怎麼知道是中將大人呢?讓我來看看。』便要走過來窺看。通這屋子的路上有一道板橋。這侍女急急忙忙地趕出來,衣裾被板橋絆住,跌了一跤,幾乎翻落橋下。她罵道:『該死的葛城神仙!架的橋多危險!』窺看的興緻就消減了。車子里那位頭中將身穿便服,帶著幾個隨從。那侍女便指著這些人說,這是誰,那是誰。她說出來的正是頭中將的隨從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說:「車子里的人確是頭中將么?」他心中想:「那麼,這女子莫非就是那天晚上頭中將說他戀戀不捨的那個常夏么?」惟光看見公子意欲知道得更詳細些,又報告道:「不瞞您說:我已搭上了一個侍女,親昵得很;因此他家情況我全都知道了。其中有一個年輕女子,裝作侍女同伴模樣,說話也用並輩口氣,其實是女主人呢。我假裝不知,在他家進進出出。那些女人都嚴守秘密。可是有幾個女童,有時不小心,對她稱呼時不免露出口風來。那時她們就巧言掩飾,硬裝作這裏並無主人的樣子。」說著笑起來。源氏公子說:「幾時我去探望奶媽,乘便讓我也窺探一下吧。」他心中想:「雖說是暫住,但看家中排場,正是左馬頭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吧。然而這等級中也許有意想不到的樂趣呢。」惟光一向絲毫不肯違背主人的意願;加之自己又是一個不放過一切機會的好色者,便用盡心計,東奔西走,終於教源氏公子和這家的女主人幽會了。其間經過,不免瑣屑,照例省略了。
因為是微行,他的車馬很簡陋,也沒有教人在前面開道,他心想:「反正也沒人知道我是誰。」就很自在。他坐在車中望去,看見那人家的門也是薄板編成的,正敞開著。室內很淺,是極簡陋的住房。他覺得很可憐,想起古人「人生到處即為家」之句。又想:玉樓金屋,還不是一樣的么?這裏的板垣旁邊長著的蔓草,青蔥可愛。草中開著許多白花,孤芳自賞地露出笑顏。源氏公子獨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隨從稟告:「這裏開著的白花,名叫夕顏。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這種花都是開在這些骯髒的牆根的。」這一帶的確都是些簡陋的小屋,破破爛爛,東歪西倒,不堪入目。這種花就開在這些屋子旁邊。源氏公子說:「可憐啊!這是薄命花。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走進這開著的門內去,摘了一朵花。不意裏面一扇雅緻的拉門裡走出一個身穿黃色生絹長裙的女童來,向隨從招手。她手裡拿著一把香氣撲鼻的白紙扇,說道:「請放在這上面獻上去吧。因為這花的枝條很軟弱,不好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給他。正好這時候惟光出來開大門,隨從就把盛著花的扇子交給惟光,由他獻給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說:「鑰匙放在什麼地方,一時忘記了。到現在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了。這裏雖然沒有不識高低的人,但有勞公子在這雜亂的街上等候,實在……九-九-藏-書」便教人把車子趕進門去,源氏公子下車,走進室內。
源氏公子吩咐,請僧眾再作法事,祈求佛佑。告別之前,教惟光點個紙燭,仔細看看夕顏花的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但覺用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撲鼻,教人憐愛。扇面上瀟洒活潑地寫著兩句詩:
源氏公子聽到鳴弦聲,便想象宮中的情況:「此刻巡夜人大概已經唱過名了。禁衛武士鳴弦,正是這時候吧。」照此推想,還沒夜深。他回到房間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顏照舊躺著,右近俯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說:「你怎麼啦?用不著這麼膽怯!荒野地方,狐狸精之類的東西出來嚇人,原是可惡的;可是我在這裏,不要怕這些東西!」便用力把右近拉起來。右近說:「太可怕了,我心裏很不舒服,所以俯伏在地。小姐現在不知怎麼樣了?」公子說:「唉,這是怎麼一回事!」暗中伸手把夕顏撫摸一下,氣息也沒有了。再把她的身體搖一下,但覺四肢鬆懈,全無神志。源氏公子想:「她真是個孩子氣的人,被妖魔迷住了吧。」然而束手無策,焦灼萬狀。那個禁衛武士拿紙燭來了。此時右近已經嚇得不能動彈。源氏公子便親自把旁邊的帷屏拉過來,遮住了夕顏的身體,對武士說:「把紙燭拿過來些!」然而武士遵守規矩,不敢走近,在門檻邊站住了。源氏公子說:「再拿過來些!守規矩也要看情況!」拿紙燭一照,隱約看見剛才夢中那個美女坐在夕顏枕邊,倏忽之間便消失了。
秋天到了。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方寸繚亂。久不赴左大臣邸宅,葵姬自然滿懷怨恨。那六條妃子呢,起初拒絕公子求愛,好容易被他說服;豈知說服之後,公子的態度忽然一變,對她疏遠了。六條妃子好不傷心!她現在常常考慮:未曾發|生|關|系以前他那種一往情深的熱愛,如今何以沒有了呢?這妃子是個深思遠慮、洞察事理的人。她想起兩人年齡太不相稱,深恐世人謠傳,兩人為此疏遠,更覺痛心。每當源氏公子不來、孤衾獨寢之時,總是左思右想,悲憤嘆息,不能成眠。
寸心半喜半殷憂。
痴心藏此重逢證,
秋盡冬初人寂寂,
朝霧未晴催駕發,
源氏公子讀後想道:「我雖然想念她,但這個人心腸異常強硬,竟非別人可比;如今終於遠離了。」今日適值立冬,天公似欲向人明示,降了一番時雨,景象清幽沉寂。源氏公子鎮日沉思遐想,獨自吟道:
卻說那空蟬態度過分冷淡,竟不像是這世間的人,源氏公子每一念及,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態度溫順些,那麼就算我那夜犯了一次可悲的過失,也不妨從此決絕。但她態度那麼強硬,教我就此退步,實在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終沒有忘記過她。源氏公子先前對於像空蟬那樣的平凡女子,並不關心。自從那次聽了雨夜品評之後,他很想看看各種等級的女子,便更加廣泛普遍地操心用思了。那個軒端荻大概還在天真地等待著他的好音吧,他想起了並非不覺得可憐。然而這件事如果被無情的空蟬知道了,他又覺得可恥。因此他想先探實了空蟬的心情再說。正當此時,那伊豫介從任地晉京來了。他首先前來參見源氏公子。他是乘海船來的,路途風霜,不免臉色帶些黝黑,形容有點憔悴,教人看了不快。然而此人出身並不微賤,雖然年老,還是眉清目秀,儀容清整,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談起他那任地伊豫國,源氏公子本想問問他當地情況,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等事。然而似乎無心對他講這些,因為心中過意不去。他正在回憶種種事情。他想:「我對著這忠厚長者,胸中懷著此種念頭,真是荒唐之極,慚愧之至!這種戀愛真不應該!」又想起那天左馬頭的勸諫,正是為此種行為而發的,便覺得對不起這個伊豫守。後來又想:「那空蟬對我冷酷無情,原屬可恨;但對丈夫伊豫守,她卻是個忠貞多情的女子,令人佩服。」
落月隨山隱,山名不可知。
愛煞朝顏欲折難!
只為當時邂逅緣。
有一個閑靜的黃昏,源氏公子召喚右近到身邊,和她談話。他說:「我到現在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隱瞞自己的身份呢?即使真像她自己所說,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但我如此傾慕她,她不體諒我的真心,始終和我隔膜,真教我傷心啊!」右近答道:「她何嘗想隱瞞到底?她以為以後總有機會將真姓名奉告。只因你倆最初相逢,便是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緣,她以為是做夢。她推察:您所以隱名,是為了身份高貴,名譽攸關之故;您並非真心愛她,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她很傷心,所以也對您隱瞞。」源氏公子說:「互相隱瞞,真是無聊。但我的隱瞞,並非出於本心。只因此種世人所不許的偷情行為,我一向不曾做過。首先是父皇有過訓誡;此外對各方面有種種顧忌。偶爾略有戲言,即被誇張傳揚,肆意批評,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為。豈知那天傍晚,只為一朵夕顏花的姻緣,對那人一見傾心,結了不解之緣,現在想來,這正是恩愛不能久長之兆,多麼可悲!反過來想,又覺得多麼可恨:既然姻緣短促,何必如此傾心相愛?現在已毫無隱瞞之必要,願你詳細告訴我吧。七七之內,要教人描繪佛像送寺中供養,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則念佛誦經之時,心中對誰迴向呢?」右近說:「我何必隱瞞?只因小姐自己已經隱瞞到底,我在她死後將實情說出,深恐有些冒失而已。小姐早歲父母雙亡。父親身居三位中將之職,對女兒十分疼愛;只因身份低微,無力提拔女兒,教她發跡,故而鬱悒不歡,終於身亡。其後小姐由於偶然機會,認識了那位頭中將,那時他還是少將。兩人一見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來,恩愛不絕。直至去年秋天,右大臣家派人前來問罪,百般恐嚇。我家小姐生性膽怯,受此打擊,不勝恐怖,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了。然而那裡生涯艱苦,實難久居。她想遷居山中,可是今年這方向不吉。為了避凶,就在五條的那所簡陋小屋裡暫住,不料在那裡又被公子發現,小姐曾為此而嘆息。小姐性情與一般人不同,非常小心謹慎,善於隱忍,即使憂思滿腹,也不形之於色,認為被人見了是羞恥的。在您面前,她也裝作若無其事。」源氏公子想:「不出所料,果然就是頭中將所講的那個常夏。」他越發可憐她了。便問:「頭中將曾經憂嘆,說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個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個女孩,非常可愛。」源氏公子說:「那麼這孩子現在在哪裡呢?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悄悄地把她領來交給我吧。那人死得影跡全無,甚是可憐。如今有了這個遺孤,我心甚喜。」既而又說:「我想將此事告知頭中將,但是受他抱怨反而無趣,且不告訴他吧。總之,這孩子由我養育,並無不當之處。你想些借口,搪塞了她的乳母,叫她一同來此吧。」右近說:「能夠如此,感恩不盡。教她在西京成長,真是難為了她。只因此外別無可托之人,權且寄養在那裡。」
如何是好呢?」吟罷,握住了中將的手。中將原是善於吟詩的,便答道:
惟光的哥哥阿闍梨、妹夫三河守和妹妹都在這裏。他們看見源氏公子光臨,認為莫大榮幸,大家惶恐致謝。做了尼姑的乳母也起身對公子說:「我這身體已死不足惜。所戀戀不捨者,只是削髮之後無緣會見公子,實為遺憾,因此躊躇不決。今幸蒙佛力加被,去病延年,仍得拜見公子光臨,心愿已足。今後便可放懷一切,靜候阿彌陀佛召喚了。」說罷,不免傷心泣下。源氏公子說:「前日聽說媽媽身上不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如今又聞削髮為尼,遁入空門,更是不勝悲嘆。今後但願媽媽長生不老,看我陞官晉爵,然後無障無礙地往生九品凈土。倘對世間稍有執著,便成惡業,不利於修行,如是我聞。」說著,也流下淚來。
行到賀茂川畔時,十七夜的月亮已經上升,前驅的火把暗淡無光。遙望鳥邊野方面,景象異常凄慘。但今宵因有重大心事,全不覺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亂想,好容易到達東山。這沉寂的空山中有一所板屋,旁邊建著一座佛堂,那老尼姑在此修行,生涯好不凄涼!佛前的燈從屋內漏出微光,板屋裡有一個女人正在哭泣。外室里有兩三位法師,有時談話,有時放低了聲音念佛。山中各寺院的初夜誦經都已完畢,四周肅靜無聲。只有清水寺方面還望得見許多燈光,參拜者甚多。這裏的老尼姑有一個兒子,出家修行,已成高僧,此時正用悲緊之聲虔誦經文。源氏公子聽了,悲從中來,淚如泉湧。走進室內,但見右近背著燈火,與夕顏的九九藏書遺骸隔著屏風,俯伏在地。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何等頹喪!夕顏的遺骸並不可怕,卻非常可愛,較之生前毫無變異。源氏公子握住了她的手說:「請讓我再聽一聽你的聲音!你我兩人前生結下何等宿緣,故爾今生歡會之期如此短暫,而我對你卻又如此傾心愛慕?如今你匆匆舍我而去,使我形單影隻,悲慟無窮,真是太殘酷了!」他不惜聲淚,號啕大哭,不能自已。僧人等不識此是何人,但覺異常感動,大家陪著流淚。源氏公子哭罷,對右近說:「你跟我到二條院去吧。」右近說:「我從小服侍小姐,片刻不離左右,至今已歷多年。如今匆匆訣別,教我回到哪裡去呢?別人問我小姐下落,教我怎麼回答呢?我心悲傷,自不必說,若外人紛紛議論,將此事歸罪於我,實在使我痛心!」說罷,大哭不已。後來又說:「讓我和小姐一同化作灰塵吧!」源氏公子說:「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態,凡是離別,無不悲哀。然而不論這般那般,盡屬前生命定。你且寬心,信任我吧。」他一面撫慰右近,一面又嘆道:「說這話的我,才真覺得活不下去了!」這話真好凄涼啊!此時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務請公子早歸!」公子留戀不忍遽去,屢屢回頭,終於硬著心腸離去了。
不久到達了離夕顏家不遠的一所宅院門前,叫守院人開門。但見三徑就荒,蔓草過肩,古木陰森,幽暗不可名狀。朝霧瀰漫,侵入車簾,衣袂為之潤濕。源氏公子對夕顏說:「我從未有過此種經驗,這景象真教人寒心啊!正是:
夕顏帶露開顏笑,
天色晦冥,冷風襲人,源氏公子愁思滿腹,仰望暮天,獨自吟道:
那天你寫在扇子上送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艷』之句,現在我露真面目了,你看怎樣?」夕顏向他瞟一眼,低聲答道:
日暮時分,惟光從東山回來參見公子。這裏因為公子對人宣稱身蒙不潔,來客立談片刻旋即退出,所以室內並無外人。公子立刻召他入內,問道:「怎麼樣了?終於不行了么?」說著,舉袖掩面而哭。惟光也啼啼哭哭地說:「已經毫無辦法了。長久停屍寺中,不當穩便。明日正是宜於殯葬的日子。我有一個相識的高僧在那裡,我已將有關葬儀一切事情拜託這高僧了。」源氏公子問:「同去的那個女人怎麼樣了?」惟光答道:「這個人似乎也不想活了。她說:『讓我跟小姐同去!』哭得死去活來。今天早上她似乎想跳岩自盡,還說要將此事通知五條屋裡的人,我百般安慰她,對她說:『你暫且鎮靜下來,把前前後後的事情考慮一下再說。』現在總算沒事。」源氏公子聽了這話,悲傷之極,嘆道:「我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如何處置才好!」惟光勸道:「何必如此感傷!一切事情都是前世註定的。這件事決不泄露出去,萬事有我惟光一手包辦,請公子放心。」公子說:「這話固然不錯。我也確信世事皆屬前定。可是,我因輕舉妄動,害死了一個人的性命,我身負此惡名,實甚痛心!你切勿將此事告訴你的妹妹少將命婦;更不可教你家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往常屢次勸諫我不可浮蹤浪跡,如果被她知道了,真教我羞慚無地啊!」他囑咐惟光保密。惟光說:「外人自不必說,就是那個執行葬儀的法師,我也沒有將真情告訴他。」公子覺得此人可靠,便稍稍安心。眾侍女窺見此種情狀,都弄得莫名其妙,她們私下議論:「真奇怪,為了什麼事呢?說是身蒙不潔,宮中也不參謁,為什麼又在這裏竊竊私談,唉聲嘆氣呢?」關於葬儀法事,源氏公子叮囑惟光道:「萬事不可簡慢。」惟光說:「哪裡會簡慢!不過也不宜過分鋪張。」說著便欲辭去。但公子忽然悲慟起來,對惟光說:「我有一言,怕你反對:我若不再見遺骸一面,心中總不甘願。讓我騎馬前去吧。」惟光一想,此事實在不好,但也無法阻止,答道:「公子既有此心,那也沒有辦法。但請趁早出門,夜闌之前務須回駕。」源氏公子便換上最近微行常穿的那套便服,準備出門。此時源氏公子心情鬱結,痛苦不堪,設想走這條荒山夜路,生怕遭逢危險,一時心中躊躇不決。然而不去又無法排遣悲哀。他想:「此時若不一見遺骸,今後哪一世才能再見呢?」便不顧一切危險,帶了惟光和那個隨從,出門前去。只覺得路途遙遠。
一度春風歸泡影,
源氏公子自己已經沒有氣力抱夕顏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上車子。這個人身材小巧,屍體並不給人惡感,卻教人覺得可憐。那褥子很短小,包不了全身,烏黑的頭髮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傷心慘目,悲愴欲絕。他定要跟隨前往,目送她化作灰塵。惟光大夫攔阻道:「公子趕快回二條院去,趁現在行人稀少的時候!」他就叫右近上車伴隨遺骸,又把馬讓給源氏公子騎上,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車子後面,走出了這院子。他覺得這真是奇怪而竟想不到的送殯。但是看到公子的悲戚之狀,就顧不得自身,徑向東山出發了。源氏公子則彷彿失卻知覺,茫茫然地到達了二條院。
我不通音君不問,
且說伊豫介家的那個小君,有時也前去參謁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像從前那樣托他帶情書回去,因此空蟬推想公子怨她無情,與她決絕了,不免心中悵惘。此時聞知公子患病,自然也很憂慮。又因不久即將隨丈夫離京赴任地伊豫國,心中更覺寂寞無聊。她想試探公子是否已經將她忘記,便寫一封信去,信中說:「側聞玉|體違和,心竊挂念,但不敢出口。
卻說伊豫介於十月初離京赴任地。此次是帶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餞別異常隆重。暗中為空蟬置備特別體己的贈品:精緻可愛的梳子和扇子不計其數,連燒給守路神的紙幣也特別製備。又把那件單衫歸還了她,並附有詩句:
終於叫了那個武士來,對他說:「這裏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痛苦得很。你趕快派個使者到惟光大夫住的地方去,叫他馬上到這裏來。再秘密地告訴他:他的哥哥阿闍梨如果在他家,叫他帶他同來。他母親知道了也許要責問,所以不可大聲說話。因為這尼姑是不讚許這種秘密行為的。」他嘴上侃侃而談,其實胸中充塞了悲痛之情。這個人的死去非常可哀,加之這環境的凄慘難於言喻。
名花褪色終難棄,
只為黃昏看不清。
莫非心不在名花?
時候已過夜半,風漸漸緊起來。茂密的松林發出凄慘的嘯聲。怪鳥作出枯嗄的叫聲,這大概就是貓頭鷹吧。源氏公子想來想去,四周渺若煙雲,全無聲息。「我為什麼到這種荒僻地方來投宿呢?」他心中後悔,然而無法挽救了。右近已經不省人事,緊緊地偎在源氏公子身旁,渾身發抖,竟像要抖死了。源氏公子想:「難道這個人也不中用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把右近緊緊抱住。此時這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像人,然而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燈光忽明忽暗,彷彿在眨眼,凄涼地照映著正屋邊的屏風和室內各個角落。背後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正在走近來。源氏公子想:「惟光早點來才好。」然而這惟光浮蹤浪跡,宿所無定,使者東尋西找,一直找到天亮。這一段時間在源氏公子看來彷彿過了千夜。好容易聽見遠方雞鳴。源氏公子迴腸百轉地思量:「我前世作了什麼孽,今世消受這性命攸關的憂患呢?罪由心生,這是我在色情上犯了這逆天背理、無可辯解的罪過所得的報應,故爾發生這罕有其例的橫事吧。無論怎樣秘密,既有其事,終難隱藏。宮中自不必說;世人聞知,亦必群起指責,我就被世間輕薄少年當作話柄了。想不到我在今日博得了一個愚痴的惡名!」
源氏公子也在考慮:「這女子對我裝作如此信任,使我掉以輕心,有朝一日乘我不防,悄悄地逃走了,教我到哪裡去找尋她呢?況且這裏原是暫住的,哪一天遷居別處,也不得而知。」萬一找不到她的去處,倘能就此斷念,看做一場春夢,原是妥善之事。可是源氏公子決不肯就此罷休。有時顧慮人目,不便前去幽會,孤衾獨寢之夜,他總是提心弔膽,憂慮萬狀,痛苦不堪,生怕這女子在這夜間逃走了。於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還是不說她是何人,將她迎回二條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物議,這也是命定之事,無可奈何。雖說此事取決於我,但我對人從不曾如此牽挂,今番真箇是宿世姻緣了。」他便對夕顏說:「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去,那裡比這裏舒服得多,我們可以從容談心。」夕顏道:「您雖這麼說,但您的行徑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語調天真爛漫,源氏公子想:「倒也說得有理。」便微笑著說:「你我兩人中,總有一個是狐狸精。你就當我是狐狸精,讓我迷一下吧。」說得多麼親昵!於是夕顏放心了,覺得不妨跟他去。源氏公子認為這雖然是世間少有的乖戾行為,但這女子死心塌地地服從我,這點心確是可憐可愛的。他總懷疑她是頭中將所說的常夏,便回想起當時頭中將所描述的這女人的性情來。但他認為她自有隱瞞自己身份的理由,所以並不尋根究底。他看這女子的模樣,覺得並無突然逃隱的意向。倘疏遠了她,也許她會變心;如今則可以放心。於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別的女子,看她怎麼樣,倒是很有趣味的呢。」
雖是歪詩,但源氏公子覺得也很有趣。這時候他對夕顏暢敘衷曲,毫無隱飾,其風采之優美,真是蓋世無雙,和這環境對比之下,竟有乖戾之感。他對夕顏說:「你對我一向隱瞞,我很不快,所以也不把真面目給你看。現在我已經公開,你總可把姓名告訴我了。老是這樣,教人納悶呢。」夕顏答道:「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這尚未完全融洽的樣子倒顯得嬌艷。源氏公子說:「這便無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先作榜樣的,怪你不得了。」兩人有時訴恨,有時談情,度過了這一天。
隨手揮寫,不拘形跡,卻有優雅之趣。源氏公子覺得出乎意外,深感興味,便對惟光說:「這裏的西鄰是哪一家,你探問過么?」惟光心裏想:「我這主子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但並不說破他,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到這裏住了五六天,但因家有病人,操心看護,沒有探聽過鄰家的事。」公子說:「你道我存心不良么?非也,只為關於這把扇子的事,想問問看。你給我去找一個知道那家情況的人,打聽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門的人打聽,回來報道:「這房子的主人是揚名介。聽他們的僕役說:『主人到鄉下去了。主母年紀很輕,性喜活動。她的姐妹都是當宮人的,常常來這裏走動。』詳細的情況,這做僕役的不知道。」源氏公子推想:「那麼這把扇子是那些宮人用的。這首詩大約是熟練的得意之筆吧。」又想:「這些人身份都不見得高貴;但特地賦詩相贈,此心卻很可愛,我倒不能就此丟開了。」他對這些事本來是很容易動心的。便在一張懷紙上用不像他自己的筆跡寫道:read.99csw.com
長生殿的故事是不祥的,所以不引用「比翼鳥」的典故,而誓願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後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多麼語重心長啊!夕顏答道:
他想象死者來世之事:「這四十九日之內,亡魂飄泊在中陰之中,此後不知投生於六道中哪一世界?」他肅然地念佛誦經。此後源氏公子會見頭中將時,不覺胸中騷動。他想告訴他那撫子無恙地生長著。又恐受他譴責,終於不曾出口。
豈料啼多袖已朽。
好容易惟光大夫來了。此人一向朝朝夜夜侍候在側,偏偏今宵不來,而且找也不易找到,源氏公子覺得可惡。然而見了面,又覺得想說的話沒有勇氣說出,一時默默無言。右近看看惟光的模樣,察知他是最初的拉攏者,便哭起來。源氏公子也忍不住了。他本來自命為惟一健全的人,所以抱著右近。現在一見惟光來到,透了一口氣,悲痛之情湧上心來,便放聲大哭,一時難於自製。後來鎮靜下來,對惟光說:「這裏出了怪事!恐怖之狀不是用驚嚇等字眼所能表達的。聽說逢到這種急變時,誦經可以驅除惡魔,我想趕快照辦,祈求佛佑,讓她重生。我要阿闍梨也一起來,怎麼樣了?」惟光回答道:「阿闍梨昨天已經回比叡山去了……這件事真是奇怪之極。小姐是否近來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很好,並沒有病。」他這哭訴的姿態哀怨動人,惟光看了不勝悲戚,也嗚嗚地哭了起來。
會當窮碧落,驀地隱芳姿。
天色微明,遠近事物隱隱可辨之時,源氏公子方才下車。室中臨時打掃起來,倒也布置得清清爽爽。守院人說:「當差的人都不在這裏。怕很不方便呢。」這人是公子親信的家臣,曾經在左大臣邸內伺候。他走近啟請:「可否召喚幾個熟手來?」源氏公子說:「我是特地選定這沒有人來的地方的。只讓你一人知道,不許向外泄露。」吩咐他要保密。這人立刻去備辦早粥,然而人手不夠,張皇失措。源氏公子從來不曾住過這麼荒涼的旅寓,現在除了和夕顏滔滔不絕地談情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
又備信一封,詳談衷曲。為避免叨絮,省略不談。源氏公子的使者已歸去,後來空蟬特派小君傳送單衫的答詩:
寒冬重撫哭聲哀。
源氏公子雖然患病,卻不忘記那個右近,召她到二條院,賜她一個房間,叫她在此服侍。惟光為了公子的病,心緒不寧,但也強自鎮定,用心照顧這個孤苦伶仃的右近,安排她的職務。源氏公子病況略有好轉時,便召喚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參与朋輩之中,做了這二條院的人。她身穿深黑色的喪服,相貌雖不特別俊美,卻也是個無瑕可指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對她說:「我不幸而遭逢了這段異常短促的姻緣,深恐自身也不能長久活在世間。你失去了多年來相依為命的主人,自然也很傷心。我很想慰藉你,如果我活在世上,你萬事有我照顧。只怕不久我也會跟著她去,那真是遺憾無窮了。」他的聲音異常細弱,說罷,氣息奄奄地吞聲飲泣。此時右近不得不把心中那種不可挽回的悲哀暫時丟開,一味擔心公子的病況,不勝憂慮。
右近不能作答詩,只是在想:「此時若得小姐隨伴公子身旁……」想到這裏,哀思充塞胸中。源氏公子回想起五條地方刺耳的砧聲,也覺得異常可愛,信口吟誦「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的詩句,便就寢了。
閑雲倘是屍灰化,
莫忘來生誓願深。
另一人軒端荻,已與藏人少將結婚。源氏公子聞知此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議。少將倘看破情況,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將之心,覺得對他不起,又頗想知道軒端荻的近況,便差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說:「思君憶君,幾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詩句雲:
何由訴說別離情?
古詩云:『此身生意盡』,信哉斯言。」源氏公子接得空蟬來信,甚是珍愛。他對此人還是戀戀不忘。便復書道:「嘆『此身生意盡』者,應是何人?
話說源氏公子經常悄悄地到六條去訪問。有一次他從宮中赴六條,到了中途休息的地方,想起住在五條的大弍乳母曾生了一場大病,為了祈願復健,削髮為尼,源氏公子便前去探望。到了那裡,看見可以通車的大門關著,便派人叫乳母的兒子惟光大夫出來,打開大門。源氏公子坐在車子里望望這條骯髒的大街上的光景,忽見乳母家隔壁有一家人家,新裝著絲柏薄板條編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開著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內掛的帘子也很潔白,看了覺得很涼爽。從簾影間可以看見室內有許多留著美麗的額發的女人,正在向這邊窺探。這些女人移動不定,想來個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覺得奇怪,不知道裏面住的是何等樣人。
他將此信縛在一枝很長的荻花上,故意教人注目。口頭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卻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將看到了,他知道軒端荻最初的情人是我,就會赦免她的罪過。」此種驕矜之心,實在討厭!小君于少將不在家時把信送交。軒端荻看了,雖然恨他無情,但蒙他想念,也可感謝,便以時間匆促為借口,草草地寫了兩句答詩,交付小君:
寫好后,教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那人家的女子並未見過源氏公子,然而公子容貌秀美,一看側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寫了詩送他。過了一會不見迴音,正覺掃興之際,忽然看見公子特地遣使送詩來,大為興奮,大家就一起商量如何答詩,躊躇不決。隨從不耐煩起來,空手迴轉了。
後來伊豫守說起:此次晉京,為的是要辦女兒軒端荻的婚事,並且攜帶妻子同赴任地。源氏公子聽到這話,心中焦慮萬狀。伊豫守去后,他和小君商量:「我想再和你姐姐會一次面,行不行?」小君心裏想:即使對方是同心的,也不便輕易偷會,何況姐姐認為這份姻緣與身份不相稱,是件醜事,已經斷念。至於那空蟬呢,覺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決絕,將她忘記,到底是掃興的,是可悲的。因此每逢寫回信等時,她總是措詞婉轉,或者用些風雅詞句,或者加些美妙動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覺得可愛。她採取這樣的態度,因此源氏公子雖然恨她冷酷無情,還是不能忘記她。至於另一個女子呢,雖然有了丈夫,身份已定,但看她的態度,還是傾向這邊,可以放心。所以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也並不十分動心。
且說夕顏在五條居住的屋子裡,眾人不知道女主人往何處去了,都很擔心。行方不明,無處尋找。右近也音信全無,更是奇怪之極,大家悲嘆。她們雖然不能確定,但按模樣推想這男子是源氏公子,便問惟光。但惟光裝作不知,一味搪塞,照舊和這家侍女通情。眾人更覺迷離如夢,她們猜想:「也許是某國守的兒子,是個好色之徒,忌憚頭中將追究,突然將她帶往任地去了。」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個乳母的女兒。這乳母有三個女兒。右近則是另一個已死的乳母的女兒。因此這三個女兒猜想右近是外人,和她們有隔閡,所以不來報告女主人的情況。便大家哭泣,想念這女主人。右近呢,深恐報告了她們,將引起騷亂。又因源氏公子現在更加秘而不宣了,所以連那遺孤也不敢去找。一直將此事隱瞞下去,自己躲在宮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夢中看見夕顏。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圓滿之前夜,果然做了一夢,恍惚夢見那夜泊宿的某院室內的光景:那個美女坐在夕顏枕邊,全和那天同一模樣。醒來他想:「這大約是住在這荒涼的屋子裡的妖魔,想迷住我,便將那人害死了。」他回想當時情狀,不覺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