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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紫兒

第五回 紫兒

君聞風水頻垂淚,
到了那裡,敲敲大門,一個全不知情的僕人開了門。車子悄悄地趕進院子里。惟光敲敲房間的門,咳嗽幾聲。少納言乳母聽得出是他的聲音,便起來開門。惟光對她說:「源氏公子來了。」乳母說:「姑娘還在睡呢。為什麼深夜到這裏來?」她料想公子是順路到此的。源氏公子說:「我知道她明天要遷居到父親那裡去,在她動身以前有一句話要對她說。」少納言乳母笑道:「有什麼事情呢?想必她會給您一個乾脆的回答的!」源氏公子一直走進內室去。少納言乳母著急了,說道:「姑娘身邊有幾個老婆子放肆地睡著呢!」公子管自走進去,一面說:「姑娘還沒睡醒么?我去叫她醒來吧!朝霧景緻很好,怎麼不起來看看?」眾侍女慌張了,連個「呀」字都喊不出來。
此時那僧都從那邊走來了,對尼姑說:「在這屋裡,外邊都窺得見。今天你為什麼偏偏坐在這裏呢?我告訴你:山上老和尚那裡,源氏中將來祈病了,我此刻才得知呢。他此行非常秘密,我全不知道。我住在這裏,卻不曾過去請安。」尼姑說:「呀,怎麼好呢!我們這種簡陋的模樣,恐怕已被他的隨從窺見了!」便把帘子放下。但聞僧都說:「這位天下聞名的光源氏,你想拜見一下么?風采真美麗啊!像我這樣看破了紅塵的和尚,拜見之下也覺得世慮皆忘,卻病延年呢。好,讓我送個信去吧。」便聽見他的腳步聲。源氏公子深恐被他看見,連忙回寺。他心中想:「今天看到了可愛的人兒了。世間有這等奇遇,怪不得那些好色之徒要東鑽西鑽,去找尋意想不到的美人。像我這樣難得出門的人,也會碰到這種意外之事。」他對此事頗感興趣。繼而又想:「那個女孩相貌實在俊美。不知道是何等樣人。我很想要她來住在身邊,代替了那個人,朝朝夜夜看著她,求得安慰。」這念頭很深切。
未識春風真面目,
老尼姑答詩云:
惟光帶了回信,如實復告源氏公子:「且待老尼姑病愈,遷回京邸之後,再行奉復。」源氏公子心中悵惘。
源氏公子此後兩三天不進宮,專心和紫兒作伴,使她稔熟起來。他寫許多字,畫許多畫給她看,就拿這些給她當作習字帖和畫帖。他寫的、畫的都很精美。其中一張寫的是一曲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寫在紫色紙上,筆致特別秀麗。紫兒拿起來看看,但見旁邊又用稍小的字題著一首詩:
弱柳纖纖難拜舞,
今日游雲不忍歸。
劇憐細草生難保,
連唱了兩遍,裏面走出一個口齒伶俐的侍女來,回答道:
常恐夜風將此花吹散也。」手筆之秀美,自不必說。只此小巧的包封,在這老年人看來也覺得香艷綺麗,令人目眩。老尼姑收到了這封信,甚是狼狽,不知如何答覆才好。終於寫了回信:「前日偶爾談及之事,我等視為一時戲言。今蒙特地賜書,教人無可答覆。外孫女年齡幼稚,連《難波津之歌》也還寫不端正,其實難於奉命。況且:
源氏公子問道:「那麼那個女兒怎麼樣?」良清說:「相貌和品質都不壞。每一任國守都特別看中她,鄭重地向她父親求婚。可是這父親概不允諾,他常常提起他的遺言,說:『我身一事無成,從此沉淪了。所希望者,只此一個女兒,但願她將來發跡。萬一此志不遂,我身先死了,而她盼不到發跡的機緣,還不如投身入海吧。』」源氏公子聽了這話頗感興味。隨從者笑道:「這個女兒真是寶貝,要她當海龍王的王后,志氣太高了!」報告這件事的良清,是現任播磨守的兒子,今年已由六位藏人晉爵為五位了。他的朋輩議論道:「這良清真是個好色之徒,他打算破壞那和尚的遺言,將這女兒娶作妻子,所以常去窺探那家情況。」有一人說:「哼,說得這麼好,其實恐怕是個鄉下姑娘吧!從小生長在這種小地方,由這麼古板的父母教養長大,可想而知了!」良清說:「哪裡!她母親是個有來歷的人,交遊極廣,向京城各富貴之家雇來許多容貌姣好的青年侍女和女童,教女兒學習禮儀,排場闊綽得很呢。」也有人說:「不過,倘使雙親死了,變成孤兒,怕不能再享福了吧。」源氏公子說:「究竟有什麼心計,因而想到海底去呢?海底長著水藻,風景並不好看呢。」看來他對這件事很關心。隨從人便體察到公子的心情,他們想:「雖然只是一個鄉下姑娘,但我們這位公子偏好乖僻的事情,所以用心聽在耳朵里了。」
僧都答詩道:
就此歸去,豈不掃興?」少納言乳母說:「孤負盛情,不勝惶恐。」便答吟道:
僧都答道:「公子此言,實在令人感激!可是這孩子年紀太小,全不懂事,恐怕做公子的遊戲伴侶也還不配呢。但凡女子,總須受人愛撫,方能成人。惟貧僧乃方外之人,此種事情不能詳談,且待與其外祖母商議之後,再行稟復。」這僧都語言冷淡,態度古板,年輕的源氏公子聽了這話覺得難以為情,便不再談下去。僧都說道:「此間近正安設佛堂,須做功德。今天初夜誦經尚未結束。結束之後,當即前來奉陪。」說罷,便上佛堂去了。
這老僧奉贈公子金剛杵一具,以為護身之用。僧都則奉贈公子金剛子數珠一串,是聖德太子從百濟取得的,裝在一隻也是從百濟來的中國式盒子里,盒子外面套著鏤空花紋袋子,結著五葉松枝。又奉贈種種藥品,裝在紺色琉璃瓶中,結著藤花枝和櫻花枝。這些都是與僧都身份相稱的禮物。
嫩草青青猶未長,
此乃不情之請!」源氏公子看見這乳母應對如流,心情略覺暢快,便朗吟「猶不許相逢」的古歌。歌聲清澈,眾青年侍女聽了感入肺腑。
我等的眼淚永遠不幹呢。」
低頭拜舞太輕狂。
侍女稟告公子:「敝寓異常穢陋,蒙公子大駕光臨,多多委屈了!倉促不及準備,只得就在此陋室請坐,乞恕簡慢之罪!」源氏公子覺得這地方的確異乎尋常。便答道:「我常想前來問候。只緣所請之事,屢蒙見拒,故爾躊躇未敢相擾。師姑玉|體違和,我亦未能早悉,實甚抱歉。」老尼姑命侍女傳言道:「老身一向疾病纏綿。今大限將至,猥蒙公子親臨慰問,不能親起迎候為歉。前所囑一節,倘公子終不變心,則且待年事稍長之後,定當令其前來忝列後房。老身棄此伶仃弱女而去,亦不能瞑目往生西方也。」老尼姑的病房離此甚近,她那凄涼的話聲,源氏公子斷斷續續地聽到。但聽見她繼續說道:「真不敢當啊!要是這孩子到了答謝的年齡就好了。」源氏公子聽了這話,頗為感動,便說:「若非情誼深摯,我豈肯拋頭露面,在人前做此熱狂之態?不知有何宿緣,偶爾一見,便傾心相慕。此真不可思議之事,定是前生早有註定也。」接著又說:「今日特地奉訪,倘就此辭去,未免掃興。但願一聞小姐天真爛漫之嬌音,不知可否?」侍女答道:「此事實難奉命,姑娘無知無識,目下正在酣睡呢。」
且說源氏公子回京,首先入宮參見父皇,將日來情狀稟告。皇上看見公子消瘦了許多,甚是擔心,便探問老僧如何祈禱、治病,如何奏效等情況。公子一一詳細復奏。皇上說:「如此看來,此人可當阿闍梨了。他的修行功夫積得如此之深,而朝廷全未聞知。」對這老僧十分重視。此時左大臣入宮覲見。他見了源氏公子,對他說道:「本來我也想到山中迎接,聽說公子是微行的,恐有不便,因此未果。今後當靜靜地休息一兩天。」接著又說:「現在我就送你回邸吧。」源氏公子不想赴葵姬家,但情不可卻,只得退朝前往。左大臣將自己的車子給源氏公子乘坐,自己坐在車后。源氏公子體察左大臣如此體貼入微的一片苦心,心中不勝抱歉。
有一個隨從,名叫良清的,告訴公子道:「京城附近播磨國地方有個明石浦,風景極好。那地方並無何等深幽之趣,只是眺望海面,氣象奇特,與別處迥不相同,真是海闊天空啊!這地方的前國守現在已入佛門,他家有個女兒,非常寶愛。那邸宅實在宏壯之極!這個人原是大臣的後裔,出身高貴,應該可以發跡。可是脾氣古怪得很,對人落落不群。把好好的一個近衛中將之職辭去,申請到這裏來當國守。豈知播磨國的人不愛戴他,有點看不起他。他便嘆道:『教我有何面目再回京城!』就此削髮為僧了。既然遁入空門,應該遷居到深山才是,他卻住在海岸上,真有些兒乖僻。在這播磨地方,宜於靜修的山鄉多得很。大概他顧慮到深山中人跡稀少,景象蕭條,年輕的妻女住在那裡害怕;又因為他有那所如意稱心的邸宅,所以不肯入山吧。前些時我回鄉省親,曾經前去察看他家光九九藏書景。他在京城雖然不能得意,在這裏卻有廣大的土地,建造著那麼壯麗的宅院。雖說郡人看他不起,但這些家產畢竟都是靠國守的威風而置備起來的。所以他的晚年可以富足安樂地度過,不須操心了。他為後世修福,也很熱心。這個人當了法師反而交運了。」
珍珠薤露豈能消?
源氏公子猜度:「那麼,那女孩是這女兒所生的了。」又想:「這樣看來,這女孩是兵部卿親王的血統,是我那意中人的侄女,所以面貌相像。」他覺得更可親了。接著又想:「這女孩出身高貴,品貌又端麗,幼年毫無妒忌之心,對人容易投合,我可隨心所欲地教養她長大起來。」他想明確這女孩的來歷,又探問:「真不幸啊!那麼這位小姐有沒有生育呢?」僧都答道:「病死之前生了一個孩子,也是女的,現在靠外婆撫養。但這老尼姑殘年多病,照料這外孫女不免辛勞,常常嘆苦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錯!便進一步開言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可否相煩向老師姑商量,將這女孩託付與我撫養?我雖已有妻室,但因我對人生另有見解,與這妻子不能融洽,經常獨居一室。但恐你等將我看做尋常之人,以為年齡太不相稱,此事不甚妥當吧?」
且說正在這一天,紫兒的父親兵部卿親王來探望她了。這邸宅比往年更加荒蕪,廣廈深宮,年久失修,屋多人少,陰氣逼人。父親環顧四周,慨然地說:「這種地方,小孩一刻也不能留的。還是到我那邊去吧。那邊萬事都很方便:乳母有專用的房間,可以安心服侍;姑娘有許多孩子作伴,不致寂寞。一切都很舒服。」他喚紫兒到身邊來。源氏公子身上的衣香沾染在紫兒身上,氣味非常馥郁。父親聞到了這香氣,說道:「好香啊!可惜這衣服太舊了。」他覺得這女孩很可憐。接著又說:「她好幾年和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我常常勸老太太將她送到我那邊去,也好和那邊的人熟悉些。可是老太太異常嫌惡我家,始終拒絕。於是我家那個人心中也不快了。到這時候才送去,其實反而不體面呢。」少納言乳母說:「請大人放心。目前雖然寂寞,也是暫時之事,不須挂念。且待姑娘年事稍長,略解人情世故,再遷居府上,較為妥善。」又嘆一口氣說:「姑娘日夜想念老太太,飲食也少進了。」紫兒的確瘦損了不少,然而相貌反而清秀艷麗了。兵部卿對她說:「你何必如此想念外祖母?現在她已經不是這世間的人了,悲傷有什麼用處呢?有我在這裏,你可放心。」天色漸暮,兵部卿準備回去了。紫兒啼啼哭哭,依依不捨。做父親的也不免流下同情之淚,再三地安慰她:「千萬不要這麼想不開!我不久就來迎接你!」然後回去。
蓬門不鎖任君開。
僧都笑道:「這個夢做得很蹊蹺!承公子下問,理應如實奉答,但恐聽了掃興。那位按察大納言已經故世多年了。公子恐怕不認識這個人吧。他的夫人是我的妹妹。大納言故世之後,這妹妹便出家為尼。近來她患病,因我不住京城,閑居在此,她便來依靠,也在此間修行。」公子又揣度著問:「聽說這位按察大納言有個女兒,她現在……啊,我並非出於好奇之心,卻是正經地探問。」僧都答道:「他只有一個女兒,死了也有十來年了吧。大納言想教這女兒入宮,所以悉心教養,無微不至。可惜事與願違,大納言就此去世。這女兒便由做尼姑的母親一人撫養長大。其間不知由何人拉攏,這女兒和那位兵部卿親王私通了。可是兵部卿的正夫人出身高貴,嫉妒成性,屢次譴責,百般恐嚇,使這女兒不得安居,鬱鬱不樂,終於病死了。『憂能傷人』這句話,我在親身見聞中證實了。」
藤壺妃子看見他飲淚吞聲之狀,深為感動,便答詩云:
卻說留在紫兒邸宅里的眾侍女,擔心兵部卿親王來問時沒有話可以回答,大家很憂愁。源氏公子臨走時,曾叮囑她們「暫時不要告訴別人」。少納言乳母也對她們這麼說。因此眾侍女都嚴守秘密。兵部卿問時,她們只說「少納言乳母帶她逃出去躲避了,去向不明。」兵部卿沒有辦法,心中猜想:「已故的老尼姑竭力反對送她到父親處,少納言乳母體念老太太的心愿,因此幹了這越分的行為。她不好意思公開聲言姑娘不便去父親處,便自作主張悄悄地帶她逃出去躲避了。」他只得揮著眼淚回去。臨行時吩咐道:「倘探得了姑娘去處,立刻來報告。」眾侍女都覺得很為難。
此時但聞鄰室足音頓頓,傳來說話的聲音:「外婆,前些日子到寺里來的那個源氏公子來了!您為什麼不去見他?」眾侍女困窘了,連忙阻止她:「靜些兒!」紫兒卻說:「咦?外婆說過的:『見了源氏公子,病就好起來了。』所以我告訴她呀!」她這樣說,自以為學會了一句聰明話。源氏公子聽了覺得很有意思,但恐眾侍女無以為顏,只裝作沒聽見。他鄭重地說了一番問候的話,即便告辭。心中想道:「果然還是一個全不懂事的孩子。但以後可以好好地教養起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之後,躺在床上回想那個可愛的人兒,覺得非常留戀,便獨自微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來。決定寫信慰問紫兒。但這信與尋常不同,時時擱筆尋思,好容易寫成。附贈幾幅美麗的圖畫。
正在一旁的一個侍女聽了深受感動,揮淚答詩:
渴慕武藏野,露多不可行。
他想:「那個細草似的女孩,長大起來一定非常可愛。但老尼姑以為年齡不稱,也是有理之言。現在要向她求愛,倒是一件難事。我總得想個法子,輕鬆愉快地將她迎接到這裏來看著她,可以朝朝暮暮安慰我心。她的父親兵部卿親王,品貌的確高尚優美。但並無艷麗之相。何以此人生得如此艷麗,使人一望而知其為藤壺妃子的同族呢?想是同一母后血統之故吧?」因有此緣,更覺戀戀不捨,便嘔心瀝血地考慮辦法。
侍女便將此答詩轉達源氏公子。公子說:「如此間接傳言通問,我從未經歷,頗感不慣。但願乘此良機,拜見一面,鄭重申訴。不勝惶恐待命之至。」侍女反報,老尼姑說:「公子想必有所誤解了。我覺得很難為情,對這位高貴人物,教我怎麼回答呢?」眾侍女說:「若不會面,深恐見怪。」老尼姑說:「說得有理。我若是年輕人,確有不便之處;老身何必迴避?來意如此鄭重,甚不敢當。」便走到公子近旁。源氏公子開言道:「小生唐突奉訪,難免輕率之罪!但衷心耿耿,並無惡意。我佛慈悲,定蒙鑒察。」他看見這老尼姑道貌岸然,氣度高雅,心中不免畏縮,要說的話,急切不能出口。老尼姑答道:「大駕降臨,真乃意外之榮幸。復蒙如此不吝賜教,此生福緣非淺!」源氏公子說:「聞尊處有無母之兒,小生願代其母,悉心撫育,不知能蒙惠許否?小生孩提之年,即失慈親,孤苦度日,以至於今。我倆同病相憐,務請視為天生良伴。今日得仰尊顏,實乃難得之良機。因此不揣冒昧,罄吐愚誠。」老尼姑答道:「公子此意,老身不勝感激。惟恐傳聞失實,甚是遺憾。此間確有一無母之兒,依靠此衰朽之老身艱辛度日。但此兒年尚幼稚,全不解事。即使公子氣度寬宏,亦決難容忍。為此未敢奉命。」源氏公子說:「凡此種種,小生均已詳悉,師姑不須挂念。小生戀慕小姐,用心非尋常可比,務求諒鑒。」老尼姑以為年齡太不相稱,公子不知,故發此言。因此並不開誠答覆。此時僧都即將來到,源氏公子說:「罷了。小生已將心事陳明,心裏就踏實了。」便將屏風拉上,回進室內。
無限深情屬此花。
浩蕩山風吹夢醒,
可否相煩通報一聲?」侍女答道:「公子明知此間並無可接受此詩之人,教我向誰通報呢?」公子說:「我呈此詩,自有其理,務請諒解!」侍女不得已,入內通報了。那老尼姑想:「啊,這源氏公子真是個風流人物。他以為我家這孩子已經知情懂事了么?可是那『細草』之句他何由知道呢?」她懷著種種疑慮,心情繚亂。但久不答詩是失禮的,便吟道:
源氏公子笑道:「這花是難得開的,不容易盼待吧。」老僧受了源氏公子賞賜的杯子,感激涕零,仰望著公子吟道:
明知他日終須悔,
盥洗用具和早膳都送到這裏來。源氏公子起身時太陽已經很高。他吩咐道:「這裏沒有侍女,很不方便。今天晚上選幾個適當的人來此伺候。」又命令到東殿去喚幾個女童來和紫兒作伴:「只揀年紀小的到這裏來!」立刻來了四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源氏公子正欲命駕啟程之際,左大臣家眾人簇擁著諸公子前來迎接了。眾人說:「公子沒有說明到什麼地方去,原來在此!」公子所特別親近的頭中將及其弟左中弁,以及其他諸公子,先後來到。他們恨恨地對源氏公子說道:「這等好去處,你沒有約我們同來取樂,太無情了!」源氏公子道:「此間花蔭景色甚美,若不稍稍休憩而匆匆歸去,未免遺憾。」便相將在岩石蔭下青苔地上環坐,舉杯共飲。一旁山泉輕瀉,形成瀑布,饒有佳趣。頭中將探懷取出笛來,吹出一支清澄的曲調。左中弁用扇子按拍,唱出催馬樂「聞道葛城寺,位在豐浦境……」之歌。這兩人都是矯矯不群的貴公子。而源氏公子病後清減,倦倚岩旁,其丰姿之秀美,蓋世無雙,使得眾人注視,目不轉睛。有一個隨從吹奏篳篥,又有吹笙的風流少年。僧都親自抱了九_九_藏_書一張七弦琴來,對公子說:「務請妙手操演一曲,如蒙俯允,山鳥定當驚飛。」他懇切地勸請。源氏公子說:「心緒紊亂,深恐不能成聲。」但也適當地彈了一曲,然後偕眾人一同上道。
遊人一夜青衫濕,
葦里行舟進退難。
卻恨蓬山隔萬重。
相思情海深千尺,
靜聽瀑布淚雙流。
專心盼待優曇華
山風多厲櫻易散,
這兒離二條院很近,天沒有亮就到達,車子趕到西殿前停下了。源氏公子輕鬆地抱了紫兒下車。少納言乳母說:「我心裏還像做夢一樣,怎麼辦呢?」她躊躇著不下車。源氏公子說:「隨你便吧。姑娘本人已經來了,你如果要回去,就送你回去吧。」少納言乳母沒有辦法,只得下車。這件事太突如其來,她吃驚之下,心頭亂跳。她想:「她父親知道了將作何感想,將怎麼說呢?姑娘的前途怎麼樣呢?總而言之,死了母親和外祖母,就命苦了。」想到這裏,眼淚流個不住;又念今天是第一天到此,哭泣是不祥的,便竭力忍耐。
霧重朝寒行不得,
卻說中將源氏公子做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夢,便召喚占夢人前來,叫他詳夢。豈知判語是公子所意想不到的怪事。那占夢人又說:「此福緣中含有兇相,必須謹防。」源氏公子覺得此事不妙,便對占夢人說:「這不是我做的夢,是別人做的夢。在你的判語尚未應驗之前,決不可向外人宣揚!」他心中卻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此心緒不寧。後來聽到了藤壺妃子懷孕的消息,方才悟道:「原來那夢所暗示的是這件事!」他覺得更加戀戀不捨,便千言萬語地囑託王命婦,要和妃子再見一面。但王命婦想起了以往的事,心中異常恐懼。況且今後行事更加困難,竟毫無辦法。以前源氏公子還可偶爾得到妃子片言隻語的迴音,此後完全音信斷絕了。
將近破曉,佛堂里朗誦「法華懺法」的聲音,和山風的吼聲相呼應,倍覺莊嚴。其中又混著瀑布聲。源氏公子一見僧都,便賦詩道:
聲名狼藉使人憂。
相逢即別夢難繼,
狂風通夜不息。眾侍女悄悄地互相告道:「今晚如果源氏公子不來,我們這裏多麼害怕!要是姑娘年紀和公子相稱,多麼好呢!」少納言乳母替姑娘擔心,緊緊地坐在她身旁。後來風漸漸停息了。源氏公子要在天沒有亮之前回去,此時他心中覺得彷彿是和情人幽會之後一般。便對乳母說:「我看了姑娘的樣子,覺得非常可憐。尤其是現在,我覺得片刻也捨不得她了。我想讓她遷居到我二條院的邸內來,好朝夜看到她。這種地方怎麼可以常住呢?你們真好大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說要來迎接她去。且過了老太太斷七之後再說吧。」公子說:「兵部卿雖然是她父親,可是一向分居,全同他人一樣生疏吧。我今後一定做她的保護人。我對她的愛,比她父親真心得多呢。」他說過之後,摸摸紫兒的頭髮,起身告辭,還是屢次回頭,依依不忍遽去。
此時紫兒為戀念外祖母,正倒在床上哭泣。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對她說:「一個穿官袍的人來了。恐怕是你爸爸呢。」紫兒就起來,走出去看。她叫著乳母問道:「少納言媽媽!穿官袍的人在哪裡?是爸爸來了么?」她一邊問,一邊走近乳母身邊來,其聲音非常可愛。源氏公子對她說:「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來,到這裏來!」紫兒隔簾聽得出這就是上次來的那個源氏公子。認錯了人,很難為情,便依傍到乳母身邊去,說:「去吧,我想睡覺。」源氏公子說:「你不要再躲避了。就在我膝上睡覺吧。來,走近來些!」少納言乳母說:「您看,真是一點也不懂事的。」便將這小姑娘推近源氏公子這邊去。紫兒只是獃獃地隔著帷屏坐著。源氏公子把手伸進帷屏里,摸摸她的頭髮。那長長的頭髮披在軟軟的衣服上,柔順緻密,感覺異常美好。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紫姬看見這個不相熟的人如此親近她,畏縮起來,又對乳母說:「我想睡覺呀!」用力把身子退進裏面。源氏公子便乘勢跟著她鑽進帷屏裏面去,一面說:「現在我是愛護你的人了,你不要討厭我!」少納言乳母困窘地說:「啊呀,太不像樣了!無論對她怎樣說,都沒有用的啊。」源氏公子對乳母說:「對她這樣年幼的人,我還能把她怎樣呢?只是要表白我的一片世間無例的真心。」
片刻留情不足憑。
有心憐紫草,稚子亦堪親。
遊子青衫淚不幹。
這一點教人擔心。」僧都的回信,旨趣與老尼姑大致相同。源氏公子好生不樂。
憐花是否真心語?
源氏公子對她說:「你也寫一張看。」紫兒仰望著源氏公子說:「我還寫不好呢!」態度天真爛漫,非常可愛。源氏公子不由地滿面堆上笑來,答道:「寫不好就不寫,是不好的。我會教你的。」她就轉向一旁去寫了。那手的姿勢和運筆的方法,都是孩子氣的,但也非常可愛,使源氏公子真心地感到不可思議。紫兒說:「寫壞了!」羞答答地把紙隱藏起來。源氏公子搶來一看,但見寫著一首詩:
這西殿是平常不用的屋子,所以設備不周。源氏公子便命惟光叫人取帳幕和屏風來,布置一番。只要把帷屏的垂布放下,鋪好席位,把應用器什安置妥帖,便可居住。再命把東殿的被褥取來,準備就寢。紫兒心中十分恐懼,四肢發抖,不知源氏公子要拿自己怎麼樣。總算不曾放聲啼哭,只是說:「我要跟少納言媽媽睡!」態度真同小孩一樣!源氏公子便開導她:「今後不該再跟乳母睡了。」紫兒傷心得很,啼啼哭哭地睡了。少納言乳母睡也睡不著,只是茫茫然地淌眼淚。天色漸漸明亮。她環視四周,但見宮殿的構造和裝飾無限富麗,連庭中的鋪石都像寶玉一般,使得她目眩神移。她身上服飾簡樸,自慚形穢,幸而這裏沒有侍女。這西殿原是偶爾招待不大親近的客人住宿用的,只有幾個男僕站在簾外伺候。他們窺知昨夜迎接女客來此住宿,相與悄悄地談論:「不知來的是何等樣人?一定是特別寵愛的了。」
吟畢就進去了。以後不再有人出來。源氏公子覺得就此回去,不免乏味。然而天色漸明,教人見了不便,就不進門去,匆匆回二條院了。
薤露將消未忍消。
兵部卿到北山的僧都那裡去探問,也毫無蹤跡。他回想這女兒的秀麗的容貌,心中又挂念,又悲傷。他的夫人本來妒恨紫兒的母親,但現在此心早已釋然,頗思將紫兒領來,按自己的願望教養她。如今未能如願,亦感遺憾。
想是聽慣了之故吧?」天色微明,朝霞綺麗。山鳥野禽,到處亂鳴。不知名的草木花卉,五彩斑斕,形如鋪錦。麋鹿出遊,或行或立。源氏公子看了這般景色,頗感新奇,渾忘了心中煩惱。那老僧年邁力衰,行動困難,但也勉為其難,下山來替公子作護身祈禱。他念陀羅尼經文,那嘶啞的聲音從零落的牙齒縫隙中發出,異常微妙而莊嚴。
果如僧都所言:此間草木與山上並無不同,然而布置意匠巧妙,另有一般雅趣。這時候沒有月亮,庭中各處池塘上點著篝火,吊燈也點亮了。朝南一室,陳設十分雅潔。不知哪裡飄來的香氣沁人心肺,佛前的名香也到處瀰漫,源氏公子的衣香則另有一種佳趣。因此住在內室中的婦女都很興奮。僧都為公子講述人世無常之理,以及來世果報之事。源氏公子想起自己所犯種種罪過,不勝恐懼。覺得心中充塞了卑鄙無聊之事,此生將永遠為此而憂愁苦恨,何況來世,不知將受何等殘酷的果報!想到這裏,他也欲模仿這僧都入山修行了。然而傍晚所見那女孩的面影,歷歷在心,戀戀不忘。便問道:「住在這裏的是什麼人?我曾經做一個奇怪的夢,夢中向你探問此事。想不到今天應驗了。」
野草生根通紫草,
公子去后,此間無知無識的僧眾及童孺,也都傷離惜別,嘆息流淚;何況寺中老尼姑等人,她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俊秀的美男子;相與讚歎道:「這不像個塵世間的人。」僧都也說:「唉,如此天仙化人,而生在這穢濁扶桑的末世,真乃何等宿緣!想起了反而令人心悲啊!」便舉袖拭淚。那女孩的童心中,也贊慕源氏公子的美貌。她說:「這個人比爸爸還好看呢!」侍女們說:「那麼,九_九_藏_書姑娘做了他的女兒吧!」她點點頭,彷彿在想:「若得如此,我真高興!」此後每逢弄玩具娃娃或畫畫,總是假定一個源氏公子,替他穿上美麗的衣服,真心地愛護他。
惟光回二條院,將此情況稟復公子,公子覺得十分可憐。但他又想:自己親自常去問候,到底不合適;況且外人知道了也將批評我輕率。想來想去,只有迎接她到這裏來最好。此後他常常送信去慰問。
寫得的確很幼稚,但筆致飽滿,顯然前途有望。很像已故的外祖母的筆跡。源氏公子看了,覺得讓她臨現世風的字帖,一定容易進步。書畫之外,源氏公子又特地為她製造玩偶住的許多屋子,和她一起玩耍。他覺得這是最好的消遣方法。
天上下雪珠了,風猛烈起來,夜色十分凄慘。源氏公子說:「如此人跡稀少、荒涼寂寞的地方,如何住得下去!」說著,流下淚來,竟不忍拋舍而去,便對侍女們說:「把窗子關起來!今夜天氣可怕,讓我也來值夜吧。大家都到這裏來陪伴姑娘!」便像熟人一般抱了這小姑娘走進寢台的帳幕里去了。眾侍女看了都發獃,覺得這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尤其是那個少納言乳母,她覺得情形不妙,非常擔心。但又不便聲張,只有唉聲嘆氣。這小姑娘心裏害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渾身發抖,那柔嫩的肌膚感到發冷。源氏公子看到這狀態,覺得也很可愛。他緊緊地抱住這個僅穿一件夾衫的小姑娘,自己心中卻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便輕言細語地對她說:「你到我那裡去吧。我那裡有許多美麗的圖畫,還有許多玩偶。」他講的都是孩子們愛聽的話,態度非常溫存。因此紫兒的幼小的心漸漸地不感到害怕了;可是總覺得很狼狽。她不能入睡,只是局促不安地躺著。
紫兒忌期過後,從北山遷回京邸。源氏公子聞此消息,便在幾天之後擇一個閑暇的黃昏,親自前去訪問。但見邸內荒涼沉寂,人影寥寥,想見那可憐的幼|女住在這裏多麼膽怯啊!少納言乳母照例引導公子到朝南的那間廂房裡請坐,啼啼哭哭地向公子詳述姑娘孤苦伶仃之狀,使得公子涕淚滿襟。少納言乳母說:「本當送姑娘到她父親兵部卿大人那裡去。可是已故的老太太說:『她媽媽生前認為兵部卿的正妻冷酷無情。現在這孩子既非全然無知無識,卻又未解人情世故,正是個不上不下之人。將她送去,教她夾在許多孩童之間,能不受人欺侮?』老太太直到臨死還為此事憂愁嘆息呢。現在想來,可慮之事的確甚多。因此之故,承蒙公子不棄,有此一時興到之言,我等也顧不得公子今後是否變心,但覺在此境況之下的確很可感謝。只是我家姑娘嬌戇成性,不像那麼大年紀的孩子,只有這一點放心不下。」源氏公子答道:「我幾次三番表白我的衷心誠意,決非一時興到之言,你又何必如此過慮呢?小姐的天真爛漫之相,我覺得非常可憐可愛。我確信此乃特殊之宿緣。現在勿勞你等傳達,讓我和小姐直接面談,如何?
趣致高超優雅,卻故作隨意揮灑之筆。
源氏公子患瘧疾,千方百計找人念咒,畫符,誦經,祈禱,總不見效,還是常常發作。有人勸請道:「北山某寺中有一個高明的修道僧。去年夏天瘧疾流行,別人念咒都無效,只有此人最靈,醫好的人不計其數。此病纏綿下去,難以治療,務請早日一試。」源氏公子聽了這話,便派使者到北山去召喚這修道僧。修道僧說:「年老力衰,步履艱難,不能走出室外。」使者反命,源氏公子說:「那麼,沒有辦法,讓我微行前去吧。」便帶了四五個親隨,在天色未明時向北山出發了。
回進寺里,隨從人稟告:「天色不早了,瘧疾看來已經痊癒。請早早回駕返京。」但那老僧勸道:「恐有妖魔附纏貴體,最好今夜再靜靜地在此誦經祈禱一番,明天回駕,如何?」隨從人都說:「這話說得是。」源氏公子自己也覺得這種旅宿難得經驗到,頗感興味,便說:「那麼明天一早動身吧。」
如果這女孩子年齡更大些,懂得嫉妒了,那麼兩人之間一旦發生不快之事,男的便會擔心女的是否有所誤解而心懷醋意,因而對她隔膜。女的也會對男的懷抱怨恨,因而引起疏遠、離異等意外之事。但是現在這兩人之間無需此種顧忌,竟是一對快樂的遊戲伴侶。再說,如果這孩子是親生女兒,那麼到了這年齡,做父親的也不便肆意地親近她,和她同寢共起。但是現在這紫兒又並非親生女兒,無需此種顧忌。源氏公子竟把她當作一個異乎尋常的秘藏女兒。
次日,源氏公子寫了一封誠懇的信去慰問。照例附著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此寺位在北山深處。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經闌珊,山中櫻花還是盛開。入山漸深,但見春雲叆叇,妍麗可愛。源氏公子生長深宮,難得看到此種景色,又因身份高貴,不便步行遠出,所以更加覺得珍奇。這寺院所在之地,形勢十分優勝:背後高峰矗天,四周岩石環峙。那老和尚就住在這裏面。源氏公子走進寺內,並不說出姓名,裝束也十分簡樸。然而他的高貴風采瞞不過人,那老和尚一見,吃驚地說:「這定是昨天召喚的那位公子了。有勞大駕,真不敢當!貧僧今已脫離塵世,符咒祈禱之事,早已遺忘,何勞屈尊遠臨?」說著,笑容滿面地看著源氏公子。這真是一位道行極高的聖僧。他便畫符,請公子吞飲,又為誦經祈禱。此時太陽已經高陞,源氏公子便步出寺外,眺望四周景色。這裏地勢甚高,俯瞰各處僧寺,歷歷在目。附近一條曲折的坡道下面,有一所屋宇,也同這裏一樣圍著茅垣,然而樣子十分清潔,內有齊整的房屋和迴廊,庭中樹木也頗饒風趣。源氏公子便問:「這是誰住的屋子?」隨從人答道:「公子所認識的那位僧都,就住在這裏,已經住了兩年了。」公子說:「原來是有涵養的高僧居住之處,我這微行太不成樣子啊。也許他已經知道我到此了。」但見這屋子裡走出好幾個很清秀的童男童女來,有的汲凈水,有的採花,都看得清楚。隨從人相與閑談:「那裡有女人呢。僧都不會養著女人吧。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有的走下去窺探,回來報道:「裏面有漂亮的年輕女人和女童。」
所思只此一人。」他故意模仿孩子的筆跡,卻頗饒佳趣。眾侍女說:「這正好給姑娘當習字帖呢。」少納言乳母代為複信道:「辱承慰問,不勝感戴。師姑病勢轉重,今日安危難測,現已遷居山寺。眷顧之恩,恐只能于來世報答了!」源氏公子看了回信不勝惆悵。此時正值衰秋夕暮,源氏公子近來為了藤壺妃子之事,心緒繚亂。紫兒與藤壺妃子有血統關係,因此他的謀求之心更加熱切了。他回想起老尼姑吟「薤露將消未忍消」那天傍晚的情況,覺得這紫兒很可憐愛。轉念一想,求得之後,是否會令人失望,心中又感不安。便獨吟道:
且說二條院西殿里,侍女漸漸地多起來。陪伴紫兒遊戲的童女和幼孩,看見這一對主人都很漂亮,都很時髦,大家很高興,無心無思地在那裡遊戲。源氏公子不在家時,寂寞之夜,紫兒想起了外婆,不免啼哭。但她並不怎麼想念父親。原來她從小不親近父親,並無可戀。現在她只是親近這個後父似的源氏公子,鎮日纏住他。每逢源氏公子從外面回來,她總是首先出去迎接,親切地向他問長問短,投身在他懷裡,毫無顧忌,毫不識羞。這真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愛情!
有一天傍晚,又派那個惟光送信去。信中說:「今夜我本當親自前來探望,因有要事,未能如願。你們將怪我疏遠么?」少納言乳母對惟光說:「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來言:明天就要迎接姑娘到那邊去。因此我心中亂得很。這長年住慣的破屋,一朝要離去,到底也有點不忍。眾侍女也都心慌意亂了。」她草草地應對,並沒有好好地招待他。惟光看見她們手忙腳亂地縫衣服,整理物件,覺得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報命。此時源氏公子正住在左大臣家。葵姬並不立刻出來相見。源氏公子心中不快,姑且彈彈和琴,吟唱「我在常陸勤耕田……」的風俗歌。歌聲優美而飄蕩。正在這時候惟光來了。他便喚他走近,探問那邊情況。惟光回話「如此如此」,源氏公子心中著急。他想:「遷居兵部卿家之後,我倘特地前去求婚,並且要迎接她來此,這行徑未免太輕薄了。倘不告訴他,擅自把她迎接來此,也不過受到一個盜取小孩的惡評罷了。好,我就在她遷居以前暫時教乳母等保密,把她迎接到這裏來吧!」便吩咐惟光:「天亮以前,我要到那邊去。車子的裝備就照我到這裏來時一樣,隨身帶一兩人夠了。」惟光奉命而去。
縱使夢長終不醒,
父親去后,紫兒不堪寂寞,時常哭泣。她還不懂得考慮自己身世問題。她只是記念外婆,年來時刻不離左右,今後永遠不能再見,想起了好不傷心!雖然還是個孩子,也不免愁緒滿懷,日常的遊戲都廢止了。白晝還可散心,暫時忘憂;到了晚上,便吞聲飲泣。少納言乳母安慰乏術,只得陪著她哭,並且悲嘆:「照此情況,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源氏公子獨自尋思:「怎麼辦呢?外人得知了,自然會批評我輕薄吧。如果對方年齡相當,已經懂得男女之情,那麼外人會推想那女的和我同心,這就變成世間常有之事,不足怪了。可是現在並不如此,怎麼辦呢?況且如被她父親尋著了,很不好意思,有什麼道理可說呢?」他心亂如麻。但念錯過這機會,後悔莫及,便決心在天未亮之前出發。葵姬照例沉默寡言,沒有一句知心話。源氏公子便對她說:「我想起二條院那邊有一件緊要的事,今天非辦好不可。我去一去馬上回來。」便走了出來,連侍女們都沒有發覺。他走到自己房間里,換上那套便服,但叫惟光一人騎馬跟隨,向六條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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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兒睡得正熟,源氏公子將她抱起喚醒。她醒過來,睡眼矇矓地想:父親來迎接我了。源氏公子摸摸她的頭髮,說:「去吧,爸爸派我來迎接你了。」紫兒知道不是父親,慌張起來,樣子非常恐怖。源氏公子對她說:「不要怕!我也是同爸爸一樣的人呀!」便抱著她走出來。惟光和少納言乳母等都吃驚,叫道:「啊呀!做什麼呀?」源氏公子回答道:「我不能常常來此探望,很不放心,所以想迎接她到一個安樂可靠的地方去。我這番用意屢遭拒絕。如果她遷居到父親那邊去,今後就更加不容易去探望了。快來一個人陪她同行吧。」少納言乳母狼狽地說:「今天的確不便。她父親明天來時,叫我怎麼說呢?再過些時光,只要有緣,日後自然成功。現在突如其來,教侍從的人也為難!」源氏公子說:「好,算了,侍從的以後再來吧。」便命人把車子趕到廊下來。眾侍女都驚慌地叫:「怎麼辦呢!」紫兒也嚇得哭起來了。少納言乳母無法挽留,只得帶了昨夜替姑娘縫好的衫子,自己也換了一件衣服,匆匆上車而去。
且說北山僧寺里的老尼姑,病情好轉,回京城來了。源氏公子探得了她的住處,時時致信問候。老尼姑的回信總是謝絕之辭,這也是當然之理。近幾月來,為了藤壺妃子之事,源氏公子心事重重,無暇他顧,所以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到了暮秋時分,源氏公子寂寞無聊,常常憂愁嘆息。有一天月白風清之夜,難得心情好轉,便出門去訪問他的情婦。天空忽然降下一番時雨。要去的地方是六條京極,從宮中到那裡,似覺路程很遠。途中看見一所荒蕪的邸宅,其中古木參天,陰氣逼人。一向刻不離身的惟光言道:「這便是已故按察大納言的邸宅。前些日子我因事經過此地,乘便進去訪問,聽那少納言乳母說:那老尼姑身體衰弱,毫無希望了。」源氏公子說:「很可憐啊!我該去慰問一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現在就叫人進去通報吧。」惟光便派一個隨從進去通報,並且吩咐他:但言公子是專誠來訪的。隨從走進去,對應門的侍女說:「源氏公子專誠前來拜訪師姑。」侍女吃驚地答道:「啊呀,這怎麼好呢!師姑近日病勢沉重,不能見客呀!」但她又想:就此打發他回去,畢竟是失禮的。便打掃起一間朝南的廂房來,請公子進來坐憩。
卻說那藤壺妃子身患小恙,暫時出宮,回三條娘家休養。源氏公子看見父皇為此憂愁嘆息,深感不安。但一方面又頗想乘此良機,與藤壺妃子相會。因此神思恍惚,各戀人處都無心去訪。無論在宮中或在二條院私邸,總是晝間悶悶不樂,沉思夢想,夜間則催促王命婦,要她想辦法。王命婦用盡千方百計,竟不顧一切地把兩人拉攏了。此次幽會真同做夢一樣,心情好生凄楚!藤壺妃子回想以前那樁傷心之事,覺得抱恨終天,早已決心誓不再犯;豈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來,好不愁悶!但此人生性溫柔敦厚,靦腆多情。雖然傷心飲恨,其高貴之相終非常人可比。源氏公子想道:「此人身上何以毫無半點缺陷呢?」他覺得這一點反而令人難以忍受了。雖然相逢,匆促之間豈能暢敘?惟願永遠同宿于暗夜之中。但春宵苦短,轉瞬已近黎明。惜別傷離,真有「相見爭如不見」之感。公子吟道:
過了兩三天,公子召見惟光,吩咐道:「那邊有一個人,叫做少納言乳母的,你去找她,同她詳細談談。」惟光心中想道:「我這主子在女人上面的用心,真是無孔不入啊!連這無知無識的黃毛丫頭也不肯放過。」他回想那天傍晚隱約看到的那女孩的模樣,心裏覺得好笑。便帶了公子的信去見那僧都。僧都蒙公子特地賜書,心甚感激。惟光便提出要求,和少納言乳母會了面。他把公子的意思,以及自己所看到的大體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了這乳母。惟光原是個能言善辯之人,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但是老尼姑那裡的人都想:姑娘實在是個毫不懂事的小孩,源氏公子為什麼對她用心呢?大家覺得奇怪。源氏公子的信寫得非常誠懇,其中說道:「她那稚拙的習字,我也想看看。」照例另附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源氏公子回到二條院私邸,終日卧床飲泣。寫了慰問信送去,王命婦回來說她是照例不看的。此雖是常有之事,但公子心中更增煩惱。他只是茫茫然地沉思冥想,宮中也不去朝覲,在私邸籠閉了兩三天。想起父皇或許會擔心他又生病了,心中不免惶恐。藤壺妃子也悲嘆自己命苦,病勢加重了。皇上屢次遣使催她早日回宮,但她無意回去。她覺得此次病狀與往常不同,私下尋思:莫非是懷孕了?心中更覺煩悶,不知今後如何是好,方寸繚亂了。
松下岩扉今始啟,
歸告宮人山景好,
渴慕武藏野,緣何憐紫草?
到了十月里,皇上即將行幸朱雀院離宮。當天舞樂中的舞人,都選用侯門子弟、公卿及殿上人中長於此道之人。故自親王、大臣以下,無不忙於演習,目不暇給。源氏公子也忙於演習。忽然想起了遷居北山僧寺的老尼姑,許久不曾通信,便特地遣使前去問候。使者帶回來的只有僧都的信,信中說道:「舍妹終於上月二十日辭世。會者必離,生者必滅,固屬人世之常道。然亦良可悲悼。」源氏公子看了此信,痛感人生之無常。他想起老尼姑所懸念的那個女孩,不知怎麼樣了。孤苦無依,定然戀念這已死的外祖母吧。他和自己的母親桐壺更衣永別時的情狀,雖然記憶不清,還可隱約回想。因此他對這紫兒十分同情,誠懇地遣使弔唁。少納言乳母答謝如儀。
紫兒裹著源氏公子的衣服睡著。公子硬把她喚醒,對她說道:「你不要那樣地討厭我。我倘是個浮薄少年,哪能這樣地關懷你呢?女兒家最可貴的是心地柔順。」他已經開始教養她了。紫兒的容貌,就近仔細端相起來,比遠看時更加清麗可愛。源氏公子和她親切地談話,叫人到東殿去拿許多美麗的圖畫和玩具來給她看,又做她所喜愛的種種遊戲。紫兒心中漸漸高興,好容易起來了。她身上穿著家常的深灰色喪服,無心無思地憨笑,姿態異常美麗。源氏公子看了,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跟著微笑了。源氏公子到東殿去一下,這期間紫兒走出簾前,隔簾觀賞庭中的花木池塘。但見經霜變色了的草木花卉,像圖畫一樣美麗,以前不曾見過的四位、五位的官員,穿著紫袍、紅袍在花木之間不絕地來來往往,她覺得這地方確實有趣。還有室內屏風上的圖畫,也都很有意思。她看了很高興,忘記了一切憂愁。
她那憂心悄悄之狀,實在引人同情,教人憐惜。此時王命婦已將公子的衣服送來,催他回去了。
源氏公子派惟光前來問候。惟光轉述公子的話道:「我本當親自前來問候,只因父皇宣召,未能如願。但每逢想起凄涼之狀,不勝痛心。」又命惟光帶幾個人來值宿。少納言乳母說:「這太不成話了!雖然他們在一起睡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開始就如此怠慢,也太荒唐了。倘被兵部卿大人得知,定將責備我們看護人太不周到呢!姑娘啊,你要當心!爸爸面前切勿談起源氏公子的事!」然而紫兒全然不懂這話的意思,真是天可憐見!少納言乳母便把紫兒的悲苦身世講給惟光聽,後來又說:「再過些時光,如果真有宿緣,定當成就好事。只是目前實在太不相稱;公子如此想念她,真不知出於何心,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生煩惱!今天兵部卿大人又來過了,他對我說:『你要好好地照顧她,千萬不可輕舉妄為!』經他這麼一囑咐,我對源氏公子這種想入非非的行徑,也就覺得更加為難了。」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如果說得太過分了,深恐惟光竟會疑心公子和姑娘之間已經有了事實關係,倒是使不得的。因此她不再那麼哀嘆了。惟光確也莫名其妙,不知二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源氏公子躺下休息。其時僧都的徒弟來了,把惟光叫出去,向他傳達僧都的口信。地方狹小,不待惟光轉達,源氏公子已經聽到。但聞那徒弟說:「大駕到此,貧僧此刻方始聞知,應該倒屣前來請安。但念貧僧在此修行,乃公子所素知,今公子秘密微行,深恐不便相擾,因此未敢前來。今宵住宿,應由敝寺供奉,乞恕簡慢。」源氏公子命惟光轉復道:「我於十余日前忽患瘧疾,屢屢發作,不堪其苦。經人指示,匆匆來此求治。因念此乃德隆望重之高僧,與普通僧眾不同,萬一治病不驗,消息外傳,更是對他不起。有此顧慮,所以秘密前來。我此刻即將到尊處訪問。」徒弟去后,僧都立刻來了。這僧都雖然是個和尚,但人品甚高,為世人所敬仰。源氏公子行色簡陋,被他見了覺得不好意思。僧都便將入山修行種種情況向公子敘述。隨後請道:「敝處也是一所草庵,與此間無異;只是略有水池,或可聊供清賞。」他懇切地邀請。源氏公子想起這僧都曾經對那不相識的尼姑誇獎自己容貌之美,覺得不好意思前往。但他很想知道那可愛的女孩的情況,便決心前去投宿了。
門外朝霧瀰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濃霜,一白無際。源氏公子對景尋思:此刻倘是真的幽會歸來,這才夠味。但現在終覺美中不足。他想起了一個極秘密的情婦,她家就在這歸途上。便在那裡停車,叫人去敲門。然而裏面沒有人聽見。計無所出,便叫一個嗓子好些兒的隨從在門外唱起詩歌來:
我老山林不動心。
山櫻倩影縈魂夢,
到了夏天,藤壺妃子更加不能起床了。她懷孕已有三個月,外表已可分明看出。眾侍女也都談起。但妃子對此意外宿緣,只覺得痛心。別人全然不知道底細,都驚詫道:「有喜三個月了,為什麼還不奏聞?」此事藤壺妃子自己心中分明知道。此外只有妃子的乳母的女兒弁君,因經常服侍入浴,妃子身上一切情況九九藏書她都詳細知道;還有牽線的王命婦當然知道。她們都覺得此事不比尋常,但也不敢互相談論。王命婦想起自己的牽線造成了這樣的結果,覺得這也是不可避免的前世宿緣,人的命運真不可知啊!向宮中奏聞,只說因有妖魔侵擾,不能立刻看出懷孕徵候,所以遲報。外人都信以為真。皇上知道妃子懷孕,更加無限地憐愛她了。問訊的使者不絕於路。藤壺妃子只是憂愁惶恐,鎮日耽於沉思。
不惜今朝再三辭。
平生初度識英姿。
櫻花未落約重遊。
春天日子很長,源氏公子旅居無事,便乘暮靄沉沉的時候,散步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邊。他叫別的隨從都回寺里去,只帶惟光一人。向屋內窺探一下,正好窺見向西的一個房間里供著佛像,一個修行的尼姑把帘子捲起些,正在佛前供花。後來她靠著室中的柱子坐下,將佛經放在一張矮几上,十分辛苦地念起經來。看她的樣子,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年紀約有四十光景,膚色皙白,儀態高貴,身體雖瘦,而面龐飽滿,眉清目秀。頭髮雖已剪短,反比長發美麗得多,頗有新穎之感,源氏公子看了覺得很愉快。尼姑身旁有兩個相貌清秀的中年侍女,又有幾個女孩走進走出,正在戲耍。其中有一個女孩,年約十歲光景,白色襯衣上罩著一件棣棠色外衣,正向這邊跑來。這女孩的模樣,和以前看到的許多孩子完全不同,非常可愛,設想將來長大起來,定是一個絕色美人。她的扇形的頭髮披展在肩上,隨著腳步而擺動。由於哭泣,臉都揉紅了。她走到尼姑面前站定,尼姑抬起頭來,問道:「你怎麼了?和孩子們吵架了么?」兩人的面貌略有相似之處。源氏公子想:「莫非是這尼姑的女兒?」但見這女孩訴說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好好地關在熏籠里的。」說時表示很可惜的樣子。旁邊一個侍女言道:「這個粗手粗腳的丫頭,又闖禍了,該罵她一頓。真可惜呢!那小麻雀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近來越養越可愛了。不要被烏鴉看見才好。」說著便走出去。她的頭髮又密又長,體態十分輕盈。人們稱她「少納言乳母」,大概是這女孩的保姆。尼姑說:「唉!不懂事的孩子!說這些無聊的話!我這條性命今天不知道明天,你全不想想,只知道玩麻雀。玩弄生物是罪過的,我不是常常對你說的么?」接著又對她說:「到這裏來!」那女孩便在尼姑身旁坐下。女孩的相貌非常可愛,眉梢流露清秀之氣,額如敷粉,披在腦後的短髮俊美動人。源氏公子想道:「這個人長大起來,多麼嬌艷啊!」便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繼而又想:「原來這孩子的相貌,非常肖似我所傾心愛慕的那個人,所以如此牽惹我的心目。」想到這裏,不禁流下淚來。
源氏公子正在煩惱之際,天忽降下小雨,山風吹來,寒氣逼人,瀑布的聲音也響起來了。其中夾著斷斷續續的誦經聲,其聲含糊而凄涼。即使是冥頑不靈之人,處此境地亦不免悲傷,何況多情善感的源氏公子。他左思右想,愁緒萬斛,不能成眠。僧都說初夜誦經,其實夜已很深。內屋裡的婦女分明尚未就寢。她們雖然行動小心謹慎,但是念珠接觸矮几之聲隱約可聞。聽到衣衫窸窣之聲,更覺得優雅可親。房間相去不遠。源氏公子便悄悄地走到這房間門前,將圍在外面的屏風稍稍推開,拍響扇子,表示招呼。裏面的人料想不到,但也不便置若罔聞,便有一個侍女膝行而前。到得門口,又倒退兩步,驚詫地說:「咦!怪哉,我聽錯了吧。」源氏公子說:「有佛菩薩引導,即使暗中也不會走錯。」這聲音多麼溫柔優雅!那侍女覺得自己的聲音相形見絀,不敢回話了。終於答道:「請問公子欲見何人,幸蒙開示。」源氏公子說:「今日之事,過分唐突,難怪你驚詫。須知:
源氏公子回進寺內,誦了一會經,時候已近正午,擔心今天瘧疾是否發作。隨從人說:「請公子到外邊去散散心,不要惦記那病吧。」他就出門,攀登後山,向京城方面眺望。但見雲霞瀰漫,一望無際;萬木蔥蘢,如煙如霧。他說:「真像一幅圖畫呢。住在這裏的人,定然心曠神怡,無憂無慮的了。」隨從中有人言道:「這風景還不算頂好呢。公子倘到遠方去,看看那些高山大海,一定更加開心,那才真像美麗的圖畫。就東部而言,譬如富士山,某某岳……」也有人將西部的某浦、某磯的風景描摹給公子聽。他們談東說西,好讓公子忘了瘧疾。
且看游雲幻變無。
怎比山人衲裰寒?
原由未分明,懷疑終不了。
京中派人前來迎接,慶祝公子瘧疾痊癒。宮中的使者也來到了。僧都辦了俗世所無的果物,又窮搜遠采,羅致種種珍品,為公子送行。他說:「貧僧立下誓願,今年不出此山,因此未能遠送。此次匆匆拜見,反而增人離思。」便向公子獻酒。公子答道:「此間山水美景,使我戀戀不捨。只因父皇遠念,我心惶恐,理應早歸。山櫻未謝之時,當再前來訪晤。
但願融身入夢中。
到了七月里,藤壺妃子回宮。久別重逢,皇上見了她覺得異常可愛,恩寵不可限量。她的腹部稍稍膨大,因懷孕嘔吐而面容消瘦,然而另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嬌艷之相。皇上照舊朝朝夜夜住在藤壺妃子宮中。時值早秋,管弦絲竹之興漸漸濃厚起來,便時時宣召源氏公子來御前操琴吹笛。源氏公子努力隱忍,然而不可遏制的熱情不免時時外露。藤壺妃子暗察他的心事,好生憐惜,心中便有無限思量。
昨宵隱約窺花貌,
次日,源氏公子寫信給北山的老尼姑。另有一信給僧都,也約略談及此事。給老尼姑的信中說道:「前日有請,未蒙惠允。因此惶恐,不敢詳訴衷情,實甚遺憾。今日專函問候。小生此心,實非尋常之人可比。倘蒙俯察下懷,三生有幸。」另附一張打成結的小紙,上面寫道:
自聞雛鶴清音唳,
那尼姑伸手摸摸她的頭髮,說:「梳也懶得梳,卻長得一頭好頭髮!只是太孩子氣,真教我擔心。像你這樣的年紀,應該懂事了。你那死了的媽媽十二歲上失去父親,這時候她什麼都懂得了。像你這樣的人,我死之後怎樣過日子呢?」說罷,傷心地哭起來。源氏公子看著,也覺得傷心。女孩雖然年幼無知,這時候也抬起頭來,悲哀地向尼姑注視。後來垂下眼睛,低頭默坐。鋪在額上的頭髮光彩艷麗,非常可愛。尼姑吟詩道:
山野櫻花不足觀。
此時公子儀態優美,聲音也異常清朗,見者無不目眩神往。僧都答詩道:
源氏公子派人到京中去取來種種物品,自老僧以至誦經諸法師,皆有賞賜。連當地一切人夫童僕都受得布施。正在誦經禮佛,準備回駕之時,僧都進入內室,將源氏公子昨夜委託之事詳細轉達老尼姑。老尼姑說:「不論是否,目下未便草草答覆。倘公子果有此意,也須過四五年再作道理。」僧都如實轉告,公子鬱鬱不樂,便派僧都身邊的侍童送詩與老尼姑:
老尼姑的答詩是:
朝寒霧重香閨近,
何時摘取手中看?
春風豈肯等閑回?
左大臣家知道源氏公子即將返邸,早有準備。源氏公子久不到此,但見洞房清宮,布置得猶如玉樓金屋,萬般用品,無不齊備。但葵姬照例躲避,並不立刻出來迎接。經左大臣百般勸誘,好容易出來相見。然而只是正襟危坐,身體一動也不動。端正嚴肅,猶如故事畫中的美女。公子想道:「我想罄談胸中觀感,或敘述山中見聞,但願有人答應,共同欣賞才好。可是這個人不肯開誠解懷,一味疏遠冷淡。相處年月越久,彼此隔閡越深,真教人好生苦悶!」便開言道:「我希望看到你偶爾也能有家常夫婦親睦之相,至今未能如願。我近日患病,痛苦難堪。你對我絕不理睬,向來如此,原不足怪,但心中不免怨恨。」葵姬過了一會才答道:「你也知道不理睬是痛苦的么?」說著,向他流目斜睇,眼色中含有無限嬌羞,顏面上顯出高貴之美。公子說:「你難得說話,一開口就教人吃驚。『不理睬是痛苦的』,是情婦說的話,我們正式夫妻是不該說的。你一向對我態度冷淡,我總希望你回心轉意,曾經用盡種種方法。可是你越來越嫌惡我了。罷了罷了,只要我不死,且耐性等候吧。」說罷,便走進寢室去了。但葵姬並不立刻進去。公子已經倦于談話,嘆息數聲,便解衣就寢。心緒不快,不欲再與葵姬交語,便裝作想睡的樣子,卻在心中尋思世間種種事情。
豈有過門不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