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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少女

第二十一回 少女

太君長嘆一聲,說道:「你這樣深思遠慮,亦自有理。但這裏的右大將等人都以為封夕霧六位,出乎預料,正在詫異呢。夕霧這孩子也很不高興。他一向看不起右大將和左衛門督家的表兄弟,認為他們都趕不上他。豈知他們都升了官,成了大員,而他自己還穿著淡綠袍子,心中很委屈,真可憐呢。」源氏笑道:「小孩子家也懂得怨恨我了?真不得了!不過照這年齡,也難怪的。」他覺得這兒子很可愛,接著又說:「多讀點書,稍稍懂得人情物理之後,這怨恨自然會消解。」
明石姬所居的西北一區中,北部隔分,建造倉庫。隔垣旁邊種著苦竹和茂盛的蒼松。一切布置都適宜於觀賞雪景。秋盡冬初之時,籬菊傲霜,色彩斑斕奪目,柞林紅艷,彷彿傲然獨步。此外又移植種種不知名稱的深山喬木,枝葉蔥蘢可愛。
君當齋院日,祓禊在山溪。
慶祝陞官的大饗宴辦過之後,朝中別無緊要公事。岑寂無聊之時,降下一天秋雨。有一個「荻上冷風吹」的秋夕,內大臣前來參見太君,又把女兒雲居雁叫來,命她彈琴。太君精通一切樂器,都已傳授給孫女雲居雁。內大臣說:「琵琶這樂器,女子彈奏時似乎不很雅觀,然而聲音還是悅耳動聽的。現今世間,受到正確師傳的人恐怕沒有。算來只有某親王,某源氏……」數了幾個人之後,又說:「女子之中,源氏太政大臣養在大堰山鄉的明石姬,據說手段十分高明。這個人祖上都是音樂名家,傳到她父親一代,長年隱居在明石浦山鄉,不知怎的她也彈得如此高明。源氏太政大臣常常稱讚這女子琵琶彈得特別好聽。音樂的才能,與別的技藝不同,必須與廣眾合奏,多方磨練,方能進步。這女子獨自彈奏,也會進步,倒是很難得的。」說罷,勸請太君演奏。太君說:「我拂柱的手,已經很生硬了呢。」試彈一曲,音節甚美。彈畢說道:「那明石姬真好福氣!聽說人品也非常好。源氏太政大臣一向沒有女兒,她倒替他生了一個。大臣又恐這女兒住在山鄉不得發跡,把她帶到自己身邊,交與那位高貴的紫夫人撫養。人都稱讚他想得周到呢。」
吟時聲音清楚洪亮,顯見用心誠懇,甚是可喜。冷泉帝答道:
戀情正苦訴君知。
此時夕霧躲在暗處偷看。若在平時,他這種行徑要防別人譏評。但此時戀情正苦,顧不得許多了,只管站在那裡揩眼淚。乳母十分可憐他,便向太君商請,乘這傍晚眾人往來雜沓之時,教兩人在另一室內會面了。兩人一見之下,無限羞澀,心頭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相對而泣。後來夕霧言道:「舅舅真狠心啊!我原想,他要帶走你,就由他帶走吧,讓我死了這條心。但今後我若不見了你,相思必定更苦了!回思從前見面機會較多之時,我們何不常常相聚呢?」說時神情天真爛漫,非常可愛。雲居雁答道:「我也這樣想呢。」夕霧接著問:「你想念我么?」雲居雁微微地點點頭,竟是小孩模樣。
雲居雁去后,太君寫一封信給她,信中說:「你父親恐又將恨我,但你總了解我的心情,盼即來此相見。」雲居雁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來了。她今年十四歲,似乎尚未成人,然而嬌憨溫柔,容顏十分嫵媚。祖母對她說道:「我一向與你寸步不離,朝夕相伴,你去了我好冷清啊!我殘年無多,常常擔心:不知道命里有否看見你榮華富貴之一日。如今你又舍我而去,我真傷心啊!」說到這裏,哭起來了。雲居雁想起了最近那件難為情的事,頭也抬不起來,只是嚶嚶啜泣。此時夕霧的乳母宰相君來了。她悄悄地對雲居雁說:「我但願小姐做了我的女主人。小姐遷往那邊去了,實在可惜啊。舅老爺要將小姐許配他人,小姐切不可聽從啊!」雲居雁越發怕羞了,一句話也不回答。太君對宰相君說:「罷了!這種沒趣的話不必說了。各人的命運都是前世註定的啊!」宰相君還是怒氣沖沖地說:「不是這麼說的!舅老爺恐怕是看不起我家少爺,說他微不足道呢!我倒要請他打聽打聽:我家少爺哪一點趕不上別人?」
五公主會見槿姬時,常常勸她:「這位大臣如此誠懇,你還疑心什麼呢?他愛慕你,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你爸爸在世之日,因為你當了齋院,不能和他結婚,常常愁嘆呢。他說:『我打定了主意,這孩子偏偏不聽。』每次說這話時,都很傷心。從前左大臣家的葵姬在世之時,我恐得罪三姐,不曾向你勸說。現在呢,這位身份高貴、不可動搖的正夫人已經亡故了。據我看來,由你起而代之,再得當不過了。況且源氏大臣也回復了從前的樣子,誠懇地向你求婚。我覺得這真是天作之合了。」她說的一套古老之話,槿姬聽了很不高興,答道:「父親在日,我一向倔強,直到他逝世沒有改變。現在反而回心轉意,與人結婚,這真是太荒唐了!」她的樣子很難為情,五公主也就不勉強勸說了。槿姬看見這宮邸內上下人等都袒護源氏,便覺今後非當心不可。至於源氏本人呢,一味盡忠竭誠,靜待槿姬回心轉意,卻並不無理強求而傷害她的心情。
兩人正在看信,父親惟光突然進來。兩人吃了一驚,想把信隱藏,已經來不及了。父親問道:「什麼信?」便拿起信來看。兩人都臉紅了。父親看了信罵道:「你們幹得好事!」哥哥連忙逃走,父親喊住了他,又問:「這信是誰寫來的?」哥哥答道:「太政大臣家夕霧公子定要我送來,……」惟光聽了這話,怒氣盡釋,笑逐顏開,說道:「公子已經懂得風情,真可愛啊!你們與他同樣年紀,還是毫不懂事的笨孩子呢。」他稱讚了一會之後,便把信拿去給夫人看,對她說道:「像公子那樣的人,倘能看得起我們這女孩而寵愛她,那麼我與其叫她去當個尋常的宮女,還不如把她嫁與公子吧。我知道大臣的脾氣:他一旦看中了一個人,便永遠不忘記她,是很可靠的。公子必然肖似父親。我可做明石道人了!」但別人都忙著準備舞姬入宮之事。
寄語天人莫忘情。
遙隔九重居別院,
五個舞姬入宮參見時的儀式非常隆重。各人的服飾各出心裁,華美無比。講到容貌,大家盛稱源氏太政大臣家的和按察大納言家的最為美麗。兩人果然都很可愛。然而講到天真與嬌艷,大納言家的畢竟比不上源氏家惟光的女兒。因為她打扮得十分雅緻而又時髦,樣子比她的身份高貴得多,其美麗無可比擬,所以大家如此讚譽。原來今年所選的舞姬,年齡都比往年的稍長,因此給人特殊的美感。源氏太政大臣入宮觀賞五節舞蹈時,回憶起從前五節舞會中那個筑紫少女,便在第四天正式舞會的辰日,寫一封信送給她。信中的言詞可想而知,所附的詩是:
朱雀院和道:
這大規模的籌備,轟動全國,式部卿親王也聞知了。他想:「近年來源氏對世人普遍照拂,惟有對我家漠不關心,萬事冷酷無情。對於我的下屬,也都毫無恩惠。想是為了他流寓須磨時我不曾寄與同情,因而懷恨於我吧。」他覺得抱歉,又覺得可恨。但念源氏在許多妻妾之中,特別寵愛他的女兒,使他享受令人妒羡的幸運,他家雖未直接受到恩惠,也覺很有面子。現在為了替他祝壽,又如此盛大排場,轟動全國,真是晚年意外的榮幸,他心中十分歡喜。但他的夫人只管心懷怨恨,悶悶不樂。想是為了她的親生女兒當年想入宮當女御,而源氏未予提拔,因而更增怨恨吧。
源氏太政大臣家所遣送的,是現任攝津守兼左京大夫惟光朝臣的女兒。這女兒相貌生得極好,有美人之名。惟光覺得身份不配,有些為難。旁人卻指責他說:「按察大納言所遣送的竟是側室所生的女兒,你把嫡妻所生的愛女送出去,有什麼難為情呢?」惟光聽了猶豫不決。但念當過舞姬之後便可在宮中充當女官,便打定了主意。先叫她在家裡練習舞蹈。隨身侍女,都嚴格挑選。到了規定那天傍晚,便把女兒送進二條院去。源氏太政大臣也把各院中的女童和侍女都叫出來,仔細觀察選擇,指定若干人作舞姬的隨從。入選的人,想到自己的身份,無不感到榮幸。源氏太政大臣規定:在皇上御前表演之前,先在他自己面前試演一次。他看見所選定的童女,容貌姿態個個十分優美,因為人數過多,欲除去幾個,竟捨不得割愛。他笑著說:「我想再遣送一個舞姬才好呢。」終於只得根據她們的儀態和神情而複選了一次。
儀式完成之後,源氏召集諸儒學博士及學者,令他們賦詩。其他通曉此道的公卿與殿上人,也都被留住,參与其事。博士們作律詩;源氏內大臣以下其他諸人,都作絕句。由儒學博士選擇富有趣味的題目。夏夜苦短,賦詩完畢時天色已明,便開始講解詩篇。任命左中弁為講師。此人相貌清秀,聲音洪亮,莊嚴堂皇地朗誦詩篇,那態度極有風趣。他是個聲望甚高而修養甚深的儒學博士。
真可恥啊!」雲居雁答道:
愛煞翩躚少女舞,
夕霧生於高貴之家,盡可享受世間一切榮華,但他作出之詩,卻表明刻苦求學之大志,而且每句都富有意味。詩中引證晉人車胤在螢光下讀書及孫康映著雪光讀書等典故。時人無不讚譽,認為此詩即使傳入中國,也不失為優秀之作。至於源氏內大臣的大作,精美自不待言。其中熱誠地歌詠著父母愛子之心,讀者無不感動流淚。世人盛傳,爭欲閱讀。作者女流之輩,才疏學淺,不宜侈談漢詩。為免煩瑣,一概從略。
夕霧https://read.99csw.com看中了惟光的女兒,常想偷偷地走近她身旁去。然而那女子的神態凜不可犯,不得接近。孩子家膽怯怕羞,也只有獨自嘆息而已。他想:「這女子的相貌十分稱我的心。雲居雁既然與我緣慳,為慰情之計,且去結識這個女子吧。」
便覺這愁深深地沁入肺腑。他回到太君房中,深恐頻頻嘆息,驚醒了她,只得睡下,一夜心緒不寧。
冰霜凜冽天難曙,
入大學的夕霧,近來胸中一直煩悶,飯也吃不下去。心情鬱結,書也不能讀,每天只是憂心忡忡地躺著。此時想出門去散散心,便閑步到二條院,各處觀玩。他的相貌異常秀麗,儀態十分優雅,青年侍女們看見了都讚美不已。但他走到紫姬的住處,連簾前也不敢走近。這是因為源氏自己已有切身經驗,深恐發生意外,所以不讓他和紫姬接近。紫姬的侍女們自然也避遠他了。但今天因為迎接舞姬,各處紛亂,夕霧也就混進紫姬的西殿里去了。舞姬由眾侍女扶下車子以後,走進邊門前臨時設立的屏風背後去休息一會。夕霧便走近去,向屏風內窺看,但見這舞姬似覺疲倦,把身子橫著。看她的年齡,和雲居雁相仿,個子比她高些。神采煥發,風流嫻雅之相,竟比雲居雁較勝一籌。此時天色已黑,不能詳細觀看,但覺大體上十分肖似雲居雁。並非愛情已經移注在她身上,又覺似乎一見,終不滿意,便伸手去拉她的衣裾。舞姬不知何事,心甚驚詫。夕霧贈詩道:
轉瞬忽除服,流光殊可驚!
內大臣又對乳母和侍女們說:「好了,不必再提了。你們暫時不可將此事泄露出去。雖然對外終是瞞不過的,但你們聽到時必須竭力辯解,說明決無此事。我即日就要叫小姐遷居到我私邸內。對老太太,我不免抱怨。你們幾個人呢,想來總不會希望有此種事情的吧。」侍女們知道他不怪她們,愁嘆之中又感到歡喜,便討好他:「我們當然不希望有此種事情!我們還擔心被大納言老爺得知呢。我們覺得夕霧少爺雖然品貌俱全,終究只是一個臣下,有什麼可貴呢?」
秋好皇后所居的西南一區內,在原有的山上栽種濃色的紅葉樹,從遠處導入清澄的泉水。欲使水聲增大,建立許多岩石,使水流成瀑布——這就開闢成了廣大的秋野。此時正值秋天,秋花盛開,秋景之美,遠勝於嵯峨大堰一帶的山野。
恐是春花色已衰?
夕霧與雲居雁同在太君膝下長大起來,十歲之後,兩人分居異室。內大臣教訓雲居雁道:「夕霧表弟和你雖是近親,但為女子者,對男子不可過分接近。」兩人分開以後,夕霧的童心也未免戀慕雲居雁,每逢觀賞櫻花、紅葉之時,或一同戲耍玩偶之時,夕霧必然緊緊追隨她,對她表示好感。雲居雁自然也愛慕夕霧,直到如今,相見時還是兩小無猜,不知迴避。侍候他們的侍女、乳母等在旁議論:「有什麼關係呢?兩人都還是孩子,況且多年相伴,一塊兒長大起來,突然把他們拆開,未免太忍心吧。」雲居雁無心無思,一味天真爛漫。夕霧雖然還是個幼稚的孩童,似乎情竇未開,但不知和她發生了什麼關係,自從離居以來,一直憂愁嘆息,心緒不寧。他們的書法還很生硬,然而也頗美觀,將來顯然是很出色的。他們便互通情書。但兒童粗心大意,有時不免隨處散落。侍女們拾得了,約略知道了他們的關係。然而誰會告訴別人呢?她們都只當作不看見。
夕霧對雲居雁,也不能通信。他畢竟相信雲居雁遠勝於惟光的女兒,常常挂念她。別離越久,相思之情越發難堪。天天悲嘆不得再見一面。外祖母那裡,也無心去訪問。想起了雲居雁所住的房間,以及年來共處時的游釣之地,越發覺得深可戀慕。連這從小住慣的整個太君宮邸,也勾起他相思之苦。因此他又籠閉在東院的書房裡了。
此次吟詩,大約不是朝廷公式,乃家庭之事,故唱和之人不多。但也許是作者當時忘記記錄了。
風吹蘆荻更增愁。
太君聞此消息,大為不滿,認為此乃意外之事。這也是難怪她的。太君會見源氏時,提及此事。源氏便向她說明:「啟稟太君:此子年事尚幼,本不該為他舉行冠禮,教他強裝成人。今所以舉行者,實有用意:欲使暫入大學寮,研習學問二三年耳。在此期間,只當他沒有成人。將來學業成就,便有才能為朝廷效勞而自成一員人物了。竊思自身年幼之時,生長九重宮殿之中,不知世事深淺。晝夜侍奉父皇,所讀書籍,實甚有限。雖然幸蒙父皇親自傳授,但因修養淺薄,年幼無知,故無論研習學問,或調琴吹笛,皆缺乏功夫,不及他人之處甚多。聰明兒子勝過愚笨父母,世間少有其例。而且世世相傳,勢必一代不如一代,相去愈遠。只因有此顧慮,故欲使小兒入學。大梵谷貴之家的子弟,陞官晉爵可以隨心所欲,榮華蓋世,驕奢成習,則往往視研習學問為苦工,而不屑從事。此等子弟只知耽好遊戲,而官爵自會隨意晉陞。於是趨炎附勢之人,在腹中蔑視譏笑,而在表面則阿諛奉承,以博得其歡心。在這期間,這子弟儼然成了偉大人物,尊榮無比。然而一旦時移勢變,父母死亡,家運衰落,這人就被世人所輕侮而孤苦無依了。如此看來,凡人總須以學問為本,再具備大和智慧而見用於世,便是強者。目前看來,這措施似乎耗費時日,教人焦急,但將來學優登仕,身為天下柱石,則為父母者即使身死,亦無後顧之憂。目前雖未能多多提拔,但在家長照拂之下,想不致被人譏笑為窮書生也。」
內大臣心中思忖:「此事少有辦法了。還不如妥為安排,成就其事吧。」然而終覺得於心不快,又想:「先得讓夕霧有了稍高的官位,使我們也不致喪失體面。然後察看他對雲居雁的愛情深淺如何,再做決定。即使允許他們,也得鄭重舉行婚禮。照以前那樣讓兩人住在一起,即使加以勸誡,深恐年幼無知之人,會做出不好看的事情來。只怕太君是不會制止他們的。」他就以陪伴弘徽殿女御為理由,向太君邸內及私邸內的人自圓其說,把雲居雁接了去。
我思念你已經很久了。」這行徑真是太唐突了!他的聲音甚是柔美,但舞姬不認識他,只覺得害怕。正在此時,侍女們急急忙忙地趕來為小姐添妝了。許多人喧嘩地走近來,夕霧不便再留,只得遺憾地走開了。
舞風紅葉影蹁躚,剩有空枝太可憐。
臘盡春回之後,營造及祝壽的籌備越發加緊。安排法會後的賀宴,選定樂人與舞手等事,皆由源氏親自操心。經卷與佛像、舉行法會時所需的裝束,以及犒賞品等,皆由紫姬用心準備。住在東院的花散里也分擔一部分工作。紫姬與花散里交情親密,兩人和睦共處,歡笑度日。
此後源氏內大臣繼續準備夕霧入學之事。他在東院內為夕霧辟一房室,請一位學識淵博的師傅來,在這裏教他研習學問。夕霧自從行過冠禮之後,外祖母處也難得去。因為外祖母溺愛外孫,朝夕護持,當他嬰兒一般,他住在那邊不能用功。所以要他在東院籠閉一室,只允許他每月拜訪外祖母三次。夕霧籠閉在東院內,頗感沉悶之苦。他想:「父親管得我太嚴厲了。我不須如此苦學,亦可晉陞高位,重用於世呢。」心中不免怨恨。然而這個人畢竟生性嚴謹,並無浮薄之氣,因此頗能忍苦。他打算將應讀之書盡行讀完,早日加入群臣之列,立身用世。果然只消四五個月,已經讀完《史記》等書。
爭似岩前松一樹,青青春色向人間?
這詩寫在紫色紙上,封成嚴格的「立文」式,系在一枝藤花上送去。形式甚合時宜,優美可愛。槿姬的復書是:
夜半呼朋啼雁苦,
內大臣說:「女子只要性情好,便能專寵得勢。」他談論別人,卻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接著說道:「我撫育弘徽殿女御時,力求其完美無缺,萬事不遜於人,想不到竟被梅壺壓倒了。我看到這命運,痛感人世之事真不可逆料啊!至少這個雲居雁,我總要設法讓她當皇后。皇太子的冠禮,是不多幾年後的事了。我正在私下考慮,指望成遂此志,卻不料這個幸運的明石姬生了一個可配太子的女兒,又來和雲居雁逐鹿。這個女兒倘進了宮,恐怕沒有人爭得過她吧!」說著連聲嘆息。太君言道:「豈有此理!你父親生前說過:我們家裡不會不出皇后。弘徽殿女御之事,他也十分用心出力。要是他還在世間,不會有此種乖謬之事。」為了弘徽殿女御不能立后之事,太君對源氏太政大臣不免懷恨。
擇于秋分節喬遷。原定大家一起遷入,但秋好皇后嫌其騷擾,略略延期。一向和光同塵的花散里,則于秋分之夜和紫姬一同遷入。紫姬所愛的春院,與此時季節不合,但也饒有雅趣。紫姬喬遷用的車輛,共十五台。前驅者大都是四位、五位的京官。也有六位殿上人,但都選用親信者。這排場不算體面。為欲避免世人譏評,故一切從簡,並無豪華盛大之舉。花散里的排場並不亞於紫姬。大公子夕霧侍從奉陪,照料一切。人都以為理應如此。侍女等各有專用房室,仔細隔分,這新院的設備可謂周到之至了。過了五六日,秋好皇后從宮中回來,也喬遷入院。其儀式雖然簡樸,亦頗盛大。這位皇后幸運之佳,自不待言。其儀態之優美與大方,亦迥異尋常,最https://read.99csw.com為世人所尊敬。這六條院中各區隔離,但有曲廊相通,可以互相往來,因此諸女友常得敘晤,樂趣甚多。
這岩前的松樹,仔細看來,確是精妙的造物。秋好皇后看了詩,覺得紫姬如此善於即興拈題,甚可讚佩。源氏對紫姬說:「皇後送你這紅葉與詩,有點令人不快。等到春花盛開時,你可報復她了。現在貶斥紅葉,對不起立田姬,你且忍受了吧。將來站在櫻花蔭下,你便可逞強了。」夫婦嬉笑閑談的光景,真有無限生趣,教人不勝艷羡。這六條院確是最理想的住處,諸位夫人和睦相處,時時互通音問。
鶯囀春光猶似昔,
是時宮中正在議立皇后。源氏內大臣推薦梅壺女御,因為藤壺母后曾有遺言叫她照顧皇上。但世人認為藤壺與梅壺都是親王家的女兒,兩代皇后不宜都出自親王家,因此未能贊同。世人主張:「弘徽殿女御入宮最早,理應冊立為後。」於是兩方的袒護人暗中競爭,各有操心。此外還有兵部卿親王其人,現已改任式部卿,為本朝國舅,深得皇上信賴。他的女兒早已入宮,和梅壺一樣當了女御。袒護他的人認為:「既然要立親王家女兒為後,則式部卿家的女兒與梅壺同等,且是藤壺母后的侄女,較為親近。母后逝世之後,由她來代替母后照顧皇上,最為適當。」三方各有理由,互相競爭。但結果終於冊立了梅壺女御為皇后,世稱秋好皇后。時人聞此消息,無不驚嘆,認為梅壺女御好大福分,和她母親六條妃子完全相反。
源氏請託住在東院西殿里的花散里當夕霧的保護人,對她言道:「太君年老,在世之日恐不多了。我把這孩子託付與你,讓他從小親近你。那麼太君百年之後,有你照拂他了。」花散里對源氏,向來惟命是聽,便一口答應,從此疼愛夕霧,用心照顧他。夕霧常得隱約窺見花散里的容顏。他想:「這位繼母相貌真難看啊!這樣的人,父親也捨不得她。」又想:「我貪圖相貌標緻而苦戀這個不得見面的雲居雁,太沒有意思了。還不如另找一個像花散里那樣性情柔順可親的人吧。」但轉念又想:「同一個相貌難看的人對面相處,也太乏味了。父親多年來照顧這個花散里,但他早已知道這人的相貌與性情,所以對她不即不離,恰到好處。正如古歌中所謂『猶如密葉重重隔』,確是有道理的。」他覺得這種無聊的想法有些可恥。他的外祖母太君雖然作尼姑打扮,但相貌還很清秀。此外他在各處看慣的,都是相貌美麗的人。只有這花散里,本來相貌不揚,年紀漸漸老起來,身體也瘦了,頭髮也稀少了,所以更教人看不上眼。
昔日檀郎今老矣。
知道實情的人,對此深表同情。那天晚上悄悄譏評的那兩個侍女,心中更是難過,大家唉聲嘆氣,悔不該私議此種隱事,以致惹起口舌。雲居雁本人則一概不知,依然天真爛漫。父親向她房中窺探一下,看見她那模樣非常可愛,又覺得此人甚是可憐。他埋怨乳母等人說:「我常說她年紀還小,卻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不懂事理。還一味希望她成人出世呢!我實在比誰都糊塗了!」乳母們無言可答,只是私下議論:「此種事情,其實並不希罕。即使是尊貴無比的帝王家的女兒,也不免犯此種過失。舊小說里常有此種事例。這往往是知道兩人心情的人巧覓機會,暗中拉攏的。但我們這裏的兩個,多年來朝夕共處,年齡又很幼稚,加之有老太太一手照拂,我們怎麼可以越俎代庖,出來把他們隔離呢?因此我們便疏忽了。但從前年起,老太太對他們的態度也顯然變更,不讓他們朝夕共處了。有的孩子品行不良,也會巧覓機會,偷偷地幹些大人的勾當。但夕霧少爺為人正直,我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胡行亂為。如今竟有此事,真乃出人意外。」說著,私下嘆息。
他回想多年以前的事,覺得此人十分可愛,情不自禁,只得寫這封信去。筑紫的五節舞姬收到了信,也不勝懷舊,深感人世無常。她的答詩是:
相逢已綰同心結,
臨喪成服日,猶是眼前情。
正在此時,夕霧來了。他近日常常來此,希圖或有機緣與雲居雁相見。他看見門前停著內大臣的車子,便內心羞怯,悄悄地鑽進自己房間里去了。內大臣的公子左少將、少納言、兵衛佐、侍從、大夫等,也聚集在這裏。但太君不許他們進入簾內。內大臣的兄弟左衛門督與權中納言等,雖非太君所生,但他們還是遵守前太政大臣在世之時的規矩,照舊常來參謁太君,竭盡孝敬。他們的兒子也來此,但品貌都趕不上夕霧。太君對夕霧比誰都疼愛。自從夕霧遷居東院之後,只有這雲居雁是太君身邊的寶貝。太君悉心教養她,時刻不離地撫愛她。如今將被內大臣奪去,太君心中異常悲傷。內大臣說:「此刻我要進宮,傍晚來迎接她。」說罷,告辭而去。
今日之會,不用專門詩人,只宣召才能優秀的大學學生十人。仿照式部省文章生考試辦法,由皇上勅賜詩題。這考試想必是為太政大臣家長公子夕霧而設的。幾個膽怯的學生,每人乘坐一隻不系之舟,放在湖裡,樣子十分周章狼狽。紅日漸漸西傾,樂船在池塘中巡迴,歌舞大作。山風吹送音樂之聲,悠揚悅耳。夕霧獨坐舟中作詩,不勝其苦,想道:「我其實不須如此苦學勤修,也可與眾人交遊取樂。」心中憤憤不平。
妾身薄命多憂患,
源氏命夕霧入大學寮研習漢學,必須給他取個字型大小。這儀式在二條院附近的東院內舉行。會場即用東院的東殿。朝中高官貴族以及殿上人等,認為這儀式很希罕,大家都來參与。那些儒學博士上殿來,看到這富麗堂皇的場面,反而覺得畏縮了。源氏對眾人說:「大家不要因為這裡是宮邸而有所顧忌。應該依照儒學家家中的向例,絕不變通,嚴格執行!」儒學博士們便努力鎮靜,裝作泰然自若。有幾個人穿著借來的衣服,不稱身體,姿態奇特,也不以為恥。他們的面貌神氣十足,說話聲音慢條斯理,規行矩步,魚貫入座,這光景真乃見所未見,青年貴公子們看了,都忍不住笑出來。
羡他血淚沾雙袖,
原定舞會畢后,各舞|女即留住宮中,充當女官,但此次各人都先回家去。近江守良清的女兒赴辛崎祓禊,攝津守惟光的女兒赴難波祓禊,爭先恐後地退去了。按察大納言也暫把女兒帶回,奏請改日送她進宮。左衛門督所遣送的舞姬,不是親生女兒,受人非難,但終於也容許她入宮。
淺綠何年得變紅?
到了元旦,源氏是太政大臣,不須入朝賀年,在家甚是安閑。正月初七日白馬節會,按照古昔藤原良房大臣先例,把白馬牽入太政大臣邸內,其儀式仿效宮中,比古昔更為隆重莊嚴。二月二十日,冷泉帝行幸朱雀院。此時春花尚未盛開。但因三月是藤壺母后忌月,所以提前行幸。早櫻已經開花,顏色十分鮮麗。是日朱雀院內布置陳設,特別講究,萬事盡善盡美。隨駕行幸的公卿親王等,也都打扮得齊齊整整。他們都穿綠袍,罩在白面紅里的襯袍上。冷泉帝則穿紅袍。有旨宣召太政大臣同行,故源氏也來到朱雀院。他所穿的也是紅袍,因此兩人一樣光輝燦爛,幾乎教人不能分辨。此次行幸,各人裝束及各種布置,都比往常更加講究。已經退位的朱雀院,比前更加清健了,容貌姿態異常優美。
舞曲《春鶯囀》奏出了。朱雀院聽了,回想當年桐壺帝舉行花宴時的情景,慨然說道:「那時的盛況,恐難再得了!」源氏也歷歷回思當日之事。舞曲奏畢之後,源氏向朱雀院敬酒,獻詩云:
然而這會上的招待人,都選用老成自重、不會輕率嬉笑的人,叫他們拿著壺樽敬酒。只是儒家的禮儀過分別緻,因此右大將和民部卿等雖然謹慎小心地捧著酒爵,終不合法,常被儒學博士嚴厲指責。有一儒學博士罵道:「爾等乃一奉陪之人,何其無禮!某乃著名儒者,爾等在朝為官而不知,無乃太蠢乎!」眾人聽了這等語調,都噗嗤地笑出來。博士又罵:「不準喧嘩!此乃非禮之極,應即離座退去!」如此威嚇,又很可笑。不曾見慣此種儀式之人,看了覺得希奇,心中納罕。但大學出身的公卿們,懂得此道,都點頭微笑。他們看見源氏內大臣崇尚學問,以此道教子,十分贊善,都對他表示無限尊敬。
豈意今年禊,是君除服期。
花散里所居東北一區中,有清涼的泉水,種的都是綠樹濃蔭的夏木。窗前更種淡竹,其下涼風習習。樹木都很高大,有如森林。四周圍著水晶花籬垣,有如山鄉。院內種著「今我思疇昔」的橘花、瞿麥花、薔薇花、牡丹花等種種夏花,其間又雜植春秋的花木。這一區的東部是馬場殿,院內建有跑馬場,圍以柵欄,以供五月賽馬之用。水邊種著茂密的菖蒲。對面築著馬廄,其中飼養著蓋世無匹的駿馬。https://read.99csw.com
五公主那裡,源氏逢時逢節亦必致送禮物。五公主衷心感激,便極口讚譽他:「這位公子,我看見他不多幾天之前還是個孩子呢。誰知一眨眼,已經變成大人,禮數如此周到了。況且相貌長得漂亮之極,心地比誰都善良呢!」青年侍女們聽了都掩口而笑。
笛聲嘹亮今猶昔,
到了年底,太君專心一志地為夕霧準備新年服裝,其他一切都不顧。她替外孫做了許多套漂亮的衣服,但夕霧看也不要看。他說:「元旦我不一定入宮賀年,外婆何必如此忙著替我做衣服呢?」太君說:「你怎麼可以不入宮賀年!這倒像是老人病夫的話。」夕霧自言自語地說:「年紀倒沒有老,卻真像個病夫了。」說著流下淚來。太君知道他是為雲居雁之事傷心,覺得很可憐,也幾乎哭起來。對他說道:「凡為男子的,即使身份低微,也應該氣宇軒昂。你身份高貴,更不應該垂頭喪氣。你心中有什麼憂愁?這樣有傷身體啊。」夕霧說:「並無什麼憂愁。只因區區一個六位小官,被別人看不起。雖然知道這六位是暫時的,總覺得沒有面子進宮。要是外公在世,別人開玩笑也不敢欺侮我哩。爸爸雖然是我的親爹,但顯然把我當作外人看待,連他的房間里也不許我隨便出入。我只能在東院的西殿里接近他。那裡的繼母固然很疼愛我,但倘我自己的母親還在世,我更可無憂無慮呢。」說著掉下眼淚來,便把頭扭過去。太君看了更覺可憐,也紛紛落淚。後來說道:「母親早死的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是很可憐的。然而各人都有自己的幸運,不久成人立業之後,就無人敢看輕他了。你決不可傷心。你外公能再多活幾年才好。你爸爸是和外公一樣盡心竭力地照顧你的,我也依靠他。然而不稱心的事真多呢。外人都稱讚你舅舅是個非常賢能的人,然而他對待我,比從前越來越不如了。我即使壽長,亦甚痛苦。像你這樣前程遠大之人,也不免於憂患,雖然這憂患是極小的。可見人世苦多樂少啊。」說著流下淚來。
林鶯飛囀如懷舊,
報春鶯囀也能聞。
內大臣聲言即將出門。走出房間,卻偷偷地鑽進了他所寵愛的一個侍女房中,和她密談了一會,又縮緊了身子悄悄地溜出去。半途上聽見有人在暗處竊竊私語,覺得奇怪,傾耳一聽,原來是侍女們正在議論他。但聞一人說:「他自己以為賢明,但世間父母總是糊塗的。你瞧吧,不久就會出毛病。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這句話其實是瞎說。」她們在譏笑他。內大臣想道:「原來真有這般醜事,果然不出所料!我以前並非不提防到,但念兩個都還是孩子,就疏忽了。世事真難辦啊!」他這才明白了情況。但並不聲張,悄悄地出去了。前驅者簇擁大臣登車后,高聲喝道。侍女們相與言道:「咦,老爺到這時候才動身呢。不知道他躲在什麼地方。到了這年紀還要偷偷摸摸。」適才議論他的兩個侍女說道:「剛才飄來一陣濃烈的衣香,我們還道是夕霧少爺走過,原來是老爺!啊呀,糟糕!我們剛才說的話恐怕被他聽到了!這位老爺脾氣很暴躁呢。」大家不免擔心。
夕霧想起今後與雲居雁通信更加困難了,心中甚是悲傷。太君勸他進餐,他一點也吃不下,好像已經睡著了的樣子。其實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等到夜深人靜之後,偷偷地去拉通向雲居雁房間的紙隔扇。這紙隔扇一向不鎖,今天卻鎖住了,房間里一點人聲也沒有。他覺得十分沒趣,便靠著紙隔扇坐下來。雲居雁也還不曾睡著,她躺在那裡傾聽夜風吹竹的蕭蕭聲,又遙聞群雁飛鳴之聲,小小的芳心也感到哀愁,便獨自吟唱古歌:「霧濃深鎖雲中雁,底事鳴聲似我愁?」那嬌滴滴的童聲非常可愛。夕霧聽了心中焦灼起來,便在門邊低聲叫道:「把這門開開!小侍從在這裏么?」然而沒有人回答。小侍從者,是乳母的女兒。雲居雁聽見夕霧的叫聲,知道剛才獨自吟唱古歌,已被他聽到了,覺得很難為情,只管無端地把臉躲進被窩裡去。她隱約地感到心中情思萌動,自己覺得討厭。乳母等就睡在旁邊,深恐驚醒她們,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兩人隔著紙隔扇,各自無言。夕霧獨自吟道:
雲居雁生得嬌小玲瓏,天真爛漫。彈箏時鬢髮長垂,頭面楚楚,模樣異常高雅優美。看見父親目不轉睛地注視她,難為情起來,把頭略略轉向一旁,那側影又很美麗。左手按弦的姿態非常雅觀,竟像一個玩偶。祖母看了也覺得無限可愛。雲居雁戲耍似地彈了一會,就把箏推開了。內大臣便取過和琴來,用他那純熟而隨意不拘的手法,彈出一個時髦的短調,非常動人。庭前木葉盡行散落。年老的侍女們感動得流下淚來,都擠集在各處帷屏背後傾聽。內大臣便朗誦「風之力蓋寡……」之詞。接著說道:「並非琴音之故,只因這暮景異常凄涼動人耳。請太君再彈一曲吧。」太君彈時,內大臣唱著《秋風樂》之歌,與她相和,其歌聲非常優美。太君對人人都愛,覺得這兒子內大臣也很可喜。這時夕霧也來了,又添了樂趣。內大臣便命張起帷屏來,把雲居雁隔開,叫夕霧坐在這邊,對他說道:「好久不見你了。何必如此埋頭讀書呢?你父親太政大臣也知道,學問過多,反而乏味。卻教你如此鑽研學問,究竟為了何事呢?鎮日籠閉一室,你也太苦了。」又說:「有時也該做些學問以外之事。譬如吹笛,也是古代傳下來的韻事。」便拿一支笛給他吹奏。夕霧吹得生趣洋溢,非常悅耳。內大臣暫時停止彈琴,輕輕地替他按拍,自己唱起「滿身染上萩花斑」的催馬樂。唱畢言道:「太政大臣也喜歡音樂,政務煩忙之時也常常藉以消遣呢。實在,生在這乏味的世間,應該做些喜愛之事,歡度歲月才是。」便命斟過酒來暢飲。這期間天色漸黑,室內點起燈來。大家同吃飯菜與果物。不久內大臣命雲居雁回那邊房間里去了。內大臣強欲教兩人疏遠,現在有了入宮的打算,連雲居雁的琴音也不給夕霧聽到,更加嚴厲地隔絕他們了。太君身邊的幾個老年侍女悄悄地議論道:「如此下去,只怕他們之間發生不幸之事呢!」
淚眼昏蒙暗更濃。
在座諸人略有私語,儒學博士們立刻制止,責備他們無禮。他們對人動輒呵斥。天色漸暮,燈火微明。他們的臉在燈光之下,竟像戲劇中的小丑,憔悴而古怪,卻又各人不同。他們的樣子真是異乎尋常。源氏內大臣說:「哎呀,不得了!像我這樣頑劣的人,要大受呵斥了!」便躲進簾內,隔簾觀看。有些大學生來得較遲,座位已滿,便想退去。源氏知道了,宣召他們到釣殿來,特地犒賞他們種種物品。
惟光懇求源氏太政大臣:「宮中典侍有空額,但願賜小女為典侍。」源氏答應為他設法。夕霧聞知此事,大失所望。他想:「如果我的年齡不是這樣小,官位不是這樣低,我可請得這女子。現在連我的心事也無法教她知道,真傷心啊!」他對這五節舞姬的相思雖不甚苦,但添上了對雲居雁的相思,終不免時時流淚。這五節舞姬的哥哥,是個殿上童子,常常到夕霧這裏來侍候他。有一次,夕霧特別親昵地和他談話,問道:「你家那個五節舞姬幾時進宮?」童子答道:「聽說年前要進宮的。」夕霧說:「她的相貌長得真美麗,我很愛她呢。你能常常見她,我真羡慕你啊!可否設法讓我再見一次?」童子答道:「這怎麼使得!我也不能隨便見她,父親說兄弟是男子,不得與女子接近。何況你們,怎麼能見她呢!」夕霧說:「那麼,你總得給我送封信去。」便把信交給他。童子因為父親早有警誡:不許干此種事情,所以面有難色。但夕霧強要他接受。他不好意思堅拒,只得拿了信回家去。那五節舞姬年紀雖小,而情竇已開,得了信很歡喜。但見用的是精美的綠色雙重箋;筆跡雖然還很稚氣,顯見將來大有前途。那書體非常可愛。信中有詩云:
當年少女知非昔,
住在大堰邸內的明石姬,自念身份微不足數,不欲與他人同時遷入。直到十月間,他人都已遷定之後,方始悄悄地遷居。遷居時的儀仗,以及其他種種排場,均不遜於其他諸人。源氏關心明石姬所生小女公子的將來,所以明石姬遷入六條院后所受種種待遇,與紫姬等無甚差別,非常優厚周到。
歲歷更新,匆匆已屆三月,藤壺母後周年忌辰過去了,朝野臣民都除去喪服,改穿常裝。到了四月一日的更衣節上,滿朝衣冠都像花團錦簇一般了。四月中旬的酉日,舉行賀茂祭時,天色也很明朗鮮麗,只有前齋院槿姬依舊孤居寂處,悒悒寡歡。庭前的桂樹矇著初夏的熏風,欣欣向榮,青青可愛。青年侍女們看見了,都回思小姐當齋院那年舉行賀茂祭時的情狀,不勝戀戀。源氏內大臣來信問候說:「今年齋院父喪期滿,該除服了。賀茂祭祓禊之時,心情定然舒暢了吧。」又贈詩云:
賞花舊侶已全非。
鶯囀悠揚不改音。read.99csw•com
奏樂之處甚遠,不易聽得清楚。皇上便命取過各種樂器來。於是兵部卿親王彈琵琶,內大臣彈和琴。將箏奉呈朱雀院。七弦琴照例賜與太政大臣。諸人都是蓋世無雙的名手,各盡所能,合奏妙曲,美不可言。許多善於唱歌的殿上人隨侍在側,他們便歌唱催馬樂《安名尊》,其次又歌唱《櫻人》。月亮朦朧地出現,中島一帶地方都點起篝火來。行幸之游告終了。
大學考試之日,王侯貴族的車馬雲集大學寮門前,不可勝數。幾乎滿朝公卿全部來到了。冠者夕霧公子由無數人員簇擁而入,其儀容之俊美,實不堪與一般考生為伍。以前參与起字儀式的那一群寒酸儒者也來了,教夕霧列席他們之末座,難怪他心中委屈呢。這裏也像起字儀式中一樣,那些監考的儒學博士常對人大聲斥罵,甚是可厭。但夕霧不慌不忙,從容誦讀。此時大學甚為繁榮,不亞於古昔全盛之時。上中下人各級官員子弟,競尚此道,集中於學術研究。因此世間多才多藝之人,日益增多。夕霧此次應考,文章生、擬文章生等考試全都及第。今後師弟二人便更加用心教習,勵志治學了。源氏又在邸內舉辦詩會,博士、學者等均來參与,揚揚得意。這真是學術繁榮、文運昌隆的時代。
夕霧這一天所作的詩甚好,考取了進士。此次考試,題目極難。所選的十個學生雖然都是積有長年修養的賢才,但及第者只有三人。秋天京官任免之時,夕霧晉陞為五位,當了侍從。他對雲居雁始終不能忘懷。但內大臣防範極嚴,使他一籌莫展。他也不強求會面,只是巧覓機會,互通音信而已。真是一對可憐的情人啊!
到了九月里,處處紅葉呈艷,秋好皇後院內秋景之美,不可言喻。有一天秋風瑟瑟的夕暮,皇後用硯盒蓋盛了各種紅葉,派一個女童致送給紫姬。這女童年齡較長,身穿濃紫色衫子,上罩淡紫面藍里的外衣,外披紅黃色羅汗袗,模樣異常姣好。她穿過迴廊,走過拱橋,來到紫姬院內。這是一種風雅的儀式,普通都派年長的侍女致送。但秋好皇後為了這女童十分可愛,因此特地派她。這女童慣於伺候貴人,舉止大方,儀態優雅,為他人所不可及。皇后贈紫姬詩云:
夕霧現已可應大學寮考試了。源氏內大臣先叫他到自己跟前來預試一下。照例召請右大將、左大弁、式部大輔及左中弁等人來監試。又請出那位師傅大內記來,叫他指出《史記》較困難的各卷中考試時儒學博士可能提到的各節來,令夕霧通讀一遍。但見他朗聲誦讀,毫無阻滯,各節義理,融會貫通,所有難解之處,無不了如指掌。其明慧實甚可驚。監試諸人,都讚歎他的天才,大家感動流淚。尤其是他的大母舅右中將,他嘆息道:「太政大臣若在世間,該是何等歡喜啊!」說著,哭泣起來。源氏內大臣也情不自禁,嘆道:「兒子日漸長大,父母隨之而日漸愚痴,此乃世之常態。我等旁觀他人如此演變,但覺可笑,不料自己年齡還不很老,也就如此了。」說著也舉手拭淚。師傅大內記見此光景,以為自己教導有方,心中不勝歡喜,自覺面目光彩。右大將便敬他一杯酒。大內記喝得很醉,臉色十分黃瘦。這大內記脾氣古怪,學識淵博,而懷才不遇,孤苦貧困。源氏賞識他的才學,特聘他為西席。他身受過分的優遇,似覺源氏內大臣的恩德使他脫胎換骨了。況且將來夕霧發跡,他還可受到無上的信任呢。
夜色已深,但冷泉帝回駕,道經前弘徽殿太后宮邸時,覺得未便過門不入,便進去訪問。源氏太政大臣奉陪。太后大喜,立刻出來相見。源氏看見太后的樣子老得厲害,便憶起了已故的藤壺母后。他想:「世間原有這等長壽之人,那麼藤壺母后早死真可惜了!」太后對冷泉帝說:「我年紀這麼大,萬事都忘記了。今天御駕光降,感激之餘,我才回想起了桐壺帝當年的舊事。」冷泉帝答道:「自從父皇母后棄養以來,我對春花秋月,亦無心欣賞。今天得見太后,心中始覺歡慰。改日再來問候。」源氏太政大臣也講了應有的話,最後說:「以後再來請安。」太后看見源氏匆匆回駕時儀仗之盛大,胸中不免警惕。她想:「他回思往日之事,不知作何感想。原來他命中注定有獨攬朝綱之權威,是動搖不得的啊!」她深悔昔日之事。她的妹妹尚侍朧月夜,閑時也常追思往事,感慨甚多。直到現在,每逢適當機會,還時常和源氏通信。太后常常向冷泉帝奏訴不平,例如對朝廷頒賜年俸、年爵有所不滿,或其他種種事情不能稱心,此時她就痛恨自己老而不死,以致見此凄涼晚景,便希望回復從前盛時,對萬事都覺得討厭。原來這太後年紀越大,牢騷越多。朱雀院也難於應付,不勝其苦。
太君大為不快,對內大臣說:「我只有一個女兒,不幸短命而死,我很寂寞。且喜來了這個孩子,在我如獲至寶。實指望她朝夕在側,慰我暮年呢。卻不料你不信任我,教我好傷心啊!」內大臣心甚抱歉,連忙答道:「母親息怒!兒子所不滿者,就只是那一件事,卻並非不信任母親。只因宮中那個女御,近來心緒不佳,現正乞假在家。看她寂寞無聊,甚是可憐,為此想叫雲居雁前去陪伴,以慰其心。這原是暫時之事。」接著又說:「雲居雁蒙太君撫育,得以長大成人,此恩決不敢忘。」這內大臣脾氣固執,凡事一經想定,即使多人勸阻,決不回心轉意。因此太君很不高興,嘆道:「人心難測,令人憂惱。這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心生隔膜,棄我如遺!童稚無知,姑且不論。大臣深明事理,怎麼也會對我心懷怨恨,來奪取這個孩子呢?我看她在那邊,不見得比我這裏安全吧!」說著哭起來了。
夕霧嫌惡淡綠色官袍,所以平常不肯進宮,外面也很少出去。但今天是五節舞會之期,宮中特許穿便袍,顏色不必按照官位,他便進宮去了。他年紀很輕,相貌清秀。但樣子比年齡老成,步態神氣十足。自皇上以下,公卿王侯無不特別愛憐他。真乃世上少有的備受恩寵的人。
眾青年侍女爭來招待女童,這光景亦甚可愛。紫姬的答禮,是在那硯盒蓋內鋪些青苔,布置成岩石模樣。又在一枝五葉松枝上附一首詩:
聞君最愛是春天,盼待春光到小園。
真乃無常迅速也。」如此而已。源氏照例仔細欣賞。槿姬除服之日,他送去了無數禮物,交宣旨收轉。槿姬看了反而不快,說要退還他。宣旨想道:倘這禮物上附有情書,那麼不妨退還他。但現在他並無所求,況且小姐當齋院期間,他也常常致送禮物。這確是一片誠心,有何理由可退還他呢?她覺得左右為難了。
舊事重提在眼前。
且說葵姬所生小公子夕霧,今年已十二歲,源氏急欲替他舉行冠禮,地點原定在二條院。但夕霧的外祖母太君很想看看這儀式,意欲在自邸舉行。太君這要求自然合乎情理,不可違背而使她傷心。於是決定就在故太政大臣邸內舉行。右大將以及諸母舅,都是公卿貴官,朝廷所特別信任之人。他們就當了主人,各有隆重優厚的賀儀。此外世間一般臣民,也都重視這儀式,因此舉辦得異常隆重。源氏本想封夕霧四位官爵,世人也都如此預料。但夕霧還很幼稚。源氏雖然獨攬大權,世事可以任所欲為,但若教兒子一躍便登四位,反而變成權臣故技,因此打消此議,決定封他六位,賜穿淡綠官袍,並仍特許上殿
源氏之弟,稱為帥親王的,現任兵部卿,向冷泉帝敬酒,亦獻詩云:
尚未說完,內大臣進邸內來了。雲居雁無可奈何,連忙逃回自己房中去。夕霧留在這裏,覺得很不像樣,狼狽起來,也退入自己房中躺下了。他聽見內大臣喚雲居雁快快上車,三輛車子悄悄地趕出去,心中不勝悵惘。太君派人來叫他去,但他裝作睡著,身體一動也不動。他的眼淚流個不住,啜泣直到天明,便在濃霜的清晨急急忙忙回東院去了。因為他的兩眼已經哭腫,被人看見了很難為情;又怕太君要派人來叫他,還不如獨自籠閉在書房裡來得安心,所以急忙回去。歸途中獨自思量,這並非別人害我,全是自尋苦惱。天色陰沉,四周還很黑暗。夕霧即景獨吟:
夕霧不知道別人正為了他而鬧得天翻地覆,管自前來探望太君。前夜他來此,為了人目眾多,不能與雲居雁密談心事。今天比往日相思更苦,便在晚上來了。太君往日看見外孫來了,總是歡天喜地,笑逐顏開,今天忽然板起面孔說話了。她對夕霧說:「為了你的事,你舅舅恨煞了我,我好為難啊!你胡思亂想,教別人懊惱,真不應該!我本來不想談此種事情,不談又怕你不明白。」夕霧本來懷著鬼胎,立刻猜測到了,紅著臉答道:「究竟為了何事?我近來籠閉一室,靜心讀書,久無機會參与人群,並未得罪舅舅呢。」他說時滿面羞澀。太君很可憐他,說道:「不必談了,總之你以後小心謹慎就是了。」說到這裏為止,以後便談別的事情。
你我因緣不可知!
且說今年十一月間的五節舞會,源氏太政大臣家須遣送舞姬一人。此事並不十分煩忙,只是日子近了,隨從舞姬的童女等人的服裝,必須趕緊置辦。住在東院的花散里,司理舞姬入宮時隨從人等所穿的服裝。源氏自己司理總務。新立的秋好皇后也相幫置辦了許多華麗的服飾,連童女和下級差役的衣衫也齊備。去年因有藤壺母后之喪,五節舞會停止舉行。為了補償去年的寂寞,今年人心特別興奮。在選送舞姬時,各家竭力競爭,一切務求盡善盡美。雲居雁的後父按察大納言和內大臣之弟左衛門督,都把女兒送去當舞姬。地方官方面,現任近江守兼左中弁的良清也遣送一個女兒。今年特定規章:凡舞姬于會畢后皆得留住宮中,充當女官。因此大家願意遣送女兒。https://read•99csw•com
雲居雁的態度完全是一個小孩。父親對她勸說了千言萬語,她也不聽從,弄得父親哭了起來。他只能私下和幾個可靠的侍女商量:「有何辦法可使小姐不致埋沒一生呢?」他只管抱怨太君。太君對孫女和外孫都很疼愛。而對夕霧大概疼愛更甚吧,看見他這點年紀已經懂得愛情,覺得可喜,卻怪內大臣所說的話不通情理。她想:「何必如此大驚小怪!內大臣對雲居雁本來不很關懷,並不想好好地教養她,使她將來入宮。大約後來看見我如此重視她,才發心要她入宮當皇太子妃吧。如果這希望落了空,命里註定要嫁給臣下,那麼除了夕霧之外,哪有更強的人呢?無論從相貌、姿態哪一方面說來,有誰趕得上夕霧呢?照我看來,他娶雲居雁是委屈的,應該和身份更高的人攀親才是。」想是對夕霧疼愛太甚之故吧,她也怪怨內大臣了。內大臣如果知道了她的心思,一定更加恨她。
內大臣也覺得太唐突了,連忙說明:「兒子將此幼|女奉托太君撫養,自己一向不曾稍盡為父之責。只因欲為長女爭取女御地位,使她冊立為後,用盡苦心,誰知遭到失敗。兒子雖不撫育幼|女,但深信太君教養有方,故甚放心。豈料發生此意外之事,實甚遺憾!夕霧雖然學識淵博,名重天下,但倘草草不擇,就近攀姑表之親,外人亦將譏笑為輕率。即使微賤之人,亦不屑為此。此事于夕霧亦甚不利。為夕霧計,不如另擇高貴而非近親之家,做個乘龍快婿,方為榮華之舉。若就近結親,源氏太政大臣亦必不喜。太君即使欲令此二人結婚,亦不妨先將情由示知,以便多做準備,亦可使排場稍稍體面。如今任幼者之所欲為,不加管束,實在令人痛心啊!」太君做夢也不曾想到,覺得此事實出意外,答道:「你這番話,亦屬有理。但我全然不知這兩人有何打算。如果真有其事,我比你更加痛心呢。你要我與他們共負此罪,我心實甚不甘。自從你將此小女交我撫養之後,我特別疼愛她。凡你所不曾注意之事,我也獨自仔細考慮,務求將她養成優秀之人。二人年齡如此幼稚,而為長上者溺愛徇情,若謂聽其苟且結合,則萬無此理!我且問你:你是從誰口中聽來的?輕信惡人之言而肆意責人,萬萬不可!倘無事實根據,豈非毀壞別人名譽么?」內大臣答道:「不敢,決非毫無根據。尊處諸侍女皆在背後評議譏笑呢。此事實甚遺憾,且又深可擔心。」說罷,告辭而去。
用的是綠色帶紋樣的信紙,與這日子相符合。墨色或濃或淡,交互錯綜。字體大都是草書,筆法隨意不拘。源氏覺得此信與筑紫五節舞姬的人品相稱,頗感興味。
內大臣一路上想道:「讓他們結婚,也並不是一件十分乖異的壞事。然而姑表姐弟成親,這因緣太平凡了。外人也要議論。況且源氏強把我女兒弘徽殿女御壓倒,我很氣憤,正指望這雲居雁入宮伺候太子,也許能壓倒他人,為我爭這口氣呢。真可恨啊!」源氏和這內大臣的交情,自昔至今,大體上很和睦。但在權勢方面,兩人一向有爭執。內大臣回想過去吃的虧,不免心中氣憤。因此這天晚上不能安枕,直到天明。他推想太君一定知道兩人之事,但因過分溺愛這孫女與外孫,故一切聽其所為。回想起那兩個侍女的議論,覺得實在可惡可恨,弄得他心緒不寧。這個人性情有些剛強,行為每多鋒芒,因此有了心事,不能自制。過了兩天之後,他又前去參謁太君。太君看見這兒子常來請安,覺得甚可嘉許,心中非常高興。她的頭髮像尼姑一般剪短,身穿一件嶄新的禮服。雖然是兒子,但終是一位內大臣,也得客氣些,因此太君坐在帷屏裏面接待他。內大臣心情不快,對母親說:「兒子今天來此參謁,心中很不自在。想到這裏的侍女們多麼看不起我,甚是畏縮。兒子雖然不肖,但只要生在這世上,始終不離母親左右,決不違背尊意。然而為了這個不良的小女為非作歹,致使我不得不怨恨母親。本來不須如此怨恨,然而終於忍耐不住。」說著,舉手拭淚。太君吃了一驚,那化妝得很漂亮的臉忽然變色,眼睛也睜大了,問道:「究竟為了何事,我活到這麼大年紀,還要受你怨恨?」
各處都已點燈。內大臣退朝,乘便來接雲居雁回邸。前驅者高聲喝道。邸內的人都說:「老爺來了!」騷亂了一陣。雲居雁非常害怕,全身發抖。夕霧由他騷亂,不顧一切,決不放走雲居雁。雲居雁的乳母來找小姐,看見了這光景,心中只是叫苦,想道:「哎呀,這還了得?而且看來老太太是早就知情的。」便憤然地說:「天哪!世事真糟糕!老爺知道了要生氣,自不必說,那位按察大納言老爺知道了,不知又怎麼樣哩。不管你何等才貌雙全,初婚嫁個六位小京官,也太不體面了。」說著,一直走到屏風背後來,埋怨這一對情人。夕霧聽到她的話,知道自己官位太低,故被乳母輕視,不免怨恨世事之不公,戀情也略略減興了。便對雲居雁說:「請聽乳母的話!我現在是
且說源氏太政大臣發心營造一所清靜的宅院。他的主意是:既然要造,不如造得大些,講究些,好讓散居各處而難得見面的人,尤其是僻處山鄉的明石姬等,大家集中在一起。於是在六條地方,即六條妃子舊邸一帶,選定一塊地皮,劃分四區,大興土木。明年是紫姬的父親式部卿親王五十大慶,紫姬正在準備祝壽之事。源氏也認為此事不可簡慢,應該及早籌辦。既然要祝壽,不如在新邸舉行,更為體面。便命趕緊動工,務求剋日完成。
次日早上醒來,夕霧不知不覺地感到羞恥。他回到自己房間里,寫一封信給雲居雁。但小侍從也找不到,雲居雁房中當然不能去,胸中煩悶不堪。雲居雁呢,只覺得被父親責怪是可恥的。至於自身將來如何,別人對她作何看法等事,一概不加深思。她依然天真可愛。別人議論他們兩人之事,她聽了既不覺得異常討厭,也不想與夕霧分離。她認為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只可惜服侍她的乳母和侍女們嚴厲勸戒她,今後不便再和夕霧通信了。倘是大人,際此困境自能巧妙找尋機會。但夕霧年幼,毫無辦法,只是悶悶不樂而已。
到了八月里,這六條院完工了,大家準備喬遷入內。四區之中,未申一區,即西南一區,原是六條妃子舊邸,現在仍歸她的女兒秋好皇后居住。辰巳向一區,即東南一區,歸源氏與紫姬居住。丑寅向一區,即東北一區,歸原住東院的花散里居住。戌亥向一區,即西北一區,預備給明石姬居住。各處原有的池塘與假山,凡不稱心者,均拆去重築。流水的趣致與石山的姿態,面目一新。各區中一切景物,都按照各女主人的好尚而布置。例如:紫姬所居東南一區內,石山造得很高,池塘築得很美。栽植無數春花,窗前種的是五葉松、紅梅、櫻花、紫藤、棣棠、躑躅等春花,布置巧妙,賞心悅目。其間又疏疏地雜植各種秋花。
請看我家秋院里,舞風紅葉影蹁躚。
內大臣此後一直不再來訪,他深深地怨恨太君。內大臣夫人聞知此事,也只當作不知。她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弘徽殿女御不能冊立為皇后,對萬事都興味索然。內大臣對她說:「那梅壺女御行過盛大的儀式,冊立為皇后了,而我們那個弘徽殿女御正在傷心呢。我可憐她,胸中異常痛苦。我想叫她暫時乞假回家,讓她舒舒服服地休養一下。雖然未能立后,皇上偏偏十分寵愛她。因此她晝夜侍候,不得休息;連身邊的宮女們也時刻不安,都在嘆苦呢。」便立刻向皇上乞假。冷泉帝起初不許。但內大臣堅持己見,冷泉帝也只得勉強答應,由他把女御迎接回家去。內大臣對她說:「你在這裏未免寂寞,我叫你妹妹雲居雁也到這裏來住,和你一起玩耍吧。她住在太君那裡,本可放心,然而那個男孩子常在那裡進進出出。其人年紀雖小,心卻不小。照你妹妹的年齡,自然不該和男人接近了。」就突然赴太君處迎接雲居雁。
同時,源氏內大臣升任為太政大臣,右大將升任為內大臣。源氏太政大臣便將天下政務移交新內大臣掌管。這位新內大臣為人一向規矩正直,而且舉止大方,心地賢明。他富有學問,從前玩掩韻遊戲時雖然比不上源氏,但辦理公事非常能幹。他有許多夫人,生了十幾個兒子,都已漸次成人,各得官職,個個顯赫,全家繁榮。女兒除弘徽殿女御以外,尚有一人,稱為雲居雁,年方十四,與弘徽殿女御異母。其生母是親王家女兒,娘家門第高貴,並不遜於弘徽殿女御之母。但這生母後來改嫁了一位按察大納言。這按察大納言和她生了許多子女。雲居雁由母親帶去,雜在這許多子女中由後父撫養,內大臣認為有失體面,便把雲居雁接了回來,寄養在祖母太君膝下。內大臣對雲居雁,遠不如對弘徽殿女御之重視。但云居雁的人品和相貌非常優美。
當年舞袖傳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