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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玉鬘

第二十二回 玉鬘

源氏看見玉鬘長得美好,心甚歡悅,便描述給紫姬聽。他說:「這個人長年流落在這種窮鄉僻壤,我料想她長得不成樣子,看不起她。豈知一見之後,反而使我覺得可恥。我定要宣揚出去,叫大家知道我家有這個美人。兵部卿親王常常注目於我家的女人,如今好叫他嘗嘗相思滋味了。那些好色之徒到這裏來,總是裝得一本正經,就為了我家沒有香餌之故。我要好好地教養這妮子,管教這些人都脫下假面具來。」紫姬說:「哪有這種糊塗爺!找得一個女兒來,首先要她誘惑人心。真正豈有此理!」源氏說:「老實說,我從前如果也像今日一般悠閑,定然教你做香餌。當時不曾考慮到,就成了這局面。」說罷哈哈大笑。紫姬被他說得紅暈滿頰,樣子異常嬌艷。源氏便取過筆硯來,隨意題詩一首:
小生不作負心郎。
唐裝乍試添新恨,
筆跡富有古風。源氏看了,不斷地微笑,一時不忍釋手。紫姬不知道他為了何事,迴轉頭來注視。末摘花犒賞使者如此微薄,源氏覺得掃興,並且有傷他的體面,臉上顯出不快之色。使者知趣,連忙悄悄地退去。身邊眾侍女見此光景,互相私語竊笑。末摘花如此一味守舊,專長於使人掃興之事,使得源氏無法對付。關於她那首詩,他說道:「她倒是個道地的詩人呢。做起古風詩歌來,離不開『唐裝』、『濡袖』等恨語。其實我也是此種人。墨守古法,不受新語影響,這也是難得的。群賢集會之時,例如在御前,特地舉行詩會之時,吟詠友情,必須用一定的字眼;吟詠相思,則必在第三句中用『冤家』等字樣。古人以為必須如此,讀起來才順口。」說罷哈哈大笑。後來又說:「他們必須熟讀種種詩歌筆記,牢記詩歌中所詠種種名勝,然後從其中選取語詞來做詩。因此慣用的語句,大都千篇一律,無甚變化。末摘花的父親常陸親王曾經用紙屋紙寫了一冊詩歌筆記。末摘花要我讀,將此書送給我。其中全是詩歌作法的規則,還指出許多必須避免之弊病。我於此道本不擅長,看了這許多清規戒律,反而動手不得了。厭煩起來,把書送還了她。她是深通此道的人,現在這一首還算是通俗的呢。」對末摘花的詩雖然讚譽,但對她父親的筆記不以為然。紫姬認真地說:「你為什麼送還了她呢?應該抄下來,將來給我們的小女兒看。我的書櫥里也藏著這一類古書,但都被書蠹蛀破了。不悉此道的人看了,不知道寫著些什麼呢。」源氏說:「我們女兒的教育上用不著這些東西。凡為女子者,特別專精一種學問,是不相宜的。但倘對一切文藝一概不懂,也是不好的。總之,只要心地穩重,思慮周密,對付萬事自有主意,便是好女子了。」他只管談論,並不想答覆末摘花的贈詩。紫姬勸道:「她詩中說『欲返春衫』,你不答覆她,怕不好意思吧。」源氏向來不肯辜負人家好意,就立刻寫答詩。他漫不經心地寫道:
這封信右近親自送去,並將源氏大臣之意轉達。同時送去玉鬘用的衣服以及諸侍女用的物品,不計其數。對紫姬想必已經說明。送給玉鬘的衣服,是從裁縫所多年積集的服裝中選出來的,色彩與式樣都極優美,在筑紫的鄉下人看來,分外珍奇炫目。
聲比響灘響得多。
這大夫監年約三十左右,軀幹高大,肢體肥胖。相貌雖不十分醜陋,然而由於印象不良,總覺面目可憎。他那粗魯的舉止,令人一見就覺得討厭。血氣旺盛,紅光滿面;聲音嘶啞,言語嚕囌。大凡偷香竊玉,總是在夜間悄悄地來的,所以合歡樹又稱為夜合花。這個人卻在春日傍晚前來求婚。古歌雲:「秋夜相思特地深。」現在不是秋天,這個人卻顯得相思特地深的樣子。這些且不談,既然來了,乳母老太太覺得不可傷情破面,便走出來接待。大夫監開言道:「小生久仰貴府少弍大人高才大德,英名卓著,常思拜識,隨侍左右。豈料小生此志未遂,而大人遽爾仙逝,令人不勝悲慟!為欲補償此願,擬請將府上外孫小姐交由小生保護,定當竭誠效勞。為此今日不揣冒昧,斗膽前來拜訪。貴府小姐,身份高貴,下嫁寒舍,實甚屈辱。但小生定當奉為一家之女王,請其高居上頭。太君對此親事不予快諾,想系聞知寒舍畜有微賤女子多人,因而不屑與之為伍。但此等賤人,豈可與小姐同列?小生仰望小姐地位之高,不亞於皇后之位也。」他提起了精神說這番話。乳母老太太答道:「豈敢豈敢!老身並無此意。承蒙不棄,實甚榮幸。無奈小孫女宿命不濟,身患不可見人之殘疾,不能侍奉巾櫛,經常私自悲嘆。老身勉為照料,亦不勝其痛苦也。」大夫監又說:「此事勿勞掛慮。普天之下,即使雙目失明,兩足癱瘓之人,小生亦能善為治療,使其復健。肥后國內所有神佛,無不聽命於我也!」他得意揚揚地誇口!接著便指定本月某日前來迎親。乳母老太太答曰:本月乃春季末月,根據鄉下習俗不宜婚嫁。暫用此言搪塞了。大夫監起身告辭之際,忽念應該奉贈一詩,考慮了一會之後,吟道:
此時右近才說出了昔年夕顏暴死之事。她說:「當時公子非常悲慟,永遠不能忘懷。他那時曾對我說:『讓我撫育她的遺孤,藉以代替她吧。我子女很少,家中寂寞。對人但言我找到了一個親生女兒可也。』那時我年紀還輕,沒有主意,凡事小心謹慎,不敢泄露夫人暴死之事。因此不曾到西京來尋訪。這期間你家主人升了少弍,我從名單上知道此事。少弍來向公子告辭之日,我曾看見他一面,但終於不曾交談。我以為你們自赴筑紫,把小姐遺留在五條的租屋裡了。哎呀,差一點,小姐險些兒做了鄉下人。」
到了歲暮,源氏命令為玉鬘居室準備新年裝飾,為眾僕從添制新年服裝,與其他諸高貴夫人一例同等。玉鬘容貌雖然美麗,但源氏推量她總還有些鄉村風習,所以也送她些鄉村式衣服。織工們竭盡技能,織成種種綾羅。源氏看到這些綾羅所製成的各種女衫、禮服,琳琅滿目,對紫姬說道:「花樣多得很呢!分配給各人時,要使大家不相妒羡才好。」紫姬便將裁縫所製作的和自己家裡製作的全部取出來。紫姬十分擅長此道,故色彩配合甚美,染色亦極精良。源氏對她十分讚佩。他看了各處搗場送來的有光澤的衣服,便選出深紫色的和大紅色的,教人裝在衣櫃及衣箱中,吩咐在旁伺候的幾個年長的上等侍女,令她們分別送與各人。紫姬看見了,說道:「分配得固然很平均,沒有優劣之差了。然而送人衣服,要顧到衣服的色彩與穿的人的容貌相調和。如果色彩與穿的人的模樣不相稱,就很難看。」源氏笑道:「你一聲不響地看我選,卻在心中推量人的容貌。那麼你宜乎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呢?」紫姬答道:「叫我自己對鏡子看,怎麼看得出呢?」意思是要源氏看,說過之後覺得很難為情。結果如此分配:送紫姬的是紅梅色浮織紋樣上衣和淡紫色禮服,以及最優美的流行色彩的襯袍;送明石小女公子的是白面紅里的常禮服,再添一件表裡皆鮮紅色的衫子;送花散里的是海景紋樣的淡寶藍外衣——織工極好,但不甚惹目,——和表裡皆深紅色的女衫;送玉鬘的是鮮紅色外衣和棣棠色常禮服。紫姬裝作不見,但在心裏想象玉鬘的容貌。她似乎在推量:「內大臣相貌艷麗而清秀,但缺乏優雅之趣。玉鬘大概與他相象。」雖然不動聲色,但因源氏心虛,似覺她的臉色有異。他說道:「我看,按照容貌分配,恐怕她們會生氣呢。色彩無論何等美好,終有限度;人的容貌即使不美,也許其人另有好處。」說過之後,便選擇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綠里的外衣,上面織著散亂而雅緻的藤蔓花紋,非常優美。源氏覺得這衣服與這人很不相稱,在心中微笑。送明石姬的是有梅花折枝及飛舞鳥蝶紋樣的白色中國式禮服,和鮮艷的濃紫色襯袍。紫姬由此推想明石姬氣度高傲,臉上顯出不快之色。送尼姑空蟬的九*九*藏*書是青灰色外衣,非常優雅,再從源氏自己的衣服中選出一件梔子花色衫子,又加一件淡紅色女衫。每人的衣服內附一信,叫她們大家在元旦穿。他想在那天看看,色彩是否適合各人的容貌。
何事雙杉雖不解,
苦戀斯人何處尋?
苦海初離魂未定,
願不遂時恨殺神!
此時日色已暮,急欲入寺禮佛,大家忙著準備明燈。三人不便再談,只得暫且分手。右近意欲兩家合併,一同入寺。但恐引起隨從人等懷疑,終於作罷。乳母對豐后介也不泄露消息。於是各自分別走出宿處,向長谷寺前進。右近偷偷地察看乳母家一群人,但見其中有一女子,后影非常窈窕,舉止有些困疲,身披一件初夏單衫,透露出烏油油的黑髮來,樣子異常美麗。她看出這人就是玉鬘,覺得深可憐愛,又不勝悲傷。善於步行的人,早已到達大殿。乳母一行為了照顧玉鬘,步行甚緩,直到初次夜課開始之時,方始到達。大殿上非常嘈雜,十方信善擁擠,處處喧嘩擾攘。右近的座位設在佛像近旁的右方。乳母家的人,大約是與法師交情未深之故,其座位設在遠離佛像的西邊。右近派人去找到了他們,對他們說:「還是遷移到這裏來吧。」乳母便把情由告知豐后介,叫男子們仍留原處,帶著玉鬘遷移到了右近那邊,教她和右近相見。右近對乳母說:「我身雖然微賤,只因是現今源氏太政大臣家的人,所以隨從即使簡單,一路上也無人敢欺,很可放心。鄉下出來的人,到這等地方來,往往受惡棍強徒侮辱,倒是要當心的。」她還想講下去,但是僧眾已經開始法事,念誦之聲鼎沸,她們只得停止談話,參加禮拜。右近向觀音菩薩默禱:「多年以來,小女子為欲尋找小姐下落,常向菩薩祈願。果蒙菩薩呵護,現已找到小姐。今日復有祈願:源氏太政大臣尋訪小姐,情意深摯。小女子今將奉告大臣。今後仍望菩薩呵護,賜我小姐終身幸福!」
宿世因緣惡,沉浮苦海中。
爾我宿緣深,綿綿永不絕。
老乳母聽了她的話也很歡喜,說道:「你說的是。我告訴你:這個如花如玉的人兒,險些兒埋沒在窮鄉僻壤了!我們又是憂慮,又是悲傷,便捨棄了家園財物,拋棄了親生子女,逃回到這他鄉一般的京都來。我的右近姐姐!請你早些兒提拔她吧。你在貴人家裡供職,自然有機會遇見內大臣。請你想個辦法,通知她父親,請他收容了這個親生女兒。」玉鬘聽了,紅暈滿頰,便背轉身去。右近答道:「不消說得。我雖然身份卑微,也常得接近源氏大臣。有時我乘機說起:『我家夫人所生的小女公子,現在不知怎麼樣了。』大臣說:『我也想設法尋找她呢。你倘聽到消息,就告訴我。』」乳母說:「源氏太政大臣固然賢明,但他家裡有許多身份高貴的夫人,小姐不宜加入。還不如告知她的生身父親內大臣為是。」
雖然事隔十七年,源氏公子絲毫也不曾忘記那個百看不厭的夕顏。他閱盡了裊娜娉婷的種種女子,可是想起了這個夕顏,總覺得可戀可惜,但願她還活在人間才好。夕顏的侍女右近,雖然不是十分出色的女子,但他把她看做夕顏的遺愛,一向優待她,叫她和老侍女們一起在邸內供職。他流寓須磨之時,將所有侍女移交紫姬,右近便也改在西殿供職了。紫姬覺得這個人品性善良,行為恭謹,因而很看重她。但右近心中在想:「我家小姐如果在世,公子對她的寵愛不會亞於明石夫人吧。愛情並不甚深的女子,公子尚且不忍遺棄,都相當照拂,永遠關心,何況我家小姐。即使不能與高貴的紫夫人同列,至少有份加入六條院諸人之中。」想起了便悲傷不已。加之夕顏所生女孩玉鬘,寄養在西京夕顏的乳母家裡,現在不通消息。這是因為右近一向不敢把夕顏暴死之事公佈於眾,加之源氏公子曾經叮囑她不可泄露他的姓名,因而有所顧忌,不便赴西京探訪。在這期間,乳母的丈夫升任了太宰少弍,赴筑紫履任,乳母隨夫遷居任地,其時玉鬘年方四歲。
源氏太政大臣請花散里當玉鬘的繼母,對她說道:「從前我有一個所愛之人,為了憂憤,隱居在荒僻的山鄉了。我倆之間已經生了一個女孩。多年來我悄悄地尋訪她的下落,總是尋找不到。其間這女孩已經成人,我此次無意中找到了。既然找到,我應該撫養她,因此叫她遷移來此。她母親已經死了。你是夕霧中將的保護人,我正好援例,就請你同樣地保護這女孩吧。她生長山鄉,恐多鄙陋之相,凡事要你多多教導了。」花散里直率地說道:「原來有這樣的一個人,我一點也不知道呢。明石小女公子一個人不免寂寞,如此甚好。」源氏又說:「她母親性情極好,你也是個好心人,所以我托你照顧她。」花散里說:「我可照顧的人甚少,常感寂寞。如今多了一人,真乃可喜之事。」院內侍女等不知道這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兒,相與言道:「不知又找到了怎樣的一個人。倒像玩古董,真無聊啊!」玉鬘遷居時,大約用了三輛車子。各人打扮等事,均由右近料理,所以都很像樣,全無村俗之氣。源氏賞賜綾羅等物甚多。
他考慮玉鬘的住處:紫姬所居東南區內,沒有空著的邊屋。況且這是繁華的中心,到處住著許多侍女,氣象盛大,頗欠幽靜。秋好皇后所居西南區內,因皇后不常在家,故經常閑靜,給玉鬘這樣的人居住,最為適當。然而深恐別人誤認玉鬘為侍女,故也不相宜。只有花散里所居東北區內,西廳現為文殿,可將文殿移設他處,讓與玉鬘居住。而且花散里性情溫和,心地善良,是最好的話伴。住處便如此預定了。此時他才把昔年與夕顏結緣之事告知紫姬。紫姬聞知他有此等秘密之事,頗有怨恨之色。源氏對她說道:「你不須怨恨。現今生存者的事,我對你也不問自告,何況這個人已經死了。每逢此種事情,我總不隱瞞你,正是對你特別重視之故。」他慨然回思夕顏當年模樣之後,又說道:「此種情況不但我自己有之,在別人也甚多。有些女子,即使你對她情愛並不甚深,她也非常嫉妒,我所見實例不少。我很討厭,常想戒絕色情行為。然而不知不覺的,自會遇到許多女子。其中嬌痴親昵,一往情深的人,除了這夕顏之外別無其例。此人如果在世,我總得與西北區的明石姬同等對待她。容貌與性格,原是十人十色的。夕顏才氣洋溢,而幽雅之趣較差,然而終是個高超可愛之人。」紫姬說:「雖然如此,總不能與明石姬同等待遇吧。」可見她對明石姬的過分得寵懷有醋意。但她看見嬌小玲瓏的明石小女公子天真爛漫地傾聽他們談話時的可愛之相,又覺得理應寵愛她的生母,醋意盡釋了。
以上所述,是源氏三十五歲上九月中之事。玉鬘遷入六條院一事,不能立刻實行,先要訪得幾個優良的女童和青年侍女。在筑紫時,有些面貌端正的侍女從京都流離到該地,乳母家便託人介紹,僱用了幾名來服侍玉鬘。後來倉皇逃出之時,此等侍女都不曾帶走,所以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京中地廣人多,有些女商之類的人,順利地找得了幾個侍女,給送上門來。對於這些新來的侍女,都不讓她們知道小姐是誰家的女兒。先把玉鬘悄悄地帶到五條地方右近家裡,在這裏選定了侍女,備辦了裝束,然後於十月中遷入六條院。
乳母欲知夕顏下落,到處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識之人打聽,但終於全無消息。她想:「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了。我只得撫養這個孩子,當作夫人的遺念吧。然而叫她跟著我們這種身份低微之人,遠赴邊地,實乃可悲之事。我還是設法通知她父親吧。」然而沒有適當機會。這期間她同家人商量,認為如果通知她父親,倘他問起她母親何在,如何回答呢?況且這孩子不會很親近她父親的,我們把她丟在她父親那裡,也很不放心。再說,如果父親知道了他這個孩子還在,勢必不允許我們帶她遠赴九*九*藏*書邊地。商量的結果,決定不通知她父親,而帶她回赴筑紫。玉鬘長得非常端正,現在小小年紀,已有高貴優雅之相。太宰少弍的船並無特殊設備,草草帶她上船,遠赴他鄉,光景實甚可憐。
源氏又問右近:「這孩子相貌長得如何?比得上她媽媽么?」右近答道:「不一定像她媽媽,然而從小就長得很漂亮。」源氏說:「那好極了。你看同誰一樣?比起紫夫人來呢?」右近答道:「哪裡!同夫人怎麼好比?」大臣說:「你這麼說,夫人很高興了。只要能夠像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裝作父親的口氣。
玉鬘的童心中不忘記母親,上得船來,常常問人:「到媽媽那裡去么?」乳母聽了,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兩個女兒也懷念夕顏,陪著流淚。旁人便勸諫:「船上哭泣是不祥的!」乳母看到一路上美麗的景色,心中想道:「夫人生性嬌痴愛玩,倘能看到這一路上美景,何等高興!然而如果她還在,我們也不會遠赴筑紫的。」她懷念京都,正如古歌所云:「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羡使臣去復回。」不免黯然銷魂。此時船上的梢公粗聲粗氣地唱起棹歌來:「迢迢到遠方,我心好悲傷!」兩個女兒聽了,更增哀思,相向而泣。船所經行之處是筑前大島浦,兩人便吟詩唱和:
若非探訪雙杉樹,
吟罷神思恍惚,便倒身在船中了。
源氏身為太政大臣,政務清閑,不須操心國事,只管說說瑣屑無聊的笑話,或者興味津津地探察各侍女的心事。這個半老的右近,他也常常和她開玩笑。此時便問她:「剛才你說在長谷寺遇見了一個人,是何等樣人?是否結識了一個高貴的大和尚,帶他來了么?」右近答道:「不要說這些難聽的話!我是找到了我們那個短命而死的夕顏夫人的遺孤!」大臣說:「唉,這個人真可憐!多年來她住在哪裡呢?」右近覺得未便如實報告,答道:「住在荒僻的鄉下地方。還有幾個從前的人照舊在服侍她。我對她說起了當年之事,她悲傷不堪呢。」大臣攔阻道:「好了,夫人不知道此事,你不要多說了。」紫姬說:「啊呀,這下可麻煩了!我想睡了,聽不清楚你們說些什麼話。」便舉起衣袖來塞住了兩耳。
夕顏戀侶今猶昔,
從內地各處來此燒香的鄉下人甚多。大和國的國守夫人也來燒香,僕從如雲,威勢顯赫。三條看了不勝艷羡,便合掌以手加額,虔誠禱告:「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小人三條別無祈願,但望菩薩保佑我家小姐,讓她做個大弍夫人,不然,做個國守夫人。讓我三條也享榮華富貴。那時我等定當前來隆重還願!」右近聽見了,心念這祈願太不吉利,太沒志氣了。便對三條說道:「你真正變成鄉下人了!小姐的父親從前還是個頭中將,也已經威勢鼎盛了。何況現在當了獨攬天下政權的內大臣,何等尊榮高貴!難道你要品定他家小姐當個地方官太太不成?」三條憤然答道:「算了,不要嚕囌了!開口大臣,閉口大臣,大臣值得什麼呢!你不曾看見大弍夫人在清水觀世音寺進香時的威風哩,不亞於皇帝行幸呢!你這話太荒唐了!」便更加虔誠地拜個不住。
燈火點著了。源氏與紫夫人並坐暢敘,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時年約廿七八歲,年紀越長,相貌越發標緻。右近離開她不多天,似乎覺得這期間她的風采又增加了。右近以為玉鬘容貌美麗,不亞於紫姬。現在見了紫姬,恐是心情所使然,覺得紫姬畢竟與眾不同。兩相比較,這便是幸與不幸的差別了。源氏說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腳。他說:「年輕人討厭這件事,不耐煩做。年紀大的人才互相了解,親睦得來。」幾個青年侍女都偷偷地笑。她們說道:「當然啰!其實老爺派我們做事,誰敢討厭?只有纏繞不休地開玩笑,我們才不耐煩呢。」源氏對紫姬說:「夫人看見我和年紀大的人過分親熱,恐怕也不高興吧?」紫姬答道:「只怕不僅是開玩笑,所以我要擔心。」便和右近談笑,姿態異常嬌憨,竟有天真爛漫之相。
舟經大島船歌咽,
「我對你如此關懷,
豐后介叫道:「三條在哪裡?小姐叫你呢。」三條便走過來。右近一看,又是個相識的人。她認得這人是已故的夕顏夫人的侍女,曾經多年伺候夫人。夫人隱居在五條地方的租屋內時,此人也曾來供職。現在看到她,覺得彷彿是在夢中。右近很想見見她現在的主人,可是沒有辦法。左思右想:還是向這三條探問。剛才看見的男子,恐怕就是從前的兵藤太。也許玉鬘小姐也在這裏。她想到這裏,心中焦灼難忍。她知道三條住在隔壁房中的帳幕旁邊,便派人去邀請她。但三條正在吃飯,一時不能過來。右近等得厭煩,心中非常懊惱,這也未免太任性了。過了一會,三條好容易來了。她一面走進來,一面嘴裏說著:「這倒是意想不到的了。我在筑紫住了二十來年,只當一個侍女,京中怎麼會有人認識我呢?想是看錯了吧?」三條作鄉下人打扮,身穿一件小袖綢襖,上罩一件大紅絹衫,身體很肥胖。右近看見她已長得這麼大,想起自己也已老了,不免心中悵惘。她把臉正對著三條,對她說道:「你仔細看看,認得我么?」三條向她一看,拍手叫道:「哎呀,原來是你!我真高興,我高興死了!你是從哪裡來進香的?夫人也來了么?」說著,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右近記得和她共處時,她還是個少女。回想當年情景,暗數流光,感慨無量。便回答道:「我先要問你:乳母老太太也來這裏么?小姐怎麼樣?貴君呢?」關於夕顏夫人之事,她想起了她臨終時情況,覺得說出來叫人吃驚,不敢出口,終於不說。三條答道:「大家都在這裏。小姐已長大成人了。我先要去告訴老太太。」便走進去了。
次郎被大夫監收買了,乳母心甚恐慌,又甚悲傷,她只得催促長子豐后介趕緊設法。豐后介想道:「有何辦法將小姐送往京都呢?可商量的人也沒有。我只有兩個兄弟,都為了我不同情大夫監,與我不睦了。得罪了這個大夫監,你一動也休想動得。一不小心,便會遭殃呢。」他煩惱得很。玉鬘獨自傷心飲泣,樣子實甚可憐。她消沉之極,便想一死了事。豐后介覺得她的痛苦甚可同情,便不顧一切,大胆行事,終於辦妥了出走之事。
如此而已。雖然筆跡稚嫩,略欠穩健,但是氣品高雅,風度可愛,源氏看了便放心了。
欲返春衫袖已濡。
經年拜禱陳心愿,
這新來之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傷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當了十幾年侍女,常嘆自身乃中途參加,畢竟不甚合適。巴望找到小女主人玉鬘,可得終身歸宿。因此常常到這長谷寺來拜求觀音菩薩。她是常來之客,一切都很熟悉。只因徒步而來,不堪困疲,暫時躺著歇息。此時豐后介走到鄰室的帳幕前面來,親自捧著食器盤,替女主人送膳。他向帳幕內說:「請小姐用膳。伙食很不周全,甚是失禮。」右近聽了他這話,知道住在裏面的不是與自己同等的人,而是個貴婦人。她就向門縫裡窺探,但覺這男子的面貌似乎曾經見過,然而記不起是誰。從前她看見豐后介時,豐后介年紀還很小。如今他已長得很胖,膚色黝黑,風塵滿面。二十年不見,當然一時認不得了。
玉鬘在筑紫時所住的邸宅,在當地也算得華美之極了。然而比起這六條院來,真是簡陋的鄉下房子,不可同日而語。這六條院內,自室內裝飾以至一切設備,無不富麗堂皇;自親姐妹一般友愛的諸女主人以至一切人眾,儀容無不優美炫目。侍女三條從前艷羡大弍,現在也看他不起了。何況那個粗蠢的大夫監,現在連想起了也覺得討厭之極!玉鬘感謝豐后介的忠誠。右近也稱讚他。源氏深恐對僕從管束不嚴,他們不免怠職,故為玉鬘設置家臣、執事等人員,吩咐他們督辦種種應有事宜。豐后介也當了家臣。他長年沉淪鄉間,滿腹牢騷。如今這些牢騷忽然消失得影跡全無了。九九藏書源氏太政大臣府上,他本來做夢也不敢進來,現在朝夕自由出入,發號施令,執行事務,成了個要人,自己覺得非常光榮。源氏太政大臣照拂如此誠懇周到,大家感激不盡。
這一天她們談了種種往事,又誦經念佛。這地方居高臨下,可以俯瞰來來往往的香客。面前的河流名叫初瀨川。右近想起了一首古歌:「初瀨古川邊,雙杉相對生。經年再見時,雙杉依舊青。」便吟詩道:
想是梢公也懷人?
今日神前宣大誓:
且說附近肥后國地方,有一個大夫監,擁有一門人口眾多的家族,在當地頗有聲望,是個權勢鼎盛的武士。這個鄉下武士粗蠢無知,卻也有幾分愛好風流,意欲搜集美女,廣置姬妾。他聞知玉鬘貌美,對人言道:「無論何等殘廢,我都不嫌,定要把她弄到手。」便非常誠懇地派人前來求婚。乳母十分厭惡,回答他說:「我們的外孫女決不要聽這種話,她就要出家為尼了。」大夫監越發著急了,便屏除一切事務,親自來到肥前,把乳母的三個兒子叫來,要他們做媒,對他們說:「你等若能遂我心愿,便是我的親信,我一定大力提拔你們。」兩個兄弟被他收買了,回來對乳母說:「媽媽呀,這頭親事,我們起先認為不甚相稱,委屈了這位小姐。然而這大夫監答應提拔我們,倒是一個有力的靠山。得罪了這個人,我們休想在這一帶地方生活呢。小姐雖然出身高貴,然而她的父母不來認她,世人也不知道她是何等樣人,那麼高貴也是枉然。這大夫監如此誠懇地向她求婚,照她現在的境遇說來,實在是交運了。大概她原有這段宿世因緣,所以流寓到這邊遠地方來。現在即使逃避隱匿,有什麼好處呢?況且那人很倔強,要是動起怒來,事情可不得了啊!」兩個兒子拿這話來威嚇母親。乳母聽了大為擔心。長兄豐后介對母親說:「這件事情,無論怎麼說,總不妥當,而且對人不起。父親也曾立下遺囑,我們必須從速設法,護送小姐進京。」
玉鬘也臨別贈詩:
他們如此出走,消息勢必傳出。大夫監素性倔強,聞知了定將追趕。他們生怕遭逢此厄,雇的是一艘快船,上有特殊裝置。幸而又值順風,便不顧危險,飛速開向京都去了。路中有一處名叫響灘,波濤十分險惡,幸而平安駛過。路上有人看見這船,相與言道:「這怕是海盜的船了。這麼小的船,卻像飛一般行走。」被人比做貪財的海盜倒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個兇狠的大夫監的追趕。船里的人都捏兩把汗。玉鬘經過響灘時吟詩道:
玉鬘何緣依我來?
茫茫大海舟迷路,
玉鬘一路上走得很慢,並且依靠種種助力。然而腳底已經發腫,動彈不得了。萬不得已,只好在椿市一份人家暫時休息。回行者除了一家所依靠的豐后介之外,有身帶弓矢的武士二人、僕役及童男三四人。女眷只有玉鬘、乳母及兵部君三人。大家把衣服披在頭上,撩起衣裾,頭戴女笠,作旅行裝束。此外尚有司理清潔的女僕一人、老侍女二人。這一行人數極少,絕不鋪張。他們到達之後,整理佛前明燈,添補供品,不覺日色已暮。這宿處的主人是個法師,從外邊回來,看見玉鬘一行人等在此投宿,眉頭一皺,說道:「今晚有貴客要來泊宿呢。這夥人是哪裡來的?女人家不懂規矩,會做出不像樣的事來。」玉鬘等聽了很不快。正在此時,果然有一群人進來了。
乳母的兩個女兒為此哭得很傷心。她們相與悲嘆:「她的母親命運不濟,弄得流離失所,去向不明。我們總希望這個女兒嫁個高貴的丈夫,怎麼可以配給這種蠢漢呢?」但大夫監不知此種情況,他自以為身份高貴,只管寫情書給玉鬘。他的字寫得不算很壞,用的信箋是中國產的色紙,香氣熏得很濃。他力求寫得富有風趣,然而文句錯誤百出。不但寫信,又叫乳母的第二個兒子次郎引導,親自前來訪問。
我看這首詩做得很不錯呢!」說時笑容滿面。原來此人不懂戀歌贈答之事,而是初次嘗試。乳母老太太被他纏得頭昏腦漲,做不出答詩了,便叫兩個女兒代做。女兒說:「我們更做不出!」乳母老太太覺得久不答覆,不成體統,想到就算,便答吟道:
這玉鬘是誰的女兒,他們一向連官邸里的人也不讓曉得。對人但言這是外孫女兒,是身份高貴的人。數年來生長深閨,不令人見。如今少弍突然身故,乳母等非常悲傷,孤苦無依,只得遵守遺囑,設法遷回京都。然而在這筑紫地方,少弍有許多冤家。乳母深恐此等人將用種種計謀來妨礙他們歸京,因此遷延不決,不知不覺地又在這裏滯留了幾年。玉鬘漸次長成,容貌之美勝過母親夕顏。加之秉承父親血統,氣品高尚優雅,性情又溫良賢淑,真是個絕代佳人。當地好色的田舍兒聞此消息,都戀慕她,有許多人寄情書來求婚。但乳母認為荒唐可惡,一概置之不理。為避免煩擾,她向外揚言:「這妮子相貌雖然生得還好,可惜身上患著沉重的殘疾,所以不能配親,只好讓她當尼姑。我活著的期間,且讓她住在我身邊吧。」外人便傳說:「已故的少弍的外孫女是個殘廢者,真可惜了。」乳母聽到了又很生氣。她嘆息道:「總須設法送她進京,教她父親知道才好。她幼小時候,父親非常寵愛她,雖然長久不見了,總不會因此捨棄她吧。」便向神佛祈禱,祝她早日返京。此時乳母的女兒和兒子都已在本地擇配,婚嫁完畢,做了本地的居民了。乳母心中雖然焦灼,然而玉鬘返京之事彷彿越來越少希望。玉鬘已經明白自己身世,但覺人生真太痛苦。她每年三次齋戒祭星。到了二十歲上,相貌更加長得漂亮了,住在這鄉間實甚可惜!此時他們已遷居肥前國。當地也有許多略有聲望的人,聞知少弍的外孫女是個美人,也都不斷地前來求婚。乳母不勝其煩,討厭之極。
但在玉鬘本人想來,倘是生身父親內大臣的信,即使只有三言兩語,也是很可喜的,而和這源氏太政大臣素不相識,如何可去依附他呢?她嘴上雖然不說,心中很不樂意。右近便開導她,教她此時應該如何應付。別的侍女也對她說:「小姐到了太政大臣家裡,身份自然高貴起來,內大臣也會來尋訪小姐了。父女之緣是決不會斷絕的。像右近那樣身份低微的人,發願尋找小姐,向神佛祈禱,神佛不是果然引導了她么?何況小姐與內大臣身份如此高貴,只要大家平安無事,……」大家安慰她。先得寫封回信,大家催她快寫。玉鬘深恐露出鄉下人相,羞澀不敢動筆。侍女們便取出一張香氣熏得很濃的中國紙來,勸她快寫。玉鬘題一首詩:
縱爾不知情,我曾到處覓。
吟罷嚶嚶啜泣,姿態非常可憐。右近看了她的模樣,想道:「小姐容貌如此艷麗,但倘姿態與鄉下人一樣笨拙,真是白玉之瑕了。怪哉,不知乳母怎樣把她撫育起來的。」她心中感謝乳母。夕顏的風姿,只是天真活潑,溫柔和悅;這個玉鬘呢,又具有高貴之相,其態度之優雅,使人看了自慚形穢。如此看來,筑紫是個好地方。然而右近回想以前見過的筑紫人,都是土頭土腦的,覺得不可思議。
可憐孤枕獨眠人。
題畢獨自嘆道:「可憐啊!」紫姬才知道這是他所最愛之人的遺孤。
真是『久別喜相逢』了。」玉鬘和道:九-九-藏-書
身世飄零逐海風。
身經憂患胸如搗,
五年之後,太宰少弍任期已滿,打算回京。然而路途遙遠,旅費浩繁;而本人權勢不大,宦囊羞澀。因此遲疑不決,遷延度日。不料這期間少弍忽患重病,自知死期已近。此時玉鬘年方十歲,容貌之美,見者無不吃驚。少弍看了,對家人說:「看來連我也要捨棄她了!她的前途何等不幸啊!讓她生長在這偏僻的鄉間,實在委屈了她。我常想設法將她送回京都,通知她的生身父母,然後聽憑她的命運做主。京都地廣人多,發跡有望,可以放心。豈料我此志未遂,就客死他鄉……」他挂念著玉鬘的前途。他有三個兒子,此時便向三人立下遺囑:「我死之後,他事不須你等操心,但須速將此女送往京都。至於我身後的法事,不必著急。」不久他就死了。
相逢喜極淚沾身。
這一群人也是徒步而來的。內有上流婦女二人,男女僕從甚多,馬四五匹。他們悄悄地進來,並不囂張。但其中也有幾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法師原定留這班人泊宿,為了被玉鬘等佔先,不免懊惱,搔著頭皮。玉鬘等覺得尷尬。另找宿處呢,太不成樣,而且麻煩。於是一部分人退入裏面房間,一部分人躲在外面房間,餘下的人讓在一旁。玉鬘所居之處,用帳幕隔開。新來之客也不是傲慢之人,態度非常謙恭。兩方互相照顧。
三條把遇見右近之事告訴了乳母,聞者皆大吃驚。乳母說:「我真覺得同做夢一樣!當年她把夫人帶走,我恨煞了她,不料今天在這裏和她見面。」便走向隔壁房間去。她們把隔開兩房間的屏風全部取去,以便暢敘。兩人一見,一句話也不說,首先相向而哭。後來老太太好容易說話了:「夫人怎麼樣了?多年以來,我常想知道她的下落,即使在夢中得知也好。因此對神明許下宏誓大願。然而我遠居他鄉,一點風聲也傳不過來,實在悲傷之極!我老而不死,自覺無聊。只因夫人所捨棄的小女公子,已經長得非常可愛可憐。我倘捨棄了她而死,到冥司也得受罪,因此還在這裏偷生。」右近無法作答,因為她覺得向她報告夕顏死耗,比昔年束手眼看夕顏暴死更加痛苦。然而終於只得說出:「唉!告訴你也是枉然,夫人早已不在了!」此言一出,三人齊聲啜泣,眼淚流個不住。
源氏對中將夕霧說:「如今我找到了這樣的一個人。你得好好地敬愛這位大姐姐。」夕霧就去訪問,對玉鬘說:「小弟愚不足道;但請大姐知道您有這個兄弟。倘有差遣,務請儘先使喚。前日喬遷之時,小弟未曾前來迎候,甚是失禮。」他說時像對真的長姐一般恭敬。玉鬘身邊知道實情的人,看了都覺得可笑。
她們是互相訴說遠赴他鄉之苦。經過了風波險惡的筑前金御崎海岬之後,她們想起了一曲古歌,便不斷地吟唱:「我心終不忘」之句。不久到達了筑紫,進了太宰府。現在離京更遠,乳母等遙念在京失蹤的夕顏,常常悲泣。只得悉心撫育玉鬘,聊以自|慰。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乳母有時偶爾在夢中看見夕顏。然而往往看見夕顏身旁有一個與她肖似的女子,而且夢醒之後常常心緒惡劣,身體患病。於是她想:「大約夫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從此更加悲傷。
她吟時聲音發抖。大夫監說:「且慢,這是什麼意思?」突然把身一轉,挨近來了。乳母老太太嚇得渾身發抖,面無人色。兩個女兒雖然也害怕,只得強顏作笑,代母親辯解:「家母之意如此:此人身患廢疾,誓願永不嫁人。倘違背其願望,此人必然懷恨。老人頭腦糊塗,錯說了恨殺神明。」大夫監說:「嗯嗯,說的是,說的是。」他點點頭,又說:「此詩做得極好!小生名為鄉人,卻非愚民可比。京都人何足希罕?他們的事我全都懂得,你等不要小看我啊!」他想再做一首詩,大概是做不出了,就此辭去。
不知今夜泊何方。
諸人收到衣服后的回信,都有特色。犒賞使者的東西也各出心裁。末摘花住在二條院的東院,離此較遠,犒賞使者理應從豐。但此人脾氣古板,不知變通,只賞賜一件袖口非常污舊的棣棠色褂子,此外並不添附襯袍。回信用很厚的陸奧紙,香氣熏得很濃,但因年久,紙色已經發黃。信中寫道:「嗚呼,辱承寵賜春衫,反而使我傷心。
源氏聽了這消息之後,好幾次單獨召喚右近。對她說道:「既然如此,叫她到這裏來住吧。多年來我每逢想起了她,總覺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興!直到現在才找到,我也太不中用了。我們不須告知她父親內大臣。他家裡子女眾多,人丁嘈雜。這個鄉下來的無母之兒加入其中,反而痛苦。我子女甚少,家中寂寞,對外只說我無意之中找到了一個親生女兒。我要好好地撫養她,教她變成風流公子們相思之的呢。」右近聽了這話,慶幸小姐有了出頭之日,不勝歡喜,說道:「此事悉聽尊便。內大臣處,只要您不泄露,誰會傳過去呢?但願您把她看做不幸短命而死的夕顏夫人的替身,鼎力栽培她,那時您對夫人在天之靈,也可減輕罪愆了。」源氏說:「這件事,你恨煞我了么?」他一面苦笑,一面淌下眼淚來。說道:「年來我常常想,我同她,真是一段空花泡影的因緣!聚居在這六條院里的人,沒有一個像當年的夕顏那麼受我憐愛。許多人壽命很長,我就永不變心地愛護她們。只有夕顏短命而死,使我只能把你右近當作她的遺念而愛護,真乃一大遺憾!我至今一直不忘記她。倘得她的遺孤在我身邊,我就如意稱心了。」他就寫信給玉鬘。因為他想起了末摘花的生涯潦倒,不知玉鬘在沉淪中長大,人品究竟如何,所以想看看她的回信。他給玉鬘的信語氣尊嚴,一似父親。末了寫道:
打聽得九條地方還有一個昔年相識之人,便以他家作為住宿之處。九條雖說是京都之內,但非上流人所居之地,周圍都是些走市場的女子和商人。他們混在其中,鬱鬱不樂地度日,不覺已經到了秋天。回思往事,緬想將來,可悲之事甚多。眾人所依靠的豐后介,如今好比蛟龍失水,一籌莫展。他在這陌生地方找不到出路,百無聊賴;回到筑紫肥前去呢,又沒有面子。不免懊悔此行太孟浪了。跟他同來的僕從,大都託故離去,逃回故鄉了。母夫人看見生活如此不安,朝朝暮暮悲傷嘆息,又覺得委屈了這兒子。豐后介安慰她道:「母親何必傷心!我此一身,誠不足道。為了小姐一人,我身即使赴湯蹈火,亦不足惜。反之,縱令我等升官發財,但教小姐嫁與這種蠢漢,我等又豈能安心呢?」後來又說:「神佛定能引導小姐,使她得福。附近有個八幡神廟,和小姐在外鄉所參拜的松浦神廟及箱崎神廟,所祀的是同一神明。小姐離去該地時,曾向此神立下許多誓願,因此蒙神呵護,得以平安返京。今當即速前往參拜。」便勸她們往八幡神廟進香。向熟悉情況的人打聽一下,知道這廟裡有一個知客僧,早先曾經親近太宰少弍,現在還活著。便把這知客僧喚來,叫他引導,前往進香。
進香之後,豐后介又說:「除了八幡神明之外,佛菩薩之中,椿市長谷寺的觀音菩薩,在日本國內最為靈驗,連中國也都聞名,何況國內。雖然遠客他鄉,但長年禮佛,小姐必蒙福佑。」便帶她到長谷寺去禮拜觀音菩薩。為表示虔誠,決定徒步前往。玉鬘不慣步行,心甚害怕,又感痛苦,只得聽人引導,糊裡糊塗地走去。她想:「我前世做了何等大孽,以致今世如此受苦?假令我母已經不在人世,她若愛我,應請早日喚我到她所在的世間;她如果還活在https://read.99csw.com世間,應該讓我見一見面!」她在心中如此向佛祈願。然而她連母親的面貌也不記得,過去只是一心希望母親還在世間,因而悲傷嘆息;現在身受苦難,更加悲傷了。吃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走到了椿市地方,已是離京第四日的巳時。到達之時,疲乏得不像一個活人了。
天明之後,右近退回相識的僧人家休息。這大約是為了便於與乳母等暢談衷曲。玉鬘十分慵困,見人又很怕羞,模樣甚是可憐。右近說道:「我因意外之緣,得供職于高貴之家,曾經見過許多名媛淑女。但每次拜見紫夫人,總覺得其美貌無人能及。紫夫人所撫育的明石小女公子,肖似父母,相貌自然也很端麗。但亦半因大臣夫婦對她愛護異常周至之故。如今我家玉鬘小姐生長窮鄉,又兼旅途勞頓,而容姿依然秀美,不亞於彼等,此誠大可慶喜之事。源氏太政大臣從桐壺爺時代以來,看見過許多女御與后妃。宮中上上下下的女子,他全都見過。但他說:『我覺得當今皇上的母親藤壺母后和我家那個小女公子,相貌最好,所謂美人,正是指這種人。』我想比較一下,可是藤壺母后我不曾見過。明石小女公子的確長得美麗。然而今年還只八歲,尚未成人,將來是可想而知的。紫夫人的相貌,哪個趕得上呢?源氏大臣也確認她是個優越的美人。然而在口上,哪裡肯公然將她數入美人之列呢?反而同她開玩笑,說『你嫁給我這美男子是不配的』。我看了這許多美人,真可消災延壽!我以為世界上更沒有比得上她們的美人了。豈知我們這玉鬘小姐,竟處處不比她們遜色。世事都有極限,無論怎樣優越的美人,總不會像佛菩薩那樣頂上發出圓光。我家小姐的玉貌,可說是達到美人的極限了。」她說到這裏,滿面笑容地注視玉鬘。
右近從長谷寺回來,就去參見源氏太政大臣。她希望有機會向大臣報告玉鬘之事,所以急急前往。右近的車子進入六條院大門,但見氣象與原住的二條院大異,院宇寬廣,進出車輛甚多。她覺得自己這微賤之身,在這瓊樓玉宇中出入似不相稱。這天晚上她不去參見,滿腹心事地睡了。到了次日,紫夫人在昨夜各自從自宅回來的許多上級侍女及青年侍女中,特地召喚右近。右近覺得很有面子。源氏也召見她,對她說道:「你為何在家住了好久?樣子有些變了呢。寡婦家有時也會變得年輕的。大概有了喜事吧。」照例開著玩笑作難她。右近答道:「我請假請了七天,喜事倒沒有。只是到長谷寺宿山,遇見了一個可憐的人。」源氏問道:「是誰?」右近想道:「我倘突然說了出來,則此事以前尚未對夫人說過,現在先對大臣說,將來夫人聞悉情況,豈不要怪我欺瞞她?」她覺得為難,便答道:「以後再說吧。」此時別的侍女來了,談話便中斷。
難怪你傷心啊!」
船行漸近川尻地方,諸人方始透一口氣。那舟子照例粗聲粗氣地唱起船歌來:「唐泊開出船,三天到川尻。……」歌聲很凄涼。豐后介用悲哀而溫柔的聲音唱著歌謠:「嬌妻與愛子,我今都忘卻。……」思想起來,自己確是捨棄了妻與子,不知他們近況如何。家中幹練可靠的僕人,都被他帶走了。如果大夫監痛恨他,把他的妻子驅逐出境,他們將多麼受苦!此次之事,確是任情而動,不顧一切地倉皇逃出。現在略略安定之後,回思可能發生的種種禍事,不覺心情頹喪,哭泣起來。隨後又誦白居易詩句:「涼原鄉井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兵部君聽見了,也回想起種種事情來:「此次之事,的確奇離古怪。我不惜多年相伴的丈夫的愛情,突然捨棄了他,逃往遠方,不知他現在作何感想。」又想:「我現在雖然是返鄉,但在京並無可歸之舊家,又無可親之故人。只為了小姐一人之故,拋棄了這多年住慣的地方,飄泊于驚風駭浪之中。為何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總之,首先要安頓了這位小姐再說。」她茫然不知所措,匆匆地到達了京都。
是晚源氏訪問玉鬘。玉鬘的侍女等人久聞光源氏大名,但因以前不曾見過此等人物,不能想象他的模樣。此時在幽暗燈光之下從帷屏隙縫中窺看,覺得此人相貌之美,令人吃驚。右近開了邊門,請源氏進去。源氏說:「走這門進去的,似乎是特殊的意中人。」便笑著在廂內坐下了。又說:「燈光太暗,好像和戀人幽會呢。我聽說小姐要看看父親的面貌,你們難道不想到這一點么?」便把帷屏推開些。玉鬘羞澀不堪,轉向一旁了。她的容顏非常美麗,源氏看了很歡喜,說道:「把燈火點亮些吧,太幽雅了。」右近便把燈火挑亮,移近來些。源氏微笑著說:「你太怕羞了。」他覺得這雙美麗的眼睛,只有夕顏的女兒才有。便毫不客氣,完全用父親對女兒的語調對她說道:「多年來不知你的去向,我無時不悲嘆著挂念你。現在看到了你,覺得好像做夢。想起了你母親在日之事,更覺悲傷,連話也說不出了。」便舉手拭淚。這確是真心的悲傷。他屈指計算年數,又說:「誼屬父女,而如此長年不得相見,世間恐無其例。我們的宿緣也太慳了!你現在已經不是孩子,不該如此怕羞。我想與你談談多年來的往事,你何故如此冷淡?」玉鬘低聲答道:「女兒自從蛭子之年流落窮鄉之後,常覺萬事皆在夢中。……」她的聲音十分嬌嫩,很像當年的夕顏。源氏微笑著說:「你長年流落窮鄉,除我之外,更有誰可憐你呢?」他覺得玉鬘應對非常得體,頗可窺見心情之優美。便吩咐右近替她辦理種種應有之事,自回本邸去了。
日暮之後,大家又赴大殿禮拜。次日又念誦了一天。秋風從遙遠的山谷間吹來,寒氣侵膚。這幾個多愁多感的人,心中連續不斷地想起種種往事。玉鬘一向自嘆命苦,深恐難得出頭之日。但現在她聽見右近在談話中乘便說起:她父親內大臣何等尊貴,對出身微賤的姬妾所生子女也都愛護周至。便覺得她自己這牆陰小草一般的人,將來亦必有欣欣向榮之一日。離開長谷寺之日,兩方互相問明京中住址。右近深恐再度失卻了這位小姐,頗不放心。右近家住六條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條,相距不遠。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欲返羅衣尋好夢,
這些來自筑紫的人預定宿山三天。右近本來不想久留,但念乘此機會可與乳母等從容談話,便召喚寺僧過來,對他言明也要宿山。供奉明燈的願文中須填明施主祈願。瑣屑之事,這裏的寺僧都已熟悉,右近只須言明大意:「依照向例,為藤原琉璃君供奉明燈。請善為祈禱。此外,此君現已覓得,改日當來還願。」筑紫人聞知此事,皆深為感動。祈禱僧聞知此君現已覓得,得意揚揚地對右近說:「恭喜恭喜!此乃貧僧專誠祈禱之應驗也。」信眾大聲誦經念佛,騷擾了一夜。
安得川邊會見君?
我身無足道,飄泊似飛蓬。
豐后介的兩個妹妹,也決心捨棄了多年相處的丈夫,陪玉鬘一同進京。小妹的乳名叫做貴君,現在稱為兵部君。決定由她陪伴玉鬘,于夜間上船。因為大夫監先回肥后一行,將於四月二十日左右選定吉日,前來迎娶。所以她們乘此機會逃走。兵部君的姐姐終於因為子女太多,不能同行。姐妹惜別,不勝依依。兵部君想:此度分攜之後,姐妹恐難再見了。這肥前國雖然是她多年住慣的故鄉,也別無戀戀不捨之處。惟有松浦宮前渚上的美景和這個姐姐,教她捨不得分別,心中十分悲傷。臨行贈詩道:
前程渺渺歧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