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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螢

第二十五回 螢

縱爾思消滅,熒熒不肯消。
兵部卿親王料想玉鬘所在之處甚遠,但從動止上推測,比他所預料的稍近,心中不免激動。他從那珍貴的綾羅帷屏的隙縫中向內窺探,看見相隔不過一個房間的距離。又被那意想不到的螢光一照,更使他深感興趣。不久螢火蟲被收拾去了。然而這剎那間的微光,給兵部卿親王心頭刻下了一個艷麗的印象。雖然只是隱約窺見,但玉鬘那苗條婀娜的橫陳之姿異常美麗,使他覺得百看不厭。果如源氏所料,玉鬘的姿態深深地沁入兵部卿親王心中了。親王便贈詩道:
玉鬘生來笑容滿面,和藹可親。所以雖然性格非常謹嚴,仍有嬌艷可愛之相。因此兵部卿親王等真心誠意地向她求婚。親王為她勞心,日子還未長久,卻已經到了不宜嫁娶的五月,因此寫信向她訴苦:「務請許我稍得接近芳容,當面訴說,亦可聊以慰我相思之苦。」源氏看了這信,說道:「這又何妨!此等人向你求愛,乃是一件美事。切不可置之不理。應該常常寫回信給他。」便想教她回信如何寫法。然而玉鬘非常厭惡,推說今天心緒不好,不肯寫回信。玉鬘身邊的侍女中,本來沒有出身特別高貴而才能優越的人。只有一人,是她母親的伯父宰相的女兒,其人略具才能,家道衰落之後沉淪世間,後來被尋找出來,在此當侍女,人都稱她為宰相君。這宰相君寫得一手好字,人品也大致不錯,所以向來有需要時,總是叫她代筆。此時源氏便召喚這宰相君前來,親自口授,叫她代寫回信。他之所以如此安排,大約是想看看兵部卿親王與玉鬘談情的模樣。玉鬘本人呢,自從遭逢了那件不快之事以後,收到兵部卿親王等的纏綿悱惻的情書時,也多少用心看看。但並非心有所愛,只是為了要擺脫那種不快的纏繞,才採取了這樣的態度。
欣逢佳節日,出谷見陽光。
端午日,源氏赴六條院東北的馬場殿,乘便到西廳探視玉鬘,對她說道:「怎麼樣?那天親王到夜深才回去么?對這個人不可過分親近,因為他是有壞脾氣的。世間男子,大多數會輕舉妄動,使得對方傷心呢。」他有時勸她親近,有時又勸她疏遠。說時神情活潑而瀟洒。他身穿一件金碧輝煌的袍子,上面隨意不拘地罩著一件薄薄的常禮服,不知哪裡來的一種清麗之相,使人不相信這是俗世人工染織出來的衣服。他衣服上的紋樣,與平時並無兩樣,但今日看來特別新穎,飄來的衣香也格外芬芳。玉鬘想道:如果沒有那種惱人之事,這人的姿態多麼可愛啊!正在此時,兵部卿親王派人送信來了。這信寫在白色薄紙上,筆跡楚楚可觀。看來很有意思,記錄出來也並無何等特色:
我似菖蒲草,稚駒不要嘗。
頗有稚氣。」此詩用淡墨寫成。兵部卿親王看了答詩,想道:寫得更有風情些才好。他那色情之心略覺美中不足。這一天,各方面送給玉鬘的香荷包甚多,式樣都很美麗。玉鬘往日長年沉淪的痛苦,現已影跡全無。她正在欣欣向榮,坐享厚福。她安得不想:但願太政大臣勿萌異志,免得我受人毀傷。
玉鬘的侍女們都稱讚兵部卿親王儀容之優美,說他相貌很像源氏太政大臣。她們不知道源氏的用心,都說他昨夜照顧之周到,正像母親一樣,其深情厚誼,甚可感謝。玉鬘看見源氏為她如此不憚煩勞,心中想道:「都是我自己命苦之故。如果真的父親找到了我,我成了一個世間普通兒女之身,那時我領受源氏太政大臣的愛情,有何不可呢?只因我這身世與常人不同,就不得不顧慮世人譏評。」她晝夜尋思,不勝憂惱。然而源氏實在也九_九_藏_書不肯胡行亂為,使她受到委屈。他只是一向有這個習癖,即使對於秋好皇后,也不見得全是純潔的父親之愛。每逢機會,不良之心也會萌動起來。只因皇後身份尊貴,高不可攀,所以他不敢公然表示,只得獨自在心中煩惱。至於這個玉鬘呢,性情溫和可親,樣子又很時髦,他的戀慕之情自然難於抑制。有時不免對她做些教人見了懷疑的舉動。幸而立刻後悔,終於保住了純潔的關係。
寂寞無人采,根端放泣聲。
君似菖蒲草,我身是水菰。
她草草地和了一首詩,叫宰相君傳言,自己便回進內室去了。兵部卿親王為了玉鬘對他疏遠冷淡,心中不勝怨恨,又訴了許多苦。但逗留過久,似乎太好色了,便在夜深天色未明、檐前苦雨淋漓之時,不管襟袖濡濕,告辭出門而去。想此時或有子規啼血。為避免煩瑣,恕不描寫了。
源氏太政大臣于未時來到馬場殿。果然諸親王都已到齊。這裏的騎射競賽,方式與朝廷行事不同,近衛府里的中將、少將等都來參加,花樣都很新鮮,愉快地玩了一天。女子們對於騎射之事,毫無知識。但她們看見皇族的近侍們也都打扮得鮮艷奪目,拚命地競賽勝負,頗感興趣。馬場很寬廣,一直通到紫姬所居的南院,那裡的青年侍女也都出來觀賞騎射。競賽之時,樂隊奏《打球樂》及《納蘇利》。決勝負時,打鐘擊鼓。直到天黑,一切都看不見了,方始賽畢。近侍們各按等級領受獎品。到了夜色很深的時候,各人方始散去。
菖根溪底泣,深淺未分明。
這一天源氏又去訪問東院的花散里,對她說道:「今天近衛府官員在馬場練習騎射,夕霧中將欲乘便帶幾個男子來此訪問。你須早做準備。白晝里就要來的。真奇怪,這裏的事情雖然靜悄悄地絕不鋪張,這些親王們也會知道,都來訪問,事情自然鬧大了。你要留意才是。」馬場殿離此不遠,從廊上可以望見。源氏對侍女們說:「姑娘們啊,把廊房的門戶打開,大家在這裏觀賞騎射競賽吧。今天左近衛府許多漂亮的官員要來,相貌並不比尋尋常常的殿上人差呢。」眾青年侍女便興緻勃勃地等候著。玉鬘那裡也有女童們來此觀賞。廊房門口掛起綠油油的帘子,又設了許多新式的染成上淡下濃顏色的帷屏。女童和女僕們憧憧往來不絕。身穿藍面深紅裡子的衫子,外罩紫紅色薄綢汗袗的女童,大概是玉鬘那裡的人吧,共有四人,樣子都很聰明伶俐。女僕們身穿上淡下濃的紫色面淡紫里的夏衣,和暗紅面藍里的中國服,都是端午節的打扮。花散里這邊的侍女,都穿深紅色夾衫,上罩紅面藍里的汗袗,態度都很穩重。各人競誇新裝,樣子煞是好看。那些年輕的殿上人都對她們注目。
愁極苦心尋往事,
一旦離泥出,原來不甚深。
今年的梅雨比往年更多,連日不肯放晴,六條院內諸女眷寂寞無聊,每日晨夕賞玩圖畫故事。明石姬擅長此道,自己畫了許多,送到紫姬那裡來給小女公子玩賞。玉鬘生長鄉里,見聞不廣,看了更加覺得稀罕,一天到晚忙著閱讀及描繪。這裡有許多青年侍女粗通畫道。玉鬘看了許多書,覺得這裏面描寫了種種命運奇特的女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像她自己那樣命苦的人,一個也沒有。她想象那個住吉姬在世之日,必然是個絕色美人。現今故事中所傳述的,也是一個特別優越的人物。這個人險些兒被那個主計頭老翁盜娶,使她聯想起筑紫那個可惡的大夫監,而把自己比做住吉姬。源氏有時到這裏,有時到那裡,看見到處都散置著此種圖畫故事書,有一次對玉鬘說:「啊呀,真討厭啊!你們這些女人,不憚煩勞,都是專為受人欺騙而生的。這許多故事之中,真實的少得很。你們明知是假,卻真心鑽研,甘願受騙。當此梅雨時節,頭髮亂了也不顧,只管埋頭作畫。」說罷笑起來。既而又改變想法,繼續說道:「但也怪你不得。不看這些故事小說,則日子沉悶,無法消遣。而且這些偽造的故事之中,亦頗有富於情味,描寫得委婉曲折的地方,彷彿真有其事。所以雖然明知其為無稽之談,看了卻不由你不動心。例如看到那可憐的住吉姬的憂愁苦悶,便真心地同情她。又有一種故事,讀時覺得荒誕不經,但因誇張得厲害,令人心驚目眩。讀後冷靜地回想起來,雖然覺得豈有此理,但當閱讀之時,顯然感到興味。近日我那邊的侍女們常把古代故事念給那小姑娘聽。我在一旁聽聽,覺得世間確有善於講話的人。我想這些都是慣於說謊的人信口開河之談,但也許不是這樣吧。」玉鬘答道:「是呀,像你這樣慣於說謊的人,才會做各種各樣的解釋;像我這種老實人,一向信以為真呢。」說著,把硯台推開去。源氏說:「那我真是瞎評故事小說了。其實,這些故事小說中,有記述著神代以來世間真實情況的。像《日本紀》等書,只是其中之一部分。這裏面詳細記錄著世間的重要事情呢。」說著笑起來。然後又說:「原來故事小說,雖然並非如實記載某一人的事迹,但不論善惡,都是世間真人真事。觀之不足,聽之不足,但覺此種情節不能籠閉在一人心中,必須傳告後世之人,於是執筆寫作。因此欲寫一善人時,則專選其人之善事,而突出善的一方;在寫惡的一方時,則又專選稀世少見的惡事,使兩者互相對比。這些都是真情實事,並非世外之談。中國小說與日本小說各異。同是日本小說,古代與現代亦不相同。內容之深淺各有差別,若一概指斥為空言,則亦不符事實。佛懷慈悲之心而說的教義之中,也有所謂方便之道。愚昧之人看見兩處說法不同,心中便生疑惑。須知《方等經》中,此種方便說教之例甚多。歸根結底,同一旨趣。菩提與煩惱的差別,猶如小說中善人與惡人的差別。所以無論何事,從善的方面說來,都不是空洞無益的吧。」他極口稱讚小說的功能。接著又說:「可是,這種古代故事之中,描寫像我這樣老實的痴心人的故事,有沒有呢?再則,這種故事中所描寫的非常孤僻的少女之中,像你那樣冷酷無情、假裝不懂的人,恐怕也沒有吧。好,讓我來寫一部古無前例的小說,傳之後世吧。」說著,偎傍到玉鬘身邊來。玉鬘低頭不語,後來答道:「即使不寫小說,這種古來少有的事情已經傳遍世間了。」源氏說:「你也認為古來少有么?你的態度也是世間無類的呢。」說著,把身子靠在壁上,情神異常瀟洒。即席吟詩道:九_九_藏_書
我亦頻頻尋往事,九九藏書
不知我心能蒙諒解否。」此種情況之下,倘反覆考慮,遲遲不答,有失體統。應以迅速為佳。故玉鬘立刻答道:
源氏聽了這答詩,心中頗覺可恥,就不再做過分粗暴的舉動。此種情狀,不知將來如何結局。
兵部卿親王說了一大套話,玉鬘一言不答,心中忐忑不安。此時源氏走近她身邊,把帷屏上的一條垂布撩起。同時周圍忽然發出亮光。玉鬘以為拿出蠟燭來了,吃了一驚。原來源氏這一天傍晚將許多螢火蟲用紙包好,藏在身邊,不使光線透露出來。此時他裝作整理帷屏的樣子,突然把螢火蟲放出,因此周圍忽然大放光明。玉鬘討厭之極,連忙拿扇子遮住面孔,那側影異常美麗。源氏玩這把戲,有個用意:突然大放光明,兵部卿親王便可窺見玉鬘的容貌。兵部卿親王之所以如此熱誠地求愛,只是為了她是源氏的女兒之故,卻並未料到她的品質容貌如此十全其美。現在讓他看看,好教這個急色兒惱煞,因此他做這般布置。如果玉鬘確是他的親生女兒,料想他不會如此胡鬧。他這用心實在太無聊了。他放出螢火蟲之後,便從另一扇門裡溜出,回自邸去了。
子女不孝父母,在佛法上也是嚴戒的。」玉鬘只管低頭不語。源氏一面撫摸她的頭髮,一面極口向她訴說恨情。玉鬘好容易答道:
黃昏已過,天光朦朧暗淡,但見兵部卿親王斯文一脈地坐著,神情異常艷雅。內室中的香氣隨風飄來,其中混著源氏的衣香,氣味越發芬芳。兵部卿親王推想玉鬘的容貌一定比他所預期的更美,愛慕之心更加熱烈了。他明言直說,向宰相君陳述他對小姐的戀慕之情,句句入情入理,落落大方,完全不是冒冒失失的急色兒口吻,其神態亦與眾不同。源氏偷偷地傾聽,頗感興味。玉鬘籠閉在東面的房間里,橫卧在床。宰相君膝行而入,向她傳達親王的言詞。源氏叫她轉告小姐:「這樣招待,實在太沉悶了。萬事須能隨機應變,這才像樣。你又不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對於像這位親王之類的人,不必遠而避之而叫侍女傳言問答。即使你不肯親口答話,至少也得和他接近些。」他如此勸導她,但是玉鬘很不高興。她想:源氏或許將以勸導為借口而闖進她房間里來,反正一樣是討厭的。於是她就溜出房間,來到正屋和廂房之間的帷屏旁邊,俯伏在那裡了。
卻比多言者,含情更苦辛。
內大臣後房姬妾眾多,所生男兒不少,都已按照其生母的出身及本人的品質,隨心所欲地予以地位和權勢,使之各得其所了。但所生女兒不多,加之長女弘徽殿女御企圖皇后之位,終未成功,次女雲居雁希望入宮,亦事與願違,內大臣引為憾事。因此昔年夕顏所生的女兒,他始終不忘,每逢機會,總提到這個孩子。他想:「這個人不知怎麼樣了。很可愛的一個女兒,跟了那個水性楊花的母親,弄得下落不明。可見對於女子,無論如何,切不可以放鬆監視。我生怕此人不知輕重,向人說出是我的女兒,而度著下賤的生涯。不管怎樣,但願她來找我才好。」他一直挂念在心。又對諸公子說:「你等倘聽到有自稱是我女兒的人,必須留意。我年輕時,任情而動,做下了許多不應有之事。但其中有一女子,與眾不同,非庸碌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與我離異,不知去向。我家女兒本已甚少,連她所生的一個也失去了,實甚可惜。」他常常說這話。當然有時也不去想它,完全忘記了。但每逢看見別人為女兒多方操心之時,便想起自己不能如意稱心,不勝悲傷懊惱。有一次他做了一個夢,宣召最高明的詳夢人來詳,那人言道:「恐有一位少爺或小姐,多年遺忘,已為他人之螟蛉,不久將有消息。」內大臣說:「女子而為他人之螟蛉,向來無有。不知究竟如何。」此時他又想起玉鬘其人,時時提及。
這封信系在一個菖蒲根https://read.99csw•com上,這根非常長,教人難於忘記。源氏對玉鬘說:「今天這封信你應該答覆。」說過就出去了。眾侍女也都勸她寫回信。玉鬘自己大概亦有此意,便答詩云:
背親之女古來無。
流螢雖不叫,但見火焦身,
流螢無聲息,情火亦高燒。
這天晚上,源氏在花散里處住宿,和她閑談。他對她說:「兵部卿親王比別人優越呢。相貌雖不十分出色,但性情態度都很高雅,是個風流公子。你以前窺見過他么?大家極口稱讚他,然而也有美中不足之處。」花散里答道:「他是你的弟弟,但看樣子似乎比你年長。聽說近來他常常到這裏來,很是親睦。但我自從很久以前在宮中窺見一面之後,長久沒見他。我看他的相貌比從前漂亮得多了。他的弟弟帥親王也很漂亮,然而品格不及他好,倒像個國王的模樣。」源氏聽了她的話,覺得這個人真眼快,一看便知好歹。但他只是微笑,不再評論其他諸人的美醜。原來他認為指人缺陷,對人貶斥,是無知之人的妄談。所以,世人都稱讚髭黑大將人品高雅,他雖然覺得此人做他的女婿還嫌不夠,但絕不出之於口。他和花散里,現在只是一般的親睦關係,晚上也分鋪而睡。為什麼弄得如此疏遠呢?他想起了頗覺痛苦。原來花散里為人謙虛,從來不申恨訴怨。年來春秋遊宴之事,她都不參与,只從別人口中傳聞情狀。所以今天難得在這裏舉行盛大集會,在她覺得是她這院子的無上光榮。此時她吟詩道:
源氏窮極無聊,自作主張,專想等候兵部卿親王來訪,以便偷看情狀,——此種勾當兵部卿親王一概不知。他收到了玉鬘的好意的回信,如獲至寶,立刻十分秘密地前來訪問。邊門的房間里鋪設著客人坐的蒲團,蒲團前面隔著一個帷屏,主客相距甚近。源氏預先用心布置,在室中隱藏香爐,使香氣瀰漫空中,氣味異常馥郁。如此操心,並非出於父母愛子之情,卻是無聊之人的越分行為。但其用心畢竟也很周到。宰相君出來代小姐應對,然而話也回答不出,只是羞答答地獃著。源氏擰她一把,說:「不要太畏縮呀!」弄得她更加狼狽了。
菖蒲逢午節,隱沒在溪濱。
這兩首詩都是肺腑之言。源氏對花散里說笑:「我和你雖然不常見面,不共枕席,但如此敘晤,反而覺得安心呢。」原來花散里為人和光同塵,所以源氏可以對她傾談衷曲。她把自己的寢台讓給源氏,自己睡在帷屏外面。她早就斷念,認為自己是不配和源氏共寢的,所以源氏也不勉強她。
紫姬說:「故事中所描寫的那些淺薄女子,只知模仿別人,教人看了可厭可笑。只有《空穗物語》中藤原君的女兒,為人穩重直爽,不犯過失。然而過分認真,言行坦率,不像女子模樣,也未免太偏差了。」源氏答道:「不但小說中如此,現世也有這樣的人。這些女子自以為是,與人異趣,難道她不懂得隨機應變么?人品高尚的父母悉心教養出來的女兒,只養成了一個天真爛漫的性格,此外不如人之處甚多,則旁人就要懷疑她的家庭教育,連她的父母也看不起,實甚遺憾。反之,女兒長得像模像樣,適合她的身份,則父母教養有功,面目光彩。又有些女子,幼時受旁人極口讚譽,而成人之後所做之事,所說之言,全無可觀之處,這便是不足道的了。所以切不可讓沒見識的人讚譽你的女兒。」他多方考慮,但願小女公子將來不受非難。記述後母虐待兒女的古代故事,也多得很。其中描寫後母的狠心,令人看了不快,也不九_九_藏_書宜教小女公子讀。源氏選擇故事非常嚴格,選定之後,教人抄寫清楚,又加插圖。
源氏太政大臣現在位尊名重,身閑心曠,生涯十分安樂。因此在他保護之下的許多婦女,個個生活安定,萬事如意稱心,無憂無慮,逍遙度日。只有住在西廳里的這位玉鬘小姐,不幸而遭逢了意外的煩惱,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對付這義父才好。他同筑紫的那個可惡的大夫監,當然是不能相比的。然而外人都確信他們是父女,做夢也想不到有此等事情,故玉鬘只能獨自悶在心裡,但覺源氏是個異常討厭的人。她現在已經到了知情達理的年齡,這樣想想,那樣想想,又重新想起了早年喪母之苦,不勝悲傷悼惜。至於源氏呢,此言一經出口,悶在肚裏異常痛苦,然而又得顧慮別人耳目,人前一個字也不敢提及,只在自己心中悲傷。他常常前去探望玉鬘,每逢侍女不在身旁而四周寂靜之時,便向玉鬘表示戀慕之情。此時玉鬘心中雖然懊惱,但是並不斷然拒絕,使他難堪。她只裝作不懂的樣子,巧妙應付過去。
源氏不許夕霧中將走近紫姬房間。但小女公子所居之處,並不禁止他去。因為他想:我在世之時,不論怎樣,都無問題;但預想我死之後,如果兄妹二人早就相熟,互相了解,則感情總會特別好些。因此他允許夕霧走進小女公子所居的朝南房間的簾內去,而不許他走進紫姬房間旁邊侍女們所居的下房中。但他膝下子女不多,所以對夕霧關懷也很深切。夕霧心地溫厚,態度誠實,因此源氏大臣放心地信任他。小女公子年僅八歲,還喜歡弄玩偶。夕霧看到她那模樣,立刻回想起當年和雲居雁共玩時的情況,便熱心地幫她搭玩偶的房間,不過有時不免心情沮喪。他遇到年貌相當的女子,也常常說些調情的話,然而決不使對方認以為真。有時覺得這女子全無缺陷,頗可稱心,但也努力自製,終於逢場作戲而已。他心中只懷著一大希望,便是早日脫卻這件受人輕視的綠袍,陞官晉爵,以便與雲居雁結婚。如果強欲成親,糾纏不休,內大臣定然會讓步,把女兒許給他。但他每逢痛恨之時,總是下個決心:定要內大臣自悟其非,向他認錯。這決心他永遠不忘。所以他雖然對雲居雁一直不斷地表示熱烈的愛慕,但對外人絕不露出焦灼的模樣。因此雲居雁的諸兄柏木等常常討厭夕霧態度冷淡。柏木右中將熱戀玉鬘的美貌,但除了那個小侍女見子以外,沒有人幫他斡旋,便向夕霧訴苦求助。夕霧冷淡地答道:「別人的事,我不放在心上。」這兩人的關係,正像兩人的父親年輕時的關係一樣。
紫姬以小女公子愛好為借口,也戀戀不捨地貪看故事小說。她看了《狛野物語》的畫卷,贊道:「這些畫畫得真好啊!」她看到其中有一個小姑娘無心無思地晝寢著,便回想起自己幼時的情況。源氏對她說道:「這小小年紀,便已如此懂得戀情。可見像我這樣耐心等待,是常人所做不到的,是可作模範的了。」的確,源氏在戀愛上經驗豐富,竟是少有其例的。他又說:「在小女兒面前,不可閱讀此種色情故事。對於故事中那些偷情竊愛的女子,她雖然不會深感興趣,但她看見此種事情乃世間所常有,認為無關緊要,那就不得了啊!」如此關懷周到的話,倘被玉鬘聽到了,一定覺得親生女兒畢竟不同,因而自傷命薄吧。
吟時音調委婉。這詩雖無甚特色,源氏卻覺得很可憐愛,便和唱道:
溪邊常並茂,永不別菖蒲。
親心如此古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