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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常夏

第二十六回 常夏

內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御,此時又覺不妥。他想:「女御雖然是我親生女兒,但她品貌優越,令人敬佩。我把這樣的一個人交付給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會笑我:『父親究竟是什麼主意,這樣古怪的一個人,也不打聽打聽清楚,貿然地接了她進來。』況且女御身邊侍女甚多,她們看到了她的怪相,一定到處宣傳開去。」便對近江君說:「女御這幾天正好歸寧在家。你不妨常去望她,學學別人的榜樣。尋常凡庸之人,多多與人交往,學些好樣,自然也能成品。你也應該如此用心,多多和她親近。」近江君說:「若能如此,我真是高興極了!我多年以來,東想辦法,西想辦法,一心只想大家承認我這個人。我白天也這樣想,晚上做夢也這樣想,此外什麼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許我親近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興。」她得意之極,說話更像鳥囀一般快速了。內大臣覺得毫無辦法,對她說道:「不須你親自汲水或拾薪,也可去見女御。但求你遠離你所肖似的那個老和尚。」這種幽默的諷喻,近江君全不理解。這位內大臣在許多同輩之中,儀容最為清秀堂皇,光採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卻步,但近江君不能賞識。她接著說:「那麼我幾時去見女御呢?」內大臣答道:「照理應當選個好日子。但不選也罷,何必大肆鋪張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內大臣說過之後就回去了。
何人探本訪荒籬?
黃昏時分,室中幽暗,但見諸侍女等一律穿著便衣,面目難於分辨。源氏叫玉鬘:「稍稍坐近外邊些。」低聲對她說道:「弁少將和藤侍從跟著我來了。他們恨不得早就飛了過來,但夕霧中將太老實,一直不帶他們來,也太不體諒人了。這些人都戀慕你呢。即使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當她們養在深閨內時,也按照其身份之高下,而為各種各樣的人所戀慕。何況我家,內部雖然亂七八糟,外面看來比實際體面得多。我家雖然已有許多女子,但都不是他們所可戀慕的。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在寂寞無聊之時,常想看看戀慕者用心的深淺。現在果然符合我的本意了。」說的聲音很輕。
源氏常來探訪玉鬘,足跡太頻繁了,深恐引起外人譏評。他問心有愧,只得暫時止步。然而這期間也想出種種理由來,不斷地和她通信。只有這一件事,朝朝暮暮掛在他的心頭。他想:「我何必作此無聊之事,自討煩惱呢?欲免除煩惱,而任情行事,索性娶了她,則世人必譏我為輕薄。在我咎由自取,在她卻甚冤枉。我對她雖有無限愛情,但決不想教她和紫姬並肩,這一點我自己明白知道。那末,教她和妾媵同列,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我自己固然位尊名重,迥異常人;但教她嫁給我,在我的許多妻妾中忝列末席,在她有何光榮呢?反不如嫁個納言之類的尋常小吏,倒可受得專心一意的憐愛。」他獨自籌思,覺得玉鬘十分可憐。因此有時他也作如是想:「索性把她許給了兵部卿親王或髭黑大將,如何?讓她教夫家迎娶過去,離開了我,也許可使我斷絕了念頭吧。此法雖甚沒趣,卻可做得。」然而他來到玉鬘那裡,看到了她的姿色,近來更有教琴的借口,則又依依不捨地親近她。
原來源氏和內大臣表面上雖然親睦,但為了此種事情,自昔就常常賭氣。最近內大臣不肯把雲居雁嫁給夕霧,使得夕霧大受委屈,以致傷心失意,源氏旁氣難忍,因而說這種諷刺話,希望其傳入內大臣耳中,教他也氣一氣。源氏聞知內大臣找到了一個女兒之後,想道:「如果把玉鬘給他看,他看見她容貌美麗,一定很疼愛。內大臣為人直爽善斷,察察為明,善惡褒貶,絲毫不苟,性行迥異常人。如果他知道我藏著玉鬘,定然非常恨我。但倘不預先告訴他,突然把玉鬘送去,他看見她容貌美麗,自然不會輕視,一定鄭重其事地教養她。」此時晚風吹來,十分涼快,諸青年都捨不得回去。源氏說:「跟你們在這裏納涼,真好舒服啊!只怕我這把年紀,夾在這裏要被你們討厭的。」說著,便走向玉鬘那邊去。諸青年都起來陪送他。
這信寫在一張一摺的青色紙上,字體都是草書,寫得劍拔弩張,卻並無根據,只是信手揮舞,把「し」字寫得極長,故意裝腔作勢。行間亦不整齊,斜向一邊,形似欲倒。但近江君很得意,自己笑著欣賞了一番。畢竟她也懂得女子書簡的格式,把信卷得很細小,系在一枝撫子花上,派一個新來的女童送去。這女童雖是打掃廁所的,卻很伶俐,又長得漂亮。她走到弘徽殿女御的飲食室中,對侍女們說:「請將此信呈送女御。」打雜差的侍女認得這女童,知道她是北廳里的侍童,便收了信。一個名叫九_九_藏_書大輔君的侍女拿了信走進去,呈與女御,又把信從花枝上解下,請她閱讀。女御看了一遍,微笑著放下了信。有一個叫做中納言的貼身侍女,從旁窺看,對女御說:「這封信時髦得很啊。」她想再細看看。女御說:「恐是我看不懂草體字之故吧,這首詩似乎本末不稱呢。」便把信遞給中納言,對她說道:「回信也要寫得如此大模大樣。不然,要被人看輕為下品。你立刻替我寫吧。」她叫中納言代筆。眾青年侍女覺得此信希奇,都低聲竊笑。女童催索回信了。中納言告女御:「這封信里引用了許多風雅的典故,回信很難寫。叫人代筆,似乎失禮吧。」便模仿女御的筆跡寫了:「相隔甚近,而一向疏遠,誠為恨事。
源氏合著和琴吟唱催馬樂:「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聲音溫柔可愛。唱到「郎君失卻父母歡」時,臉上現出微笑。此時自然而然地奏出清彈,其音美不可言。唱罷,對玉鬘說道:「來,你也彈一曲吧。凡是技藝,須在人前不怕羞恥,方能進步。只有《想夫憐》一曲,因為曲名未便明言,所以也有人把曲調記在心中,暗地裡彈奏。至於其他樂曲,總須毫無顧慮,與任何人都合奏,才容易進步。」他懇切地勸告。玉鬘在筑紫時,曾請一個自稱是京都某親王家出身的老婦人教授和琴,她深恐教的有錯誤,所以不肯彈奏。她希望源氏再彈下去,好讓她學習,熱心之極,不知不覺地將身子靠近他去,同時說道:「有什麼風來幫助,使得琴音如此優美!」便傾耳而聽。映著篝火之光,那姿態異常艷麗。源氏笑著說:「為了你這耳聰的人,才有沁人心肺的風吹來幫助呀。」說著,便把琴推向一旁。玉鬘心甚討厭。此時有眾侍女在旁,源氏未便像以前一般調戲她,便掉轉話頭:「這些年輕人沒有飽看撫子花,就回去了。我總得請內大臣也來看看這個花園。人世真是無常迅速啊!約二十年前有一個雨夜,內大臣在談話中提到你,竟像是眼前之事呢!」便把當時情狀約略告訴她。感慨之餘,即席吟詩:
我心並非『漫然似水波』也。」
六月中有一日,天氣炎熱,源氏在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夕霧中將侍側。許多親信的殿上人在一旁侍候,當場調製桂川進呈的鯰魚和賀茂川產的鰌魚。內大臣家那幾位公子前來訪問夕霧。源氏說:「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們來得正好。」便請他們喝酒,飲冰水,吃涼水泡飯,座上非常熱鬧。涼風吹來,頗覺快適;但天空赤日炎炎,了無纖雲。夕陽西傾之時,蟬聲聒耳,不勝苦熱之感。源氏說:「這種暑天,在水上也沒有用。恕我無禮了。」便躺下身子。又說:「這種時候,玩管弦也沒興味。而日長無事,又很苦悶。在宮中供職的那些年輕人,帶也不解,紐也不松,真有些兒難當呢。我們在這裏無拘無束,好不自在,你們且把最近的世事和使人醒睡的奇聞講些給我聽聽吧。我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老翁,世事全然不懂了。」但那些年輕人一時也想不出新奇的事件來,大家必恭必敬地把背靠在涼爽的欄杆上,默默不語。
雲居雁正在晝寢。她身穿一件輕羅單衫躺著,看來頗有涼爽之感。身材小巧玲瓏,姿態十分可愛。羅衫透露肌膚,晶瑩如玉。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扇子,枕腕而卧。頭髮亂拋在後面,雖不甚長,但末端濃艷,非常美麗。眾侍女也都躺在帷屏背後休息,因此內大臣走進室內,雲居雁並不知道,沒有立刻醒來。內大臣拍拍扇子,她才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仰望父親,那眼色異常可愛。羞澀之下,紅暈滿頰。做父親的看了覺得這女兒長得真標緻啊!內大臣對她言道:「我常常勸誡你,白天不可打瞌睡,怎麼你又隨隨便便地睡著了?侍女們怎麼都不在你身邊,哪裡去了?女兒家一舉一動都該留意,要守身如玉才好。過分放任不羈,便成下等女子。但過分拘謹,像僧人念不動明王的陀羅尼咒或作手印時一樣嚴肅,則又是討厭的。對九-九-藏-書眼前親近之人也疏遠冷淡,戒備森嚴,看似高貴穩重,其實很不雅觀,很不可愛。太政大臣正在教養他的小女公子,準備她將來做皇后。其教育方針是要她通曉萬事,而不專長某一種藝能。要她對無論何事都明白了解,養成多聞博識的才器。這方針固然是恰當的。然而一個人生來各有特長,各自在思想上與行為上顯露出來,各自養成一種人品。這位小女公子將來長大,入宮供職之時,定然自有一種優秀品質吧。」後來又說:「我指望你入宮去當女御,看來此事難以如願了。但我總須設法使你勿為世人所取笑。我每逢聽到人家女兒賢愚善惡種種情狀,總是替你的前途擔心。今後你對於假裝熱誠求愛而來試探你的人,暫時不要理睬。我自有主意。」他滿懷慈愛地說了這番話。雲居雁回憶從前年幼無知,輕舉妄動,惹起了世人紛紛議論,而還是恬不知恥地與父親見面,覺得滿懷悔恨,不勝羞愧。祖母許久不見孫女,常常來信訴說怨恨之情。但因內大臣有言在先,故雲居雁亦未便前往探訪。
庭前不植亂草雜木,只種著許多撫子花,有中國種的,也有日本種的,色彩配合得很調和。許多花傍著雅緻的籬垣到處亂開,這夕暮的景色實在美麗。跟源氏來此的諸公子走近花旁,但因不能隨意折取,心中很不滿足,彷徨不忍遽去。源氏對玉鬘說:「這些都是聰明俊秀的年輕人呢。他們各有各的優點。尤其是柏木右中將,態度更是穩重,品質特別高雅。他後來怎樣?有信來么?你不可置之不理,使他傷心。」夕霧中將在群賢之中,也特別優越。源氏說:「內大臣厭惡夕霧,實乃意外之事。他是否希望皇族保持純粹的血統而繁榮,不要源氏家族的血交混進去,因而拒絕他呢?」玉鬘說:「那妹妹本人總是盼望『親王早光臨』的吧。」源氏說:「不然,他們並不希望『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那麼殷勤招待,只是破壞兩個幼童的美滿之夢,使他們永遠隔絕,內大臣這用心太殘忍了。如果嫌夕霧官位低,有傷他家體面,那麼只要裝作不知道二人之事,而將女兒親事信託我,我總不會使他有後患的。」說罷嘆息一聲。玉鬘聽了這話,才知道源氏與內大臣之間有此隔閡。如此看來,她何時始得與父親相見,渺不可知。為此不勝悲傷憂恨。
常陸駿河海波涌,流到須磨浦上逢。
如果他問起你母親之事,教我難於答覆。因此我把你籠閉在此,真是委屈你了。」玉鬘嚶嚶啜泣,答道:
且說新來的近江君,住在邸內北廳。內大臣雖然找了她來,心中卻想:「怎麼辦呢?我迎接這個人來,真是多此一舉啊。倘說因為世人譏評,所以送她回去,則又太輕率,近於兒戲了。就此養她在家裡,則恐世人又將譏笑,以為這樣不中用的女兒,我妄想教養好來。這又是很討厭。想來想去,還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御那裡,就讓她在宮中做個蠢宮女吧。外人說她相貌極惡,其實並不若是其甚。」此時弘徽殿女御正好歸寧在家,內大臣就去探望她,對她言道:「你帶了這個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們,她有不懂規矩之處,要毫不客氣地教導她,勿使她給青年侍女們取笑。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慮太不周了。」說著笑起來。女御答道:「哪裡的話?決不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壞。只是中將等預料她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估計太高,教她趕不上罷了。外人如此譏笑,使她難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這應對很有禮貌。弘徽殿女御相貌並非十全無缺,但氣品高雅,神情清麗,加之態度和藹可親。內大臣看了她那富有風韻的笑顏,覺得這女兒畢竟與眾不同。便對她說道:「總而言之,是中將年輕,思慮不周之故。」如此議論,實在委屈了這個近江君。
吟時不勝依戀之情,而神態生動,甚可憐愛。源氏吟唱古歌:「若非來此地……」,以安慰玉鬘。他覺得此人越發可愛了。苦戀之情,難於堪忍。
且說內大臣去后,近江君對五節君說:「爹爹叫我去拜訪女御,我倘逡巡不前,生怕女御生氣,我今夜就去吧。即使爹爹把我當作蓋世無雙的寶貝,但倘女御等看我不起,我在這邸內便站不住腳了。」可見內大臣對她的關懷很淺。她先寫一封信送給女御,信中寫道:「相處甚近,『只隔疏籬』,『似形隨影』,而迄今未得拜訪,莫非有『誰設勿來關』乎?不勝遺憾。雖未拜見尊顏,但正如『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因我二人有似同根之紫草也。以此比擬,能勿冒瀆乎?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字中的點子寫得很長。反面又寫道:「誠然,今夜定當趨前叩晤,此亦所謂『越憎愛越深』乎?怪哉,怪哉,思慕之情,『猶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也。」上端又題著一首詩:read.99csw•com
小草生在常陸海,或恐在伊香加崎。
源氏便問內大臣的兒子弁少將:「我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總之,有人告訴我說:你家內大臣最近找到了一個外邊婦人所生的女兒,正在用心教養她。真有其事么?」弁少將答道:「有的,不過沒有像外間傳說那麼誇張。今年春天父親做了一個夢,叫人來詳。有一個女子聽到了這件事,自己前來投靠,說她正是有恨欲訴之人。我哥哥柏木中將聞知了,便去調查,到底是真是假,有否確實證據。詳細情況我不知道。近來世人都把此事當作一件珍聞傳述呢。此種事情,對我父親說來,自然是家庭的一點瑕疵。」源氏聽了,知道確有其事,便接著說道:「你父親有了這麼許多子女,還要用心去尋找這一隻離群之雁,也太貪心了。我家子女稀少,頗想找到這樣的人,大約其人不屑來投靠我吧,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看,既然前來投靠,總不是全無關係的。你父親年輕時代,到處亂鑽,不擇高下。好比一個月亮,映在不清澄的水裡,哪得不模糊呢?」說時臉上顯出微笑。夕霧詳知內大臣最近找到的女兒近江君品貌不佳,所以他父親用這比喻來暗示,他一向態度嚴肅,此時亦不免失笑。弁少將和他的弟弟藤侍從覺得很不自在。源氏又同夕霧開玩笑:「夕霧啊,你就拾了這一張落葉吧。與其遭人拒絕,長被世人所取笑,還不如折了這同根之枝,聊以自|慰,有何不可呢?」
盼待芳蹤光臨早,此間亦有箱崎松。
許多四位、五位的大官員恭恭敬敬地隨從著內大臣,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限威勢。近江君目送父親歸去,對五節君言道:「啊呀呀,我的父親真好威風!我是這位大人物的女兒,卻在窮鄉僻壤的小戶人家生長……」五節君說:「內大臣太高貴了,教人不敢親近。倘是個普通身份的父親,接你回來,真心地疼愛你,倒反而更親切呢。」此種想法,卻也古怪。近江君罵道:「你又來和我搗蛋了,真討厭啊!以後不許和我對嘴對舌!我是身份高貴的人呀!」她那嬌嗔之相十分動人。任性不拘,口沒遮攔,亦自有其可愛之處,這缺陷倒可原諒。只是這位小姐生長在偏僻地方下等人之中,故不懂得言語之道。原來言語有一種技法:即使是無甚意思的言語,只要從容不迫、斯文一脈地說出,別人聽來自然悅耳;即使是無甚深趣的詩歌,只要吟時聲調恰當,餘音婉轉,首句和末句唱得纏綿悱惻,那麼別人雖未深解詩歌的意義,聽來自感興味。但近江君不懂此法,即使她所說的話含意甚深,聽起來也全無趣味。急忙地說出的話,使人只聽見生硬枯燥的聲音。加之她的乳母性情蠻橫,自命不凡,她在這乳母懷中長大起來,態度言行自然很不文雅,因此人品就低劣了。但也並非一無所能,本末不稱的三十一字短歌,她也能脫口而出地湊成。https://read.99csw.com
答詩故意模仿來詩。中納言讀給女御聽了,女御說:「啊呀,使不得,恐怕她以為真是我作的詩呢。」她討厭這首詩。中納言答道:「不打緊,看的人自能辨別。」便把信封好,交與女童。近江君看了回信,說道:「這首詩真好風趣啊!她在等待我呢。」便用濃烈的衣香把衣服反覆熏了幾遍,又用胭脂把臉塗得緋紅,再把頭髮重新梳過。如此化妝,倒也另有一種華麗嬌憨之相。她和女御會面之時,想必還有許多笑話哩。
安得身在田子浦,拜見芳顏得追隨。
有人探本訪籬根。
玉鬘起初嫌惡源氏,後來看見他態度雖然如此,行為卻很穩重,覺得不須擔心。漸漸看慣之後,便不十分疏遠他了。源氏對她說話,她回答時也略帶幾分親昵之相。源氏看看,覺得異常嬌艷,越看越是可愛,終於又變了念頭,不肯就此罷休。他想:「歸根到底,還是讓她住在這裏,替她招個女婿進來。我可隨時尋找適當機會,悄悄地和她會面,共談心事,慰我寂寥,豈不甚好?現在她還未經人事,所以我向她絮煩,使她感到痛苦;招婿之後,即使丈夫監視森嚴,但她已識人事,自然不會像處|女時代那樣討厭我。只要我真心愛她,即使人目眾多,亦無妨礙。」如此用心,實屬荒唐之極!於是他漸漸感到如此做法很不安心,左思右想,不勝其苦。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欲求安心度日,實在難乎其難。兩人關係之複雜,真可謂世無其例了。
內大臣見過弘徽殿女御之後,乘便到北廳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門口,向內一望,但見帘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個伶俐的青年侍女五節君打雙六。她焦灼地揉著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點子,小點子!」內大臣見此模樣,想道:「啊呀,不成樣子!」便舉手制止了先驅的隨從人等,獨自悄悄地走到邊門旁,向門縫裡窺探。正好紙隔扇開著,可以分明看到室內情狀。但見五節君也尖聲尖氣地叫道:「還報,還報!」搖著骰子筒,不肯立刻擲出。內大臣想:「不知道這女子作何感想。」兩人的模樣都很輕佻。近江君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嬌美,頭髮光艷可鑒,足見前世果報不惡。只是額角生得太低,聲音異常浮躁,這就抵消了其他一切優點。相貌很像父親,雖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處,但一望而知其為父女。內大臣對鏡自視,也覺得很像,不免自嘆宿世孽緣。他就走進室內,對近江君說:「你在這裏住得慣么?有否不方便之處?我事務煩冗,不能常來看你。」近江君照例快嘴快舌地答道:「我今住在這裏,無憂無慮,心滿意足。只是回想多年以來,不能會見爹爹,日日思念,夜夜夢想,常是不能見面。那時真好比打雙六手運不好,氣死我也!」內大臣說:「是啊,我身邊不大有可供使喚之人,早就盼望你來,也可慰我寂寞。然而這也不是容易辦到的啊。如果是一個尋常出身的侍者,雜在眾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這樣或那樣,未必入人耳目,惹人注意,倒可放心。即使這樣,也還有顧慮:如果別人知道這是誰家之女,誰人之子,則言行設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種事例甚多。何況出身不尋常的人……」說到這裏,含糊其辭。然而近江君不解父親的苦心,率爾答道:「不打緊,不打緊,我什麼都不計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當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願替爹爹倒便壺。」內大臣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說道:「這種活兒不配你做!你對難得見面的父親如果有孝心,以後說話時聲音稍稍緩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壽命也可延長了。」這位大臣善於滑稽,帶著笑容說這話。近江君說:「我的舌頭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從小就這樣,我那已故的媽媽常常苦苦地嘆息著告訴我:『你出世時,妙法寺那個快嘴快舌的長老走進我產房裡來念經,你便肖似了他。』媽媽很替我擔心呢。我總得想個法子改了這毛病才好。」內大臣也很替她擔心,但聽了這話,覺得她確有一片十分深摯的孝心,便對她說:「走進產房裡來念經的長老,不是個好人。他有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報應。猶似啞巴和口吃,是毀謗大乘經典的報應。九-九-藏-書
撫子托根山家畔,
這是沒有月亮的時候,侍女們點起燈籠來。源氏說:「靠近燈籠,畢竟太熱,還不如點篝火的好。」便召喚侍女,吩咐她們:「拿一台篝火到這裏來。」這裏放著一張優美的和琴,源氏取過來彈一下,弦音十分協律,音色亦甚良好,便彈了一會。對玉鬘說:「你不大喜歡音樂么?我見你一向不重視它。涼月當空的秋夜,坐在稍稍靠近窗前的地方,合著蟲聲而彈奏和琴,其音親切而新穎,非常可愛呢。和琴雖然規模不大,構造簡單,然而這樂器具備其他許多樂器的音色與調子,確有其獨得的長處。世人稱之為和琴,視為甚不足道之物,其實具有無限深幽之趣。我想,這樂器大約是為了不習種種外國樂器的女子而製造的吧。你如果要學音樂,最好專心學習和琴,合著其他樂器而練習彈奏。其彈奏技法,雖然並無多少深奧秘訣,但真要彈得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當代,無人比得上這位內大臣。同是簡單平凡的清彈,手法高明之人彈來,含有各種樂器的音色,其聲美不可言。」玉鬘也曾約略學過和琴,如今聽了源氏之言,頗思再圖上進,學習之心更切了,便問:「這院內舉行管弦之會時,我也可以去聽聽么?山野愚民之中,學和琴的人也很多,人皆以為這樂器很簡單,容易學會。原來名手彈奏時,如此高深美妙。」她那態度非常熱情,表示十分羡慕的樣子。源氏說:「這個自然。聽到和琴這個名詞,似乎覺得是鄉村田舍的低級樂器。豈知御前管弦演奏時,首先宣召掌管和琴的書司女官。外國如何,不得而知;在我日本國,以和琴為樂器之始祖。倘能向和琴名手中最高明的內大臣學習,自然特別容易學好。今後但逢適當機會,他也會到這裏來。然而要他不惜此琴妙技,將秘曲盡行表演,卻是困難之事。不論何種技藝,凡精通此道之人,都不肯輕易傳授其秘訣。但你將來總有機會聽到。」說罷,便取過琴來,彈了一個片段,音節非常新穎而華美。玉鬘聽了,想象內大臣彈的一定比他更好,思親之心越發深切了。為了和琴之事,也使她增添煩惱:不知哪一天能蒙父親誠懇親切地彈給我聽?
且說內大臣最近找到了那個女兒近江君之後,邸內上下人等對此事都不讚許,大家看不起她。世人也都譏評為無聊之事。此種誹議,內大臣都聽到。有一天,弁少將在談話中乘便說起:「太政大臣曾經問他是否真有其事。」內大臣笑道:「當然有啰!他自己不是迎來了一個素不知名的鄉下姑娘,費盡心計地教養她么?這位大臣向來不喜議論別人,獨有對於我家之事,特別注意,並且加以譏評。這在我倒覺得很光榮呢。」弁少將說:「住在西廳里的那個人,聽說長得非常漂亮,無瑕可指。兵部卿親王等熱心地向她求婚,正在為她煩惱呢。大家都猜量這不是一個尋常的美人。」內大臣說:「不見得吧!只因她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兒,所以大家憑空猜量,極口稱讚。世間人情往往如此。我看未必是個美人吧。如果真是美人,應該早就聞名了。這位大臣位尊名重,無憂無慮,享盡榮華富貴。只可惜子女太少。最好有個正妻所生的女兒,悉心教養,使她長得美玉無疵,大受世人艷羡。然而他家沒有這樣的人,而且側室所生的也極稀少,這未免太寂寞了。明石姬所生的女兒,母親出身低微,然而宿世福緣不淺,前程倒很遠大呢。至於你所說的那個,也許不是親生女兒。這位大臣畢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可能幹這種勾當。」他如此貶斥玉鬘。又說:「但不知她的親事如何定奪。兵部卿親王大約可以到手的吧。他和太政大臣交情特厚,人品也很優越,倒是門當戶對的。」此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雲居雁,覺得很不滿意,希望她也像玉鬘那樣受人仰慕,使得許多男子焦灼不安地猜測誰是乘龍快婿。妬羡之餘,決定在夕霧官位未升期間,不將雲居雁許配與他。但倘源氏啟口,誠懇請求,則亦不妨讓步,允其所請。無奈夕霧毫不著急,內大臣心甚不快。他這般那般地籌思了一會,突然起身,漫步走向雲居雁的房間。弁少將陪著他同行。
見此鮮妍新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