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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色

第六章 秋色

千重子笑了,笑聲里充滿了骨肉之情。
這一帶就可能成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說不定還是野鹿和山豬的天地呢。人類幹嗎要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是多麼可怕啊,人類……」
「苗子,一個人的前途是難以預料的啊!」
「到你那邊去歇歇好嗎?我累了。」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慮這樣的問題嗎?」千重子感到詫異。
「小姐,在你有困難的時候,無論什麼困難,我都高興幫助你解決。不過,要我替你接受禮物,那我可不願意!」苗子毅然地說。
這個婦女帶著的姑娘,膚色潔白,的確可愛。她約莫十四五歲光景,穿一身夏季和服,繫上了一條紅色窄腰帶。姑娘好像要躲開太吉郎,靦靦腆腆地挨在中年婦女身旁坐下,緊閉著嘴唇。
千重子有點躊躇,剛邁幾步,苗子一溜煙似的跑了過來。
「要下驟雨啦。」苗子說。
「老闆娘,你也實在好奇,還來坐這種電車……」太吉郎說。
所謂上七軒,可能是由於從前只有七間茶室吧。太吉郎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現在已增加到二十間茶室了。
「哦?」
「那是因為他認錯人了呀。」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簧火。傳說從前有這樣的風俗:夜裡將火把拋上空中,以送別到空中遊盪的鬼魂回陰府,後來由此而演變成在山上焚火。
苗子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吧?秀男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眼看太吉郎就要被帶到上七軒去了。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節。在那裡,男人們正在剝著杉圍木的皮。杉樹皮堆積如山,圍成的圈子越來越大。
「雖說是姐妹,可是……」
不大一會兒,太吉郎對老闆娘說:
「能讓千重子小姐滿意,還是最好不過了……」秀男說,「小姐,你看織哪一幅好?」「是啊,要是菊花,長年都能系。」
太吉郎這才清醒過來,問道:
「媽,我是您的孩子,請您跟過去一樣把我當做您家的孩子吧!」千重子變得認真起來。
「這孩子拉著我要到北野的天神廟去……」
「我再說一遍,這位姑娘叫苗子。」
「回來啦。」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人類,也就不會有京都這個城市。
「嗯……中里也會高興的。我陪你去好嗎?」老闆娘說著站了起來。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了下來,可能要整整容吧。
「秀男先生,這腰帶不是織給我,是織給苗子小姐的。」
「小千子,坐到當中來!」中年婦女說。
「我常想:是不是讓這孩子去祇園當舞|女呢。」
另外,那藝妓還告訴他:當舞|女的第三天,她領一個討厭的客人到盥洗間去.突然被他強行一吻.她就把他的舌頭咬了。
「是嗎,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麼地方呢?」
「嗯,今天我已經請了假,因為看見千重子小姐……」苗子喘吁吁地說,「咱們就在杉山裡談吧。那裡誰都不會看見的。」
「秀男先生,那時同你說話的,是我的姐妹。」
「……」千重子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聽我說,苗子,節日那天晚上你被人家誤認為是我,很不自在吧?」
「可怕,太可怕引」千重子臉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她到底是在煙花巷裡成長的孩子,好像都聽懂了太吉郎這番微妙的話。
「真美!」千重子看得出神。
「她會終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雖不是有山林產業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幹,比我這樣的人結實,堅強……」
「媽!……」干重子把臉伏在阿繁的膝蓋上。
「祇園節期間答應給小姐畫的腰帶圖案已經畫好了,現在送來給小姐看看。」秀男說。
「千重子小姐,請你把身子蜷縮起來。」苗子說著,趴在千重子身上,幾乎把她的整個身體覆蓋住了。
這時候,老闆娘走進了房間。
太吉郎差點笑出聲來,說:「是個女的?」
「她會接受嗎?」
明治「文明開化」的痕迹之一,至今仍保留著的沿護城河行駛的北野線電車,終於決定要拆除了。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電車。
雷聲彷彿從她們倆的頭上掠過。
「嗯,明白了。」
「我喜歡美麗的杉林,偶爾也到這兒來過。不過,進到杉山裡,這還是頭一回。」千重子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杉樹幾乎一般粗,堅挺拔立。樹林包圍著她們倆。
「苗子小姐,你討厭人嗎?」
「給她織吧。」
千重子還是沒有向秀男坦白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
「這,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苗子,太謝謝你了。」過了九*九*藏*書一會兒,干重子又說了一遍,「在母親懷裡,你也是這樣護著我的吧。」
「小姐,你幹嗎要打聽這些事呢?」
東山如意岳的「大字」雖是正統,其實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
「只要你把我看作姐妹,我就很感謝了。在祇園節時,我講了一些多餘的話。」
「不是在祇園節時答應的嗎?」千重子溫柔地說。
「我最喜歡人,不過……」苗子回答,「再沒有什麼比人更可愛的了。但是,有時我在山中一覺醒來,忽然想到:如果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人類,將會成什麼樣子呢……」
「正是啊,沒錯。」
「晤。」
千重子低下了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愁容。
「工作服嘛,濕了也沒關係。」苗子說,「我很高興啊。
「關於這個姐妹的事,我對我父母也都沒有說過呢。」
「嗯。」
「這個嘛……怎麼說呢?本來只想來瞧瞧這花電車就行了,可是……」太吉郎歪著腦袋說,「不知道是過去值得懷念呢,還是現在覺得寂寞?」
「不,多虧你……。」
「那末就請這樣辦吧。」她滿心誠意拜託了秀男,「只是路遠些……」
千重子回到店裡,母親阿繁正在通道土間的緊裡頭,給店員們準備點心。
秀男在面對中院的一間房子里,讓千重子看了兩幅圖案,一幅是菊花,綠葉扶持,構圖清新,幾乎看不出是菊葉,看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另一幅是紅葉。
「我請他織,是要送給你的呀。」
「什麼?」秀男大吃一驚。他摸不著頭腦。
苗子抬頭望著杉樹的梢頂,然後離開千重子的脊背,站起身來。
「唔。」阿繁沉默了片刻,說,「你既然了解了也好。那末,你是……」
「真傻……你明明知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嘛。」
「喂。」
千重子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
「現在已經投胎成女的了。」老闆娘正經八百地說,「要是個男的,又要遭流放的痛苦了。」
「什麼,你沒有明治派頭嗎?」
掩護過千重子,苗子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一動也不動了。
「我送給你,你也不願意接受嗎?」
「這樣做未免太薄情了。」
秀男好激動的心情,此刻稍微恢復了平靜。
「在手制幕簾後面。他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母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你上哪兒去了?衣服又濕又皺,快去換吧。」
「不過,很接近明治了。何況我家還在北野線上呢。」
苗子急忙把圍裙解下來,鋪在地上。丹波棉布圍裙很寬,直繞到她背後,因此足夠她們兩個人並排坐下。
儘管是夏天,然而山裡下過這場驟雨後,還是令人感到連手指尖都有點冰涼了。但千重子從頭到腳都被苗子覆蓋住,苗子的體溫在千重子的身上擴散開去,而且深深地滲透到她的心底。
性格剛強的千重子聽到苗子堅定的話聲,多少恢復了平靜。
「好吧。」千重子上了後面樓上,慢條斯理地把衣服撩下,稍坐片刻,然後再下樓來。母親已經把三點鐘那頓點心給店員們分發完了。
①大字,每年八月十六晚在京都如意岳上燃點的「大」字形簧火。
伴之而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
「那個時候,恐怕是彼此擠來踢去的吧。」
於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蓋得更加嚴實了。
「雨點難免要透過去的。但是,小姐,雷是決不會在小姐身上或在近旁劈下來的。」
京都的夏季要比東京炎熱。不過,如今東京已經看不見有人打陽傘走路了。
「那是……」千重子不知該不該說,可是還是說了,「過節那天晚上,在四條大街的橋上,秀男先生答應給她織腰帶的那個姑娘,其實不是我,你認錯人了。」
「不,還有兩個姐姐。大姐明春初中畢業,可能就要出來做舞|女。」
秀男出乎意外,幾乎連第二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一來,千重子變得有點拘謹了。
「我習慣了,沒什麼。」苗子說,「小姐來了,我很高興,全身暖融融的。你也有點濕了。」
「再說,今天是送客人到車站來的。乘這趟電車那是順道……佐田先生,你這才奇怪呢,獨自一個人來乘電車……」
「那樣的話,你就不願意要嗎?」
苗子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緊緊地貼在肌膚上。
「這些樹約莫有四十來年了。它們就要被人砍下來做柱子什麼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許能長上千年,既能長粗,又能長高吧。偶爾我也會這樣想。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原始森林。這個村https://read.99csw•com子,總之就像是在製造剪花①……」
「原來見過的藝妓,我可不要呀!」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織出來。」
「她是誰家的孩子?」
「小千子,你回去吧。」
「該放小千子回去啦。」
「嗯。」太吉郎望著少女說,「待來世投胎再來拜託吧。」
「那末,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乖乖地屈服了。「我凈說些不必要的話,請你原諒。」
「好吧。不過,這樣的圖案和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有點不協調啊?」
「哦?」秀男依舊疑惑不解,點了點頭說:「所以小姐才叫我畫赤松山和杉樹山的圖案?」
眾所周知,千年的古都早就引進了西洋的新玩意兒。原來京都人也還有這一面哩。
千重子出了店門,和街坊的孩子們圍著摺疊椅嬉戲耍鬧。
「千重子,」母親喊道,「快請他到上房來!」
「也許會劈過來。不過,不會劈到我們頭上的。苗子加強語氣說,「決不會劈過來的!」
丹波罐里的鈴蟲又開始吱吱地叫了起來。
「嗯,就是跟我談腰帶的那個人嗎?」
苗子說著。將鐮刀扔到了遠處。那是一把沒安木柄的小鐮刀。
……在太吉郎外出這段時間里,秀男來到太吉郎的店鋪。
「嗯,當然出血嘍。客人氣急敗壞地說:『快賠我醫藥費!』我哭了,事情鬧了好一陣子。不過,誰叫他惹起來的。就連這個人的名字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
「原諒?有什麼可……」
「苗子該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我還要仔細看看吶。」
「是嗎?」阿繁撫摩著干重子的頭髮說,「還是告訴媽好。那姑娘很像你嗎?」
千重子經常邀請幾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賞「左大字」等。
「做人最重要的是念舊情啊。」老闆娘說,「我們家的生意有今天,就不能忘記從前的老顧客……」
「不像話!」
①剪花,是剪下的帶莖鮮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請秀男先生織一條腰帶送給這位姑娘好嗎?」
「像倒是像,不過沒有這孩子標緻。」
「哦,不過,還是再等一會兒才好。積在杉樹葉上的雨點還在滴呢……」苗子掩蓋著千重子,千重子用手去摸苗子的後背。
「寂寞?你這把年紀已經不該覺得寂寞了。我們一起走吧,去看看年輕姑娘也好嘛……」
「事實有點出入吧。記得在節日晚上,他認錯了人,是說要送腰帶給千重子小姐的嘛。」苗子頓了頓又說,「那位腰帶鋪的人,織腰帶的人好像非常傾慕你呀。我畢竟是個女孩子,我懂得這點。」
「嗯,可能是吧。」苗子點點頭,「我也沒想要出人頭地,不過……即使沒機會系,我也會珍視它的。」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個月,下野神社還舉行了越夏祭神。
「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藝了。。
「舌頭是軟的呀。」藝妓無意中脫口說出,「不來啦。再也不……」
來到這古老的茶室,老闆娘一本正經地招呼道:
「唔。」太吉郎瞧了瞧藝妓的臉,暗自思付:這樣一個嬌小、溜肩、十分溫柔的京都美人,那時只十八九歲,怎麼突然竟會狠心咬起人來呢?
「哦,也不算太遠。」
他說是找小姐,所以千重子出鋪面來接待他。
「謝謝。」
雨水積在杉樹末梢的葉子上,變成大粒的珠子落了下來。
「你腰上發亮的玩意兒是什麼啊?……」千重子問。
「或許是吧。」
「還帶了個可愛的孩子……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種古老的「叮噹電車」保留至今還使用,也許有「古都」的風味吧。車身當然很小,對坐席位,窄得幾乎膝蓋碰膝蓋。
①夏節,日本民間迷信。在夏季,人們為了祈求豐收、免病除災而舉行祭祀稱為夏節。
今年千重子沒去看「大字」①簧火。母親阿繁倒少有地跟著父親去了。千重子留下來看家。
「是嗎,這倒也是啊。」太吉郎說。
「小姐,你是不會有這樣的家人的。」
「請坐。」苗子說。
「我請他織,是說要送給我姐妹的嘛。可是……」
「長得也像這孩子這樣標緻嗎?」
「我也不清楚。」苗子回答。
兩個姑娘所在的杉林,驟然間變得昏暗起來。
「……?」
「這……」千重子想了想,然後說,「請直接送到苗子那兒去可以嗎?」
「我不願意,那多難為情啊!」藝妓說罷閉上了嘴。片刻又說,「這怎麼行呢,先生。閉上嘴就不能說話了呀。」九九藏書
「既然來了,也該順便到中里那兒去看看不是。」
「謝謝。」姑娘向他們倆招呼過後就走開了,離去越遠,她的步伐就越像個中學生。
「這不正好是赤穗義士①嗎?現在回想起來,應付這四五十人也實在滑稽……大家笑了,說這些人都要鬧相思病了。」
太吉郎明知老闆娘是在開玩笑,他還是問姑娘:
在京都車站前,太吉郎正要乘上這輛花電車,有一個中年婦女有意躲在他的後頭,像是忍住笑的樣子。太吉郎也算是個有明治派頭的人。
「謝謝……實在太謝謝你了。」千重子說,「為了保護我,瞧你都濕透了。」
千重子點點頭。
「我也……不過,我也不想去小姐的店鋪。」
「知道,我是坐公共汽車經過……」
驟雨和雷鳴都過去了。
「……」
老闆娘直向北野神社的神前奔去,太吉郎也隨後緊緊跟著。
接連幾天,人們沒事都想上車參觀,所以擠滿了那古老的電車。這是七月的事,有人還撐著陽傘呢。
「全濕了,你不冷嗎?」
中里家的門面依然如故,客廳卻煥然一新。
秀男無法相信她的話,他說不出話來,現出了一副沮喪的臉。因為他是為千重子設計圖案才付出這麼大的心血,難道千重子就此打算完全拒絕他嗎?倘使是那樣,千重子的言談舉止,未免有點令人不能理解。
「哦。」
「前些日子,他把腰帶圖案拿來給我看,我就告訴他:那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
「小姐,你的頭髮有點濕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頭髮,然後將手巾疊成兩半,蓋在千重子的頭上。
「你來呀,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還要跟父母說……」
「一個叫村獺的家。」苗子回答,「腰帶一定很高級吧。像我這樣的人,能有機會系它嗎?」
「為我?……」
秀男依舊感到疑惑,但還是說:
「你好像很喜歡那個孩子啊。」老闆娘說,「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出來當舞|女了。你就愉快地……從現在起就耐心地等著吧,她準會長成絕代佳人的啊。」
「你曉得北山圓木的村子吧,這位姑娘就在那兒幹活。」
「謝謝。」千重子低頭施禮,「拜託你啦,,你覺得奇怪嗎?」
老闆娘折回太吉郎的身邊,說:
「哦?」
「是我的化身。」
「不,我不能去,」苗子斬釘截鐵地說,「假使小姐有今天這樣的困難,我縱然冒死也要掩護你……你理解我的心情嗎?」
太吉郎輕輕地拽了拽中年婦女的和服袖子。
「現在是一個人。」
「你不是在媽媽老家長大的嗎?」
苗子摘下戴在頭上的手巾,用手將頭髮攏了上去。
「苗子,實在太謝謝你……可以起來了吧。」千重子轉動一下身子,想從苗子的掩護下站起來。『
「那是因為他把我錯看成小姐了。」
「我打電話或者寫信告訴你。」
「坐在這兒,下面一點也看不見啊。」苗子說。
「當然可以。」
「讓我看看你的牙齒。」太吉郎對年輕藝妓說。
秀男曾在四條街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條街大橋走走,於是就朝那邊走去。但是,烈日當頭,十分炎熱。他憑倚在橋欄杆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鳴。
「是個姑娘吧,她現在生活怎樣?」
除了如意岳大字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這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鐘的焚火時間里,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齊熄滅。
「媽!」干重子用帶顫抖的聲音說,「我有話想跟媽單獨談……」
「歡迎。真是久違了,一向可好。我們常想念著你吶。「又說:「躺下歇歇吧,我給你拿枕頭來。哦,你剛才不是說寂寞嗎?找個老實的來聊聊天……」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撲鼻而來。
那天晚上,姑娘們多半是穿夏節①便裝,所以秀男在燈光下,誤把苗于認作千重子。然而,這不見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緣故吧。
「咬出血了嗎?」
「我們是姐妹嘛。」
「她是我的姐妹。」
老闆娘那虔誠的禱告很長。姑娘也低頭禮拜。
那雅緻的格子門外還有一層格子門,那裡也擺上了摺疊椅,而且鋪面很深。這種格局,在今天看來,也許是舊時遺留下來的痕迹。秀男覺得疑惑的是:一個九*九*藏*書富有京都風采、堂堂和服批發商的女兒,同那個在北山杉村圓木廠當僱工的姑娘怎麼會是姐妹呢?可是,這樣的問題,秀男是不應該刨根問底的。
「那當然嘍,二十年前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這些杉樹都是經過人工修整的。」苗子說。
太吉郎乘上電車,這才注意到這個中年婦女,他有點難為情地說:
「我們店裡很少經售腰帶。不過,我要為你挑一件和服,能配得上秀男先生織的腰帶。」
「我也請他織了一條,另一條是織給你的。作為姐妹的紀念……。」
第二天下午,干重子穿著平淡無奇的裝束出門去了……千重子還不曾在白天里見過苗子。
千重子被苗子這樣嚴肅的詢問,嚇得把話也咽回去了。
「什麼?」
姑娘美貌非凡,是無懈可擊的。額前那劉海發烏黑晶亮,那雙重眼皮實在美極了。
「驟雨?沒下驟雨啊。你是想談驟雨的事嗎?」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將過來啦!」千重子說著,把身子縮成一團。
「那個小夥子是西陣腰帶鋪的織匠,為人很實在……他說要給你織條腰帶嗎?」
「小姐,你似乎也該幫忙料理店鋪啊。」
「難道我遇見了小姐的幻影,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說話嗎?在祇園節上會出現幻影嗎?」但是,秀男卻沒有說是「意中人」的幻影。
「噢,我倒忘了,是把鐮刀。剛才我在路邊剝杉樹皮來著,看見你就飛跑過來,所以還帶著鐮刀。」苗子這才覺察到自己腰上的鐮刀,「多危險啊!」
「敢情是牙齒斷了,裝的假牙吧?」
「把那姑娘帶到咱家來,讓媽看看好嗎?等店員下班以後,或者在晚上都行。」
「他要把腰帶送到你家裡,你住在哪家呢?」
「腰帶織好以後送到這兒來行嗎?」秀男說。
「他不是已經答應給彌織了嗎?」
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的景象。
千重子伏在母親的膝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說著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千重子不知如何說服苗子才好。
「好,好,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你已經好久沒來了。」老闆娘說。
「你多大了?」「上初一了。」
這個中年婦女是上七軒茶館的老闆娘。
「不清楚。那時我也是個嬰兒。」
「幹完活兒了嗎?」
走進來另一個藝妓,太吉郎在中里家一直呆到晚飯過後。
苗子沒有送千重子到汽車站。與其說是因為全身被淋濕了,不如說是怕引人注目。
阿繁點頭道:「上後面二樓吧。」
「還有雨點,不過……小姐,讓你受委屈了。」
「媽,我回來了。回來晚了……爸爸呢?」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車。
「我不能瞞著媽媽。我們只見過兩面,就是在祇園節那天和今天……」
「是嗎?」秀男說,「與其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織。不如單為小姐你織了。我一定精心織好,親自送去。」
太吉郎正要打盹兒,一個年輕的藝妓走了進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初次見面的客人,也許是很難侍候的。太古郎心不在焉,一點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趣來。藝妓也許是要逗引客人的高興,開口說:自從她出來當舞|女,兩年之內她喜歡的男人就有四十七個。
「由我來向苗子好好說明就是。」
「知道了。可是,她為什麼長得這樣像千重子小姐呢?」
「不!我很高興。」
「什麼?」
「小姐,歡迎你呀。實在是,實在是好……」
雷聲越來越凄厲、可怕。雷電交加,不時發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向。
藝妓那可愛的嘴角,露出了潔白的小牙齒。太吉郎椰揄地說:
「現在呢?……」
「什麼厭世?我最討厭這種思想了。我每天高興、愉快地勞動……可是,人類……」
這巨響彷彿衝著這兩個姑娘的頭頂壓將下來。
「我?……」苗子嚇了一跳。
「你來得正好。我太高興,太高興了……」苗子用閃爍的目光凝視著千重子。
不大一會兒,秀男就走出店鋪,他總覺得這還是個謎。但他畢竟開始動腦子考慮腰帶的構圖。設計赤松山和杉樹山圖案,非要有相當的氣魄不可。不然,作為千重子的腰帶,恐伯太樸素了。在秀男來說,他認為這是千重子的腰帶。不,如果是叫苗子那位姑娘的,就得設計與她勞動生活相近的圖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說過的那樣。
「唔,偶爾……」
「大字」這種儀式,干重子從小就看慣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這種感情,隨著年華的增長自然而九*九*藏*書然地湧上了她的心頭。
「對,明天就去見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織腰帶的事好好告訴她……」
這是一股不可名狀的至親的溫暖。千重子感到幸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這裏也下驟雨了嗎?」
「秀男先生,請原諒。」
「這不是隱藏在你心裏的一種厭世情緒嗎?」
「兩幅都好,不過……」她吞吞吐吐說,「你能畫杉樹山和赤松山的圖案嗎?」
「瞧你說的,男人的事才是不可捉摸呢。」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我的姐妹。」
這些話對阿繁來說,當然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她只顧獃獃地盯著干重子的臉:「北山杉村?……是嗎?」
「媽,我上北山杉村去了。在那裡,住著我的姐妹……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總之我們倆是雙胞胎。在今年的祇園節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據說我的生身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父親他們和附近相好的批發商把木屋町二條下茶館的房間,包租了下來。
千重子瞅著苗子這副勞動時的模樣。
「我?……」千重子好像挨了打似的,站了起來。
千重子腦子裡清晰地印上了苗子用身體覆蓋自己的形象。
「也有人認為是你我的孩子呢。」中年婦女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噥著。
藝妓說后,把臉藏在老闆娘背後。
「天神是個男的呀……」
「苗子,爸爸是從這附近的杉樹上摔下來的吧?」干重子問。
在上七軒,眼下一個舞|女也沒有。即使要當舞|女,也要在初中畢業以後,否則是不允許的。
「她是獨生女嗎?」太吉郎問。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說。
「什麼這倒也是啊!真薄情……總算想起來了吧?」
千重子也不曉得,所以她說:「苗子她家嗎?」
「她不會來的。她還管我叫小姐呢……」
三人沉默了好一陣子。中年婦女越過姑娘的頭頂,向太吉郎附耳低語:
太吉郎沒有應聲。他想:既然已經走到這兒,何必不到神社的大院里轉轉呢。可是,天氣實在太熱。
太吉郎想道:藝妓才二十歲左右,與這些男人又沒有什麼深交。難道她真的記住「四五十」這個數字嗎?
「在杉村的一戶人家裡當僱工,幹活。是個好姑娘。她不願上咱家來。」
「我父親有點古怪,近來漸漸討厭起做買賣來了。我們家嘛,經銷各種布料的雜貨批發店,不可能凈賣好料子;再說,現在化纖品和毛織品也多起來……」
「我又不是你的化身。」
「杉樹山和赤松山?可能不太好畫,不過讓我考慮考慮。」秀男覺得奇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予的臉。
①日本元祿十五年(即l703年),兵庫縣赤穗地方的四十七名武士為了替一個封建主報仇,殺另一個封建諸侯。德川幕府為了懲罰武士「犯上」,強迫他們剖腹自殺,埋在泉岳寺里。
「幹嗎要這孩子帶你上天神廟去呢,莫非這孩子就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逗老闆娘說。
千重子有點羞怯,說:
「那末,就織菊花吧,好嗎?」
「好吧。」
然而,一旦要拆除,又不免使人有幾分留戀。也許由於這個緣故,人們用假花把電車裝飾成「花電車」,然後讓一些按明治年代風俗打扮起來的人乘上,藉此廣泛地向市民們宣告。這也是一種「典禮」吧。
「附近茶館的孩子。」
「我還拜託他為苗子姐妹織一條呢。」
「等回去時再撿吧。不過,我不想回去……」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蘭盆節,給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傷。因為她在祇園節上遇見了苗子,從苗子那裡聽說親生父母早已與世長辭。
「媽媽的老家呢?……外公外婆還健在嗎?」
小孩子們對「大字」之類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對焰火更感興趣。
「是個女的嘛……是啊,是個女的就會得到稱心郎的寵愛嘍。」
雨點敲打在杉樹末梢上,沙沙作響。每次閃電,一道亮光直閃到地面上,把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樹榦都照亮了。轉眼間,美麗而筆直的樹榦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馬上又是一陣雷鳴。
「牙齒?看我的牙齒?我說話的時候,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以前,實際上是不太久以前,太吉郎和西陣的織布商或地方的主顧還經常到上七軒來尋花問柳。那時候遇見的一些女子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那陣子,太吉郎店鋪的買賣還十分興隆。
「其實媽早就發覺你打去看祇園節以後就經常一個人在發楞,媽還以為你有了意中人,一直想問問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