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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口紅 一

母親的口紅 一

「喲,喲,不要因為討厭我這個媒人,把愜意的這門親事也給推掉,這豈不是顯得氣量太小了嘛。媒人搭橋,你只顧在橋上走就行,令尊當年就是無所顧忌地利用了我的嘛。」
菊治一邊這樣說,一邊卻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近子這種離奇的胡想捅了一刀似的。
這種胡亂猜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長的那塊醜陋的痣吧。
「那當然是羅。」
菊治說著,頓覺精神清爽,彷彿身心被洗滌過一樣。透過電話,也有這種感覺嗎?
「你給太田夫人掛電話,不是說我的婚事已定了嗎?」
對方似乎是女佣人。
女傭是父親在世時就一直干下來的,所以略懂得這種雅趣。
如果文子來看到了,心裏無疑會想:太怠慢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規矩,就是女傭也不是很有心得。不過,早晨點茶,綴以牽牛花,使人覺得也滿合適。
近子說著,耷拉下眼瞼,好象在看自己的鼻子。
「沒有,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話音剛落,正洗東西的女傭一邊擦著濕手,一邊趕忙走了進來,說:「我這就去拾掇。」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幕後的事,嗨,就當不知道……」
菊治笑了,有點沮喪。
「簡直是傾盆大雨,雷聲嚇得我都縮成一團了。」
我想出去做事。」
近子蹙額,望著菊治。
「得多加珍重呀,氣色也不怎麼好。」
「菊治少爺儘管皺起眉頭,把我當作是個好管閑事的令人討厭的女人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定要祛除那個妖性的女人,讓你能締結良緣。」
「本來就是這樣嘛。菊治少爺以為她活著的時候,一次都沒想過要把女兒許配給菊治少爺嗎?如果是這樣,那你就太糊塗了。她不論是睡還是醒,一味專心想令尊,像著了魔似的,如果說這是痴情,那確是痴情。在夢與現實的混沌中,連女兒也卷進來了,最後把性命都搭上……不過,在旁觀者看來,彷彿是一種可怕的報應,或是應驗的詛咒。這是被一張魔性的網給罩住了。
大概是自然生長的吧。花是常見的藍色,藤蔓纖細,花和葉都很小。
「但是,我給她掛電話了,菊治少爺怎麼知道的?是不九-九-藏-書是她哭著來了呢?」
然而,作為插花用的牽牛花能保持多長時間呢?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哦,是你。」
「啊?」
「是嗎。」
「這是當然的,我與太田太太不同。比較簡單,就連這種事也毫不隱藏,一有機會,就一吐為快,但遺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數字里,我也數不上啊。只是曇花一現……」
然而,志野水罐卻依然擺在近壁龕的正中央的地方。
「還是把它退回去,不是很好嗎?」
「菊治少爺這麼想,就得到解脫了是吧。我已經習慣當反派角色。令尊也早已把我當作隨時可以充當冷酷的反派角色的女人。雖說談不上是報恩,不過,今天我是主動來充當這個反派角色的。」
「唔。」
有時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見中年婦女的背影,忽然被強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識過來的時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語:「簡直是個罪人。」
「要不要把新址告訴您,我猶豫不定。開始沒打算告訴您,後來決定還是不該告訴您。可是近來又後悔沒有告訴您。」
菊治聽來,近子似乎在吐露她那根深蒂固的妒忌和憎惡。
總覺得人都麻木了。
近子的聲調變得柔和了。
「天氣又熱起來了,久疏問候,今天來看看你。」
「那也不是呀。」
菊治盼著驟雨過去,他讓女傭把鋪蓋收起來。
「哦,請稍等一下。」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過,哪怕擺點花……」
菊治不時感到活生生地撫觸到過世了的人的肌膚。他想:如果不從這種幻覺中擺脫出來,那麼自己就無法得救了。
菊治想起來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給他作紀念的她母親的遺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想都沒想過,過世的太田夫人果真希望女兒文子同菊治成親嗎?
雖然繼母親之後,把心移于女兒這種事,在世間並非沒有,但是一面陶醉於其母親的擁抱中,另一面卻又不知不覺地傾心於其女兒,而自己還都沒有察覺,這難道不真的成了魔性的俘虜了嗎?
好象掠過一道閃電。
「請你不要再提良緣之類的事了,好不好?」
「今天還請假吧?」
「這場雨過後,會涼爽些吧。九_九_藏_書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願意,請來吧。」
「如果還是稻村家小姐的事,難為你一番好意,我拒絕聽。」
「又胡言亂語了。」
文子這句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嗎?
庭院泥土飛濺了起來,雨勢異常兇猛。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時,女傭已將牽牛花插在掛著的葫蘆花瓶里。
葫蘆花瓶也沒有掛在壁龕上。
「是什麼東西使我成為罪人的呢?」
「喲,您也這麼想嗎?」
菊治對侍候他用早餐的女傭說:「以為那牽牛花眼看著就會凋謝,其實也不是這樣。」
「我仔細捉摸,恍然大悟,才解開了這個疑團。因為我總覺得太田夫人的死攪擾了菊治少爺的這親事。她的死非同一般。一定有什麼問題。」
菊治感到害怕。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進盒子里后,就鑽進了被窩裡。
他仰卧著,在枕頭上把脖子扭向一邊,望著掛在壁龕一角上的花。
近子說著迴轉身來問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麼樣了?」
只是腰圍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在哪兒摘的牽牛花?」
「是嗎?家裡還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隻小的筒狀茶碗。
沉默良久。
「什麼都沒擺設,清爽宜人吧。」菊治說。
話音剛落,她突然張開雙手,好象在祛除什麼似的。
這恐怕是近子信口雌黃,出於妒忌吧。
可是後來,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撲通撲通地跳的,從此菊治就再也沒有插花了。
菊治不忍心聽下去,把話題岔開,說:「這邊傍晚的驟雨很大,那邊呢?」
「你別嚇唬人。」
「是。」
「唔。」
懸挂的花瓶上,可以看見黑紅漆漸薄的花押,陳舊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樣。假如這是真品,那麼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蘆了。
可能是女傭不想讓菊治看到快要凋謝的花吧。
菊治露出厭煩的神色。
菊治刮鬍子時,把帶著肥皂沫的鬍子屑甩在庭院樹木的葉子上,讓雨滴濡濕它。過了晌午,菊治滿以為文子來了,到門口一看,卻原來是栗本近子。
過後,菊治走進卧室一看,壁龕上的牽牛花沒有了。
清醒之後再看,那背影並不像太田夫人。
「菊治少爺把稻村小姐的事,告訴太九_九_藏_書田夫人了吧。」
菊治想,文子已經把房子賣了。
但是,他更沒有料到,他與太田夫人之間的罪孽陰影,竟由於聽了她女兒的聲音,反而消失得一乾二淨。
再說,他也不相信此話。
菊治和近子面面相覷。
菊治在看報的過程中,覺得頭很沉重,就躺在飯廳里。
「很抱歉。」
瞬間,菊治感到一種令人顫抖的渴望,同一瞬間,陶醉與可怕的震驚重疊在一起,菊治彷彿從犯罪的瞬間清醒了過來。
近子露出滿嘴潔白的假牙,邊笑邊說:「今天我就是為徵求你的意見才來的。」
然而,對菊治來說,這種離奇的言論,宛如一道閃電。
「在庭院邊上,它纏著茗荷,開了一朵花。」
「家母是這麼說的。」
「沒錯吧。她還在電話里『啊』地喊了一聲呢。」
難道自己就不曾有過這種希望?
「令堂的口紅會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嗎?」
菊治給那家掛電話找文子。
據說房東姓「戶崎」,也有電話。
她立即又回到電話機旁,好象是在念紙條,把地址告訴了菊治。
「有一朵已經綻開了。」
「所以,請你利用我的健全的常識吧。」
「?蔓生植物……」
難道女兒的聲音,會使人感到她母親彷彿還活著嗎?
「文子小姐嗎?我是三谷。我給你家掛了電話吶。」
「這麼說來,是你害了她嘛。」
菊治以為文子是一身洋裝打扮,可傳來的卻是木屐聲,自己怎麼竟錯以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邊這樣想,一邊又那樣說:「修牙了吧。
文子贈送的這隻水罐剛拿回來時,菊治立即插上潔白的玫瑰花和淺色的石竹花。
「至少不該受你指使吧。」
也許它比在同樣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滿西洋花更相稱吧。
菊治起身給文子掛電話。
「啊,是……」
「好,好,我也不願與太田夫人的事扯在一起。」
雷聲雖遠,卻很激烈,而且響聲越來越近了。
「太離奇了。這是你的胡思亂想。」
閃電開始掠過庭院的樹木。
菊治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太田夫人也並不是個壞人……自己死了,在不言不語中,就想把女兒許給菊治少爺,不過這隻是一種企盼而已,所以……」
九*九*藏*書「是,是我告訴的。我對她說:請你不要攪擾。太田夫人就在這天晚上死的。」
「要把妖氣從屋裡都趕出去,不然……」
如今,菊治回想起來,自從遇見太田夫人之後,自己的整個性格彷彿都變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麼地方嗎?」
菊治對自己居然掛電話把文子請來,頗感驚訝。
菊治患感冒頭痛,已經四五天沒去公司上班了。
菊治雖然這麼說,可是又鑽進了被窩。
「什麼話兒。」
菊治像要拂去什麼似地說。可是,響應的是,越發使他想見夫人了。
「哦,她走了嗎?」
那時,我曾想過是不是連同水罐一起送給您,不過,因為家母曾用它來喝茶,茶碗邊上還透出母親的口紅的印跡,所以……」
「什麼時候搬的家?」
近子從腰帶間將扇子抽了出來。
不過,插在像塗著古色古香的黑紅色漆的葫蘆里,綠葉和蘭花倒垂下來,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
菊治大吃一驚。
菊治遭到了突然襲擊。
「不過,我一點兒也不怨恨他。後來一直處於這種狀態:只要我對他有用時,他就無所顧忌地利用我……男人嘛,使用有過關係的女人是很方便的。我也承蒙令尊的關照,學到豐富而健全的處世常識。」
菊治想起來了,卻佯裝不知。
菊治不言語。
「這是我的自由。」
「那也不見得吧。」
然而,傍晚的驟雨已經先來臨。雷聲遠去了。
「啊?」
「啊,再休息一天。不過我要起來的。」
近子睜大她那雙小眼睛。
因為文子在她母親靈前就是這樣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為母親做頭七的當天,菊治供奉的花。
「對不起。那……」
「趁梅雨天得閑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過很快就會變得自然了,沒關係。」
「我一看到你送給我的那個志野水罐,就很想見你。」
沒等菊治回答,文子接著說:「接到您的電話,我很高興,我這就去拜訪。雖然我覺得不應該再去見您……」
當他望著庭院的時候,雷鳴打響了。
「太田小姐搬走了……」對方說。
她的目光總盯住菊治不放,菊治把臉扭向一旁。
有時他也這樣想:也許這是道德的苛責,使官能產生病態吧。
「前九九藏書些日子已將房子賣了,一直住在友人這裏。」
「人嘛,太男人氣,或者太女人味兒,都是學不到這種健全的常識的。」
好象年輕多了。」
「但是,作為媒人,我今天要提出一個要求。」
菊治抱著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請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鋪里,買回了同樣的花。
近子說著低下頭來。
菊治毫不拘泥地被她的這番話吸引了,他覺得這也有道理。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來就帶點紅色,家母說,口紅一沾上茶碗邊,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辭世后,我一看那茶碗邊,彷彿有一處瞬間顯得格外的紅。」
菊治陷入尋思,將一朝就凋謝的牽牛花插在傳世三百年的葫蘆里……他不覺地凝望了良久。
「今天我該起來了。」
菊治之所以畏縮,讓近子滔滔不絕,雖說從一開始他就處於劣勢,但更多的恐怕是他為近子的離奇言論所震驚的緣故。
「你是不是見過家父在葫蘆里插牽牛花?」
「謝謝。我本打算,要拜訪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後再去。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時,牡丹的季節已經過了。不過那時,說不定什麼地方還會有牡丹花開吧。
「怎麼沒有告訴我。」
文子壓低了嗓門,聲音頗似她母親。
「太田家的小姐來過了,她說有來客,改天再……」女傭通報說。
「是嗎?這麼說常識就是中性的羅。」
雖然菊治聽到女傭說,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是,話又說回來,父親當年生活的那套規矩還保留在女傭的這些舉止上。
「我都忘了家裡還有那隻葫蘆什麼的,多虧你把它找了出來。」
近子走進菊治剛才躺著的客廳,望了望壁龕。
「啊。」
近子有個毛病,一旦說得越起勁,肩膀就聳得越高。
「這是挖苦人嗎?但是,一旦變成中性的,就能清清楚楚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沒想過嗎,太田夫人是母女倆生活的,她怎麼能夠留下女兒而去死呢?據我看來,她可能有一種企圖,是不是以為自己死後,菊治少爺會照顧她女兒……」
文子用爽朗的聲音說:「讓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睡鋪還沒有收拾吧。」菊治說。
女傭說著退到貼鄰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