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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第一章.2

五十五年前,城北遠郊的渭河岸上有過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觀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沒。那時楊虎城才結束了關中道上的刀客行徑,拉竿子在西京城裡作了糾糾武梟,就請他當幕僚。這奇人只有一顆野心,不願在城中居住,依然在鄉里築三間茅屋,置一畝薄田,過懶散自在日子。但凡楊司令有了什麼重大事情,方肯進城一次。不久,河南軍閥劉鎮華圍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採用了日本人的計謀,從外打地道。城裡的人都知道了敵方在打地道,卻不知地道將在哪兒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動靜,各處都惶惶不可終日。奇人來了,長袍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來,坐在教場門的一塊石頭上吸水煙,吸了十二哨子,說:就在這兒挑泥鑿池,置一個湖吧。楊虎城半信半疑,但還是引全城的水積蓄在那兒。結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從城外溢出,劉鎮華只好潰退了,楊虎城感念此人,賞了雙仁府街一條巷讓他居住,此人卻還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兒子住下。因為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兒子便開設了雙仁府水局,每日車拉驢馱,專供甜水了。這一段歷史,庄之蝶最樂意排說,惹動得家有來客,總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張她祖父的照片來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來看,看罷了,.還要走到雙仁府街巷上,指點當年牛家獨居這條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訓斥過庄之蝶:你這麼四處張揚,是嘲笑我牛家後世的敗落嗎?我娘就是沒生下個兒來,若是有兒,也不至於現在只守住那幾間平房的!庄之蝶總要涎了臉說:我哪裡是嘲笑了?牛家就是敗落,不也是還有我這上門的女婿?!牛月清這時候就喊娘,娘,娘,你聽見了嗎?你女婿這口氣是說他是名人,給牛家爭了臉面了!你說說,他現在的名分兒有沒有我爹我爺爺那時的名分兒大?雙仁府的小院里還住著老太太,她是死活不願到文聯大院的樓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兩邊扯動。庄之蝶每一次一進這邊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閃出昔日的歷史,要立於已經封蓋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視井台青石上繩索磨滑出的如鋸齒一樣的渠槽兒,想象當年街巷裡的氣象,便就尋思牛月清訓斥他的話是對的。
這天晚上,庄之蝶並沒有迴文聯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裡的領導審看了新排的一台節目,幫著改寫了所有節目的串台詞兒,一幫演員就鬧著和他玩兒牌取樂。一直到了深夜,莊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卻又強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裝飾了房間,也有心要給庄之蝶顯派兒;庄之蝶偏是不作理會,只悶著頭兒貪酒,心想以前還以為阮知非是浪子班頭,戲子領袖,辦一個樂團有那麼多俊妞兒圍著,卻原來這幫演員一個個如青皮柿子並未發開,顏色上倒差唐宛兒也遠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諸多細節,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這晚並沒在家。這對夫婦是一個擔柴賣,一個買柴燒,平日誰也不干涉誰的私事,只規定禮拜六的晚上必須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脫了上衣,一邊喝一邊海空天闊地窮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擠在阮知非單獨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來,已是日照窗檯,倒驚吧阮知非的屋子確實裝飾得豪華,阮知非也便得風揚了碌碡,說他用的壁紙是法國進口的,門窗的茶色玻璃是義大利出產,單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膠板,買了三十七張還不甚寬裕的。又領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問的浴盆,再看廚房的液化氣灶具,又看了兩間小屋的高低組合櫃,只有靠大廳那間門反鎖著,阮知非說:這是你嫂夫人的房間,她那兒掛的是正經日本貨吊燈,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鑰匙擰開鎖,庄之蝶吃了一驚,那一張碩大的席夢思軟床上,並枕睡著了兩個人:一個是阮夫人,一個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著涎水,不認得的。庄之蝶腦子登時嗡地一聲,迷惑如夢,卻聽見阮知非還在介紹:這是我老婆,……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咱睡熟了竟沒聽見門響?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麼,不說話又覺得不圓場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話說好,越是說岔了嘴,竟說道:那個呢?阮知非說:那個是我吧。說完拉閉了屋門,牽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嘩啦打開一個壁櫃門,裡邊是五層格架,一儘是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歡鞋子,他說:這每一雙鞋子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說:你擦擦眼角。;恍懈間想,如果這是為一些女人買的,為什麼又沒送去?或許送一又買一,在這兒當作另一種的檔案嗎?阮知非卻取了一雙給庄之蝶,說:這一雙是前日西大街商場朱經理送我的,它沒編號,沒故事的,我轉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庄之蝶帶了皮鞋;匆匆離開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經騎過廣濟街十字口了,方記得身上有一張稿費通知單,掉頭又返回鐘樓郵局領齲錢並不多,二百余元。出來見街上行人驟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時間,手裡提了鞋盒兒晃晃蕩盪去停車處,倒覺得自己怎麼就接受了這雙皮鞋,幹了件沒趣的事兒,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動,遂到電話亭里撥通了景雪蔭家的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直問:誰呀?誰呀?庄之蝶知道這是景雪蔭的丈夫,咯噔放了電話。又給景雪蔭的單位撥,一詢,才知景雪蔭去父母那兒探親去了,人還沒有回來,便拍了拍鞋盒兒,怏怏地走出電話亭,百無聊賴地在旁邊的報欄下看報。一個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來,悄聲說:要眼鏡嗎?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處掛了一副圓形硬腿鏡。說:不瞞你說,這是小弟偷來的,真正的石頭鏡,商店裡明碼兒標價八百元的,小弟要錢花,急於出手,你給三百元,拾個便宜吧。庄之蝶抬頭看看天上,太陽白花花的,眼睛就眯著笑,在身上掏,掏出來了,不是錢是一張名片,說:小弟,不瞞你說,哥哥也是干這生意的。交個朋友吧,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過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個敬禮,說:原來是庄老師,實在榮幸!我聽過你一次報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認不出你來了!庄之蝶說:你也喜歡寫作?那人說:從小就夢想當作家,市報上去年還發過我一首小詩的。庄之蝶說: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顆隕石,砸死十個人,有七個就是文學愛好者了!那人羞慚走開。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他,庄之蝶覺得好笑好氣,就鑽進一家雜貨店去,將那二百元稿費看得很賤了,買了一套景德鎮的瓷盤瓷碟,一個炒勺,一個蜂窩煤爐子,還有一套茶具,當下寫了唐宛兒家的地址,囑店家妥善送運,自個卻騎了木蘭徑直往雙仁府街的岳母家來。
泥硯,且所產年代古久,每一硯上都刻有使硯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來讓庄之蝶辨石色,觀活眼,用手撫摩來感覺了,又敲了聲在耳邊聽。然後講此硯初主為誰,二主為誰,歷史上任過幾品官銜,所傳世的書畫又如何有名,熱羡得庄之蝶連聲驚道:你這都是怎麼收集的?趙京五說:那幾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換的,這一方花了三千元買的。庄之蝶說:三千元,不便宜喲!趙京五說:還不便宜?現在把這方拿出去賣,兩萬元我還不讓的。月前去蓮湖區博物館,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館,各區的文物都要上交,區博物館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東西未人註冊登記,想處理了為職工搞福利。我去見了這硯,愛得不行,要買,他們說一萬元,還了半天價,畢竟熟人好辦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過硯來細細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硯重了幾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邊有金屬的細音,而硯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寫著文徵明玩賞。庄之蝶罵道:京五,你懂這行,再有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麼事我也不管了!趙京五說: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給我透風,說是龔靖元的兒子龔小乙手裡有一方好硯,他是吸大煙的,說是單等他爹出國訪問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貨,弄了來我一定先滿足你。我說過要送你東西的,這兩件怎麼樣?庄之蝶看時,是兩枚古幣,又翻來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個鬼頭,騙別人倒好,竟來唬我,這孝建四銖珍貴是珍貴,卻是漢五銖錢脫胎換形來的,這枚靖康元寶也是普通宋幣制的!趙京五尷尬他說聲:我是試你的眼力的,還真是行家裡手!那我送你一塊真傢伙,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個紅絲絨小包,打開了,是兩枚銅鏡。趙京五比較著,要揀出一枚給了庄之蝶。庄之蝶認得一枚是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一枚是千秋天馬銜枝騖鳳銘帶紋銅鏡,心下喜之不盡,一伸手全拿了過來,說:這活該是一對兒,要送就送個雙數。你收集的硯台多,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塊,你湊你的百硯好了!心下自喜。趙京五卻一時為難了,說: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給我求一幅畫的。庄之蝶說:那還不容易嗎?改日我領你去他家,要什麼畫什麼,他還得拿酒肉招待的!當下拿了鏡到窗前觀看。
我可能比你年長,說一句不客氣的話,以後有什麼手頭緊張,你給哥哥說一聲,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藥廠生意正好,101農藥市面上很緊俏,你幾時能賞臉兒去看看,我們隨時恭候哩!趙京五說:事情我對庄老師說了,咱也不必繞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師從來不寫這類文章的,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個時間,叼;日去廠里先看看,然後是五千元你交給我。見報是沒問題的。話可說清,只能是五千字!黃廠長這才鬆開了手,給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聲他說:多謝了,多謝了!庄之蝶說:那幾時去呢?黃廠長說:今下午怎樣?庄read.99csw.com之蝶說:那不行的,大後天下午吧!黃廠長說:行,大後天我來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太高興了,咱們出去吃飯吧,你說上那個飯莊?趙京五說:今日我做東,我們商量了去吃葫蘆頭的。黃廠長說:吃葫蘆頭太那個了吧!庄之蝶說:吃葫蘆頭方便,這兒離春生髮又近的。黃廠長說那就依你,掏了包兒里一瓶西風酒,三瓶咖啡,兩包蓼花麻糖,一條三五牌香煙,讓趙京五收下。趙京五不好意思,說:見一面分一半,庄老師你把香煙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說洋煙大爆抽不慣的。黃廠長就說了:京五你不要讓了,庄先生愛抽國產煙,改日我買三條五條紅塔山送去。這點小禮品再推讓,我臉上就擱不住了!趙京五收了禮品,卻仰面對庄之蝶笑,笑了笑說:肚子是飢了,可你難得來我這兒一趟,能不留個筆墨嗎?只寫一幅,耽擱不了些許時間的。庄之蝶就說:你是個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麼沒有,倒要我的字?趙京五說:名人字畫嘛,我也要保存幾張的。立時桌子安好,展了宣紙,庄之蝶提了筆卻沒詞兒,歪著腦袋問:寫些什麼?趙京五說:隨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寫上最好,日後真成了驚天動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揮毫寫了: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趙京五看了,說:這是什麼意思?上句有個蝶字,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個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無聊能祥出,來與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筆在旁寫下一行小字:趙京五索字,遂錄古人詩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吾一字雖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後也必是文物,一字可賣八百元吧!如此算來,趙京五若有後代,已得我上萬元了!不寫了,不寫了,庄之蝶就此擲筆。趙京五一字字念完,樂得撫掌大笑:這最好,這最好,真的值上萬元的!黃廠長在一旁看得眼饞起來,說。庄先生也賞我一幅吧,我會裱得好好地掛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應允,就過來添墨汁,沒想用力過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裡去洗。庄之蝶悄聲說:他這一洗,將我的榮耀洗沒了!一兩人就吃吃笑。趙京五說:給他寫一幅吧,有錢的暴發戶喜歡個風雅的。庄之蝶說:噢,現在是只要一當了官,什麼都是內行了。咱們的市長原是學土壤學的大學生,當了市長,工業會上他講工業,商業會上他講商業,文聯會上他又講文學藝術創作,你還得一字一字去記!這些暴發戶一有了錢,也是什麼都有了!趙京五說:他就是再有錢,還不是要附你的風雅嗎?庄之蝴即寫了:百鬼猙獰上帝無言;星有芒角見月暗淡。趙京五正要說妙,竹簾一挑,一個聲音先進來:哪個是作家莊之蝶?庄之蝶看時,門裡跳進來的是對門的小保姆。
孟雲房回來說庄之蝶馬上就來,自去廚房炒菜,慌得唐宛兒從樓亭上下來,一悄悄問周敏,瞧她的頭髮光不光?周敏說兩邊總有散發撲撒下來,要記著往耳後夾,女人就要周敏隨時提醒。周敏說,我咳嗽為號。女人就又上得樓亭與夏捷走棋。這當兒門外有馬達聲響,孟雲房在廚房喊,來了!同周敏就跑出門口。唐宛兒看時,一輛木蘭門前停了。跳下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來,上身是一件鐵紅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條灰白色長褲,沒穿襪子,一雙灰涼軟鞋。一時有些吃驚:這是庄之蝶嗎?聲名天搖地動的,怎麼一點不高大,竟騎的是女式木蘭車?更出奇的是一下車,並沒有掏了梳子梳頭,反倒雙手把頭髮故意弄亂起來。就聽得門口孟雲房在介紹周敏。他客氣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並且說小夥子好精神,頭上上過油喲!又四顧了,問怎麼住在這裏、怪清靜的呀!進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這棵梨樹好,牆上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樓房上像個鳥兒,沒地氣的!唐宛兒覺得這名人怪隨和有趣,心裏就少了幾分緊張。等到周敏在下邊喊她,急急下了樓來,不想一低頭,別在頭上的那隻雲南象骨發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腳前碎了。
原來黃廠長在水池裡洗手,小保姆問幹什麼呀,弄得一手的墨?黃廠長說請作家莊之蝶寫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書,在嬰兒口中塞了奶嘴兒就跑過來了,庄之蝶從沒遇到過誰這麼當面直喊,連個老師也不稱呼,但不知怎麼卻喜歡了她的率真,便看著那一張俏臉兒說: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卻說:你騙我,你哪裡會是庄之蝶?黃廠長倒吃了一驚,拿眼看趙京五。趙京五問:你說庄之蝶是什麼樣子?小保姆說:他起碼比你要高,這麼高的!用手比劃著。庄之蝶說:哎呀,這物價天天長,個頭就是不長,要當庄之蝶也當不成了!小保姆才認真起來,又仔仔細細打量一番,臉就通紅,但立即說:實在對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說:你在對門那家當保姆?小保姆說:是個小保姆,您該笑話我了!庄之蝶說:哪裡敢笑話,剛才我還對京五說:這姑娘一邊看孩子還一邊讀書,在保姆中不多見的!保姆說:您不賤看我,那您就該贈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說:憑你這種口氣,我敢不嗎?叫什麼名字?保姆說: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來:又是一個月?遂寫了一聯古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趙京五在旁說:柳月,你好福氣的,我攤的筆墨紙硯,倒讓你撿了便宜!庄老師給你寫了字,你得介紹一個你村裡的姑娘來給庄老師家當保姆。柳月說:庄老師是什麼人家,我們那兒的人粗腳笨手的,可沒有能人得眼的!庄之蝶說:看一個就知道一群,你一定會找一個好的。柳月想了想,說:那就只有我了!趙京五怎麼也沒有想到她說出這般話來,忙給柳月使眼兒。庄之蝶卻合掌叫道:我就等著你說這話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聲,嘲笑了趙京五:你還給我丟眼色的,怎麼著,我一證實他是庄老師,我就感覺我要當他家保姆了!趙京五說:這不行的,你和對門那家訂的有合同,你走了,他們知道是我介紹了去別的人家,不知該怎麼罵我了?!柳月說:我當他家童養媳?庄之蝶卻平靜了臉,說:這樣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滿,你就讓京五找我吧。三人吃飯來到街上,庄之蝶說柳月壓根不像是鄉里來人,可乖呢。趙京五說:誰能想到她出落得這般快的。初來時,穿一身粗布衣裳,見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說話。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開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鏡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見,說了句你像陳沖,她說是嗎?卻嗚嗚地哭。誰也不曉得她為什麼哭!頭一個月發了保姆費,主人說,你給你爹寄些吧,黃土屹嶗上的日子苦焦;她沒有,全買了衣服。人是衣裳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滿院子的人都說像陳沖,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個兒性格都變了。庄之蝶提說柳月,是覺得這姑娘性格可愛,無意間露嘴兒一句,卻引得趙京五說了一堆,見趙京五又說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嗎?可別雇了個保姆卻請了個小姐!就不願多搭理,自個兒往前走了。走過一條小巷,看見近旁誰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樹,一片泛黃的葉于被風忽地吹來,不偏不倚貼在他的右眼窩上,便突然說:京五,從這條巷拐過去是不是清虛庵?京五說:是的。庄之蝶說:我新識了一個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塊去吃葫蘆頭熱鬧!趙京五說:你是說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說:人家是佛門人,去吃豬大腸?干趙京五說: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來我也認識認識。庄之蝶說:我速去速來。發動了木蘭,嗖地一聲騎著去了。
庄之蝶在屋談了一會,借故上廁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兒在葡萄架下,斑斑駁駁的光影披了一身,正無聊發怔,見之蝶出來,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說:聽你口音,是潼關東鄉人?唐宛兒說:老師耳尖,你去過東鄉一帶?庄之蝶說:那裡最好吃的是豆絲炒肉。唐宛說:這就好了,我說老師來了我做一道豆絲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說一般人吃不慣的。庄之蝶說: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說這葡萄是什麼種類,這時節了還青著,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顆下來,但沒有摘著。唐宛吃吃發笑,庄之蝶問笑什麼?女人說:他們說你愛吃酸,我不信,一個大男人家的怎麼愛的吃酸,又不是犯懷的。果然老師愛的!就站到一個凳子上去摘葡,藤蔓還高,一條腿便翹起,一條腿努力了腳尖,身彎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來,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見了臂彎處有一顆痣的。周敏端了菜從廚房出來,見了說:你怎麼讓老師吃青葡萄,牙酸壞了怎麼吃菜的?庄之蝶也笑笑,趕忙才去了廁所。
庄之蝶和孟雲房說話,聽見周敏叫唐宛兒下來見老師,先是並不在意,冷丁發卡掉在腳下碎了,一抬頭,樓梯上兩個女人都呀了一聲,一個長發就嘩地散下一堆,忙舉手去攏,立時一邊走下來一邊在後腦處盤,人到院子,發也盤好了。眼前的兩個女人:夏捷四十余歲,穿一件大紅連農裙,光腿,腿肚兒肥凸,臉上雖然脂粉特重,感覺不幹凈。唐宛兒二十五六年紀吧,一身淡黃套裙緊緊裹了身子,攏得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臉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見亮,兩條細眉彎彎,活活生動。最是那細長脖頸,嫩膩如玉,戴一條項鏈,顯出很高的兩個美人骨來。庄之蝶心下想:孟雲房說周敏領了一個女的,丟家棄產來的西京,就思謀這是個什麼尤|物,果然是個人精,西京城裡也是少見的了!
原定十點庄之蝶到,已經十點過十分了,門前還是清靜。盂雲房切好了肉絲,炸畢了丸子、泡了黃花木耳,將魚過了油https://read.99csw.com鍋,鱉也清燉在砂鍋里,說:街巷門牌說得好好的,他總不至於尋不著吧?我去前邊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處行人並不多,站了一會兒,卻拐進一條小巷,匆匆往清虛庵里去了。
盂雲房覺得不妥,便往出走。帳里的人醒了,叫了一聲孟老師!孟雲房回過頭來,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領未扣,臉色紅潤,自比平日清俊許多。慧明說著;分掛了帳簾,卻並未穿鞋下來,依然偎在床上:來這邊坐吧,今日是路過這裏嗎?孟雲房咽了一口唾沫,說:是有人請吃飯。慧明說:我知道你是呆一會兒就走的。扭頭對老尼姑說:你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門出去。
回來洗了手,桌上已擺好了三個冷盤,又開啟了幾瓶罐頭,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帶的桂花稠酒,孟雲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滿盅白酒敬道:庄老師,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關人的驕傲,學生蒙您關照到了編輯部,這恩德終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說的,是為了去編輯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寫條兒,還望老師諒解。至於寫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學著寫的,讓您見笑了。庄之蝶說:事情已經辦成了,就不必那麼說了。那篇文章我也沒看,現在寫這樣文章的人多,雖說是宣傳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寫了讓我看,我看了主張不發表,可人家最後還是發表了,寫文章的人都有發表欲嘛,所以後來這類文章我都不看。人周敏說:老師這麼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學生一敬,滿喝了吧!之蝶接過仰脖喝了,說:孟哥你真的戒了?孟雲房說:當然戒了。庄之蝶說,這何必呢?咱們學習佛呀道呀的,主要是從哲學美學方面去借鑒些東西罷了,別降格到民間老太太那樣的燒香磕頭。其實寺廟裡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種職業。孟雲房說: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練氣功不戒酒肉蔥蒜,氣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蔥蒜又不舒服。庄之蝶說:修鍊修鍊,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來的,只有徒子徒孫才整日練的。唐宛兒嗤嗤發笑,眾人看她時,卻抿了抿嘴,擰頭看窗外的那株梨樹,梨樹舉著滿枝綠葉,彎曲蒼老的身子上有一個洞。庄之蝶看見唐宛兒神情很美,問道:你要說什麼的?唐宛兒說:你們說學問的,我聽個熱鬧。孟雲房說:什麼學問!
車一在門前響,低矮的院牆上就冒出一個油光水亮的頭來,喊:庄老師!庄之蝶看時,正是唐宛兒,吟吟對他笑哩。牆頭上罩滿了爬壁藤,庄之蝶尋思這女人怎麼這樣巧地就發現了他,油頭粉臉卻在一片綠中不見了,遂聽牆內一連三聲:你稍等一下,我來開院門!原來婦人正上廁所,蹲在那裡看牆根被水浸蝕斑駁的痕迹,看出裡邊許許多多人的形狀來,不知怎麼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將臉也羞紅了。偏這時聽見摩托車聲,慌亂中站起來一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脫在腳脖處的米黃色褲裙,顫和和跑出來。
這時節有人敲門,趙京五問:誰?並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將鏡揣入懷中,趙京五自個也關了木箱上鎖放好,上邊堆一些破舊書報問:誰呀?回答:是我。趙京五拉開門就叫道:是黃廠長?!你怎麼現在才來,庄老師已經在這裏等你了半天,一塊去吃飯的,我們的肚子早都餓得咕咕響了!庄之蝶看時,此人又粗又矮,一臉黑黃胖肉,卻穿一件雪白襯衣,系著領帶,手裡拎了一個大包。站起遂與之握手。黃廠長握了手久不放下,說: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今天總算見到了!我來時說去見庄先生呀,我那老婆還笑我說夢話。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榮耀榮耀!庄之蝶說:噢,那我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黃廠長說:庄先生真會說笑話,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說:我算什麼大!弄文學的只不過浪個虛名,你才是財大氣粗!黃廠長還在握著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漬漬的,說:庄先生,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看過你的一些報道,咱都是鄉下窮苦人出身,過去錢把我害苦了,現在錢是多了,但錢多頂得住你的大名?
半個時辰,孟雲房出了清虛庵,小跑往十字路口來,一抬頭卻見路邊停了一輛木蘭牌摩托車。覺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車的右把掉了一塊漆,後座上用繩子縛著一塊碩大無比的磚。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邊的一家舊書攤前,站著庄之蝶。走過去,庄之蝶也看見了他,說:老孟,你快來看看,這裡有笑話哩!孟雲房見是一本舊書,卻是《庄之蝶作品遜,扉頁上有庄之蝶的親筆簽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邊是X年X月X日,庄之蝶三字上還加了印章。當下替庄之蝶尷尬起來,罵道:這號東西,要賣人送的書也該撕了扉頁才是,庄之蝶的書也不至於這麼不值錢呀!庄之蝶問:你記得這高文行是誰?孟雲房想不起來,庄之蝶說:是趙京五的一個朋友。那日見了我,說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書的。就按價又買了,當場再在簽名處寫道,再贈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于日書攤。孟雲房說:這書你給我,這才有保存的價值了。庄之蝶說:我還得給他寄去才是。孟雲房說:這你讓他上弔了!兩人過來推摩托車,孟雲房說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瘋了,怎麼才到?庄之蝶說他路過東城牆根,那裡堆了好多爛磚石,就在裡邊翻了翻,翻出這塊城磚,是塊漢磚的。哪兒還能找著這麼完整的!就說:這兒離清虛庵近,你沒去那兒?孟雲房臉紅了一下說:我到那裡幹什麼,快走吧。庄之蝶讓他先回,自個去郵局寄了贈書。
庄之蝶又喝了許多酒,不覺頭沉起來。聽得廚房裡叮叮咣咣一片響,說:一聞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讓我看看怎麼個炒法?夏捷說:那有什麼看的,你要愛吃,以後讓唐宛兒到你家給你做。你老實坐著,吃我這杯敬酒,借花獻佛,權當我讓你看我的舞蹈的謝意了。庄之蝶笑著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門外,堂屋門口正對了廚房,廚房沒有掩門,唐宛兒在那裡忙活。
卧室里,唐宛兒悄聲說:真倒霉,讓我怎麼去見人!周敏說:沒啥,庄老師不是那種講究的人。我見了他吃了一驚,我給你說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誰,正是他哩!女人說:他不講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講究,你我不講究是拖遢,他不講究就是瀟洒哩!周敏出來又陪吃喝,自把那雞肉撕開,把雞頭夾在庄之蝶碟里。庄之蝶也夾了一隻雞腿給夏捷,又夾了一隻雞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給唐宛兒。周敏就說:宛兒,你快出來,庄老師給你夾了菜的。婦人走出來,不好意思捂了臉,說:真對不起。夏捷說:怎麼對不起?婦人說:爛臉給大家,不尊重人哩!庄之蝶心下就說:這婦人好會風情的。孟雲房笑道:你臉細皮嫩肉的,這麼爛一點,也是一種對稱破缺嘛。婦人就坐下,那臉一直沒褪紅,一碰著庄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庄之蝶帶些酒,心就慌起來,推說去廁所走出去。
清虛庵些日沒有修建,山門掩著,推開進去,一個老尼問找誰,孟雲房說找慧明師父,老尼姑就領了去後邊的大殿。大殿里涼颼颼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卻因才從太陽下進來,什麼也看不清。立了一時,方見殿角安有一床,撐一頂尼龍蚊帳正睡著一個人在那裡。
唐宛兒在廚房切了肉片,點了煤氣,火嘭嘭在響,就生出許多念頭。只將一面小鏡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鏡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就想:若論形狀、作家是不夠帥的,可也怪,接觸了短短時間,倒覺得這人可愛了,且長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關縣城,只知道周敏聰明能幹,會寫文章,原來西京畢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顯得是個小小的聰明罷了!這麼想著,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絲,卻放了一塊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亂濺,一滴就迸出來;只覺得臉上針扎一般,哎喲一聲就蹲下了。
今日午飯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東,咱們去吃葫蘆頭去。我還有一宗大事要說給你的。牛月清說,大熱天的葫蘆頭怎麼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庄之蝶說:這你就不懂,葫蘆頭是西京小吃第一碗,雖說是豬大腸泡饃,調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過東門口福來順的,當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門的春生髮,傳說祖上是得了孫思逸的真藥方子,吃起來就不一般。你經年便秘,那是腸子上有病,吃什麼補什麼,該去吃的。牛月清說:吃什麼補什麼,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蝶說:京五怎麼啦?牛月清說:京五剛才給我說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個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說破,見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聽見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熱鬧,才知道那女子結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戀愛,有二兩豬腦子哩,還要再去吃豬腸子?慶之蝶說:京五失戀了?吃什麼補什麼,那就吃女人!趙京五哈哈笑起來,說他準備獨身主義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說: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辦完了,你們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問:又什麼事啦?牛月清說:今早我去朱雀百貨大樓給娘買了個撓手,娘老說身上有虱,哪兒有虱,人老了皮膚發癢。買回來,誰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撓手,王嫂的倒比我買的做工好,我想把買的退了回去,只是擔心退不了,你們出出主意怎麼個退法?庄之蝶說:一個撓手值幾個錢,費這心思。牛月清說:你好大方,你是龔靖元嘛!趙京五說:嫂子過日子仔細。牛月清說:男人再能掙錢,婆娘不會過日子,也是白搭。何況他耙耙沒齒,我匣匣還敢沒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當然盡說好話,誇這撓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https://read•99csw•com是實心實意買了的,可誰想到孩子他爹也給老人買了,而且又都是你們的貨!你想想,一個老人撓痒痒,能用了兩個撓手嗎?都是吃工資的人,一分錢也是不易的,多買一個放在那裡,這不是浪費嗎?所以希望能退掉一個。如果人家堅持不退,那就講理兒了,說買賣要公平,如今共產黨員都有退黨的自由,買個貨也不能退嗎?現在的售貨員都年輕,誰吃這一套,要變了臉兒吵怎麼辦?那咱也變臉,吵!你說說,吵起來用書面語言還是用粗話?庄之蝶說:讓我聽聽你的書面罵語?牛月清說:你們強詞奪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庄之蝶說:你說粗話說順了,書面語言說著說著就滑了,操你娘應該說操你母親的,這就文明了!氣得牛月清說: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師就是這號男人,從來不為我遮風擋雨!趙京五說:庄老師在外邊可是年輕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說: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邊的人寵慣壞了他,那些年輕人哪裡知道庄老師有腳氣,有齲齒,睡覺咬牙,吃飯放屁,上廁所一蹲不看完一張報紙不出來!趙京五隻是笑,說:我給你出主意,如果變了臉還不頂用,你就尋他們領導,領導不見,就給市長撥專線電話。牛月清說:就這麼著,我立馬就去,你們等著我回來再走!老太太聽見牛月清要出門,卻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妝走。牛月清不喜歡在臉上搽這樣塗那樣,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裡嘟嚷不休:讓戴面具不戴,連妝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麼能讓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說:我在外邊前呼後擁的,回到家裡就這麼過日子!趙京五說:嫂子這不錯了,她文化淺些,可賢惠卻比誰都強。庄之蝶說:她是脾氣壞起來,石頭都頭疼。對你好了,就像拿個燒餅,你已經吃飽了,還得硬往你嘴裏塞。就讓趙京五在這兒坐著,他先騎車把城牆磚送到文聯那邊的房裡去。
一進廁所關了門,那塵根已經勃起,卻沒有尿,閉了眼睛大聲喘氣,腦子裡幻想了許多圖象,兀自流出一些異物來,方清醒了些。復來人席吃菜,情緒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時,酒席撤去,庄之蝶起身告辭,周敏如何婉留,言說去阮知非那兒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來見唐宛兒還倚在門口,叫了一聲,婦人竟沒有反應,說聲你發什麼呆兒?看那臉上燙傷已明泡消癟,結著一個小痴。唐宛兒回過神來,忙噘了嘴說:今日我沒丟人吧?周敏說:沒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說著親婦人一口。婦人讓他親著,沒有動,卻說:他們都挺高興的,什麼都好,遺憾的是庄老師的夫人沒有來。周敏說:聽盂老師說,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婦人說:夏姐兒說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說:都這麼說的。庄之蝶會娶一個丑老婆嗎?唐宛兒長嘆著一口氣,回坐在床上獃著個臉兒。
不瞞你說,這廠長是我姨家的族裡親戚,姨以前給我談說,我推託了,這廠長又三番五次上門求我,我就尋你了。我也想,為什麼不寫呢?這號文章又不是創作,少打一圈麻將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給五千元的!庄之蝶說:那我署個筆名。趙京五說: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個字的名。庄之蝶說: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趙京五說:你總清高!現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貧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數,你寫一個長篇大不了也是這個數。庄之蝶說:讓我考慮考慮。趙京五說:人家說好今日也來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錢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錢再寫稿,現在這些個體戶暴發了,有的是錢。說話間,兩人到了趙京五家。一個爆玉米花的小販在門前支攤子生火爐,煙霧騰騰的,趙京五近去踢了火爐,罵了:哪裡沒個地方、在門口熏獾呢?小販手臉烏黑,翻了白眼要還手,撲了幾撲,還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爐提到一邊去了。庄之蝶等煙散開,看看門牌,是四府街三十七號。門樓確是十分講究,上邊有滾道瓦槽,琉璃獸脊,兩邊高起的樓壁頭磚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門框上的一塊擋板掉了;雙扇大門黑漆剝落,泡釘少了六個,而門墩特大,青石鑿成,各浮雕一對棋鱗;旁邊的磚牆上嵌著鐵環,下邊卧一長條紫色長石。趙京五見庄之蝶看得仔細,說這鐵環是拴馬的,紫色長石就是上馬石,舊時大戶人家騎馬上街,鞍韉上鈴丁冬,馬蹄聲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車威風的。庄之蝶很欣賞門墩上的雕飾,說西京城裡什麼風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門墩浮雕無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來,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價值的書的。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磚雕的鄭燮的獨竿竹,兩邊有聯,一邊是蒼竹一竿風雨,一邊是長年直寫青雲。庄之蝶拍手叫道:我還未見過鄭燮的獨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趙京五說:現在要拆房子了,我準備把這完全揭下來。你要喜歡,你就保存吧。庄之蝶說:這兩句詩當然好,但畢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蕭條之感。入得院來,總共三進程,每一進程皆有廳房廊舍,裝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亂七八糟的居住戶就分割了庭院空地,這裏搭一個棚子,那裡苫一間矮房,家家門口放置一個污水桶,一個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彎。庄之蝶和趙京五絆絆磕磕往裡去,出出進進的人都只穿了褲頭,一邊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門口搓麻將的,扭過頭來看稀罕。到了後進程的庭院,更是擁擠不堪,一株香椿樹下有三間廈房,一支木棍撐了木窗,門口吊著竹簾,趙京五說:這是我住的。進了屋,光線極暗,好一會兒才看清白灰搪的牆皮差不多全鼓起來。窗下是一張老式紅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滿了各類書刊,床下卻鋪了厚厚的一層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為了隔潮的。趙京五招呼在兩隻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發現矮椅精美絕倫,一時嘆為觀止,說:我在西京這麼長時間了,真正進四合院還是第一回。以前人總是說四合院怎麼舒服,其實全成了大雜院。這要住一家人是什麼味道?趙京五說:這本來就只住我們一家,五0年,城市的貧民住進來,住進來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來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壞了。庄之蝶說:是你們一家的,以前倒沒聽你說過,能有這麼個庄宅,上輩人是有錢大戶了?趙京五說:說出來倒讓你嚇一跳的,豈止是有錢人家!你知道清朝時八國聯軍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誰保駕的?那是我老爺爺。老爺爺做刑部尚書,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這一條街全是趙家的。八國聯軍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個主戰人物的領袖,且暗中支持過義和團。朝廷對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鴻章留京與鬼子簽了辛丑條約,洋人就提出要嚴懲主戰派,點名要交出我老爺爺,由他們絞死。慈禧無奈,在西京下了聖旨,西京市民在鐘樓下六萬人集會反對;聲言若交出我老爺爺,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庄之蝶從門縫往裡瞧,婦人一邊跑一邊系褲帶,卻並沒有跑來開院門,倒進堂屋,正看著了豐|滿的微微后翹的臀部的扭動,心裏就地嗖一陣麻酥。
我們常抬杠慣了,我現在越來越和他想不到一塊了。庄之蝶說:我是覺得你愛走極端化,說戒酒就戒了,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這可是真正的五糧液哩!孟雲房說: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經自個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說:之蝶你才說對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極端的虧!你來西京時,他已出了名的,可這些年了,你一片煌輝燦爛了,他還是他。現在文章也寫得少了,整日價參佛呀,練功呀,不吃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湯寡水的肚裏沒有了油!周敏說:這就叫孟老師沒口福。世上那些個體戶做生意的,福而不貴;孟老師貴而不福。孟雲房說:這話是對的,你庄老師福貴雙全,活到這個份上,要啥有啥地風光!庄之蝶聽了,定睛看從窗欞里射進來照在菜盤上的光柱,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動,臉上就是一絲苦笑,說:是什麼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雲房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麼?庄之蝶又重複了一遍:破缺。孟雲房說:我現在也難吃摸透你了。說實話,你能去啤酒廠那麼長的時間我沒有想到,近日在報紙上寫的那些文章似乎觀念也大不同了以前。庄之蝶說:我也吃驚過我自己,是順應了社會,還是在墮落了。孟雲房說:這我不能結論,怕就像我怎麼迷上氣功要戒酒戒肉一樣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動,如水加熱后必然會出現對稱破缺的自組織現象。兩個人這麼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就聽得似懂非懂,雖然還在笑著,笑得僵硬。夏捷就嘖嘖嘖地咂著口舌,說:孟雲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請了來吃酒的,不是開學術會,你們別販賣那些名詞。庄之蝶就揮揮手,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酒吧。端起杯自個就喝了。
日在當頂,熱氣正毒,庄之蝶騎著木蘭一拐進巷道,轟地一股燥氣上身,汗水立時把眼睛都迷了。偏一隻游狗,當道卧著,吐著一條長舌喘氣。庄之蝶躲閃不及,木蘭就往牆邊靠,車沒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卻蹭去了一塊皮。進了小院門口,趙京五正在屋裡同牛月清說話,聽見摩托車響就跑出來,說:總算把你等回來了!幫著先把車后的城牆磚抱了進屋。牛月清尖聲叫道:快別把這破爛玩意兒往家搬!庄之蝶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漢磚哩:牛月清說:你在文聯那邊屋裡擺得人都走不進去,還要在這邊擺!一塊城牆磚說是漢朝的,屋裡的蒼蠅也該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著趙京五,一臉難堪,卻說道:這句話有藝術性;你那藝術細胞只有在發火時最活躍。讓趙京五把磚又放到木蘭後座上縛好,招呼進屋坐了。這是幾間入深挺大的舊屋,柱子和兩邊隔牆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紅松木料。雖浮雕的人https://read.99csw.com蟲花鳥駁脫了許多,畢竟能看出當年的繁華。左邊的隔牆后間,八十歲的老太太睡在那裡,聽見庄之蝶的聲就喊叫著讓過去。老太大五十歲上歿了丈夫,六十三歲上神志就糊塗起來。前年睡倒了半個月,只說要過去了,但又活了過來,從此盡說活活死死的人話鬼語,做瘋瘋癲癲的怪異行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給她買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兒的柏木。庄之蝶說你這麼硬朗的身子還要活二十年的,現在買了棺材幹啥,況且城裡人不準土葬的。老太太卻說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著我的棺材我就知道還有個我哩。不吃不喝,進行要挾。庄之蝶沒法,只好託人去終南山裡購得一副。老太太卻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鬧,認為這樣讓外人看了多難看,以為兒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對牛月清說,娘多半患了自戀症,她喜歡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為床后,每每出門,臉上就要戴一個紙做的面具,氣得牛月清不讓她多出門上街。庄之蝶卻喜歡逗她,說她有特異功能;如果自己能這樣,不用學外國的魔幻主義小說,照直感寫出來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說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過去。那房間里窗子緊關,窗帘嚴閉,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來。老太大說:這熱什麼呢!我年輕的時候天才叫熱的,六月六就炸了紅日頭,家家掛了絲綢被褥曬。老年人的壽衣也曬,你爺爺卻夾了傘從村巷裡走,一句話不說的,村裡人趕緊收拾衣服,緊收拾慢收拾,雨就嘩嘩啦啦下來了!現今天不熱了,你覺得熱是心熱,你蘸口唾沫塗在奶頭上就不熱的。庄之蝶笑著沒有說話,老太太手指頭蘸了唾沫塗在他的奶頭上,也頓覺兩股涼氣直鑽心中,打了一個激靈兒。老太太說:之蝶,剛才你爹回來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給我說他潑煩,說他的新來的鄰居不是好鄰居,小兩口整天價吵,孩子也頑皮,常過來偷吃他的饃饃。你給你爹點一炷香吧。屋裡一張案桌上放著岳父遺像,香爐里香灰滿溢。庄之蝶點了香,抬頭見牆角上一個蜘蛛舊網,塵落得粗如繩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說:不敢動的,那是你爹來了喜歡呆的地方!庄之蝶還要問,老太太就說:他來了,香一點著他就來了。你死鬼剛才在哪裡著,這般快就來了?庄之蝶扭頭四下看看,什麼也看不見,香燃著,煙長如絲,直直衝上屋頂。老太太又說老頭子在開水牌匣子,罵道:家裡傳下來的古董就這些水局的牌子,你還要拿走嗎?上次市長也來家專門看過的,人家再來看拿什麼看的?當枕頭一直枕在頭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壓在了屁股下。
唐宛兒見庄之蝶看著她微笑,說聲:我好丟人喲!卻仰了臉面,大大方方伸手來握,說:庄老師你好,今日能請老師到我們家真是造化,剛才還以為你不肯來呢。庄之蝶說:哪裡不去,也不能不去見鄉黨啊!唐宛兒說:庄老師怎麼還是一口潼關話?庄之蝶說:那我說什麼?唐宛兒說:什麼人來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變腔了,我還以為你是一口普通話了!庄之蝶說: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是不說的!大家就笑起來。周敏說:都進屋說話吧,院子里怪熱的。進得屋內,周敏自然沏茶敬煙,反覆說地方窄狹,讓老師委屈了。夏捷說:小周,不要說那麼多客氣話了。你和你孟老師只管去拾掇飯,我來替你招呼就是。孟雲房和周敏就去了廚房,唐宛兒還是立在那裡,往旋轉的電風扇上噴淋茉莉香水。夏捷說:之蝶,來,坐到嫂子這邊,你一走這麼長日子,想得人天天打問你。庄之蝶笑著說:蒙嫂子還有這份心!近日忙什麼了,編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說:就為這事要求你的,市長指示我們拿出一台節目的,可排出幾個來又覺得不行,愁得頭髮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說:你現在有孟哥,還來叫我?夏捷說:他不行,雲苫霧罩的,開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現代舞蹈又如何,動不動就自己導演起來,人家演員都煩他了,你來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覺。庄之蝶說:是些什麼內容?夏捷說:一個是打酸棗,一個是鬥嘴兒,一個是挑水,寫的是一對男女由井台上相見而鍾情,再是結了婚逗趣兒,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說:構思不錯嘛!夏捷說:是不錯吧?就是舞蹈語彙不多。庄之蝶說:你看過潼關陳存才的花鼓戲《掛畫》嗎?唐宛兒說:陳老藝人的戲我看過,六十歲的人了,穿那麼小個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絕的是抓一個紙蛋兒,空中一撂,竟用腳尖一腳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紅了,潼關人說:寧看存才《掛畫》,不坐國民天下。夏捷說:戲劇是戲劇,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兒臉紅了一層,便窩在沙發里不動,似聽非聽地迷糊著。庄之蝶說: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讓演員雙腳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對,對,為了表現她的興奮,也要顯誇她的一雙新鞋,讓她一腳踩一隻桶沿,挑擔還在肩上,那麼雙腳換著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兒尋出一張紙來,她要讓庄老師幫設計設計的。唐宛兒見一時插不上話,又給兩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我家是舊式四合院,市長決策在我們那兒修建一座體育館,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說:總說要去,總是抽不開身子;可我還要提醒你,你說要送我幾件古董的。趙京五笑道:沒問題,隨便從床下取個什麼,也比得你那塊城牆磚。
慈禧一方面迫於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將自己的大臣交給洋人,就下了一旨賜死。我老爺爺便吞黃金,吞后未死,又讓人用紙蘸濕了糊口鼻而亡。死時五十歲。從那以後,趙家一群女人,為了生計,一條街的房就慢慢賣掉,只剩下這一座院落。你瞧瞧,現在留給我這後代的只有這兩個矮椅了。庄之蝶說:嚯,你原來還有這般顯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長組織人編寫《西京五千年》,我負責文學藝術那一章,書成后,看到有一節寫了清朝的一個刑部尚書是西京人,知道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爺爺壽終正寢,現在見你倒難了!趙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惡少,就不是現在的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來,隔了竹簾看見對門石階上有紅衣女子一邊搖搖籃的嬰兒一邊讀書,說:世事滄桑,當年的豪華莊院如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沒有了!我老家潼關,歷史上是關中第一大關,演動了多少壯烈故事,十年前縣城遷了地方,那舊城淪成廢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廢城的樓上感嘆了半日,回來寫了一篇散文登在市報上,不知你讀到沒有?趙京五說:讀過了,所以我才讓你來這裏看看,說不定以後還能寫點什麼。竹簾外的紅衣女換了個姿勢坐了,臉面正對了這邊,但沒有抬頭,還在讀書,便顯出睫毛黑長,鼻樑直溜。
喝來喝去,只有庄之蝶和周敏喝,氣氛不得上來,周敏就提議能否和庄老師幾拳熱鬧熱鬧,庄之蝶一再推辭,周敏仍不停地糾纏、唐宛兒一直笑吟吟看著,見雙方都在堅持,就說:周敏你別把你那一幫閑人的法兒待庄老師。庄老師,我也敬你一杯了。庄之蝶趕忙站起,端了酒杯。婦人說:全占識了庄老師,我們才在西京呆住了,以後你還要收了周敏這個學生,讓他跟你學著寫文章。庄之蝶說:周敏現在是編輯部的人,日後我投稿子還得求他。婦人說,那我先喝了!一杯飲荊臉色緋紅。庄之蝶遂也喝凈杯子,婦人又是一連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婦人伸手將鬢邊散下的頭髮夾在耳後,那臉越發地鮮美動人了。庄之蝶也乘興喝下三杯,將剛才的冷清滌盡,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兒的海量。
剛返回來,一杯茶還未喝凈,牛月清就進了門,提了一包剛出籠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著,一臉紅光光的,說,你們猜猜,結果怎麼樣?趙京五說:這麼快回來,人家還是不退?牛月清說:退了!趙京五說:嫂子行,出門在外到底要強硬呢!牛月清說:哪裡就強硬了?我一去站在櫃檯,人家售貨員問買什麼,我支支吾吾說不清,人家就笑了,問是退貨吧?我立即說退的。人家接過去就付了款,完了!趙京五吃了一驚:完了?牛月清說:可不就完了!這麼的容易,我倒沒意思起來了。三個人都不言語起來。庄之蝶說:咱們常常把複雜的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但也常常把簡單的事情想得太複雜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這陣給我上課了!老太太吃包子,還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饢蓋兒,滿屋中都是味。趙京五說:什麼香,這麼濃的?牛月清說:娘,你攪醋瓮了?釀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凈棍兒攪的。老太太說:不用攪了,熟了。趙京五說:你們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說:你庄老師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釀了一大瓮的。味兒真是純的,給:你盛一塑料桶吧!趙京五說:我沒庄老師挑剔,什麼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來嘗嘗。牛月清說:那你尋著地方了,我們家有泡菜、鹹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歡吃!當下便尋了塑料袋兒,竟各類給裝了,讓趙京五走時帶上。庄之蝶說了幾句他們家有鄉下人口味的話,突然記起鞋子的事,就從提兜取出來給牛月清。牛月清說:給我買的?庄之蝶沒有說是阮知非送的,她噁心阮知非,罵是流氓。就說是昨日在孟雲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見是一雙細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腳鞋,叫道:天神,這麼高的跟兒,這哪裡是鞋,是刑具嘛!庄之蝶說:我最討厭你這麼說話,如果是刑具,滿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邊脫了舊鞋來試,一邊說:你總希望我時髦,穿上這鞋,我可什麼也不幹了,你能伺候我嗎?穿https://read.99csw•com進去,前邊就凸鼓起來,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庄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牛月清當下臉上不悅起來,說: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產的,上海產的穿不成。庄之蝶只好將鞋收起,說那就還給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場人情。就和趙京五齣門走了,裝鞋的兜兒掛在摩托車上。一出街口,趙京五見庄之蝶情緒好起來,說起南郊十里鋪有一農民企業家,姓黃的,人極能行,辦了一個農藥廠,已經有三次尋到他,說是一定要庄之蝶為他的藥廠寫點文章,文章可長可短,怎麼寫都可以,只要能見報紙。庄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麼錢了,你偷了牛讓我拔樁?!趙京五說:我怎麼敢?
庄之蝶順嘴說句:這姑娘蠻俊的。趙京五問:說誰?探頭看了,說:是對門人家的保姆,陝北來的。陝北那鬼地方,什麼都不長,就長女人!庄之蝶說:我一直想請個保姆,總沒合適的、勞務市場介紹的不放心。這姑娘怎麼樣?能不能讓她在他們村也給我找一個。趙京五說:這姑娘口齒流利,行為大方,若給你家當保姆;保準會應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這話我不信,多是鄰里的小保姆看著她秀氣,跟的主兒家又富裕,是嫉妒罷了。庄之蝶說:那就真胡說了,做姑娘的會有這種人?兩人重新坐下,趙京五就關了門,開始打開一個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給庄之蝶看,無非是些古書畫、陶瓷、青銅器,錢幣、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歡起那十一方硯台了。趙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這些硯台,它不僅是端硯,兆硯、徽硯。
堂屋裡聽見婦人驚叫,周敏就跑過來,掰開女人手,臉已燒出一個明水泡兒,婦人急拿了鏡子照,眼淚就流出來。眾人忙問怎麼啦,周敏說:沒甚事的,臉上濺了一點油。扶婦人到卧室去塗灌油,孟雲房說:現在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會了。夏捷說:你別這麼說,我連娃娃也沒給你生的!大家又笑起來,自然孟雲房又去了廚房。
因為臨時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處飯館租借了三個碗、十個盤子,五個小碟、一副蒸籠、一口砂鍋。回來見女人掃除了屋裡屋外,放了買來的幾本庄之蝶的小說、散文選集在桌上,直喊來西京時帶的那張潼關地圖放哪兒了?周敏說:忙處加楔,尋那幹啥?女人說:貼在牆上嘛,周敏想了想,說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擰了一把。女人哎喲一聲,撒了嬌就撩裙子讓看一塊青,然後就宣布她什麼也不幹了,她要打扮呀!周敏開始剖魚,一會兒女人跑出來讓瞧大紅連衣裙好不,一會兒又換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襯衣、鞋子、項鏈、襪子,也一件一件試。周敏說:你是衣服架子,要飯的衣服穿著都好看哩,庄老師是作家,正經人物,又是初次見面,還是穿樸素些好。女人就在沙發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黃色套裙穿了,于鏡前搽脂抹粉,畫眼影,塗口紅。這時候,孟雲房夫婦來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說:誰讓帶東西、這不是反著來嗎?夏捷戳了周敏的額,說:這酒是我給宛兒拿的。你庄老師愛吃杏子,我怕你們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兒呢,讓我瞧瞧這個妹妹,什麼美人坯子?!唐宛兒忙迎出來:說:你瞧吧,瞧了就不願認這個妹妹了!周敏說:怎麼是妹妹,稱師母才是!夏捷說:我才不要那個名分!果然稀罕人材!兩個女人見面,嘰嘰喳喳說了許多女人的話,無非是你這衣服好看,你這麼年羥,用的哪一種化妝品?使過豐乳器嗎?唐宛兒就說:周敏呀,你張羅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盤拉夏捷上到二樓的亭子里。房東前三日闔家出外旅遊了,樓上的三間房鎖著,那平台上修個木頭亭子,裡邊安放著一張石桌四個鼓形石椅,兩人一邊說話下棋玩兒,一邊睃眼兒看樓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來。夏捷說:小周,今日就看你給我們吃什麼山珍海味?周敏說: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沒什麼好東西,二是我也不會做,聊表個心意的。夏捷說:我也不圖在你這兒宴排場,等你以後發達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對樓下孟雲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別也充老師,盤腳搭手喝清茶!孟雲房說:在家我做飯,出門在外也得做飯?今日我怎麼啦,庄之蝶出場,我就成鬼孫子啦!話雖說著、卻也去水池洗手;兩個女人斜了眼,只顧在樓亭上嗤嗤笑。
庄之蝶只覺得好笑,還要說什麼,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凈跟娘在那裡說什麼鬼活呀!你說完你走了,唬得我還敢進屋嗎?庄之蝶走出來,說:娘說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種心靈感應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雖說十多年都不過了的,今年這生日別忘了買一刀麻紙給爹燒燒。就問趙京五有什麼事,趙京五說:論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事,想讓你去我家那兒看看。
唐宛兒在屋裡當鏡又整了整頭髮,用一塊海綿蘸了胭脂敷在顴骨處,塗了唇膏,跑出來把門打開,便長久地倚地門扇上給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著那一對眼睛,看出了裡邊有小小的人兒,明白那小人兒是自己,立即說: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婦人說:他說今日要去印刷廠,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師你進來呀,這麼大日頭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時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對於自己是一種失望還是一種希望,便提了兜兒走進來。落了座,婦人沏茶取煙,把風扇打開了,說:庄老師,我們怎麼感激你哩,你這麼大名氣的人,別人要見也見不上的,我們倒受你太多的恩惠。庄之蝶說:受我什麼恩惠?婦人說:你送來那麼多餐具,甭說我們現在用不完,就是將來正式成家過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這才記起讓雜貨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幾個錢。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費。婦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絞了腿,說:一篇小文章就買到那麼多東西?周敏說,發稿酬算字數,標點符號也算字的。那你寫一本書,游標點符號就要值多少錢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標點符號,就沒有人付稿費了:婦人也就身子抖動,笑得放出聲來,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墜下的圓領衫兒,因為在笑時圓領衫兒擁過來,已經露出很大很白一塊胸口了。偏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裏咯噔一下,以後眼光一到那裡就滑過去了。婦人說:庄老師,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寫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嗎?庄之蝶說:這怎麼說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婦人說:你怎麼能想到那麼細?我對周敏說了,庄老師是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人,有這樣一個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說:她說她下一輩如果還轉世,再也不給作家當老婆!婦人似乎甚是吃驚,悶了一時,低了眉眼說: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裡嘗過給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處!竟噗嗒掉下一顆淚來。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沒有見過她的那個丈夫的、但庄之蝶現在能想象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於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這長相,也不是薄命人。過去的事過去了,現在不是很好嗎?婦人說:這算什麼日子?西京雖好,可哪裡是我長居的地方?庄老師你還會看相,就再給我看看。婦人將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伸過來,放在庄之蝶的膝蓋上了,庄之蝶握過手來,心裏是異樣的感覺,胡亂說過一氣,就講相書上關於女人貴賤的特徵,如何額平圓者貴凹凸者賤,鼻聳直者貴陷者賤,發光潤者貴枯澀者賤,腳跗高者貴扁薄者賤。婦人聽了,一一對照,洋洋自得起來。只是不明白腳怎麼個算是附高,庄之蝶動手去按她的腳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卻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婦人卻脫了鞋,將腳竟能扳上來,幾乎要挨著那臉了。庄之蝶驚訝她腿功這麼柔韌,看那腳時,見小巧玲嚨,附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一節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後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庄之蝶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看著婦人重新穿好襪子和鞋,問:你穿多大的鞋?婦人說:三十五號碼的。我這麼大的個,腳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個閃笑,站起來說:這就活該是你的鞋了!從兜里取了那雙皮鞋給婦人。婦人說:這麼漂亮的!多少錢?庄之蝶說:你要付錢嗎?算了,送了你了!婦人看著庄之蝶,庄之蝶說:穿上吧!婦人卻沒有再說謝話,穿了新鞋,一雙舊鞋嗖地一聲丟在床下去了。
眾人嘻嘻哈哈熱鬧了一番,孟雲房又去炒了三個葷菜、三個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魚、火爆腰花,=盤田雞肉、一砂鍋清燉甲魚。夏捷直叫甲魚好,說看誰能吃到針骨誰就有福,在外國、針骨當牙籤,一個五美元的。動手把肉分開,每人面前的小碟夾了一份。唐宛兒著筷翻動自己碟里的,發現一塊里卻有針骨,就說:我在潼關吃黃河裡的鱉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氣,庄老師你身子重要,這一份給你吧!不容分說倒在庄之蝶的碟里。庄之蝶知婦人牽挂自己,便也夾了一塊回給她說:這是好東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兒看時,夾過來的竟是鱉頭,黑長猙獰,很是嚇了一跳,斜眼看庄之蝶,庄之蝶故作平靜。婦人就將鱉頭夾起在口裡噙咂有聲,待庄之蝶投目過來,耳臉登時羞紅。夏捷已經瞧著,要說一句笑話來,庄之蝶便搶先道:哎呀,我吃出針骨了!夏捷就說: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餃子里包了一分錢,誰也沒吃到。他來了,讓他吃,他不吃,說你嘗一個吧,夾一個給他吃了,沒想那一個裡就有著錢。唐宛兒咽下了鱉頭,羞紅方褪,卻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說是她去炒個豆絲肉片的,起身倒往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