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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第二章.1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庄之蝶一塊兒同她去干表姐家送葯。庄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沓沓自個去了。庄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101藥廠,采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採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庄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
這麼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俳徊復俳徊,終於蜇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櫃檯依次排了酒罈,壓著紅布包裹的壇蓋。櫃檯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庄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里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閑,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庄之蝶返回飯館的時候,情緒非常地好。趙京五和黃廠長見他這麼久才來,又沒叫來那個朋友,倒有些掃興,叫嚷肚子餓扁了,問庄之蝶不覺得飢嗎?庄之蝶說他只想喝酒。
況且,牛的種族實際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進入人類者,君不見人群里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愛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務,他們在混入人類后自然依戀牛的種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責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東西來偷偷暗示和標榜!
十多年前,庄之蝶開始抽煙的時候,就特意給鍾唯賢做了個大紙盒,因為業餘作者來送稿,首先是要敬編輯一支好煙的,鍾唯賢不抽煙,常是謝絕。庄之蝶就叮嚀不必謝絕,他可以代為消費的,後來的編輯叫苟大海的便說:老鍾真是迂腐,庄之蝶現在還抽那種煙嗎?
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著是拍一家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飢,吃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覷,疑惑娘竟能說准,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后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裡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著火光走近,庄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裡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家去了。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著胡宗南的一位秘書,收攏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牆高的小夥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杆上死了。不幾年,那秘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
庄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蔭讀了此文,她會怎麼看待我,認為這些隱秘之事必是我庄之蝶提供,是為了炫耀自己,要以風流韻事來提高自己知名度嗎?如果她的丈夫追問這一切,景雪蔭又會怎麼樣呢、庄之蝶愁苦起來了,放下雜誌,再沒心緒要見唐宛兒,急急就往《西京雜誌》編輯部去了。
一進雙仁府小院,入門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飯做好了才起來。起來又獨獨坐了一回,說肚子不飢,也不吃飯,要騎車迴文聯那邊住屋去過夜。牛月清說:今晚不消過去了,就住在這邊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說晚上還要寫寫文章的,牛月清就說:你要過去,我晚上可不過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靜才過去呢,臉面上卻做一副苦態,嘆口氣出門走了。
庄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面,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麼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里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呵地一個長吁。
巷口街頭,日色蒼茫。鼓樓上一片烏噪,樓下的門洞邊,幾家賣餛飩和烤羊肉串的小販張燈支灶,一群孩子就圍了絞棉花糖的老頭瞎起鬨。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麼個絞法兒,把一勺白糖能搖絞出棉花一樣的絲來,一抬頭卻見門洞那邊走來了賣牛奶的劉嫂和她的牛。
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時來的少,庄之蝶不在時來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庄之蝶和牛月清這麼大歲數了怎麼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產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今什麼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嘗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麼懷不上,這幾年庄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著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才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干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幹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日超檢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產術。
而自己一這頭牛洋洋得意了,實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個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來到人的最繁華的城市裡了,試問在哪個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這牛思想到這兒,於是萬分地感謝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議了一個女人從山野僻地買它而來,又牽了它進城現擠現賣奶汁,更是說下一句牛像個哲學家,一字千金,擲地有聲,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聖的使命。啊!我是哲學家,我真的是哲學家,我要好好來觀察這人的城市,思考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與牛的過渡世紀里,作一個偉大的牛的先知先覺吧!
自然是岳父的錢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還有一個牛月清的乾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負擔重,要照顧這麼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頭上,戒指碩大,庄之蝶坐在沙發上,就作出很闊的架勢,二郎腿挑著鞋搖著,手指篤篤地在沙發扶手上敲,說身上的衫子過時了,得換一件的。牛月清說:我早給你買了一件大紅體恤衫,還怕你不|穿的。我們單位老黃,六十二歲了,就穿了這樣的衫子,人年輕了十歲的!庄之蝶又說:這褲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興港式老闆褲,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闆褲,鞋也要換的,還有這褲帶,這襪子…·牛月清說:得了得了,換到最後你得去美容換臉皮了,說不準兒還要換班子換了我去?!庄之蝶說:去年你用一支簪鑲補了一顆牙,從此是金口玉言,在家裡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你讓我戴戒指,那隻好這麼換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隨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麼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悅起來,說:這麼說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興興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後你也別干涉我頭髮怎麼梳,衣服怎麼穿!老太太見兩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卻突然叫苦起來,說給老頭子的錢面值都是壹佰元,沒有零花票子,在冥國里買什麼能方便嗎?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紙,分別拍印了拾元的、五元read.99csw.com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馬路邊焚燒。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桿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
庄之蝶說:原來你也沒能耐的?女人說:我沒說你,你倒反嫌了我。你總說你不行,一說起汪希眠老婆,你就興成那樣了?!我哪裡比得上你好勁頭,你是老爺的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兩處的家,什麼事我不操心?庄之蝶說:快別胡說!你才多大年紀,周敏那媳婦雖比你小六七歲,可她受的什麼苦,臉上卻沒一條皺紋的。牛月清就惱了,說:一個汪希眠老婆你還不夠,還要提說唐宛兒,她受什麼苦的?聽夏捷來說,她是同周敏私奔出來的?庄之蝶說:嗯。女人說:能私奔出來,在家肯定是什麼活兒也不幹的姑奶奶身子!說女人賤也就賤在這裏,男人對她越是含在口裡捧在手裡,她越是溫飽了思淫,要生外心的。庄之蝶說:夏捷幾時來的?女人說:半後晌來的,來了給我帶了一隻菊花玉石鐲兒,說是唐宛兒讓她捎給我的,說那日請客我沒能去,心裏過不去。庄之蝶說:你瞧瞧,人家對你這麼好的,你倒背後還說人家不是。玉鐲兒呢?讓我瞧瞧什麼成色?女人說:我這麼胖的胳膊,根本戴不進去,裝在箱子里了。我哪兒是說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見著一個女的了,就回來拿人家的長處比我的短。別說人比人比死人,如果這個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會這麼些皺紋!庄之蝶趕緊不再提唐宛兒,說:你也是辛苦,趕幾時請一個保姆來,前幾日趙京五說他幫咱物色一個的,到時候你就也不幹,動口不動手地當清閑主兒。牛月清氣消下來,說:那你看吧。我也會保養得細皮嫩肉哩。兩人說了一陣話,女人偎在丈夫的懷裡貓一般睡了,庄之蝶卻沒有睡意,待女人發了鼾聲,悄悄坐起來,從枕下取了一本雜誌來看,看了幾頁又看不下去,吸著煙指望城牆頭上的塤聲吹動。
庄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我以前只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庄之蝶說:是嗎?上面怎麼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只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庄之蝶說:這簡直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庄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庄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這就是周敏寫的那篇文章嗎?庄之蝶急急測覽了一下,文中全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且極盡渲染,倒也生動有趣,便尋思道:讓我也看看我是什麼樣兒?於是又讀到了這個庄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嗇,能把一頭羊囫圇圇送了別人,卻回家后又反去索要牽羊的那節麻繩,說送的是羊沒有送繩;如何智慧又愚蠢,讀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便認定是李清照寫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卻看不懂列車運行時刻表;如何給人快活又讓人難堪,能教人識蒼蠅公母的方法,是看蒼蠅落在什麼地方,落在鏡子上的就是母蒼蠅,母蒼蠅也愛美;但公共場所被人不停地拉著合影了,便苦喪了臉說他前世是馬變的,這馬不是戰馬也不是馱運的馬,是旅遊點上披了綵帶供人騎了照像的馬,竟傷心落淚。庄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庄之蝶的戀愛故事,竟出現了庄之蝶當年還在一個雜誌社工作時如何同本單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膠,又如何陰差陽錯未能最後成為夫妻。庄之蝶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前邊的故事怎麼離奇荒唐那並不傷大雅,這戀愛之事牽涉了他人豈敢戲言?女性雖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情,卻那時與景雪蔭篤好,現在也後悔,雖內心如火而數年裡未敢動過她一根頭髮,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沒有。如今寫成這般樣子,似乎什麼事情都已發生過了,那麼,雙方皆有家室兒女,景雪蔭的丈夫讀到此文怎麼感想?牛月清讀後怎麼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現在所寫的樣子,周敏是從哪兒得到的材料呢?
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麼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裡放呀?!庄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掏出一本雜誌來讀。
庄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庄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庄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賬里睡去了。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卧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庄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個秘書傳給她的。那秘書活著的時候隻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庄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凈水要庄之蝶也來洗。庄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葯,咱也吃著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干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家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庄之蝶說:你那干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著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麼積極著懷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家產的!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庄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一字)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庄之蝶說:哪兒有那麼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裡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家怎麼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庄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庄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庄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駕道:你心裏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庄之蝶登時喪了志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庄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還再沒有和牌,已經借了苟大海三張票子,眼裡看著牌,腦子裡卻儘是鍾唯賢可憐巴巴的樣子,他想象不來幾十年裡老鍾是怎樣活過來的?聽李洪文讓他勸說景雪蔭,就苦笑了:這是人家的自由,https://read.99csw.com我憑什麼說人家?老鍾這麼大年紀還天天盼女同學的信。李洪文說:還有機密的!你去過他房子嗎?他房子里放了許多補陽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幾年,從不在一塊同床共枕,也未見他和別人有什麼瓜葛,我想他現在突然吃這補陽葯,一定是女同學給了他希望,盼望聯繫上能在晚年結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說著,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聲,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斷,一半從窗口飛出去。眾人看時,他要扣的牌是夾張兩餅,手是獨捏了一個成了一餅的半塊牌。苟大海首先說:哪裡扣了?夾張砌要兩餅,你扣的是一餅!李洪文說:你沒看見牌斷了嗎?小方也說:那我們不管,你手裡是一餅,夾的是要兩餅,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飛去的那個餅,自然難以尋著,要大家付錢,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氣了。庄之蝶說:不算這個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歸一了,你要他們脫褲子當襖還債嗎?李洪文說:你們這些人賴帳,那我就不請客了,權當把錢發給你們自個去吃飯吧!庄之蝶說:不讓你請客,我請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錢,讓小方叫老鍾也一塊去吃飯。小方去了,但老鍾人不在宿舍,四個人於是到大麥市街吃了灌腸包子,又到茶館喝了幾壺茶,天黑下來方才散了回家。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輸得這麼慘,李洪文說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自己牌場上這麼臭,莫非情場上有了好事?立在那裡發了一會呆,後悔沒有去找唐宛兒。心動著現在去吧,又覺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雙仁府來。
今日當著庄之蝶的面,以後這煙我就代他接管了!說著把煙盒拿過去,將煙全倒進自己抽屜,順手把自己的椅子給庄之蝶坐了。庄之蝶坐下來,相互寒暄了許多,自然就談起了新出版的雜誌,編輯室人人激動。從內容的質量到封面的設計,以及這一期的廣告宣傳,無一不充滿了自信,尤其談到周敏寫的那篇文章,誇耀郵局門口已張貼了海報,特意介紹這篇文章,編輯部已經決定再加印一部分雜誌,且要對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說:大作家,我已經說過了,曹雪芹寫了一部《紅樓夢》,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代人吃不完。現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這篇文章是不長,可以說只吃到了你的腳趾甲;幾時我也要寫寫的,你說給我什麼吃?庄之蝶說:我什麼也不讓你吃!李洪文說:那好吧,某一日我寫一篇了,會署個女人的名字,看你讓不讓?你一定說:讓你吃口條吧!庄之蝶就笑了:讓你吃痔瘡!周敏一直不說話,只忙著給庄之蝶沏茶,倒水,過來說:庄老師,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見的。庄之蝶就平靜了臉面,正經對鍾唯賢他們說明他正是為這篇文章而來的,有個問題放心不下。鍾唯賢也立即緊張起來,間道:什麼問題?庄之蝶說:別的都可以,就是寫我與阿X的關係,渲染得太過分了,會不會出現副作用呢?鍾唯賢說:這我也考慮了,我問過周敏,材料是哪兒得到的,周敏說材料不會失實的。庄之蝶說: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體寫,味兒就變了,雖沒有署真名,可環境、人物形象又太具體,你知道我和景雪蔭相好是相好,真還沒有發展到談戀愛的。李洪文說:這有什麼,通篇都在塑造了一個高尚的女性,談戀愛又怎麼啦?婚前和誰談戀愛都是正常的,何況你現在是大名人,能和這樣的名人談戀愛也是一個女人的榮光,她景雪蔭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麼一段美麗的艷史。庄之蝶說:洪文你別胡說,我雖然相信景雪蔭不是那號人,但咱們畢竟是在中國,要看現實。她現在有家庭,又有領導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對誰都不利的。鍾唯賢問:那你的主意呢?庄之蝶說:編輯部極快派人去給景雪蔭送一份雜誌,說明情況,把可能出現的矛盾處理在萌芽時期。周敏說:我去尋過了,她還沒有回來。庄之蝶再強調:一等回來,立即就去!李洪文說:你放心,這事由我們辦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費,今日要請你的客,讓我們都沾沾光嘛!周敏說:沒問題,大麥市街老賈家的灌腸包子,吃多少我買多少。庄之蝶說:李洪文還是老毛病,從來都是叫嚷別人請他吃,沒聽說過要請人吃的。李洪文說:這沒辦法,老婆管著錢呀!如果你護著周敏不請客,你就請請大家。苟大海說:咱們玩玩麻將吧,誰贏了誰請客。庄之蝶問鍾唯賢:這行嗎?鍾唯賢說:你們又不玩錢的,你們玩吧,我還有個事,我就不陪你了!庄之蝶笑了笑,和鍾唯賢握手告別,送他出門了,李洪文立即關上門,說:我們的領導怎麼樣?瞧那話多有水平,他不反對咱們玩,但若出了事,他什麼責任也沒有的,這就叫會當領導!苟大海說:他要會當領導,也不是幹了一輩子還是個主編,連個處級幹部都不是。庄之蝶說:他一輩子膽小怕事。辦公桌就橫過來,李洪文從桌斗取了麻將,周敏又給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煙灰缸。庄之蝶對周敏說:這裏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幫我去一趟市報社嗎?周敏問:什麼事?庄之蝶說:這裡有一份寫企業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給報社文藝部張主任,讓他越早越好地登出來。周敏高興地去了。
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檯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里,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裡,手在兜子里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里又清靜下來,只有庄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庄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里,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閑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佔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
因此在終南山裡購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議來到西京城裡,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對庄之蝶就感激起來,每每見到他便陣叫致意,自聽了他又說牛像個哲學家,從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維,以哲學家的目光來看這個城市了,只是不會說人的語言,所以人卻不知曉。
說到煙,小方就問起庄之蝶在文化廳工作時是不是老抽鍾唯賢的煙,這樣從抽鍾唯賢的煙自然說到鍾唯賢,庄之蝶問:老鍾現在日子怎麼樣?他老婆還來單位不?苟大海說:老鍾夠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個惡婆子,前一個月初三那惡婆于又來了,當著眾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臉抓出血來。庄之蝶說:他有什麼辦法!我還在文化廳時,他們就分居著,老婆一來,他就慌了。大家都勸他離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離。沒想他也真能湊合,現在了還是這樣!李洪文打出一張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後悔說打錯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張牌,說:我倒有個機密。你們誰也不能傳出去!小方說:李老師一天到黑總有機密!庄之蝶說:李洪文有特務的才能,當年嚴副廳長和韋寡婦談戀愛,他是第九*九*藏*書一個發現的,他能藏在廁所四個小時,觀察廁所對門的韋寡婦房裡,嚴副廳長是幾時幾分進去的,幾時幾分拉滅燈的。李洪文說:後來怎麼樣,他們不是結婚了嗎?庄之蝶說:正是人家要結婚,你那監視有什麼價值?李洪文說:這他們倒感謝我的,我公開了機密,才促成了他們一場好事。庄之蝶說:好,好!老鍾有什麼機密?李洪文說:老鍾靠什麼能活下來?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輕時他喜歡他的一個女同學,大學畢業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聽說那位女同學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間找不下個對象,經人介紹和現在這個郊區的老婆結了婚。前幾年,偶爾得知他的那個女同學還活著,在安徽的一個縣中教書,況且已經離了婚,獨身過活,就整日嘮叨這女同學如何地好。他給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麼總不見回信,或許這女同學早不在了人世,或許壓根兒就不在安徽的那個中學,一切都是誤傳。可老鍾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發室信欄里看有沒有他的信。小方說:他剛才出去,一定又去收發室了吧。李洪文說:我知道他幹什麼去了一一職稱又開始評定,還不是為他那個編審的名分兒給評審會的人說情去了!真窩囊,前年該評職稱了,武坤當了主編,把老頭丟在一邊;這次又要評了,卻說老鍾才當了主編,資歷還欠些。和!李洪文說著就推倒了牌。這一和是莊上和,又接連和了三次,李洪文話就越發多,不斷地總結和牌的經驗,又訓斥苟大海不會下牌,怎麼就讓庄之蝶又碰吃了個八萬,再是反覆提醒刀下見菜,誰也不許欠賬。小方說:李老師是輸了嘴吸臉吊的,贏了就成了話老婆!李洪文說:我現在成你們共同的敵人了,都嫉妒開了。贏牌也不見得是好事的,牌場上得意,情場上失意。晦,對不起了,又一個杠。從後邊揭了一張,再打出一張。飯稠了又有豆兒,可惜不是杠上開花。之蝶呀,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老鍾沒評上編審,是吃了武坤的虧,可景雪蔭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熱,這你得說說她了。
雙仁府巷口,黑黝黝蹲著一個人,見庄之蝶過來,突然站起來吃喝:破爛一一承包破爛嘍!庄之蝶看清是那個說謠兒的老頭,就笑著說:天這般黑了,你老還收什麼破爛?一個嗝胃裡竄上一股酒氣。老頭並不理睬,拉了鐵軲轆架子車一邊順著大街走,一邊倒獨說獨謠,竟又是一段謠兒: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傷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委員會,書記說:該喝的不喝也不對。
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個年輕的編輯小方開始打點執風,結果庄之蝶坐東,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卻要和苟大海換位子,說庄之蝶有錢,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藝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說: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屬木命,北方位屬水。李洪文說:你也懂這個?庄之蝶說: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臉紅起來,說:我說過的,今日就要贏你,你帶了多少錢?庄之蝶脫下鞋來,鞋殼裡平鋪了二十元錢。苟大海說:庄老師真逗,錢怎麼裝在那兒?庄之蝶說:以前我還在文化廳的時候,錢欺負過我,現在我就把它踩在腳下!李洪文說:那麼兩張,頂得住我一個自扣嗎?庄之蝶說:這別擔心,你贏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於白手奪刀。開場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氣得李洪文直罵牌是舔溝子,不抽煙的人偏要抽庄之蝶一支煙,說要沾沾紅人的光,一支煙未抽完,倒嗆得鼻涕眼淚地直咳嗽。
老太太便領了干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事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葯,一天早晚吃一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製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葯交給干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葯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遲,只是說此葯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葯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庄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庄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著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葯就把男孩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家,單等著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葯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葯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麼著,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家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
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麼,跪在那裡嫌火太炙,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念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省,如果花銷完了就來告訴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祝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裡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胡說什麼呀!那怕是一家工廠在安裝什麼機器用電焊吧,什麼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裡念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里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裡發了,拖家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正遇著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臟,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裏,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庄之蝶也笑了。
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庄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里的人物在吃什麼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庄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后的口裡。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庄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嗅地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庄之蝶笑起來,說:什麼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庄之蝶的事。
庄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裏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裏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老頭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裡了,嚼了一會兒九九藏書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庄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
前二年,以家裡的房子寬展,開辦了私人託兒所。因與者太太認識得早,家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庄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託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
六月十九日黃昏。庄之蝶買了燒紙過雙仁府來。牛月清從街上叫了一個小爐匠在院門口,正把家傳的兩支銀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爐匠臉色白凈,細眼薄嘴,一邊自誇著家傳的技藝。一邊腳踩動風包,手持了石油氣槍,在一塊木頭上燒化管子,立時奢子稀軟成珠。庄之蝶從未見過這景緻,以為牛月清要做耳環的,說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來要煮銀管水喝,你就不停地從耳朵上往下取嗎?牛月清說:我才不戴耳環,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沒有,出門在外別人笑你吝嗇,也得罵我當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聽了咕噥一句:胡折騰!進院去屋,與娘說話。戒指制好,牛月清歡天喜地拿了回來,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試試,庄之蝶卻忙著用人民幣拍印燒紙:紙一沓一沓鋪在地上,錢幣一反一正按在上邊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認真,燒紙是寄託哀思的一種方式,用得著那麼費勁?老太太伸手擰女兒的嘴,還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紙按實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帶了這錢過河,錢就變成鐵錢了。牛月清又說,即使變鐵錢,那是對古時的銀元和銅板而言,現在用紙幣拍印,紙錢變了鐵錢倒好哩!老大太再罵牛月清,親自把拍印后的燒紙分成六份,一一讓庄之蝶在上面寫亡人名姓。
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如今能這麼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面的淚水。
這一日,清早售完奶后,劉嫂牽了牛在城牆根歇涼,正是周敏在城牆頭上吹動了塤,聲音沉緩悠長,嗚嗚如夜風臨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聽得有些森寒,卻又喜歡著聽,塤聲卻住了,仰頭看著剪紙一般的吹塤人慢慢移走遠去,感覺里要發一些感慨,卻沒有詞兒抒出,垂頭打吨兒睡著。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來反芻,一反芻竟有了思想了:當我在終南山的時候,就知道有了人的歷史,便就有了牛的歷史,或者說,人其實是牛變的呢,還是牛是人變的?但人不這麼認為,人說他們是猴子變的。人怎麼會是猴子變的呢?那屁股和臉一樣發紅髮厚的傢伙,人竟說它是祖先。人完全是為了永遠地奴役我們,又要心安理得,就說了謊。如果這是樁冤案,無法澄清,那我們就不妨這麼認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進化了兩種,一種會說話,一種不會說話;說話是人的思維的表現,而牛的思維則變成了反芻。如此而已。
女人不行,要求講真故事,庄之蝶說:哪裡有真實的?女人說:就講你發生過的。庄之蝶說:我有什麼?家裡的豬都餓得吭吭,哪有祟的糠?!女人說:我倒懷疑你怎麼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邊全給了別人!庄之蝶說:你管得那麼嚴,我敢接觸誰?女人說:沒人?那景雪蔭不是相好了這麼多年嗎?庄之蝶說:這我起咒,人家一根頭髮都沒動過。女人說:你好可憐,我以後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看上誰了?庄之蝶說:誰也看不上。女人說: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沒個賊膽罷了。剛才說汪希眠給他娘過壽,你一口應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興,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庄之蝶說: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語了;庄之蝶以為她已睡著,沒想牛月清卻說:汪希眠老婆愛打扮,那麼些年紀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庄之蝶說: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說:收拾著給誰看呀?我聽龔靖元老婆說,她年輕時花著哩!當年是商場售貨員,和一個男人下班后還在櫃檯內干,口裡大呼小叫地喊,別人聽見了往商場里一看,她兩條腿舉得高高的。別人就射門,他們竟什麼也聽不見,一直等來人砸門進來了,還要把事情幹完了才分開!女人說著,突然手在庄之蝶的下邊摸去,一柄塵根競挺了起來,便拉男人上去。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十一字)不覺叫了一聲,身子縮成一團。
庄之蝶推開門,屋裡燈明著,夫人和洪江坐在沙發上一邊點錢一邊用計算器算帳。庄之蝶瞧見沙發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錢票,說:晦,這一月大賺了嘛!牛月清說:賺什麼了?進了一批金庸的武俠書,先還賣得可以;沒想到那一條街上,嘩嘩啦啦一下子又開了五家書店,又全賣的金庸的書,南山猴---個磕頭都磕頭,貨就壓下了。這些錢算來算去,勉強付那兩個個姑娘的工資和稅務所的稅金,前幾天洪江買了三個書櫃,現在還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過問一下,洪江說湖南天籟出版社新出了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洪江說:是《查太萊婦人》。牛月清說:這《查太萊婦人》正紅火哩,可進不來貨,你不是認識天籟出版社的總編嗎?他們總是來信約你的稿,你就明日拍個電報,讓他們也給咱發一批書來嘛!庄之蝶說:這還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義去個電報。洪江說:我就要你這句話,要不,你又該說我借你的名兒在外胡來了。庄之蝶說:只能是這份電報以我的名,也不要說書店就是我開辦的。洪江說:你就是大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這書店字型大小,什麼好書都能進得來的。庄之蝶說: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辦書店,會有什麼想法?!洪江說:現在什麼時候了,文人做生意正當得很哩,名也是財富,你不用就浪費了,光靠寫文章發什麼財,一部中篇小說抵不住龔靖元一個字的。牛月清說:洪江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說說。洪江說:開了這一年書店,我也摸了行情,寫書的不如賣書的,賣書的又不如編書的。現在許多書店都在自己編書,或者掏錢買出版社一個書號,或者乾脆偷著印,全編的是色情兇殺一類的小冊子,連校對都不搞,一印幾十幾百萬冊,發海了!朱雀門街的小順子,什麼雞|巴玩意兒,大字不識的,卻僱人用剪刀和膠水集中社會上各類小冊子中的色情段落,編了那麼一本,賺了十五萬,現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車,見天去唐城飯店吃一頓生猛海鮮。庄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咱不能這樣干。洪江說:我知道你要這麼說。現在有一件事,我和師母商量了,一個書商拿來印好的一本武俠書,署名是劉德寫的,賣不動,想便宜一半賣給咱。我想了,咱接過來,換一個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會賺許多錢的。庄之蝶說:這怎麼就能賺許多錢?洪江說:金庸的書賣得快,這書當然寫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寫,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來,我寫的是全庸啊!這事你由我辦好了,只是得籌十萬元,這你和師母要九九藏書想辦法。牛月清說:只要你老師同意,錢我籌。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來,說是明日要給他娘過七十大壽,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萬,咱再取了存摺,十萬元也湊夠了。庄之蝶說:老太太七十大壽了?我還以為那是六十齣頭的人!這是要去的,可這是去向人家賀壽,怎麼開口借錢?說了一回,一時意見不攏,牛月清就打發洪江先回書店去了,低頭問:你今晚還過文聯那邊去嗎?庄之蝶說:天這麼晚了,過去又得讓人開大門。牛月清說:要是早,你就又過去了?咱這是什麼夫妻?!庄之蝶沒有言語,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隨後來睡,兩人誰也不接觸誰,就聽到了城牆頭的塤聲如訴如泣。庄之蝶說:這是誰在吹塤?牛月清也說了一句:這是誰在吹塤?說畢了,又歸於寂靜。
十二年前,當景雪蔭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文化廳的時候,庄之蝶已是《西京雜誌》的編輯了。一張新的辦公桌放在了他的辦公桌的對面,以會議室改作的作品編輯室就塞滿了五個人。作品組組長鍾唯賢,卻唯一能領導的只有庄之蝶。一名老編輯是同鍾一塊進文化廳的,都是大學生,自然不服鍾的指揮;一名是比庄之蝶早來二年的李洪文,機敏精靈,能言善辯,曾經為鍾當作品組長出過力,鍾卻認定了他是小入:君子易處,小人難交,對自己有過恩惠的小人更難交,處處也就讓他;另一位姓韋是個寡婦,正與嚴副廳長談戀愛,鍾是不好領導的;而景雪蔭呢,廳長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來就不叫廳長叫叔叔。鍾唯賢的一個兵就只是庄之蝶。夏收時派庄之蝶去郊區支援農民夏收;地震時命庄之蝶去參加街道辦事處組織的救災隊;早晨上班提開水;晚上下班關門窗。五年的時間里,庄之蝶在這裏度過了他的青春歲月,雖然為他們對他的輕視、欺辱而痛哭過,咒罵過,但他自離開了這裏,卻覺得那是一段極有意義的日子,尤其令他終生難忘的景雪蔭,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他人生長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咀嚼不完的。
是牛,只能是牛!這並不是虛妄的諺語,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發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嗎?
庄之蝶就說:你要想開點,若不出來跑跑,不是一分錢掙不來,照樣要買菜買糧嗎,哎呀,你瞧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個哲學家的!庄之蝶這話當然是隨便說的,沒想這牛卻一字一字聽在耳里。人說狗通人性,貓通人性,其實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區採訪住在劉嫂家,這女人先是務菜,菜務不好,賣菜時又不會在秤桿上做手腳,光景自然就害棲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裡供應的奶常常摻水,群眾意見頗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場又想賺錢,水還是照樣摻,訂奶戶一邊罵娘也還一邊要訂的。那麼,何不養頭奶牛,能把牛牽上去城裡現擠現賣,即便是價高些也受人歡迎,收入一定要勝過務菜了。劉嫂聽了。
一頓飯,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還甜言蜜語著;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壯語;再買了半斤,就胡言亂語起來;又買了半斤喝過,無言無語起來。在飯館直坐到了後晌。後來庄之蝶要走,趙京五說:我得送你。庄之蝶擺擺手,搖搖晃晃騎了木蘭,一路走著,一路卻能分辨街上商店門口廣告牌上的錯別字。
啊哈,在混沌蒼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樣小得幾乎沒有存在的必要嗎?不,牛是龐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軀,有健壯的四蹄,有堅硬鋒利的戰鬥之角,但在一切野獸都向著人進攻的世界里,獨獨牛站在了人的一邊,與人合作,供其指揮,這完全是血緣親近心靈相通。可是,人,把牛當那雞一樣,豬一樣徹底為自己服務。雞與豬,人還得去飼養著方能吃他們的蛋,吃他們的肉,而牛要給人耕種,給人推磨,給人載運,以致發展到擠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戰勝了牛,是人有了忘義之心和製造了鞭子。這頭奶牛為自己的種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開始噴兩股粗氣、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塵土地上沖開了兩個小土窩。但它仰頭注視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終於平和下來,而一聲長笑了。牛的長笑就是振發一種哞。它長笑的原因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動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猙獰,無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區別於別的野獸而隨人進入了文明的社會。好得很,社會的文明畢竟會要使人機關算盡,聰明反被聰明誤,走向毀滅,那麼,取代人而將要主宰這個社會的是誰呢?
庄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麼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麼緣分啊?!
庄之蝶說這句話時是心裏這麼想著,原不想說出聲來卻說出了聲。沒料牛月清也說了一句,他現在就希望牛月清趕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卻在被窩裡動起來,並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過去。庄之蝶擔心會這樣,果然真就這樣來了,他厭惡地背了身去,裝作全然地不理會。這麼靜躺了一會,又覺得對不起女人,轉過身來,要行使自己的責任。女人卻說:你身子不好,給我摸摸,講些故事來聽。庄之蝶自然是講已經多少次重複過的故事。
十二年過去了,廳長還是廳長,雜誌還是雜誌。那個韋寡婦已早作了嚴副廳長的夫人,調任了另一個部門成為處長。景雪蔭也棄文從政,提升為廳里的中層領導。而鍾唯賢,永遠也沒出息的老頭,他既不信李洪文,又離不得李洪文,經過一番努力,終於擊敗了承包了三年雜誌、在經濟上一塌糊塗的上一個編輯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編。庄之蝶趕到那座熟悉的大樓上,自然是不停地與碰著的熟人打招呼,一推開還是那間會議廳改作的編輯室,所有的編輯都在裡邊,每個人都拿了一條褲權在抖著看。猛然門被推開,收拾不及,見是庄之蝶,李洪文就叫起來了:哎呀,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件就給你了吧!庄之蝶說:這是幹什麼呀,一人一塊遮羞布!一個面孔陌生的人就走過來和庄之蝶握手,說:庄老師你好,我是王鶴年,寫小說的,你給我們廠的產品提提意見吧!李洪文說:刊物整頓之後,業餘作者都給刊物拉廣告的,鶴年小說寫得不錯,他們廠是街道辦的小廠,他拉不來廣告,就送大家一些他們的產品。這是防性病褲杈哩,有性病治性病,沒性病防性玻庄之蝶說:這倒適合於你,我只需要的是壯陽褲權。說得大家都笑了。鍾主編笑得臉縮成一團,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鏡擦眼淚,說:之蝶,你過來,我這裏給你攢著好煙的。就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個紙盒,裡邊滿滿地裝了香煙。
在供應了定點的牛奶后,劉嫂和牛直歇到天涼起來才往城外走。一見面牛就長眸起來,驚得孩子們一哄散了。劉嫂說:庄先生好幾天又不見買奶吃了,是沒住在文聯嗎?庄之蝶說: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過去拍著牛的背,一邊和劉嫂說些牛奶的產量和價格。劉嫂就抱怨每斤飼料又長了一角,可奶價還是提不上來,這麼大熱的天,真不夠進城跑一天的辛苦錢。說話問,奶牛站在那裡四蹄不動,扭轉了頭這邊看看,那邊看看,舌頭在嘴裏攪動著,尾巴慢慢地甩過來,又慢慢地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