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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第二章.2

庄之蝶要出門下去,廚房裡牛月清就喚了:今日家有貴客,別的來人都拒絕了,讓老婆子就說你不在家。庄之蝶說:我還請了老孟和周敏他們。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說:你倒會計劃。這也好,都熱鬧熱鬧。卻悄聲說道:孟雲房那張嘴雲苫霧罩的,他要在場,什麼話也說不成,借錢的事怎麼提?庄之蝶說:你這會兒給她說吧。牛月清說:遇難堪事你就龜|頭縮了?!庄之蝶一笑還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開水壺來書房給汪希民老婆茶碗續水,說說笑笑著道出借錢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當即就答應了。倏忽樓道一陣腳步響,就聽得孟雲房干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裡?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後頭,迎出來。孟雲房已到了門口,張口叫道:一年沒見了,只說你顯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輕面嫩,你讓我們還活人不?我現在知道了,汪希眠創造力那麼旺盛,原來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說:你這個老鴉嘴,不作踐我就沒話說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換換!孟雲房就對夏捷說:我願意,你一定比我更願意,希眠一張畫賣千百元,比跟著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雲房一眼,也笑了說:汪希眠不會看上我,你給嫂子當個伙夫還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過來擰夏捷的嘴,兩人就亂作一團,親熱得如孩子。孟雲房坐下喝茶,拿眼睛還在瞅那老婆,說:嫂子,我說你年輕你還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頭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嚇了一跳:頭上有焰?孟雲房說:什麼動物頭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著生命力的長短強弱。庄之蝶說:你不知道老孟現在學氣功?汪希眠老婆說:聽說過,果然神神道道的。孟雲房說:什麼是神神道道?我已經弄通了《梅花易數》、《大六壬》,《奇門遁甲》、《皇極經世索隱》也是讀過三遍,出外做過三次《易經》報告了。現在正攻《邵子神數》,這是一本天書,弄通了,你前世是什麼脫變,死後又變何物,現生父母為誰,幾時生你,娶妻何氏,生男還是生女,全清清楚楚……庄之蝶說:按你這麼說,什麼都是有定數的,那就用不著奮鬥了。孟雲房說:定數是當然有定數,但也不是說人活在世上不用奮鬥。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數之內強調奮鬥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圓滿的。《邵子神數》海內外流傳的原本極少,而解開這本書的鑰匙原也有一本書的,現在可以說絕跡,其中有六位數字我總算倒騰開了兩個數字。這你不要笑,孕磺寺的智祥大師他也沒辦法,如今研究這本書的人瘋了一般……牛月清就過來說:雲房,你別在這裏海闊天空,你今日任務還是當廚師!孟雲房說:瞧瞧,這就是我的定數,將來當了國家主席了,也是要給政治局的人做飯的。就去了廚房。汪希眠老婆見孟雲房走了,便對庄之蝶說:之蝶,那件事你怎麼不給我說?庄之蝶說:什麼事?汪希眠老婆說:還有什麼事?!昨兒在我家要是說了,現成的東西就拿來了!庄之蝶說:這都是月清胡成精。蒙你關照了。夏捷聽不懂,問:什麼事呀,鬼鬼祟祟的!庄之蝶沒言語,汪希眠老婆說:之蝶,這事可不能給她說吧,明日蓮湖公園東興橋頭第三根欄杆下見,不見不散。庄之蝶也說:暗號照舊。夏捷就噘了嘴說: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說過了,心裏卻不悅起來,知道他們故意說趣話岔開真實事情,把她當了外人,就問周敏兩口怎麼不來,家裡有沒有五子棋,唐宛兒來了,這次非贏了不可。語未落,有人敲門,這女人就一邊去開門一邊罵:小騷精你架子大,做老師師母的都來了,你們悠哉悠哉才到,敢是在家又日搗了一回才出門的?門一開,門口卻站著趙京五,身後一個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臉都紅了,當下捂嘴過來叫庄之蝶。庄之蝶出來,倒也驚訝了。小美人說:庄老師,我來報到呀!庄之蝶一時措手不及,呆在那裡。趙京五說:柳月剛才找我,說辭了那家要過來。我說改日吧,今日庄老師家請客的。可柳月一聽更樂了。說這不正需要我了嗎?我想想也對,就領她來了!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手引了柳月到廚房來見牛月清。說:月清,你瞧誰來了?前幾日我對你說過找個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領來了!牛月清看時就笑了:今日是怎麼啦,咱們家要開美人會議了!一句話說得柳月輕鬆了許多,叫了聲師母,往後你多指教了!一雙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兒,看自己新的主婦中等身體,稍有些胖,留有時興的短髮型,卻用一個廉價的塑料發箍在那裡箍著,方圓大臉,鼻子直溜,一雙眼大得無角,只是臉上隱隱約約有些褐斑點子。牛月清問:叫什麼名字?柳月說:柳月。牛月清說:我叫月清,你叫柳月,這麼巧的一個月字!柳月說:這就活該我進你家門的。牛月清就喜歡了:這真是緣分!柳月,你現在看到了,我們家就是這般樣子,要說勞累不怎麼勞累,只是來客多,能眼裡有水,會接待個人就是了。不進這個門是外人,進了這個門就是一家子,你庄老師整日價在外忙事業,咱們姐妹兩個就過活了!柳月說:大姐這般說話,我柳月是跌到福窩了。只是我鄉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錯,別人罵我倒可,影響了你們聲譽事卻大。你權當是我的親姐姐,或者說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說,罵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話說得牛月清越發高興,柳月就一支發卡把頭髮往後攏個馬尾,館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攔了,說:決不要動手,才來乍到,汗都沒退,誰要你忙活?!柳月說:好姐姐,我比不得來的客人,之所以趕著今日來,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幹活的,要不我憑什麼來熱鬧?!牛月清說:那也歇歇氣呀!庄之蝶就領了柳月認識這些常來的客人,又參觀房子,柳月瞧著客廳挺大的,正面牆上是主人手書的上帝無言四字,用黑邊玻璃框裝掛著,覺得這話在哪兒看過,想了想是讀過的庄之蝶的書上的話,原話是百鬼猙獰,上帝無言,現在省略了前四字,一是更適於掛在客廳,二是又耐人嚼味,心裏就覺得作家到底不同凡響。靠門裡牆上立了四頁鳳翔雕花屏風,屏風前是一張港式橢圓形黑木桌,兩邊各有兩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無言字牌下邊,擺有一排義大利真皮轉角沙發。南邊有一個黑色的四層音響櫃,旁邊是一個玻璃鋼矮架。上邊是電視機,下邊是錄放機。電視機用一塊淺色淡花紗中苫了,旁邊站著一個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熱熱鬧鬧,只襯得黑與白的牆壁和傢具莊重典雅。
但這一晚沒有塤聲,連收破爛的老頭的吆喝也沒聽著。翌日,牛月清去老關廟商場的糕點坊去定購壽糕,又特意讓師傅用奶油澆制了恭賀汪老太太七十大壽的字樣,又買了一丈好幾的蘇州細綢、一瓶雙溝老窖、一包臘汁羊肉、二斤紅糖、半斤龍井回來。庄之蝶卻不想去。牛月清說: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問起我怎麼說?庄之蝶說:今日那裡一定人多,亂七八糟的,我也懶得去見他們說話。汪希眠問起,就說市長約我去開個會,實在走不開身。牛月清說:人家要你去,是讓你給汪家壯臉的,汪希眠見你不去生氣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錢,若慷慨就罷了,若有個難色,我怎麼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還是嫌我去了丟顯你,那我就不去了。庄之蝶說:你這女人就是事多!我寫幅字你帶上,老太太一定會高興的。說畢展紙寫了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就思謀著去周敏家,琢磨該拿些什麼送唐宛兒。在卧房的櫃里翻了好大一會,只是些點心、糖果一類,就到老太太房裡,于壁櫥里要找出一塊花色絲綢來。老太太卻要給他說話,咦叨你爹天麻麻亮就來說潑煩了,我問大清早前生哪裡的氣,你爹說了,我管不住他們,你們也不來管他們!庄之蝶問:他們是誰?老太太說:我也問他們是誰。我們的女婿這麼大的人物,和市長都平起平坐吃飯的,誰敢來欺負了你?你爹說,還不是隔壁新的小兩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穩,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會說謊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兒看看,真有那煩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釘在那裡!老太太說罷就去院里用刀在一株桃樹上削桃節兒。
人家竟訓斥了他,說照出這樣的底片讓他們沖洗,不是成心要敗壞他們的名譽嗎?!庄之蝶再不敢多說,過來啟動木蘭,竟怎麼也啟動不了,只好推著,迷迷糊糊往家走來。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現款,只怕大額票子拿著危險,叫柳月廝跟了,兩人又都換了舊衣。牛月清提一個菜籃子,下邊是錢,上邊堆一些白菜葉子;柳月並不平排行走,退後了三步,不即不離,手裡握著一個石片,握得汗都濕津津的了。這麼一路步行走過東大街,到了鐘樓郵局門口,那裡掛著一個廣告招牌,上書了最新《西京雜誌》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莊之蝶的艷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裡,將菜籃放在兩腿之內,急聲喊柳月進去買了一本,就在那裡看起來,登時呼呼喘氣,嘴臉烏青。柳月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也不敢多嘴。一路回來,庄之蝶並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麼飯好,去問過一聲,牛月清說:隨便!隨便是什麼飯?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餅,炒一盤洋芋絲,熬半鍋紅棗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轉暗,獨自在客廳坐了,又甚覺無聊,剛到院門口來透透空氣,庄之蝶推了木蘭走進來。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膠捲交一家沖洗部沖洗,因為需要兩個小時,便在街邊看四個老太太碼花花牌。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鏡,一邊出牌,一邊同斜對街的一家女人說話。女人骨架粗大,凸顴骨,嘴卻突出如椽,正在門前的一張席上晾柿餅。庄之蝶心想,這女人晾的柿餅,沒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個老太太瞧見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說:你是瞧著她窩囊嗎?她可是有錢的主兒,平日閑了碼牌,錢就塞在奶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說:她是幹啥的,那麼多錢?老太太說:終南山裡的,賃了這門面做柿餅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餅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說:這好缺九*九*藏*書德,吃了不是要鬧肚子嗎?!老太太說:這誰管哩!你要問問她嗎?便高聲向斜對門說:馬香香,這同志和你說話的!醜女人就立定那裡,看著走過來的庄之蝶,問:買柿餅嗎?庄之蝶說:你這柿餅霜這麼白的,不會是生石粉吧!醜女人說:你是哪裡的?庄之蝶說:文聯作協的。醜女人說:噢,做鞋的,瞧你們做鞋的才做假,我腳上這鞋買來一星期就前頭張嘴了!庄之蝶說:哪裡是做鞋的,寫文章的,你知道報社嗎?
幾個人忙過來要讓喝醋或讓喝茶,庄之蝶說:扶上床睡一覺就過去了。今日主人家帶頭先醉了,下來誰輸了都不得耍奸。夏捷嫂子,輪到你該說了!孟雲房在廚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來說:你們今日怎麼啦?酒令盡說些晦氣的成語。這樣吧,每人各掃門前雪,都端起來碰杯一起喝乾,我給大家上熱菜米飯呀!眾人立起,將酒杯一盡喝乾,個個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蒼白。孟雲房就端熱菜,擺得滿滿一桌。吃到飽時,上來了桂元團魚湯,眾勺全伸進去,庄之蝶說: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該要喝醉的,大家評評,誰卻對得最好,就賞她喝第一口鮮湯!夏捷說:你要讓唐宛兒先喝,我們是不反對的,偏要使這心眼!唐宛兒說:我說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編導,一肚子的成語的。孟雲房說:噢,原來是一肚子成語,我總嫌她小腹凸了出來,還讓她每日早起鍛煉哩!夏捷就走過去擰了孟雲房的耳朵,罵道:好呀,你原來嫌我胖了,老實說,看上哪個蜂腰女人了?孟雲房耳朵被扯著,卻還在夾著菜吃,說:我這夫人,就是打著罵著親愛我哩!唐宛兒說:讓我瞧瞧,你們幾個男的,誰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庄之蝶,眾人只是會心地笑。庄之蝶裝著不理會,第一勺桂元團魚湯並未舀給唐宛兒,卻給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罷了湯,便用香帕擦嘴,說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兒、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來給每人遞個瓜子兒碟兒,自個收拾碗筷去廚房洗滌去了。庄之蝶讓大家隨便幹什麼,願休息的到書房對面的那個房間床上去躺,要看書的去書房看書。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開水喝了些藥片兒,說她喝酒多了,去倒一會。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兒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庄之蝶說: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來書房看看書的。夏捷說:喲,你這書房是皇帝的金鑾殿,凡人不得進來,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這半天,柳月一來倒給這麼大的優待了!庄之蝶臉也紅了,說:柳月從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發抓住不放,說:喲喲,說得好親熱的,你家人了?!走過去,附在庄之蝶耳邊悄聲說:請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別犯錯誤啊!庄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並沒有聽見他們耳語了什麼,卻明白一定與自己有關而羞了主人,就說:讓我看書,我是學不會個作家的。每日進來打掃衛生,我吸吸這裏空氣也就夠了!門外卻有人在說:打掃衛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過庄老師的血,蚊子也是知識蚊子,讓我們來了叮叮我們,也知識知識!眾人回頭看去,書房門口站著的是一位美|艷|少|婦,少婦身後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禮品。庄之蝶霍地站起來,站起來卻沒了活。少婦是極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說:庄老師,我們來遲了,你不給我們介紹介紹嗎?庄之蝶立即活泛開來,接過周敏的禮品,擁他們進得書房,一一介紹了。輪到說這是大畫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說:要介紹就介紹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兒先握了,說:天下倒有這麼白凈的人,我要是男人,舍了命都要去搶了你的!一句話卻說得唐宛兒噎了氣,臉上頓時灰了光彩,直到庄之蝶讓她與柳月認識了,才緩過勁來,但再不正眼兒看汪希眠老婆,只和柳月說個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來捏去,還從頭上拔一支紅髮卡別在柳月頭上,說:我怎麼見你這般親的,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記著我,別以後我來拜見庄老師了,你就是不開門!柳月說:你是庄老師的鄉黨、朋友,我要不開門,你就向庄老師告狀,這張臉也就全讓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語,未了說:小騷精,話說完了沒有,我一直等著你下棋哩!唐宛兒說:急死你,我還得去見見師母的。柳月就說:我也該去廚房了,我領你去。去了廚房,柳月說:大姐,來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說話,我給孟老師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兒介紹給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頭見面前立著一位鮮活人兒,兀自發了個怔。
柳月說:和我也碰呀?我是該敬你的!庄之蝶說:酒席上不分年齡大小,資歷高下。柳月說:那也輪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說;我們兩個還真沒碰過杯喝酒的。眾人便說:今日你們就碰碰,來個交杯酒!牛月清說:來就來吧,老夫老妻了,來一個給大家湊湊興!竟用拿杯的手套了庄之蝶的胳膊,眾人又是一聲兒笑。唐宛兒笑著,卻沒有聲,拿眼兒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兒。柳月正笑得開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兒,唐宛兒卻並沒對應,別轉了頭去,看一隻從窗檯花盆上起飛的蒼蠅。那蒼蠅就飛過來落在了庄之蝶的耳朵梢上,庄之蝶一手舉了酒杯,一條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動彈不得,頭搖了搖,蒼蠅並不飛走。唐宛兒在心裏說:若是天意,蒼蠅能從他耳朵上落到我頭上的。果然蒼蠅就飛過來,停在唐宛兒的發頂上了,這婦人會心而笑,絲紋不動。周敏卻看見了,吹了一口氣來,蒼蠅就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唐宛兒惱得拿眼剜他。這一切夏捷看見了,說:瞧著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這小兩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兒就笑慎道:快別節外生枝,讓老師師母喝呀!便動手去扇已經停在豬蹄盤沿上的蒼蠅,這麼一扇、蒼蠅竟直直掉進了牛月清的酒杯里。當牛月清套了庄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兒眉字間閃過二道陰影,心裏酸酸地不是味道,尋思牛月清年紀大是大了,五官卻沒一件不是標準的,活該是有福之相,遠近人說庄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虛傳。
周敏看了一會熱鬧,心裏發急,對庄之蝶和牛月清說他才到雜誌社,不敢多耽誤的,便到雜誌社去了。因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沒能按時上班,周敏一路趕得急,臉是越發燒燙。
唐宛兒已經起來化了妝,在鏡前收拾頭髮。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滿口白沫地刷牙,見庄之蝶進了院子,喜歡得如念了佛。婦人聽見了,雙手在頭上忙著迎出來,臉倒紅一下,問過一聲卻走到一邊還繼續盤發。周敏說:頭還沒收拾停當?怎麼不給庄老師倒茶的?婦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燙,雙手倒換著捧過來,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給庄之蝶綻個笑。庄之蝶說:厲害嗎?婦人說:不疼的。手指卻吮在口裡。婦人一夜睡得滿足,起來又精心打扮了,更顯得臉龐白凈滋潤,穿一件粉紅色圓領無袖緊身小衫,下邊一個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長如錐。庄之蝶說:今日要出門嗎?婦人說:不到哪兒去呀!庄之蝶說:那打扮得這麼精神?婦人說:我有什麼衣服呀,只是化了妝。我每天在家也是這樣,化化妝,自己也精神,就是來了人,見人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嘛!庄老師該笑話我們的俗氣了?!庄之蝶說:哪裡能笑話,這才像女人哩。這衣服夠帥的嘛!庄之蝶說著,心裏咯噔一下,婦人腳上穿著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婦人也看了出來,就大聲說:庄老師,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舊衣服了,只有這鞋是新的,你瞧,我這雙鞋好嗎?庄之蝶心放下來,知道婦人這麼說,一是給周敏聽的,二是給他暗示,她並沒有說出送鞋的事來。庄之蝶也就說:不錯的。其實衣服鞋襪不存在好與不好,看誰穿的。周敏從院子里摘了一串葡萄,回來說:她就是衣服架子!鞋這麼多的,偏就又買了這雙,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腳了!庄之蝶心中大悅。婦人為什麼沒有告訴周敏鞋的來源,且當了周敏的面謊說得自自然然,那麼,她是對自己有那一層意思了嗎?就說:周敏,今日我這麼早來找你,是請你們中午到我那兒吃頓飯的,你們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請的還有畫家汪希眠的母親和夫人,再就是孟雲房夫婦。我在這裏不能多呆,還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著採買的。婦人說:請我們呀,這受得了呀?庄之蝶說:我上次不也來吃請過嗎?婦人說:這實在過意不去了,我們巴不得去認認門的,也該是見見師母了。可請那麼多人,我們是什麼嘴臉,給你丟人了!庄之蝶說:已經是朋友了,就別說兩樣話。宛兒,是你托夏捷把一隻玉鐲兒給了我的那口子了?婦人說:怎麼,師母不肯賞我的臉兒嗎?庄之蝶說:她哪裡是不肯收,只是覺得連面兒都沒見的,倒白收的什麼禮?!唐宛兒說:喲,什麼值錢的東西!周敏念及孟老師給我們介紹了你,給夏姐兒送了一個鐲兒,我尋思給夏姐兒一個了,也一定要送師母一個的,就托她送了去的。庄之蝶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兒,說:你師母讓我回送一件東西的,倒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的?婦人便先拿了過去,一邊綻,一邊說:師母有這般心意,送個土疙瘩來我也喜歡!綻開了,卻是一枚古銅鏡兒,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來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說:庄老師,這你讓我為難了,這可是沒價兒的稀罕物!庄之蝶說:什麼價兒不價的,玩玩嘛!婦人卻已拿著照自己,說以前聽人說過銅鏡,倒想銅鏡怎麼個照呀,誰知竟和玻璃一樣光亮的,就把桌上擺著的一個畫盤取掉,把銅鏡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個不停。周敏說:瞧你臭美!婦人說:我是想這銅鏡兒該是古時那個女人的,她怎麼個對鏡貼花黃的?說罷了,卻啄了嘴,說:周敏,以前我收攏的那幾個瓦當,你全不把它當事兒,這兒塞一個,那兒塞一個的,把一個還給我摔破了,這鏡兒可是我的寶貝,放在這裏你不能動啊!周敏說:我哪裡不曉得輕重貴賤?看著庄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婦人就說:周敏,那你就替庄老師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師https://read.99csw.com,回來了買些禮品,說不定今日是庄老師的生日還是師母的生日哩。庄之蝶說:誰的生日都不是,吃飯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隨著要走,庄之蝶也要走,周敏說: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讓唐宛兒去街上買些甑糕和豆腐腦回來,你一定沒吃早點的。庄之蝶也就坐下來,說那便歇口氣再走吧。周敏一走,唐宛兒便把院門關了,回來卻說:庄老師,我給你買甑糕去吧。庄之蝶一時竟不自然起來,站起了,又坐下,說:我早上不習慣吃東西,你要吃就給你買吧。婦人笑著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對毛眼盯著庄之蝶。庄之蝶渾身燥熱了,鼻樑上沁了汗珠,卻也勇敢地看了婦人。婦人就坐在了他的對面,凳子很小,一隻腿伸在後邊,一隻腿斜著軟軟下來,腳尖點著地,鞋就半穿半脫露出半個腳後跟,平衡著凳子。庄之蝶就又一次注視著那一雙小巧精美的皮鞋。
半路上先買喝了一瓶酸梅冷飲,心身覺得清朗了許多。一進文化廳大門,便見院子里有人湊了一堆議論什麼。周敏初來文化廳,又是臨時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歸正,立穩陣腳,重新生活,所以手腳勤快,口齒甜美,對誰都以禮相待。聽見那堆人里有人說:說曹操,曹操就到,就是這小伙兒!當下笑了一下,要走。一個人走近來說:周敏,你行的!周敏說:什麼行的,請你多關照啊!那人說:你這麼客氣,真是也學了庄之蝶的一手了!庄之蝶總是對人說他沒寫什麼,可幾天不見,一部小說就出來了。你越是誇他寫得好,他越說是胡寫的。可說實話,庄之蝶寫得好是好,還真沒一部作品讓文化廳的人爭讀爭議。你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說:你們都看了?那人說:文化廳沒人不看了的,鍋爐房那老史頭不識字,還讓人讀著給他聽的。景雪蔭今早一下飛機,聽說連家也沒回,那小丈夫就拉她來找廳長,大哭大鬧的好是凶火!她鬧什麼的?別瞧平日一本正經的,原來也勾引過人家作家!可為什麼不嫁了庄之蝶?是那時認為庄之蝶配不上她吧,現在後悔了,經人說破又惱羞成怒了?她能認得什麼人,真金子都丟了,只會仕途上往上爬,這是她父母的遺傳!周敏不待他說完,就旋風般地向樓上跑去,一推雜誌社門,除了鍾唯賢,編輯部的人部在,正在叫罵下休。
柳月俊是俊,眉眼兒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這唐宛兒眼睛深小,額頭也窄些,卻皮肉如漂過一樣,無形里透出一種亮來。牛月清瞧著那鬢髮后梳,髮根密集,還以為是假貼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鬢,就大聲他說道:是唐宛兒呀,咱雖是頭次見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聽得生繭子!總說讓你庄老師引我去看看你,卻總走不脫身。跟了他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卻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可話說回來,咱是沒腳的蟹,不為人家忙著服務又能幹什麼?常言說,女人憑得男子漢,吃人家飯,跟家轉嘛!孟雲房說:這話沒說完,吃人家飯,跟人家轉,晚上摸人家XX蛋!牛月清說:你這張屎嘴,甭說唐宛兒叫你老師,人家也是多大點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雲房說:初認識時稱老師,你以為咱真就是老師?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襪子有什麼反正!之蝶沒出名時候,也不恭敬叫過我老師?現在怎麼著,前年叫老孟,去年叫雲房,現在是下廚房的伙夫了!你說唐宛兒是嫩|女子,唐宛兒什麼沒經過?前個月我去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去講《易經》,長途車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機停了車,一車人都擁下去解手,一個小夥子一下車門口就尿,後邊下來母女兩人,老太太忙攔了女兒,就說啦,你這人太不像話,尿尿好賴避著人呀!小伙說,大媽呀,你這般年紀了,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個娃娃嗎?沒有啥的。那姑娘卻撇了嘴,說,你還是娃娃,你騙誰的?瞧你那東西成了啥顏色了,你當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掃面笤帚就在孟雲房頭上打,拉了唐宛兒出了廚房,說:甭理他,他越說越得能的!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謝呈了送她玉鐲兒的事,忽想著庄之蝶曾說過唐宛兒臉上沒一根皺紋的,看了看,果然沒有。就問平日用的什麼面奶,搽的什麼油脂,說:你見過汪大嫂子嗎?她告訴我白天用黃瓜切成片兒,一頁一頁貼在臉上十五分鐘,讓皮膚吸收那汁水兒,夜裡睡前拿蛋清兒塗臉,蛋清兒一干,把臉皮就繃緊了,這樣就少皺紋的。唐宛兒說:我倒不用這些!有那麼多黃瓜和雞蛋我還要吃的,那是有錢有閑的人家用的法兒,我胡亂地用些化妝品罷了!牛月清說:我現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麗質,我怎麼也比不得的了,況且這家裡里裡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亂,沒心性也沒個時間清閑坐在那兒拾掇腳臉!唐宛兒便提高了聲音說:師母真是賢惠人!你口口聲聲為庄老師活著的,其實外邊誰不知道有了你這賢內助才有了庄老師的成就。出門在外,人們說這就是庄之蝶的夫人,這就是對你的尊重和獎賞嘛!唐宛兒的話自然傳到書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聽在耳里,臉上就不好看起來,低聲問夏捷:這小腸肚蹄子,倒揶開我了,我可沒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邊說了周敏和唐宛兒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剛才說那話,可真是無意的,她就這麼給我記仇了?
庄之蝶和孟雲房在客廳坐了,孟雲房說:之蝶,還有一事要問你的。上次慧明師父的那個材料你交給了德復,德復很快讓市長批了,現在清虛庵要回來了所佔的房產,正在擴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裡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幾次,請你去庵里喝茶哩!庄之蝶說:這黃德復還夠意思的。要去庵里,能讓德復去去也好。孟雲房說:這盼不得的,只怕他不肯。庄之蝶說: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給面子的。孟雲房說:他要能去,還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虛庵東北角那塊地方,原本也是這次一併收回的,但那裡蓋了一幢五層樓,住的都是雜戶人家。市長的意思,這幢樓就不要讓清虛庵收回,因為居民再無法安排住處。慧明師父也同意了,只是五樓上一個三居室的單元房一直沒住人,慧明師父想要把這房子給她們,作為庵里來的非佛界的客人臨時住所,市長是有些不大願意。我思謀了,如果這單元房間市長能給了清虛庵,而清虛庵又能讓給咱們,平日誰要搞創作圖清靜去住十天半月,還能規定個日子在那裡聚會研討,這不就成了個文藝家沙龍場所?庄之蝶聽了,臉上生動起來,說: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給德復說去,估計問題不大吧。又壓低了聲音說:可你得保密!除過搞文藝的人外,對誰也不能說。記住,我老婆也不要說,要不我在那裡寫作,家裡來了人,她會讓人又去找了我的。孟雲房說:這我明白。庄之蝶說:還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雲房就張狂了:奇門遁,我不敢說有把握,一般地納甲裝卦我卻要拍腔了!庄之蝶說:你咋呼這麼大聲幹啥?你真能卜,給我卜一卦。孟雲房小了聲說:什麼事,你倒也讓我卜卦了?庄之蝶說:這事你先別問,到時沒事就不給你說,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幫忙。盂雲房卻說這需要蓍草,卜卦最靈驗的是要用蓍草。他託人從河南弄來了一把蓄草,只是放在家裡的。庄之蝶說: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盂雲房說: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兒代替蓍草。當下從火柴盒裡取出四十九根來,讓庄之蝶雙手合十捂了。然後又讓他隨意分作兩堆,自個就移動這個,移動那個,攏集一起,取出單數在一旁,把剩餘的又讓庄之蝶隨意分兩堆。如此六遍,口裡念叨陰、陽、老陰、少陽不絕,半晌了,抬頭看著庄之蝶,說:什麼事,還這麼複雜?庄之蝶說:你是卦師,你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嗎?孟雲房說:以你這幾年的勢頭,是紅得尿血的人,怎麼這是個困卦?!你報個生辰年月吧!庄之蝶一一報了,孟雲房說:你是水命,這還罷了。
柳月感嘆,有知識的人家畢竟趣味高,哪裡會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滿屋子花花綠綠的俗氣。客廳往南是兩個房間,一個是主人的卧室,地上鋪有米黃色全毛地毯,兩張單人席夢思軟床,各自床邊一個床頭矮櫃。靠正牆是一面壁的古銅色組合櫃,臨窗又是一排低櫃,玫瑰色的真絲絨窗帘拖地,空調器就在窗檯。恰兩張床的中間牆上是一巨幅結婚枷民照,而門后卻有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裝著一張美人魚的彩畫。柳月感興趣的是夫婦的卧室怎麼是兩張小床,一雙眼睛就疑惑地看著庄之蝶。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說: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這一笑,書房裡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來,柳月窘得滿臉通紅。庄之蝶介紹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書房,直盯盯看著,說:這哪裡是保姆,來了個公主嘛!問,是哪裡人?柳月說:陝北人。汪希眠老婆說:我知道,那裡有兩句活: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點了頭說:汪家大姐真有知識!汪希眠老婆說:有知識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這書房!柳月扭頭看起來,這間房子並不大,除了窗子和門外,凡是有牆的地方都是頂了天花板高的書架。上兩層擺滿了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古董。柳月只認得西漢的瓦罐,東漢的陶糧倉、陶灶、陶繭壺,唐代的三彩馬、彩涌。別的只看著是古瓶古碗佛頭銅盤,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層全是書,沒有玻璃暗扣扇門,書也一本未包裝皮子,花花綠綠反倒好看。每一層書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擺了各類瓦當、石斧、各色奇形怪狀石頭、木雕、泥塑、麵塑、竹編、玉器、皮影、剪紙、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還有一雙草鞋。窗帘嚴拉,窗前是特大的一張書桌,桌中間有一尊主人的銅頭雕像,兩邊高高堆起書籍紙張。靠門邊的書架下是一方桌,上邊堆滿了筆墨紙硯,桌下是一隻青花大瓷缸,裡邊插實了長短書畫捲軸,屋子中間,也即那沙發前面,卻是一張民間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藝考究,桌上是一塊粗糙的城磚,磚上是一隻厚重的青銅大香爐。爐旁立一尊唐代侍女,雲髻高聳,面容紅潤,風目娥眉,體態豐|滿,穿紅窄短九九藏書衫,淡紫披巾,雙手交於腹前,一張俊臉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見這唐侍女就樂了,說:她好像在動哩!庄之蝶立即興奮了,說:柳月的感覺這麼好,立即就看出來了!便點了一柱香在香爐,爐孔里升起三股細煙上長,一直到了屋頂如白雲翻飛,說:現在再看看。眾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飄飄然向你來了哩!夏捷就說:這真是緣分,你們看看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簡直是照著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覺得酷像,說了句:是我照著人家生的吧!說罷倒羞起來,歪在門框上不語了。
婦人說:這鞋子真合腳,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庄之蝶手伸出來,卻在半空劃了一半圓,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婦人停了半會,頭低下去,將腳收了,說:庄老師。庄之蝶說:嗯。抬起頭來,婦人也抬了頭看他,兩人又一時沒了活。庄之蝶吃了一驚,說:不要叫我老師。婦人說;那我叫你什麼?庄之蝶說:直呼名字吧,叫老師就生分了。婦人說句:那怎麼叫出口?站起來,茫然無措,便又去桌上撫弄了銅鏡兒,說:聽孟老師說,你愛好收集古董的,倒捨得把這麼好的一枚銅鏡送我們?庄之蝶說:只要你覺得它好,我也就高興了!你姓唐,這也是唐開元年間的東西,你保存著更合適哩,你剛才只看那鏡面光亮,還沒細看那背面飾紋吧?婦人就把銅鏡翻了來看,才看清鏡背的紐下飾一鴛鴦立於荷花上;紐兩側再各飾一口銜緩帶、足踏蓮花的鴛鴦;紐上方是一對展翅仙鶴,垂頸又口銜緩帶同心結。而櫛齒紋凸起的窄棱處有銘帶紋一周,文為:昭仁承德,益壽延年,至理貞壹,鑒優長全,窺妝起態,辨皂忡妍,開花散影,凈月澄圓。婦人看了,眼裡充溢光彩,說:這鏡叫什麼名兒?庄之蝶說:雙鶴銜綬鴛鴦銘帶紋銅鏡。婦人說:那師母怎肯把這鏡送我?慶之蝶一時語噎,說不出話來。婦人卻臉粉紅,額頭上有了細細的汗珠沁出,倒說:你熱吧?!自個起身用木棍撐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台固定,上半截可以推開。木棍撐了幾次撐不穩,惦了腳雙手往上舉,婦人的腰身就拉細拉長,明明白白顯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后腰、庄之蝶忙過去幫她,把棍兒剛撐好,不想當的一聲棍兒又掉下來,推開的窗扇砰地合起,婦人嚇得一個小叫,庄之蝶才一扶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卻下邊安了軸兒似的倒在了庄之蝶的懷裡。庄之蝶一反腕兒摟了,兩隻口不容分說地粘合在一起、長長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動粗氣。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十三字)庄之蝶空出口來,哺哺他說:唐宛兒,我終於抱了你了,我太喜歡你了,真的,唐宛兒。婦人說:我也是,我也是。竟撲撲籟籟掉下泊來。庄之蝶瞧著她哭,越發心裏愛憐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淚眼,婦人就吃吃笑起來,掙扎了不讓吻,兩隻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氣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覺間,四隻手同時在對方的身上搓動。庄之蟀的手就蛇一樣地下去了,裙子太緊,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婦人就把裙扣在後邊解了,於是那手就鑽進去,摸到了濕淋淋的一片。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十一字)庄之蝶說:那天送給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腳的。婦人說:我看得出來,真希望你來摸,可你手卻停住了。庄之蝶說:那你為什麼不表示呢?女人說:我不敢的。庄之蝶說:我也是沒出息的,自見了你就心上愛你,覺得有緣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女人,心裏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說:你是名人,我以為你看不上我哩。庄之蝶把軟得如一根麵條的婦人放在了床上,開始把短裙剝去,連筒絲|襪就一下子脫到了膝蓋彎。庄之蝶的感覺里,那是幼時在潼關的黃河畔剝春柳的嫩皮兒,是廚房裡剝一根老蔥,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婦人要脫下鞋去,徹底褪掉襪子,庄之蝶說他最愛這樣穿著高跟鞋,便把兩條腿舉起來,立於床邊行起好事。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三百七十九字)婦人沾著動著就大呼小叫,這是庄之蝶從未經歷過的,頓時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數百下沒有早泄,連自己都吃驚了。唐宛兒早滿臉潤紅,烏髮紛亂,卻坐起來說:我給你變個姿勢吧!下床來爬在床沿。庄之蝶仍未早泄,眼盯著那屁股左側的一顆藍痣,沒有言語,只是氣喘不止。婦人歇下來,乾脆把鞋子絲|襪全然脫去,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二百十三字)庄之蝶醉眼看婦人如蟲一樣跌動,嘴唇抽搐,雙目翻白,猛地一聲驚叫,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十字)。庄之蝶穿好了衣服,婦人卻還窩在那裡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對面的沙發上吸煙,一眼一眼欣賞那玉人睡態。婦人睜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無聲地笑一下,還是沒有力氣爬起來,床之蝶就想起唐詩里關於描寫貴妃出浴后無力的詩句,體會那不是在寫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後的情景了。
婦人說:你真行的!庄蝶說:我行嗎?!婦人說:我真還沒有這麼舒服過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庄之蝶好不自豪,卻認真他說:除過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個接觸的女人,今天簡直有些奇怪了,我從沒有這麼能行過。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塊總是早泄。我只說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兒說:男人家沒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庄之蝶聽了,忍不住又撲過去,他抱住了婦人,突然頭埋在她的懷裡哭了,說道:我謝謝你,唐宛兒,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忘記你了!婦人把庄之蝶扶起來,輕聲地叫了:庄哥。庄之蝶說:嗯。婦人說:我還是叫你老師的好。庄之蝶說:是你笑我太可憐了?婦人說:一直叫你老師,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師,人後了就叫你庄哥吧!兩人又摟了親了一回,婦人開始穿衣,收拾頭髮,重新畫眼線,塗口紅,說:庄哥,我現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請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會丟臉兒吧?庄之蝶說:讓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婦人說:但我怕的。庄之蝶說:怕什麼?婦人說:師母能歡迎我嗎?庄之蝶說:這就看你怎麼個應酬法了。婦人說:我相信我會應酬了的,但心裏總是虛。還有,這一身衣服該讓她笑話了。庄之蝶說:這衣服也漂亮的,現在是來不及了,要不我給你錢,你去買一身高檔時裝穿了。婦人說:我不花你的錢,我只要你在這裏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開柜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試,庄之蝶倒心急起來,待選定了一條黑色連衣裙,就抱著又親了一回,匆匆出門先回去了。
牛月清下午沒有回來,晚上也沒有回來。夜裡十點左右,一個人來捎信,說夫人讓告訴庄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讓走,陪著在那邊玩麻將的,她就也請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們是應允了。庄之蝶說:這麼說,是讓我明日一早就上街買菜嘍?來人說:阿姨就是這個意思。遂交給了他一個買菜的單子。庄之蝶看時,單子上寫著:豬肉二斤,排骨一斤,鯉魚一條,王八一個,猶魚半斤,海參半斤,蓮菜三斤,韭黃二斤,豆莢一斤,豇豆一斤,西紅柿二斤,茄子二斤,鮮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桶,豆腐三斤,朝鮮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變蛋五個,燒雞一隻,烤鴨一隻,熟豬肝、毛肚、熏腸成品各半斤。另,從雙仁府娘那邊帶過去五糧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紅棗一袋,粉絲一把。再買豌豆罐頭一瓶,竹筍罐頭一瓶,櫻桃罐頭一瓶,香腸一斤,黃瓜二斤,髮菜一兩,蓮子三兩。庄之蝶說:這麼麻煩的,真不如上飯店去包一桌兩桌了!來人說:阿姨就估摸你會說這話的,她讓我叮嚀你,這是汪希眠夫人要來的,飯店就是吃山喝海,沒有家裡做著吃有氣氛,且能說些活的。庄之蝶在心裏說:她真的以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發來人走後,想想既然在家這這麼招待,真不如趁機也請了孟雲房兩口、周敏兩口來快活快活,一來讓牛月清看看自己並無意于汪希眠的老婆,二來也讓唐宛兒來家看看。主意拿定,連夜就給趙京五撥了電話,讓他明日一早來幫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場買了這一攬子菜蔬。清晨起得很早,庄之蝶騎車就去了蘆盪巷副字八號周敏家。
庄之蝶說:今日就是來喝酒的,你們都不喝這不行,咱們行個酒令才是,還是按以往的規矩,輪流說成語吧!柳月說:我真是開了眼了!唐宛兒說:開什麼眼了?柳月說:沒來之前,我就想這知識分子家是怎麼個生活法?來了以後瞧你們什麼話都說,和常人一樣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樣了!以往我見過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裡有過說成語的,這成語怎麼個說法?庄之蝶說:其實簡單,一個人說句成語,下邊的人以成語的最後一字作為新成語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類推,誰說不上來罰誰的酒。柳月說:那我就去換了孟老師來!牛月清說:柳月,你年輕人哪個不高中畢業,還對不出來?要說對不上來的,只有我哩!孟雲房在廚房接了話碴說道:常言說,要得會,給師傅睡。你能對不上來?牛月清就又罵孟雲房。庄之蝶便宣布開始,起首一個成語是:嘉賓滿堂。下邊是趙京五,說:堂而皇之。下邊是周敏,說:之乎者也。下邊是柳月,說:葉公好龍。下邊是夏捷,說:龍行雨施,下邊是汪希眠老婆,說:時不待我。夏捷說:這不成的,施與時並不同音,何況這成語是自造的!庄之蝶說:可以的,可以的。下邊是唐宛兒,似乎難住了,眼睛直瞅了庄之蝶作思考狀,突然說:我行我素。庄之蝶說:好!下邊是牛月清,說:素,素,素什麼呀,素花布。眾人就笑起來,說:素花布不行的,請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開始由她起頭,說:現在倒想起來了,素不相識,就再說素不相識。庄之蝶說。識時度勢。趙京五說:勢不兩立。周敏說:立之不起。
碼牌的老太太就全笑開來,一個說:什麼不是假的?你信自個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嗎?庄之蝶說: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說:你也會說趣話,我咬了read.99csw•com讓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齒,忽地舌尖一頂,那一盤假牙卻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庄之蝶恍然大悟,樂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說:現在興美容術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聽說還有假奶,假屁股。滿街的姑娘走來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風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會,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便告辭了去沖洗部。剛一離開,老太太就說:這人說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聽了,不覺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兒的事,恍惚如夢,一時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膽怯的他怎麼竟作了這般膽兒包天的事來?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呢?!這麼在太陽下立定了吸紙煙,第一回發現吐出的煙霧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紅。猛一扭頭,卻更是見一個人忽地身子拉長數尺跳到牆根去,嚇得一個哆嚏,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再定睛看時,原來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門前,那商店的玻璃門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經陽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邊的陰牆上。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半死,忙四下看看,並沒人注意到他的狼狽,就去沖洗部領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與牛月清。唐宛兒的合照時,卻不禁又吃了一驚,合照的客廳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連屏風上的玉雕畫兒都清清楚楚,人卻似有似無。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兒根本看不見身子,是一個肩膀上的兩個虛幻了的頭顱。
庄之蝶開門正收拾著,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來了。瞧見庄之蝶蹲在廚房剖魚,汪希眠老婆就叫起來:哎喲,我享的什麼福呀,這麼大的作家給我下廚房剖魚!牛月清就說:好了,你別作樣子了!嫂子,我這家裡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塊乾淨地方坐,讓之蝶陪你說話,我該在廚房忙活了!庄之蝶說:希眠呢?他怎麼還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計程車?牛月清說: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幾天前就買好了的,他是不得來的。老太太昨兒晚還說得好好的要來,今早起來頭卻暈,怕是昨兒高興,玩了半宿的麻將,就累著了。她說她實在不能來的,有什麼好吃的,未了給她捎一點過去,權當她也是來過了。庄之蝶說:這太遺憾了,老太太還從未來過我這兒的。汪希眠老婆說:她不來也好,遲遲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場,咱們說話倒不隨便哩!牛月清就笑著說:今日嫂子一人,在我這兒怎麼自在怎麼來!就脫了高跟鞋,穿了圍裙,把庄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書房去坐。庄之蝶安頓江希眠老婆在書房坐了,問道:人怎麼瘦了?那老婆就摸著臉,說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沒個樣子了。庄之蝶說瘦是瘦了,人卻越發清秀,是不是減肥要苗條的?那老婆就說:人老珠黃了還減什麼肥?年初到現在,整日里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害冷,感冒,吃了許多葯也不濟事。月前有老中醫看了,說我這病是一鍋燒不開的水,吃什麼葯也沒用的,是月子里害的病症兒,就得懷個娃娃,懷娃娃使全身功能來一次大調整方能好的,可我現在懷什麼娃娃?就是要懷,也懷不上了!庄之蝶說:人常說,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還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紀?如果真要生個娃娃,我負責給你弄出個指標來!汪希眠老婆說:你比我們年輕,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個呢?這老婆是無心說起,庄之蝶卻臉紅起來,正巧牛月清從廚房去對門屋裡取花椒調料,聽見了這邊說的話,就一挑了帘子出來,說:嫂子這話說著了,我們已決定要養個娃娃的,以前之蝶總是忙事業,怕有個娃娃分心。今看來沒個娃娃,兩個大人在家裡冷清無事的。我勸他,文章寫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夠,論名兒也浪得差不多!汪希眠老婆忙說:就是就是。庄之蝶卻一時瓷在那裡,只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說:之蝶你這獃子,只顧說話,也不拿水果讓嫂子吃?!庄之蝶忙取了水果給汪希眠老婆了,才記得去給趙京五撥電話,問他怎麼又回去了,趕快來幫著做飯呀!這時候,院子里的喇叭嗡兒嗡兒吹響了三下,一個聲音在喊:庄之蝶下來接客!庄之蝶下來接客!汪希眠老婆說:這是誰在叫呀?庄之蝶說:討厭得很,門房那韋老婆子負責倒負責,就是太死板,這麼收我下去接客,我倒像個妓|女了!樂得汪希眠老婆一臉細紋。
庄之蝶嚇了一跳,唐宛兒就笑了,眾人都笑,唐宛兒急又改說:眉開眼笑。庄之蝶又說好!牛月清說:笑了就好。眾人說:這不行,不是成語,你再喝一杯,重開始。牛月清說:我說我不行的,這瓶酒全讓我喝了。唐宛兒坐在我上邊,她盡說些我難對的,我要錯開。柳月說:大姐,你坐在我下邊,我不會為難你的,讓唐宛兒為難庄老師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邊,說:還是從我開始,福如東海。夏捷說:海闊天空。汪希眠老婆說:空谷蕭聲。唐宛兒說:聲名狼藉。庄之蝶說:積重難返。趙京五說:反覆無常。周敏說:長鞭未及。柳月說: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來,端起杯子又喝了。眾人都說女主人厚道:可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卻只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著笑著,身子卻軟起來,雙手抓了桌沿,但雙腿還是往桌下溜。庄之蝶說: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這麼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說了,孩子畢竟是心頭肉也不要了?!如此亂糟糟說了許多話,自鳴鐘敲過十四下,牛月清就拉開廳室的飯桌,孟雲房擺上了八涼八熱,四葷四素,各類水酒飲料,招呼眾人擦臉凈手都人席了。孟雲房不吃酒不動葷,聲明他一人在廚房忙活,未了炒些素菜自個享用,就不坐席。眾人說聲:那就辛苦您了!遂吃喝舉杯。庄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兒、趙京五,最後是柳月。
庄之蝶走上了溝畔,去打問一個挖土的鄉民,問那新墳里是什麼人?鄉民說是一個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兩口帶了孩子進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輛卡車一起軋死,一家人就合了一個墓在那裡埋了。庄之蝶嚇得臉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說的話不假,忙到那新墳周圍釘了桃木楔,扯著干表姐扭頭就走。從墳上回來,老太大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區。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該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飯回來,就胡亂吃了些東西。回想起在墳上的情景,再不敢認定老太太是胡言亂語,便儘力搜索平日她曾說過的荒誕言語,記錄在了一個小本上反覆琢磨。其時,天突然轉陰,風颳得窗子劈劈啪啪價響,似有落大雨的樣子,庄之蝶趕忙關了窗子,又到院子里收取了晾著的衣服、被褥。等了一個時辰,雨卻沒有落下一滴來,而天上洶湧了烏雲,瞬息變化著千奇百怪的圖象。庄之蝶臨窗獨坐,看了許久,忽見烏雲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個似人非人而披髮奔跑的形象,尤其那兩隻赤腳碩大無比,幾乎能分辨出那翹起的五個腳趾,以及腳趾上的簸箕紋和斗紋。他覺得有趣,要把這形象記下來,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便照了圖象來畫,卻冷丁感到了恐懼。回頭看了看老太大的房間,越發驚駭不安,鎖了門就往文聯大院這邊來。
和報社差不多的。醜女人立即端了晾曬的柿餅,轉身進屋,把門關了。
回到家來,趙京五已買了全部食品,因為進不了門,一整堆兒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
兩入要出門時,老太太卻突然要干奉姐留下說婦廠舌兒,讓庄之蝶先出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會兒,干表姐一臉通紅地出來了,庄之蝶問:我娘又說什麼了?干表姐說:她是問月清妹妹捎去的葯吃了沒有,有了身子了沒有,叮嚀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讓孩子來你們這裏享福,又擔心這孩子不聰明,辱沒了你們。庄之蝶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胡亂地支吾了一通,把話支開,就又說老太太陰陽難分的趣事。干表姐說,老太太年歲大了,少不得說話沒三沒四的。可人一老,陰間陽間就通了,說話也不敢全認為是胡言亂語,我們村也常有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說:沒想表姐和我娘一樣的!兩人騎了木蘭出了北城門,一直往漢城遺址西邊的一個土溝畔去。天極熱,摩托車停在路口,滿身臭汗地踏過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溝畔的地楞邊,遠遠就看見了豎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地一聲先哭起來了。庄之蝶說:姐,你怎麼哭了?干表姐說:不哭,老姑父生氣不說,周圍的鬼魂倒要笑話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聲,方停下來,令庄之蝶吃驚的是,就在爹的舊墳左邊,果然有了一個新墳丘,上邊的茅草還未生起,花圈的白紙被雨水零散地溺在泥上里,一時心想:這一定是爹所說的新來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緊跳。干表姐已跪在那裡焚紙錢,嘰嘰咕咕念說不已。
此事若要問的是物事,物為木,木在口內是困;若要間人事,人在口內為囚。庄之蝶臉色白了,說:當然是人事。孟雲房說:人事雖是囚字,有牢獄或管制之災,而可貴的是你為水命,囚有水則為泅,即你能浮遊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遊,恐怕游得好得救,游不好就難說了。庄之蝶說:你儘是胡說。起身去給孟雲房茶碗續水,心裏卻慌慌的。夏捷和唐宛兒下了三盤棋,唐宛兒都輸了;輸了又不服,拉住夏捷還要下,卧室里就啊地一聲驚叫。庄之蝶續了水正把壺往煤爐上放,聽見叫聲,壺沒有放好,嘩地水落在爐膛將煤火全然澆滅,水氣和灰霧就騰浮了一廚房。他已顧不得撿那空壺,跑進卧室,牛月清已滿頭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涼席也溜下來,一個角兒在牛月清身下壓折了。眾人都跑進來,問怎麼啦?牛月清仍是驚魂未散說:我做了個噩夢。聽說是夢,大家松下氣來就笑了,說:你是給我們收魂了,吃了你一頓飯真不夠你嚇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來,先對了穿衣鏡理攏頭髮,說:夢真嚇死我了!孟雲房說:什麼夢?日本鬼子進村啦?牛月清說:這一醒來我倒忘了。眾人就又笑。牛月清搖了搖頭,認真他說:我多少記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車,突然車裡冒煙,有人喊:車上有炸藥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來跑,之蝶跑得快,我讓他等我,他不等,我跑九九藏書到一個山崖上了,沒事了,他卻來對我說:咱倆命大哩。我不理他,關鍵時候你就自顧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庄之蝶,庄之蝶說:看我什麼,好像我真的那樣幹了?!大家又一陣笑,牛月清就又說:我說著就拿手去推他,沒想這一推,之蝶就從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說:好了好了,那誰也不吃虧了,他沒有帶著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來不好意思,就編一個謊兒調節尷尬場面的吧。牛月清說:我都嚇死了,你還取笑!誰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兒!庄之蝶說:你那能耐大家都領教過了,我提議難得這麼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個紀念吧!唐宛兒首先響應,待趙京五第一個給庄之蝶和牛月清拍過合影,就立於兩人背後,偏要把一顆腦袋擔在牛月清的肩上,說:給我們也來一張,就這麼照!接著相互組合,一卷膠捲咔咔咔立時照完。
庄之蝶又氣又笑,忙扶她回來,削了三四節桃木棍,答應去看看的。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開,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從郊區來了,給老太太帶了一包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歡,笑著笑著就哭起來,說這閨女不記著她,問她爹在幹什麼,一年半載也不來看看,現在鄉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並不向他借錢用嘛。干表姐忙解釋他家承包了村裡的磚瓦窯,老爹雖幹不了體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實在抽不開身。老太太就說:現在抽不開身了,當年怎麼三天五天來一趟,吃了喝了,走時還要帶一口袋粗糧回去,那就有空了?!說得干表姐臉一陣紅一陣白。庄之蝶就圓場說娘老了,腦子不清楚了,整天價胡說。干表姐說:我那兒就怪老人的?她說的也是實情,當年我們家孩子多,日子棲惶,全憑老姑家周濟的。就對老太太說,老姑,你罵我爹罵得好,我爹也覺得好久沒來看你了。再過十天,鄉里過廟會,有大戲哩,這回我爹特意讓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說:城裡有易俗社,三義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戲從不買票的,我倒去鄉里看戲?干表姐說:戲園子里看戲和土場上看戲不一樣的,再說鄉里富了,我爹說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說: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請我,怎不也請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臉色煞白起來,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說:她就這樣,一會兒說人話,一會說鬼話。干表姐說:請的,請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說:之蝶,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墳上看看去,懲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無奈,只好說讓干表姐吃些東西再去,干表姐說她不飢的,卻還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點、水果各樣吃了些,就問,家裡這冰箱值多少錢,錄放機多少錢,還有那組合櫃、床頭櫃、柜上的那盞檯燈,眼饞得了得。
柳月說:起死回生。夏捷說:生不逢時。汪希眠老婆說:拾金不昧。唐宛兒說:妹妹哥哥。
再把別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駭然不已,詢問沖洗部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周敏問:真的出事啦?李洪文還在發他的脾氣:姓景的要是這樣,咱們就不去,她是中層領導,看能把咱們怎樣?苟大海說:她老子是高幹,子女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嘛。聽聽廣大群眾的反應,咱們辦雜誌是為社會辦的,不是為她個人辦的!周敏知道景雪蔭一定是來編輯部鬧過,事情已無法和平處理了,就說:她啥時回來的?庄老師讓咱們注意她回來的時間,一回來就先拿了雜誌去說明情況,你們沒人去嗎?李洪文說:昨天下午成批的雜誌一運來,武坤如獲至寶先拿了一本,連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麼陰風,那丈夫今早來找廳長。等景雪蔭一下飛機,兩口又來鬧。那小子口口聲聲他是景雪蔭的丈夫,別人不在乎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幹了什麼?他倒為這篇文章充男子漢!周敏坐在那裡身子發軟,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繩從細處斷了,這不僅給庄之蝶惹了事,自己一個臨時招聘人員還能在雜誌社幹下去嗎?就問李洪文:鍾老師呢?李洪文說:廳長來電話叫去了。過了一會,鍾唯賢回來,一見周敏,說:你來了?周敏說:鍾老師,我對不起咱編輯部了!李洪文說:這是什麼話?不是你對不起誰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檢討,一切要對作者負責,對雜誌負責。再者,這事直接影響到庄之蝶的聲譽,他是名作家,以後還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鍾唯賢卸下眼鏡,凸鼓的眼球布滿血絲,用手揉了揉,並沒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鏡戴上了,說:這我知道。可現在事情鬧大了,景中午來廳里鬧了一場,我也堅持不承認犯了什麼錯,她立馬三刻去省府見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長了,翟副省長讓宣傳部長處理,部長竟讓她捎了一封信給廳長,上有三條處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編輯部必須承認寫庄與景的戀愛情節是無中生有,造謠誹謗,嚴重侵犯景的名譽權,應向景雪蔭當面賠禮道歉,並在全廳機關大會上予以澄清。二是雜誌社停業整頓,收回這期雜誌,並在下期雜誌上刊登聲明,廣告此文嚴重失實,不得轉載。三是扣發作者稿費,取消本季度獎金。李洪文就火了:這是什麼領導?他調查了沒有就指示?廳里也便認了?!鍾唯賢說:廳里就是有看法,誰申辯去?苟大海說:他們怕丟官,咱雜誌社去!老鍾,你要說話,你怕幹不了這個主編嗎?這主編算個X官兒,處級也不到,大不了一個鄉長!鍾唯賢說:都不要發火,冷靜下來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實話告訴我,文里所寫的都真實?周敏說:當然是真實的。李洪文說:婚前談戀愛是法律允許的,再說談戀愛是兩人的事,我不敢說周敏寫的真實,可誰又能說寫的不是真實?景雪蔭現在矢口否認,讓她拿出否認的證據來,文中說她送庄之蝶了一個古陶罐,古陶罐我在庄之蝶的書房見過的,她也要賴了?!鍾唯賢說: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在口袋裡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來,遞給鍾唯賢。鍾唯賢是不抽煙的,猛吸了一口,嗆得連聲咳嗽,說:我再往上反映,爭取讓領導收回三條指示。大家出去誰說什麼也不要接話,全當沒什麼。但要求這幾天都按時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說完往自己新搬進的獨個辦公室去,但出門時,頭卻在門框上碰了,打一個趔趄,又撞翻了牆角痰盂,髒水流了一地。他罵道:人晦氣了,放屁都砸腳後跟!李洪文笑了一聲,說句:老鍾你好走啊!把門關了,說:庄之蝶在寫作上是個天才,在對待婦人上十足的獃子。景雪蔭能這麼鬧,可能是兩人沒什麼瓜葛,或者是景雪蔭那時想讓庄之蝶強|暴了她,庄之蝶卻沒有,這一恨十數年窩在肚裏,現又白落個名兒,就一古腦發氣了?苟大海說:強|暴這詞兒好,怎麼不強|暴她就發恨?李洪文說:你沒結過婚你不懂。苟大海說:我談過的戀愛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說:你談一個吹一個,你也不總結怎麼總是吹,戀愛中你不強|暴她,她就不認為你是個男子漢,懂了沒?苟大海說:周敏,你有經驗,你說。周敏自個想心思,點了點頭。李洪文說:庄之蝶要是當年把景雪蔭強|暴了,就是後來不結婚,你看她現在還鬧不鬧?正說得好,門被敲響,李洪文禁了言,過去把門開了,進來的還是鍾唯賢。
鍾唯賢說:我想起來了,有一點特別要注意的,就是這幾天在機關碰上了景雪蔭,都不得惡聲敗氣,即使她故意給你難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會越來越糟。李洪文說:你當過右派,我可沒那個好傳統。鍾唯賢說:啥事我都依了你,這事你得聽我的!說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說:洪文你真殘酷,鍾老頭可憐得成了什麼樣兒,你還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說:周敏,我看這事你得多出頭,或者讓庄之蝶出面,鍾老頭是壞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窩囊一輩子了,膽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將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說得周敏六神無主,再要討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卻坐在那裡取了一瓶生髮水往禿頂上擦,問苟大海是否發覺有了新發出來?苟大海說: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鍾唯賢就又跑過來,問:哪裡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涼台上去,鍾唯賢說:讓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擁在那裡目標太大,現在是全文化廳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涼台看了,回來說:是三樓西邊第二個窗口放的,見我往下瞧,幾個人手舉了一張報紙,上面寫了向雜誌社致敬!鍾唯賢臉就黑下來,說:這些人是平日看不慣景雪蔭,曾提意見說景雪蔭憑什麼提為中層領導,可廳里沒有理睬,藉此出氣的。就讓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亂。李洪文卻說他去,去了一會兒變臉失色又回來,說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長去看放鞭炮,叫囂文化廳成什麼樣子了,把他們上屆雜誌社的編委會撤了,這一屆的新班子就這樣促進廳里的安定團結了?!氣得鍾唯賢終於罵了一句:雜誌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來,娘的!給我一支煙。苟大海卻沒有煙給他了,到門后撿煙蒂,煙蒂全泡在髒水里。
但是,唐宛兒總覺得這夫人的每一個都標準的五官,配在那張臉上,卻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貴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於是又想,我除了皮膚白外,眼睛是沒有她大的,鼻子沒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來,整體的感覺卻要比她好的。這當兒,蒼蠅落在酒杯里,眾人都一時愣住,不言語了,她心裏一陣慶幸,臉上卻笑著說:師母,要喝喝大杯的。換了我這杯吧!便將自己的酒杯遞給了牛月清,交換了牛月清那杯,悄聲潑在桌下。庄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兒,親自拿了酒瓶,重新給唐宛兒倒滿了酒,說:唐宛兒,這裏都是熟人,我也用不著招呼,你和柳月初來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興了!唐宛兒說:在你這裏我做什麼假?我借花獻佛,敬師母一杯,上次你沒去我家,過幾日我還要請你去我那兒再喝的。兩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兩杯下肚臉就燒得厲害,要去內屋照鏡子,唐宛兒說:紅了多好看的,比塗胭脂倒勻哩!三巡酒喝罷,只有周敏。趙京五和庄之蝶還能喝,婦道人就全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