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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第三章.1

在文聯大院的門口,柳月一見庄之蝶就問到哪兒去了。庄之蝶說了去沖洗照片,柳月就要看她的形容,說她從來照相要虧本的。趙京五也提醒過她:以後戀愛一定要讓男的親自看她本人,不能僅憑照片。庄之蝶見她這麼迫切要看照片,就不願把照片拿出來,謊說還未沖洗出來,搪塞過去。柳月喪了興頭,卻壓低聲音,就說了大姐買了雜誌,如何生氣,如何獨自睡了。庄之蝶頓時更覺手腳無力,將那照片之事拋卻一邊,上得樓來就拿了雜誌去書房又看了一遍,出來給柳月笑笑,輕聲說:叫她吃飯。柳月說:我不敢的。庄之蝶低頭想了想,進卧室去了。
吃罷飯,去院門外看了看,沒有發現唐宛兒來。大會安排晚上去易俗社看秦腔的,許多代表已三三五五結夥一邊散步一邊往劇院去了,有人喊庄之蝶一塊走,庄之蝶說他得回家一趟,外地來了客人的,推辭了。待看戲的都去看戲了,回到房間等候約好的唐宛兒,卻想該拿什麼吃的招待婦人,便才去商店買了一盒口香糖回來,黃德復卻敲門進來,說:市長找你呢!庄之蝶說:市長找我?當下虛掩了門,兩人去至對面樓二層的一個套間。推門進去,市長正歪在長沙發上吸煙。一見庄之蝶,市長起身說:大作家來了,這些天都在會上,你怎麼不來見我?庄之蝶說:你太忙,不敢打擾么?市長說:別人不見,你來能不見嗎?德復給我談了你的請求,要支持嘛!有人說我是只抓文化,不抓政治經濟,該當文化部長而不是市長。嘿,落了這麼個名兒,我倒真要為知識分子辦些實事。清虛庵那套單元房,就給了你們吧,以後搞什麼活動,如果覺得我還可以當個聽眾,別忘了通知我哦!庄之蝶從沙發上跳起來,說:真謝謝市長了!市長抓文化,這是抓住了西京的特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怎麼僅僅是文化的事呢?別的行業中我了解不多,在文藝界,你的政績可以說是有口皆碑!市長說:德復,你把鑰匙交給之蝶吧。黃德復果然從口袋掏出房證和鑰匙,說:市長心倒比我細,說你們去辦理房證,又得到處尋人,作家的時間耽擱不起,今中午特意讓我去辦理了。庄之蝶接過鑰匙,真不知說些什麼好。市長又說:你們文藝界以後還有什麼事就來直接找我,聽說西京城裡有四大名人,我倒只認識你庄之蝶和阮知非。
第二大晚上。周敏回來得早,吃罷晚飯就趴在桌上寫起什麼。唐宛兒近去要看,周敏卻用手捂了,唐宛兒一撇嘴就走開,把電視機搬到卧室里去看。原本是消磨一陣時間就睡去,沒想電視里正好是市人大會議的專題報導,庄之蝶就出現在熒屏上邊,體體面面端坐于大會主席台上,一時倒作想自己若成了庄之蝶的夫人該是多好,那消息傳到潼關城裡,今晚潼關縣城的人看到了電視里的庄之蝶,必然就談論了她,那麼知道她的人立即要改變了對她的非議,羡慕得不知又該說些什麼活了!那個沒了老婆的工人,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之所以和周敏鬧個不休,是因為周敏比他的地位名聲高不出多少;而真的是庄之蝶的夫人了,他只能是自慚形穢,自動離婚的。如此之想,又忍耐不住,自個兒手在下邊又動彈,不覺流些許東西出來。方畢,周敏收拾了筆紙進來,兩人自然又沒了話。各自熄燈睡覺。婦人有個毛病,喜歡脫得赤條條地睡覺,且要貓一樣地蜷了雙腿偎在男人懷裡才能睡著。先前是周敏提出這樣睡覺太累,各人睡各人的被筒好,她死不同意,現在卻主動鋪好了兩個被筒。唐宛兒睡到迷迷糊糊將入夢境,卻一下子驚了,原來是周敏從那個被筒鑽了過來,她立即就打開他的手,說:我困了!受了打擊的周敏就停止動作,賭氣回到自己被筒,卻睡不下,坐起來唉聲嘆氣。唐宛兒只是不理。周敏就拉了燈、將枕邊的一本書摔在地上,後來竟哽哽咽咽哭起來了。唐宛兒越發反感,說:神經病,半夜三更哭什麼?周敏說:我好心煩,你不是安慰我,倒也跟我慪氣。常言說,家是避風港,可我這破船爛舟回到港來卻又是風吹浪打。唐宛兒說:咱這算什麼家?!女人憑的男子漢,我把一份安安穩穩的日子丟了,孩子、名譽、工作全丟了,跟著你出來,可出來了就這麼流浪,過了今日不知明日怎麼過,前頭路一滿黑著,這還是個家嗎?何況每日旁人下眼瞧看,那天汪希眠老婆當眾奚落著我,也不見你放一個響屁兒出來!我不安慰你?這些天來,你哪日不是早出晚歸,撇了我一個人整天整天說不得一句話的,誰又來念惜了我?!周敏說:正是替你著想,我一個人把天大的難處自個頂了,你倒怨我。唐宛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是文化人了,好不自在的。周敏就把那篇文章惹了是非的事如此這般地敘了一遍,說:要是在潼關縣城,我會叫哥兒兄弟去揍那姓景的一頓出氣,可這裏的文化圈內不興這套手段。能到雜誌社去,咱是多虧了庄老師的幫助,可出了事情,他卻沒兩肋插刀的勁兒了。他現在要堅持不是談戀愛,想兩頭落好;而姓景的卻不是省油的燈,若再給他施加壓力,庄老師怕要說所寫的都不真實。
那麼,成我事的是他,將來敗我事的也許還是他。唐宛兒聽了,倒緊張起來,下床倒了一杯水給周敏,瞧他也真的比往日瘦了。周敏就抱她在懷裡,她卻又反感起來,心下閃動:這倒也好,他真在西京文壇上無法立腳混下去,她就更有了機會和庄之蝶在一處。便掙脫身子回躺在自己被窩,說:你也不要錯怪了庄老師,他怕也有他的難處。周敏說:盼他不會出賣了我。可我也作想了,得給我留個後路。唐宛兒說:留什麼後路?周敏說:目前就依了他說的,只承認寫的都是實情,但不是實指一人,是綜合概括的。若是庄老師站在了景的一邊,說我寫的不真實,我就得要說材料全是他提供的,有採訪本為證,我只是以記錄照實寫罷了。唐宛兒說:你哪裡採訪過他?還不儘是道聽途說。周敏說:這我有辦法。唐宛兒沒有說話,把燈拉了睡在被窩裡心裏撲騰撲騰地跳。
唐宛兒並沒有去冷飲店裡買了冰淇淋吃,而在那店裡借用人家的電話在撥了。接電話的是柳月。柳月問是誰,唐宛兒說你聽不出是我的聲嗎?就問庄老師可好,師母可好?柳月在那邊喜歡他說:是唐宛兒姐姐呀,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唐宛兒說:我哪有什麼緊事,只是問問家裡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沒有,譬如拉煤呀,買米面呀,換液化氣罐呀,周敏是有力氣的!便聽見柳月在喊牛月清,牛月清問誰的電話?柳月說了是唐宛兒的,詢問家裡有沒有出力的活兒讓他們乾的。牛月清就過來接了話機,說:唐宛兒有心,真謝了你的,你怎麼不來家轉轉呀?唐宛兒說,我哪是不想去的,只是庄老師寫作忙,怎麼好去打擾呢?牛月清就說:你庄老師不在家,去開市人大會議了,恐怕十天左右的,你來玩啊!唐宛兒說:一定的,一定的。心裏便輕鬆了,輕鬆了就想,如果會議期間去找他不是更方便嗎?放下電話,卻後悔忘了問庄之蝶在哪裡開會?
消息的標題是:市府大院上班拖拉,半小時後來人過半。內容竟是本報記者于X月X日上班時突然在市府門口作調查:上班后十分鐘來了多少人,二十分鐘後來了多少人,半小時後來了多少人。局長遲到的有幾位,副市長遲到的有幾位。立時會上議論紛紛,話題由討論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變成了對此報道的爭論。庄之蝶聽了聽,無非是亂鬨哄地發牢騷話。覺得索然無味,就回到房間給家裡撥電話,詢問有沒有要緊事。接電話的是柳月,直問誰呀?誰呀?庄之蝶正要說話,電話里卻傳來嘻鬧聲。他想聽聽嘻鬧的是誰,便不說話,柳月在那邊說:神經病!咔地把聽筒放下了。庄之蝶再撥,柳月不問青紅皂白,吼道:錯了,這是火葬場!電話又按了。氣得庄之蝶又一次撥九-九-藏-書了電話,一等那裡拿了聽筒就罵道:柳月,你在家就這樣接電話嗎?!柳月聽清了聲音,忙說:庄老師,怎麼是你呀?這幾天你不在,每日幾十個電話尋你的,我說你不在的,過會兒電話又來,大姐就讓我接了說號碼錯了。倒沒想到竟誤了你的電話。庄之蝶還在發火:誰在那裡和你說話!柳月說:是洪江。他是才來尋你的,你要給他說話嗎?電話里就有了洪江的聲音,先是支吾不清,後來說到書店的事,立即說那一部書稿已印出兩天了,發散到各地零售點,銷路十分地好。洪江咕咕嘟嘟說了半天,庄之蝶沒吭聲,洪江就說:庄老師,你聽著了嗎?庄之蝶說:嗯。洪江說:這一次是撈住了,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咱們投資十萬,能純收入三萬的!照眼下的行情看,我想過十天半月咱再印一萬,所以想是否招待一下郵局發行科那個姓賈的?此人不敢得罪的,除了正經發行渠道外,他手裡有個黑道發行聯絡圖哩,如果你覺得這主意行,你是否能出面見見他,明天,還是後天?庄之蝶說:我沒空,你給你師母說吧。就把電話放了,拉展床鋪,一直睡到吃晚飯的時辰。
牛月清裹了毛巾被子睡那裡,一把蒲扇擋在臉上,庄之蝶搖了搖,說:怎麼現在睡了?快起來吃飯呀!牛月清閉了眼不理。庄之蝶又扳了一下,牛月清如木頭一樣就仰了身,眼睛卻仍緊閉睡著。柳月就捂了嘴兒在卧室門口偷笑。庄之蝶說:月清,月清,你裝什麼瞌睡?牛月清還是不動不吭,一個姿勢兒睡著。庄之蝶就故意用手在她的口鼻前試試,牛月清忽地坐了起來。庄之蝶就笑了,說:我試著沒熱氣的,還以為你過去了!牛月清說:你巴不得我一口氣上不來死掉哩!庄之蝶說:柳月,你看看外邊天氣,怎麼天晴晴的就颳風下雨了?牛月清說:涼台上晾有床單哩。柳月噗地笑出了聲,一閃身鑽到廚房裡去。牛月清這才知道了庄之蝶的話意,不覺也一個短笑,遂變臉罵道:你好贏人,一堆屎不臭。還要操棍兒攪攪!你以為你以前的事光榮嗎?是要以名人的風流韻事來證明你活得瀟洒嗎?庄之蝶說:你是看了周敏寫的那文章?上邊儘是胡說的。我和景雪蔭的事你不清楚?牛月清說:那你讓他就那麼寫?庄之蝶說:我哪裡知道他寫這些!你也清楚這類文章我從來不看,只說他初來乍到,要在文壇上站住腳,也不妨把我作了素材發他的文章。
庄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受,從冰櫃里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庄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只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義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面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麼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麼辦吧。告辭出門走了。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卧室的床上叫:之蝶,你來!庄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面,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麼說話,你讓周敏怎麼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麼說,你能最後有這麼個主意嗎?庄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裏不痛快,現在又是惹起這麼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麼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她好呀?!庄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里吸煙,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塤聲。直聽到那塤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呆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里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于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庄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麼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庄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這麼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庄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裡的痞子閑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麼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麼個混帳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覆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庄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里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庄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庄老師怎麼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活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調說:我也是在你們面前氣強,才這麼說的。那怎麼處理呀?庄之蝶說:我有什麼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麼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裡,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為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里井裡掀你了!庄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麼說?庄之蝶說: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麼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庄之蝶說: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妥,那就只有雜誌社和周敏吃下了兜著!但這麼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麼看侍你?說庄之蝶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庄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中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性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庄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天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卧室睡去了。
翌日清早,周敏起來急急又去了雜誌社。唐宛兒趕忙打開電視機。她知道昨晚的新聞隔日早晨還要再播一次,果然又有了庄之蝶的鏡頭出來,用心記住了會議在南門外古都飯店召開,便光頭整臉收拾一番,去了古都飯店。飯店的大門口果然掛滿了各種彩旗。從樓頂直垂下來一條巨大紅綢標語,上面書寫了熱烈慶賀市XX屆人民代表大會在我店隆重召開!但大門卻關著;有四五個佩戴了治安袖章的人守在旁邊的小門處,不許非會議人員進去。隔著鐵柵欄,院子里停放了一溜小車,剛剛吃畢午飯在院中散步的代表,一邊用牙籤剔牙,一邊去門房邊的小屋裡憑票領取香煙。柵欄外卻涌著一群人,亂糟糟地嚷什麼。唐宛兒喜歡看熱鬧,往前擠了擠,腳上的高跟皮鞋就被誰的腳踩髒了,才一臉不高興地掏了手紙去揩,便見緊九_九_藏_書靠柵欄處是三個頭髮粘膩的婦女和一個粗糙男人,男人雙手高舉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請人民代表為我伸冤,下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略寫了冤情。三個婦女撲通通就跪下去,喊:我們要見市長!我們要見市長!聲淚俱下。幾位戴治安袖章的人過來拉,婦女抓了柵欄不鬆手,那衣服就擁起來,露出黑兮兮的肚皮和乾癟的奶頭,說:市長為什麼不見我們?當官的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給老婆抱娃去!你要再拉,我一頭撞死在這裏!戴袖章的人就不拉了,說句:那你就胡鬧吧,看你能鬧出什麼來?!站到一邊抽煙去。唐宛兒立在旁邊看了一會,見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許多男人不看那婦女倒看她,知道自己與這三個婦人在一處,丑的越發丑,美的更美了,偏不害羞,將臉面平靜,目往高處視,隨後就擺柳腰兒向小門進去。守門人似乎不擋她,她已經走進三步了,卻又被喊住,問:同志,你的代表證?唐宛兒說:我不是代表,我找庄之蝶的!那人說:實在抱歉,大會制度是不能讓一個非會議人員進去的,你要找庄之蝶,我讓人叫他出來見你。就對院中一人說見了庄之蝶告訴他門口有人找,果然不一會兒庄之蝶就出來了,喜歡地說:啊,你怎麼來啦?唐宛兒說:快讓我進去,我有話對你說的。庄之蝶便給門衛說了,領了唐宛兒到院中,卻說:你太艷麗,我先上去。七零三房間,記住,不要走錯了。頭也不回進樓去了。
會又開了三天,三天里唐宛兒來過兩次,又約定了還要再來,喜得庄之蝶精神亢奮,心裏也不多想了那文章引起的煩惱。這天晚飯,餐廳的桌子上碰著了黃德復,倒吃了一驚!黃德復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白凈的臉干黃如蠟,眼眶發黑,問是得了什麼病嗎?德復說:困的。庄之蝶就把要清虛庵那套單元樓房作文藝沙龍的請求讓他通融市長,給予關照。德復口裡應允了,卻直說不要太急,現在市長要辦的事多如牛毛,樣樣都重要,一時是沒個時間來料理這等小事的。庄之蝶說:這能費了市長多少時間的,還需要寫書面報告,開辦公會議研究嗎?你兩三句話一說就完了,人大的會議,市長不正好能趁機休息嗎?德復說:你們這文人,該怎麼說呢,你以為這種會議,領導就能休息嗎?就拉了庄之蝶到一邊,悄聲說,開人代會比打一場戰爭還緊張的。會議前,他和秘書長每天晚上開車去郊縣和市內各區政府了解情況,找人談話,該講明的就講明,該暗示的就暗示,他是囫圇圇五個晚上沒得睡覺。會議期間,更是複雜得了得,原定的人事安排,是要換掉人大主任,但有人私下串聯,偏偏還要選他,說不定最後那日選舉,他真要選票多當選了,事情就糟了。而市長的連任問題是不大,但如果票數雖過半或是過半不多,那不也是給市長難看嗎?黃德復說:這些情況你知道?庄之蝶說:我哪裡知道?整個會議莊重熱烈,裡邊還有這麼多根根蔓蔓的事!黃德復說:你們文人不懂得政治也好。可你想想,現在你要我立馬三刻給市長說房子的事,市長心緒好了事情或許好辦,他正煩著,一個隨便的理由都能先否定了你,以後再也說不得了。這事我見機行事,你放心,我不會壓著不辦的。一席話,的確是肺腑之言,卻聽得庄之蝶目瞪口呆,也不再提說這事。再見到市長或黃德復滿面笑容地在樓廳里與代表們握手寒暄,也不近去招呼,遠遠離開,到自個房間去看書。也就在這日下午,大會主席團通知小組討論,服務員就送來了大會期間給代表訂的三份報紙。發言的繼續發言,未發言的就翻開報紙。庄之蝶先讀了省報第三面的文藝版,又看市報,幾乎一二面全是有關大會的各類報道,覺得沒甚意思,就去讀第三份叫《周未》的報紙,一下子被一條消息吸引。
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三十七字)待涼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里眯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庄之蝶的臉面,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庄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榦上。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划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裡,只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呆。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庄之蝶這會兒幹什麼呢?是在書房裡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裏就默默說道:庄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檐下了。別關上你的門么,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庄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裡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獃,就說:你怎麼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他說:討厭!話這麼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麼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只是要獲得多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記憶嗎?或者,庄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裏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麼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庄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庄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里,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麼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裡又比得了西京城裡的大名人。尤其庄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麼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麼是城鄉差別,什麼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麼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麼想著,手早在下面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己,喚聲庄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于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
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庄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只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里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庄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麼?文章雖不是庄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庄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只黑了臉,詳細問了廳里和雜誌社的情況,嘆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么!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面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她是默認了。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硬給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九*九*藏*書然翻了臉,你還只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麼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庄之蝶聽了,心裏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麼辦?周敏說:廳里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只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里說。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
唐宛兒隨後到了七零三房間,庄之蝶一下子關了門,就把婦人抱起來。婦人乖覺,任他抱了,且雙腿交合在他腰際,雙手攀了他脖頸,竟如安坐在庄之蝶的雙手上。婦人說:瞧你剛才那個小心樣子,現在就這麼瘋了!庄之蝶只是嘿嘿笑,說:我好不想你,昨兒晚上還夢到了你,你猜怎麼著,我背你上山,背了一夜。婦人說:那真不怕累死了你!庄之蝶就把婦人放在床上,揉著如揉一團軟面。婦女笑得咯兒咯兒喘,突然說:不敢動的,一動下邊都流水兒了。庄之蝶一時性起,一邊咽著泛上來的口水,一邊要剝婦人的衣裙。婦人站起卻自己把衣裙脫了,說走路出了汗,味兒不好,她要衝個澡的。庄之蝶就去裡間浴池裡放水,讓她去洗,自個平靜下心在床邊也脫了衣服等待。一等等不來,兀自推了浴室門,見婦人一頭長發披散,一條白生生身子立於浴盆,一手拿了噴頭,一手揣那豐乳,便撲過去。婦人頓時酥軟,丟了噴頭,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一百一十二字)婦人的頭枕在盆沿,長發一直撒在地上,任庄之蝶在仰直的脖子上咬下四個紅牙印兒,方說:別讓頭髮沾了水。庄之蝶才爬起來,關了噴頭,將她平平的端出來放在床上。床頭是一面小桌,桌上面的牆上嵌有一面巨鏡,婦人就在鏡里看了一會兒,笑著說:你瞧瞧你自己,哪兒像個作家?庄之蝶說:作家應該是什麼樣兒?婦人說:應該文文雅雅吧。庄之蝶說:那好嘛。就把婦人雙腿舉起,去看那一處穴位,羞得婦人忙說:不,不的。卻再無力說話,早有一股東西湧出。隨後就拉了被子墊在頭下,只在鏡里看著。直到婦人口裡喊叫起來,庄之蝶忙上來用舌頭堵住,兩人都只有吭吭喘氣。
若知道是這般寫,我也早扣壓了!牛月清說:他初來乍到,卻如何知道那些事?庄之蝶說:可能是雲房他們胡編過閑傳吧。牛月清說;那也一定是你在外向他們吹噓,人家是高幹子女,說說和景雪蔭的事,好抬高你的身價嘛!庄之蝶說:我現在用得著靠她抬高身價!?牛月清說:那我清楚了,你是和姓景的舊情未斷才這麼說一說搞精神享受哩!說得越發氣了,眼淚也嘩嘩的。柳月在廚房聽見他門吵起來,忙跑過來勸解,說:大姐,你不用生氣,生什麼氣呢!庄老師是名人,名人少不了這種事,那又有啥的?庄之蝶說:柳月,你這一說,我倒真有此事了!牛月清也笑了,拉了柳月在懷裡,說:柳月才來,該笑話我們也吵鬧的。柳月說:牙常咬了舌頭,誰家不吵的?我看孩子的那家,男的在外邊有相好的,別人說知了那女的,女的說我才不管的,他終是掙了錢裝在我家的柜子里而沒裝到別的地方去嘛!牛月清就又笑著擰柳月的嘴。柳月說:好了,這下沒氣了,咱吃飯吧!牛月清說:我倒沒啥的,只是壞了你庄老師的名聲。可話說回來,我知道你庄老師還不是那種人,他是有賊心兒沒賊膽,也是沒個賊力氣。別人說他怎麼怎麼我是不信,恨只恨他在外面一高興了愛排說,只圖心裏受活,不計帶來的影響。說罷就又掉下一顆淚子。柳月聽了,倒覺得新奇,還要說什麼,有人敲門,牛月清忙揩了眼淚,一邊暗示庄之蝶到書房避了,一邊大聲問:誰?門外說:我。周敏。門開了,牛月清笑道:下班沒回去?來得牙口怪齊的,-塊吃飯吧!周敏說他下班早,回家已經吃過飯了,原本是一早晚去城牆頭上溜達的,一拐腳先到這裏來了。庄之蝶也從書房出來與周敏見面,他高興周敏來的是時候,就讓周敏吃一塊煎餅,周敏還是不吃,庄之蝶就在錄放機上裝了磁帶,讓他先欣賞著音樂吧,便和牛月清、柳月圍了桌子吃飯。磁帶放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周敏就說:庄老師喜歡民樂?庄之蝶吃著煎餅點頭,突然說:我這兒有一盤帶子,錄得不清晰,但你聽聽,味兒真好哩!重新換了磁帶,一種沉緩的幽幽之音便如水一樣漫開來。周敏急問:這是塤樂,你在哪兒錄的?庄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過沒有,一早一晚城牆頭上總有人在吹塤,我曾經一夜偷偷在遠處錄了,錄得不甚清晰,可你閉上眼慢慢體會這意境,就會覺得猶如置身於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嗚咽,有一點磷火在閃;你步入了黑黝黝的古松林中,聽見了一顆露珠沿著枝條慢慢滑動,後來欲掉不掉,突然就墜下去碎了,你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神秘,又抑不住地涌動出要探個究竟的熱情;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湧起的瘴氣,又看到了陽光透過樹枝和瘴氣乍長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卻怎麼也尋不著了返回的路線……庄之蝶說著,己不能自己,把飯碗也放下了,柳月叫道:庄老師是朗誦抒情詩嘛!庄之蝶卻看見周敏垂下頭去,就說:周敏你不感覺是這樣嗎?周敏說:庄老師,這塤是我吹的。庄之蝶啊了一聲,嘴張著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飯。周敏說:我是瞎吹的,只是解解悶罷了,沒想你卻聽到了。你若真喜歡,改日我正經錄一盤給你送過來。但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名人,要什麼有什麼的,心想事成,倒喜歡聽這塤聲?說畢,從挎包里掏出一個黑色的小陶罐兒似的東西,說這就是塤。庄之蝶知道什麼是塤聲,卻並未見過塤的模樣,當下拿過看了,稀罕得了得,問這是哪兒買的,說他曾去樂器店問過有沒有塤,那售貨員竟不知道塤是什麼。周敏說這是上古時的樂器,現在絕少有人使用了,他在潼關時聽一個民間老藝人吹過,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到西京后在清虛庵挖土方,挖出這個小陶罐兒,誰也不認得是什麼,他就收藏了。才到城牆頭上練習著吹,吹得並沒個名堂的。兩人一時說得熱起來,庄之蝶就說:不知怎麼我聽了對味兒,我還買了一盤磁帶,你聽聽味兒更濃哩!就換了另一盤帶,放出來竟是哀樂。牛月清過來噎地把機子關了,說:見過誰家欣賞的是哀樂?!庄之蝶說:你好好聽聽,聽進去了你也就喜歡了。牛月清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這麼一放,別人還以為咱家死了人了!庄之蝶只好苦笑了笑,關了錄放機。坐下來吃飯。柳月說:庄老師也怕老婆?庄之蝶說:我哪裡怕老婆?只是老婆不怕我罷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話,庄之蝶兀自說句: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問周敏還有什麼事,要是沒事,晚上到孟雲房家聊天去。
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百字)婦人聽說她那裡竟有一顆痣的,對著鏡尋著看了,心想庄之蝶太是愛她。潼關的那個工人沒有發現,周敏也沒有發現,連她自己也沒發現,就說:有痣好不好?庄之蝶說:可能好吧,我這裏也有痣的。看時,果然也有一顆。婦人說:這就好了,以後走到天盡頭我們誰也找得著誰了!說畢,卻問,門關好了沒,中午不會有人來吧?庄之蝶說:你現在才記起門來了!我一個人的房間,沒人的。婦人就讓庄之蝶抱她在懷,說:咱一來就干這事,熱勁倒比年輕時還熱!其實我大著膽兒到會上來,是要對你說一件事的。是周敏的文章給你惹禍了?庄之蝶說:你知道了?我叮嚀過他,不要告訴你,怕你操心又起不了作用,他怎麼就告訴你了?!唐宛兒把周敏介紹的情況說了一遍,問是不是這樣?庄之蝶點了頭,唐宛兒說:我雖和周敏在一起生活,但現在什麼都是你的了,你要防著他哩!庄之蝶說:他怎麼啦?知道咱的事了?唐read.99csw.com宛兒說了周敏的第二手準備,庄之蝶沉默起來,坐在那裡冷笑了兩聲。唐宛兒說:你生氣了?你要懲治他嗎?我來給你說這個,只是要你防著他,卻不要你懲治他的。周敏是聰明,有時聰明得就心賊了,可他還不至於是什麼壞人。庄之蝶說:這些我知道。唐宛兒卻突然臉面抽搐,兩股清淚流下來。庄之蝶忙問怎麼啦?唐宛兒說:不知是咱們的緣分,還是我和周敏的姻緣盡了,自見了你,一滿地害相思,十七十八的時候也沒這麼害過,整日價慌得什麼事兒也捉不到手裡去做。什麼是同床異夢,我實實在在是體會到了!庄之蝶說:我何嘗又不是這樣?不敢哭的,這個時候哭,對身子倒不好的。聽話著,嗯!拿手去擦婦人淚,疼愛得像待著一個孩子。婦人說:我聽活,我不哭的。可我還要給你說的,我不說就要憋死我了!我越是大著膽兒跟你往來,心裏越是害怕,害怕這樣下去,日子該怎麼個過呀?!庄哥,我要嫁你,真的,我要嫁了你!婦人說著,不等庄之蝶反應,就又說:我想嫁給你,做長長久久的夫妻,我雖不是有什麼本事的人,又沒個社會地位,甚至連個西京城裡的戶口都沒有,恐怕也比不了牛月清伺候你伺候得那麼周到,但我敢說我會讓你活得快樂,永遠會讓你快樂!因為我看得出來,我也感覺到了,你和一般人不一樣,你是作家,你需要不停地尋找什麼刺|激,來激活你的藝術靈感。而一般人,也包括牛月清在內,她們可以管你吃好穿好,卻難以不停地調整自己給你新鮮。你是個認真的人,這我一見到你就這麼認為,但你為什麼陰鬱,即使笑著那陰鬱我也看得出來,以至於又為什麼能和我走到這一步呢,我猜想這其中有許多原因,但起碼暴露了一點,就是你平時的一種性的壓抑。我相信我並不是多壞的女人,成心要勾引你,壞你的家庭,也不是企圖享有你的家業和聲譽,那這是什麼原因呢?
或許別人會說你是喜新厭舊的男人,我更是水性楊花的浪盪|女人了。不是的,人都有追求美好的天性,作為一個搞創作的人,喜新厭舊是一種創造欲的表現!可這些,自然難被一般女人所理解,因此上牛月清也說她下輩子再不給作家當老婆了。在這一點上,我自信我比她們強,我知道、我也會來調整了我來適應你,使你常看常新。適應了你也並不是沒有了我,卻反倒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過來說,就是我為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就常看常新不會厭煩。女人的作用是來貢獻美的,貢獻出來,也便使你更有強烈的力量去發展你的天才……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很激動,很激動,但激動了卻又想,這可能嗎?要是不遇著你,我也不覺得我有這個自信,是你給了我一點太陽我才燦爛的,是不是想入非非,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也提醒我自己,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老婆又漂亮賢惠,更要命的是你名聲大,你已不是你個人的庄之蝶,你是社會的庄之蝶,稍有風吹草動就滿城風雨,你是敢冒這個險嗎,能受得了折騰嗎?如果真把一切都折騰壞了,我既是愛你卻不把你害了?!所以,我你那一場事後,我心裏說,風流一次就風流一次算了,以後見面只說話兒,再也不敢往深處陷了,但我無法控制我……。庄哥,我說這些,你不要恥笑,你讓我說出來,事情能不能成,你肯不肯要我嫁你,這我不管,我只要當著你的面說出來,說出來我心裏就好受多了!婦人說完,就趴在那裡不動了。庄之蝶不防顧她說了這席話來,更覺這婦人可愛,一下子把她抱在懷裡,臉對臉地看著。倒自己心裏難受,一顆淚先禁不住地滾下來。他說:宛兒,我怎麼敢恥笑你?謝你也謝不及的。你有這麼個心思,我這幾天也惶惶不可終日呢!十多年前,我初到這個城裡,一看到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樓,我就發了誓要在這裏活出個名堂來。苦苦巴巴奮鬥得出入頭地了,誰知道現在卻活得這麼不輕鬆!我常常想,這麼大個西京城,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裏的什麼真正是屬於我的?只有庄之蝶這三個字吧。可名字是我的,用的最多的卻是別人!出門在外,是有人在崇拜我,在恭維我,我真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些什麼讓人這樣?是不是人們弄錯了?難道就是因為我寫的那些文章嗎?那算是些什麼玩意兒?!我清楚我是成了名並沒有成功的,我要寫我滿意的文章,但我一時又寫不出來,所以我感到羞愧,羞愧了別人還以為我在謙虛。我謙虛什麼呀?這種痛苦在折磨著我,可這種痛苦又能去對誰說,說了又有誰能理解呢?盂雲房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和他在這些地方說不攏,他總罵我是瘦豬吭吭,肥豬也吭吭。牛月清是我的老婆,她確實是賢惠的老婆,在別人看來,有她這樣的老婆是該念佛了,可我無法去給她說這些。我心裏苦悶,在家自然言語不多,她又以為我怎麼啦,總是拿家裡的煩事嘟嘟嚷嚷。也是我不好,就和她吵鬧,越吵鬧相互越少溝通。你想想,這樣我還能寫出好作品嗎?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心裏卻又焦急,怨天尤人,終日浮浮躁躁,火火氣氣的,我真懷疑我要江郎才盡了,我要完了。一年多來,就連身體也垮下來,神經衰弱得厲害,連性功能都幾乎要喪失了!就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你,我可以如實地對你說,我接觸過的女人也並不少,但我僅僅是認識著罷了,我周圍的一些人津津樂道杯水主義,我向來看不起他們這樣做,也想象不來沒有感情的投入怎麼就干那事,如果死貓爛狗地見著就吃,吃過便走,真不如自個兒去手|淫了!見了你,我不知道怎麼就怦然心動,也不知道哪兒就生出了這麼大的膽兒來!我覺得你好,你身上有一股我說不清的魅力,這就像聲之有韻一樣,就像火之有焰一樣,你是真正有女人味的女人。更令我感激的是,你接受了我的愛,我們在一起,我重新感覺到我又是個男人了,心裏有了涌動不已的激|情,我覺得我並沒有完,將有好的文章叫我寫出來!但我又是多麼哀嘆我們認識得太晚了,那些年你怎麼就不來西京呢?而我怎麼也在潼關沒有碰上你呢?!我是想到了我們結婚的事,甚至設想到過結婚後的情景。可現實怎樣呢?我雖然恨我為聲名所累,卻又不得不考慮到聲名。如果立即提出離婚,社會必然要掀起軒然大|波,領導怎麼看?親戚朋友怎麼看?牛月清又會怎樣?這就不可能像一般人那樣十天八天一月兩月叫事情過去……。宛兒,我說這些,你要諒解我,我並不想說甜言蜜語來哄你,我只能把一切想法告訴你,但我的感覺里,我們是會成功的,我要你記住一句活:你等著我,遲遲早早我要娶了你的!只要你信我。婦人在懷裡點著頭,說:我信的,我等著你!庄之蝶就吻了婦人,說:那你給我笑笑,婦人果然就笑了。兩人重新抱在一起滾在床上,庄之蝶就又趴上去,婦人說:你還行嗎?庄之蝶說:我行的,我真行哩!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刪去五百一十七字)這時,就聽得樓道里有人招呼:開會了!開會時間到了!便舉過手腕,瞧著手錶時針分針已轉到下午兩時過五分,低聲說:不敢啦!兩人趕忙穿好衣服,庄之蝶說:下午大會發言,我還是第一個哩。唐宛兒說:誰能想到一會兒你在台上庄莊重重發言,這會兒卻在干這事!今日晚上看電視,你在電視里出現,多少人看了,准在說:瞧,那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庄之蝶!我卻要想,我可知道他那褲子里的東西是特號的哩!庄之蝶就咬了她一下脖子,說:我先走啦,你過會樓道沒人再出去。出門就走了。唐宛兒梳頭描眉,重塗了口紅,又整理了床鋪,直到聽見樓道毫無動靜時,樹葉一般飄出房門。
德復呀,你揀一個星期天,把他們四大名人召集在一塊,我請他們吃頓飯,交交朋友!黃德復說:這大好了,周恩來總理一生就喜交文藝界朋友,他說過,一個政治家沒有幾個文九-九-藏-書藝家朋友就成不了什麼大政治家。市長說:這些人都是市寶嘛!古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這市長,今日當了今日是市長,明日不當了我什麼也不是。你們卻不同了,有了好的作品,千古留名的!庄之蝶笑著說:市長也太謙虛了,干我們文藝這一行畢竟是虛東西。上個月我去六府街口。見那裡修有一座水房,牆上紅漆寫了六個大字:吃水不忘市長!我就感觸極深,真正千古留名的都是給百姓辦了實惠事情的。現在杭州的白堤、蘇堤、甘肅的左公柳就是明證。市長哈哈笑了,說:六府街口那兒一直沒有通自來水,尤其是夏天,居民盆盆罐罐要到三裡外的別的街巷去提水,群眾意見很大。我知道這情況后,把城建局、自來水公司的領導叫來,讓他們說說是怎麼回事,當然他們有許多實際困難。我就發火了,不管你說一千道一萬,西京這麼大個現代城市竟然還有一塊沒水吃?!必須十天之內水要到那裡,如果第十一天我去那裡發現還沒有水,誰的責任我就撤誰的職!水果然第九天就通了。那日幾千人在那裡敲鑼打鼓,鳴放鞭炮,還做了匾要送到市政府來。我知道了,趕緊讓德復去制止。我心裏在想,老百姓太好了,只要你真正為他們辦一點事,他們會永遠忘不了的!庄之蝶說:哎呀,這麼好的題材,我們文聯應該組織一些人去寫寫!市長說:這你們不要寫,它牽涉到個人的事。這裏倒有一篇文章,是下邊一些同志寫的,送到我這兒讓我過目,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的。據說省報準備刊發,但什麼時候發,就說不準了,聽他們說,現在風氣不好,連黨報刊發文章也得有熟人,真是豈有此理!市長說著,就取了一沓稿件給庄之蝶,說:你看看。庄之蝶收了,市長便說:這樣吧,德復你和大作家到你的房間去看吧,我再過三分鐘還要去市委開個會的。之蝶,改日我去你房間聊吧,你住七零三房間?庄之蝶說:你要有空,你打電話我下來就是了。兩人又到了隔壁房間,黃德復關了門,說:你先看看稿件。庄之蝶看了,文章的題目是:市長親自抓,改革作先鋒。副題是:西京市府大院的新風氣。內容幾乎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針鋒相對了《周未》報的批評。黃德復說:今日《周未》上的文章你看到了吧,那是有人在搞政治陰謀。這樣的文章原本是該發在市報上的,但偏偏發表在《周未》,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選舉前詆毀市府工作。這篇文章影響極壞,經查,就是那個人大主任手下人寫的。上午我們趕出這份稿子,決定省市兩家黨報同時發出,市報當然無誤,只是省市兩報常鬧彆扭,一向不大好好配合;而省報是省上的,咱市上卻無權管得了人家。你在省報那兒認識人多,這你得出面,一定要他們保證明日刊出來,又必須在頭版頭條。你覺得要給什麼人打招呼,由你決定,花錢的事你不要管,哪怕咱幾萬元買下他們版面來也行。庄之蝶說:熟人是多,可明日刊出,這來得及嗎?黃德復說:後天就要選舉,只能明日刊出來,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晚車已經派好,我陪了你去。庄之蝶說:那好吧,現在尋主編已來不及,編排室主任是我的朋友的哥哥,讓他抽下別的稿子,把這篇塞進去。便寫了一些人的名字,要求給人家買些禮品什麼的。黃德復即刻委託了人出去採買電飯鍋、烤箱、電子遊戲機一類東西去,說:今晚可是稿子不發咱就不回來啊!庄之蝶卻面有難色了。黃德復問:你晚上有事?庄之蝶說:倒也沒什麼事,這樣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我的房間取個包兒。黃德復說:我跟了你去,你是名人,找你的人多,說不定一去又碰上什麼人纏住了身。庄之蝶心裏叫苦不迭,只好說:那我就不去了。這一夜裡,庄之蝶果然沒能回來。他和黃德復去找他的朋友,朋友偏巧出遠門不在,只好直接去找編排室主任,送了禮品,談了要求,稿件就編了上去。但誰也沒想到,這晚值班的一位副總編在看報樣時說了一句:這稿子是誰寫的,怎麼內容和《周未》報的文章正好相反?到底西京市府的情況如何,咱要慎重著好。主任就不敢作主了,來他的宿舍見庄之蝶和黃德復。他們就又去找副總編說明情況,副總編說:一個是市府大秘書,一個是作家名人,我當然信服你們,上稿於是沒問題的,但不一定就上明日的這一期,後天一定發排怎麼樣?黃德復說:這不行呀,讓抽下來的稿件後天發不一樣嗎?副總編說:這你不知道,此稿已壓了三天,人家是贊助了報社一個徵文活動,廠長來鬧了幾次。黃德復說:一個小廠的報導有一個市府的報導重要嗎?就正說反說,硬纏軟磨,最後達成協議,給報社一萬元,稿件總算排了上去。庄之蝶見事情已畢,心急唐宛兒不知去找他等候了多長時間,就催黃德復回飯店。黃德復卻要等著報紙最後一次打出校樣,親自校對了再走。兩人在主任房間打了一會兒噸,校樣出來,黃德復又嫌標題太小,主任就叫苦,說工人不耐煩了。黃德復出去在夜市買了幾條香煙,一人一條分發給車間工人,又買了一隻雞一瓶酒,來和副總編、主任喝。主任一杯酒下肚,話就多起來,直誇黃德復工作態度如此負責認真,這樣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見了,激動起來,竟提出他要寫一則編者按,說寫便寫,乘醉寫得文筆流暢,觀點分明,又抽下一則短消息,排進去,樂得黃德復又送自己名片,又留主任的電話,一再說明有什麼事就來找他。這麼折騰到半夜,等到拿到了一沓新報,庄之蝶已困得抬不起頭了,迷迷糊糊被黃德復拉扯到車裡欲往飯店去,天幾乎要大亮了。車駛過清虛庵前的路口,庄之蝶突然清醒過來,說已到了這裏,何不去看看那套單元樓房。黃德復就陪他上了那樓的五層,打開房門,三室一廳,因為在樓頂,十分安靜。黃德復就保證今日中午,他出面讓古都飯店運來幾箇舊沙發和一張桌一把椅一張床來,甚至再讓送一套被褥。文藝家都窮,恐怕誰也不能自費買這些東西供大家享用的。庄之蝶又說了一番感激話,就聽見樓下有人起了哄:再來一段,再來一段!不知什麼賣藝人在近旁擺了攤子。兩人下得樓來,卻見是那收破爛的老頭被一夥年輕人圍著,正說出了一段謠來:十七十八披頭散髮。二十七八抱養娃娃。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混混耷耷。五十七八退休回家。六十七八養魚務花。
連日里,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啥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庄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麼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埃周敏不耐煩他說:我哪有你這閑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塤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只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庄之蝶來了。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庄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里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庄之蝶的什麼人了,看你們怎麼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面沒處放的!可是,這麼多時日,庄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里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庄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