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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就說縣委米書記隨團去義大利還沒回來,政府傅縣長去地區給他男的和孩子聯繫工作和學校,鄭德海皺著回頭說我不是問他倆,他倆我知道,我是問旁的領導。小徐說管政法的苗書記他老娘沒了,回家忙喪事去了,文教書記去地委黨校學習……鄭德海說:「還有宣傳部任部長呢!」小徐說任部長的車回溝里了,腦震蕩正在家休息。這麼一說就把鄭德海說得心裏全涼。他下意識地點著根煙抽著,眼睛瞅著窗外,窗外能看到大半個縣城。要說縣城如今建得也夠可以的了,大涼河上新建了橋,有二里長,是花了三年的心血干成的;河東的鋼鐵水泥廠也是新建的,預計來年就能掙幾百萬的利稅,河西的城鎮改造也見了模樣,一個四棱八角的井字街開出來。要是這麼一看,真叫你順心豁亮,當著上級領導你就敢說咱青遠這窮縣打翻身仗指日可待。人家領導當然愛聽這話,頭年為這話也和鄭德海和縣裡的頭頭沒少乾杯,很是說了一些讚揚鼓勵的話。那時候,米書記剛從地區調來,他年輕才四十五歲,很明顯地是鍛煉一番另有重任,縣長傅桂英也算是女中豪傑,正雄心勃勃地和一個港商談大項目;有他們二位在前面,鄭德海雖然明了那幾杯酒或者是幾瓶酒在改變一個窮縣上作用有限,但畢竟沒有大大的壓力,天塌下來砸個大的,縣裡個大的是書記縣長,常務副縣長是具體幹事的,何況自己也快到站了。可誰承想這才幾何,情況就變成這樣,小米子(鄭背後這麼叫人家)凈出去考察啦學習啦,屁股都沒在縣裡坐熱;傅桂英搞的那個項目讓人家給騙了,騙走一百萬,好一通追也才追回五十萬,那五十萬肯定要打水漂了,弄得傅桂英也干不下去了,請求調走;加之年底啥餡都包不住,企業不景氣,財政空虛,還有幾個倒閉廠的職工成天到縣政府大院請求給碗粥喝,其中有幾個五十多歲的大人特有辦法,一人找准一個縣領導的辦公室,往門口橫著一坐,就管保讓你堂堂縣政府沒法辦公。這麼一來,縣裡領導都往後退了,啥事都說等米書記回來定。可眼下上街遊行這事不可掉以輕心,到時候一查書記縣長甭管啥原因人家不在家,你鄭德海就推不掉責任。這麼一想,鄭德海就問:「案子那事,實在沒錢先別去,先得想辦法別讓人上街……」小徐說:「那個案子,可是關係到那個項目……」他就不往下說了,顯然是話裡有話。鄭德海瞥他一眼,說:「項目多啦,哪一個?」小徐說:「是傅。」這麼一說鄭德海心裏就全明白了,他也就不往下說了。縣裡的這點貓膩,他們都是再清楚不過了,鄭德海不願意當大頭,他得盤算盤算再說。他又想起老幹部的事,便說:「不就九*九*藏*書是醫療費的事嗎?至於上街?」小徐說:「還有工資,這個月才發了一半。」鄭德海皺著眉頭說:「做做工作,不就是晚幾天嘛!好傢夥,上面一個勁開口子,我往哪生那麼多錢去!」這麼一說,鄭德海就來火了,就從床上跳下來,小徐貓腰從床底下給他攏鞋,床底下堆著的罐頭奶粉啥的就露出來。小徐自然是有視無睹裝沒看見,那堆東西里也有他的一份,而且還是挺重的一份——縣裡定了不少廉政措施,但人家有病送點東西總是情有可原。
這時候徐淑敏拎著個小兜進來。徐淑敏頭年退的,她比鄭德海大幾歲。當初退的時候本想搞點買賣掙點錢,也跟著旁人倒過鋼材水泥啥的,還印了名片是什麼公司經理,後來折騰個六夠也沒掙個錢毛,還差點讓人給騙了,嚇得好些日子睡不著覺,再後來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掙乾的吃乾的,掙不來乾的喝稀的,就安下心來在家帶孫子了。話是這麼說,其實家裡的日子是整天吃肉都行,何況還有鄭德海這面大旗,徐淑敏一進來就喊小徐:「你要幹啥?你別想讓老鄭出去給你當擋箭牌!這時候又都想起他啦?老鄭,咱不去呀!」小徐就苦笑了一下,說:「我,我哪敢呀,我是來彙報的。姐,這事……」徐淑敏繃著臉說:「你別姐姐的,您是大局長,是書記縣長的紅人,早把我們忘啦,年初你們公安局調整時,我家小四咋就不行呢!」一提這事,小徐更尷尬了。鄭德海的四小子是年初從公安局調出來的。那回是一批人。是米書記傅縣長下決心乾的,受了上級表揚。小四那小子凈喝酒鬧事,鄭德海也不願意讓小四穿那身衣服了,但這事畢竟讓老鄭丟了點面子,而且那時書記縣長都在興頭上,鄭德海年齡又大,好多人都分析老鄭要不行了。徐淑敏對此一直耿耿於懷,現在可過著說話的時候了。
鄭德海這工夫披上大衣就出來了。徐淑敏在後邊說你還真去呀,一會還輸液呢!鄭德海扭頭說你還有完沒完啦?不嫌煩得慌!徐淑敏的勁頭減了些,小聲說:「是張大炮起的主意要上街,你惹他幹啥。」鄭德海一聽是張大炮,不由地瞅瞅小徐,小徐點點頭,說:「也就是您說活他能聽,您的面子大。」這麼一說就把窗戶紙紛捅破了。小徐為啥非請鄭德海。因為鄭德海和張大炮是兒女親家,就是小四的老丈人。如今各縣都是一樣,幾十年下來,兒女親家,親家的親家,纏著繞著裏勾外連都能論得上親戚,有些人領導出面都不管用了,利用這個關係人家反倒給你個面子。不過若是弄不清這裏的主要頭緒,就出馬一條槍地干,很容易就八方通信兒四面關門,弄你個五迷三道。米書記新刀卷刃就九*九*藏*書卷在這上,他對財政局防局長有點看法,覺得陸這人太有點說一不二,有一天就和苗書記在一起聊了,他哪知道苗書記的小姨子離了婚以後是經苗介紹與陸的外甥結婚,兩家正在熱火頭上,很快陸就一反常態,在米書記面前啥事也不做主了,一堆事就這麼點錢,您愛咋辦就咋辦吧,結果急得米書記一個勁出去解放思想不想回青遠了。這事鄭德海他們心裏都明鏡一樣,唯獨糊塗了一個小米。他在家裡跟徐淑敏笑這事,說:「小米太嫩呀。」徐淑敏那次還說點人話,她說:「哼,誰像你們這些老滑頭……」
鄭德海最煩徐淑敏沒完沒了的叨叨,雖然有時是一針見血怪們快的,但畢竟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翻小腸。再看這麼一會小徐的臉色都難看了,鄭德海就說:「老徐你不能不說?那事也不是小徐定得了的,你難為他幹啥!」徐淑敏瞅了一眼床下說:「定得了定不了這我知道,可遇事誰輕誰重自己心裏得有個數。想當初把你從政府調公安局去,是誰說的話?噢,現在坐上嗷嗷叫的車,就牛性啦?我告訴你……」鄭德海說;「別說啦!不像話!」小徐連連說:「姐,這事啊……」也說不下去。外面有人敲門,小徐去開門,一看是局裡的股長,小徐可找著撇氣的了,訓道:「敲啥!敲雞|巴啥!沒看我和鄭縣長談事嗎!」那股長向後退了兩步,說:「是,是,是他們讓我來的,問怎麼答覆……」小徐說:「愛怎麼答覆就怎麼答覆,我不管!」那股長說了聲是,轉身就跑。
鄭德海回到辦公室,還沒坐穩,財政局長老陸就跟進來,說:「您可回來了,增資這事必須在新年前落實,一共是三百萬,把咱所有的備用金算在里,還差一百萬,咋辦?」說完就坐在沙發上直個勁地擠咕眼睛。老陸有擠咕眼的毛病,后經醫生幫助矯正好多了,只是到了真格地想事或著急時,就板不住了。他對付米書記時,嘴裏請示咋辦,眼皮穩穩噹噹獃著,知道底細的人便清楚他根本沒上心。眼下這個樣子,鄭德海便知老陸不是在對付。鄭德海想想說:「年末了,上面又有要求,長工資這事兒無論如何得想法子落實,讓大家高高興興的。」老陸說:「是呢,這事要是再不落實,大家就更沒勁頭了,我這個財政局長也沒法當了。」鄭德海一聽就來火了:「噢,鬧半天你是想你這個局長沒法當了,那今年整個財政日子你是怎麼過的,年初的計劃你是怎麼落實的?」老陸被問得一愣,立刻又說:「那能怨我嗎?誰叫他米書記那麼對待我!」鄭德海道:「人家米書記咋對待你啦?你也別老冬瓜不讓刮毛,老虎屁股摸不得啦!」老陸一看鄭德海真的生氣了,便軟了幾分,說read•99csw.com:「我,我是憋這個氣。噢,咱青遠就出不了幹部啦?動不動就從上面派一個來,他們就比咱高明咋著!」這就把話引到很長時間一直在青遠籍幹部心裏不大愉快的事上來:這些年,青遠主要的頭頭一直是從地區派來的,這麼做從上面講是想用新人快一點打開窮縣的局面,同時當然也有鍛煉年輕幹部的想法。這些人到青遠后也確實有股子敢想敢幹的勁頭,不論是從經濟發展的指標還是抓項目跑資金上都比青遠籍的幹部顯得有魄力。但這些事一落實起來就跟想象中的有不小距離,縣裡的人事關係又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活能說得清的,再加上上派的幹部家小不在身邊,麻煩事也隨之而來,結果弄個不歡而散也就大有人在了。青遠的幹部歷史上就有點排外的情緒,儘管自己內部也鬧矛盾也掐,一沾上面派幹部的事又自然而然地抱團。鄭德海年輕的時候也氣盛,也是覺得自己不在乎,連踢帶打地緊折騰,後來就有點覺悟了,看出青遠這窮縣除了自然條件差,經濟底子薄,還窮在人心不齊,不少時間都白搭在瞎折騰上了,瞎在扯皮鬥心眼子上了。比如他管財政,這個老陸凈跟米書記較勁,把自己夾在當中,這一年也好他娘的受罪,現在你老陸打突擼了,鄭德海自然不能就這麼拉倒。鄭德海說:「你呀你呀,沒一點五湖四海的心胸,挺大的幹部,凈干點子老娘們的事,人家米書記說不著你咋著?人家是書記,是領導,人家從城裡跑咱這來幹啥來了?這是出金子還是出銀子的地兒?啊……」老陸脖子往旁邊一扭,小聲說:「咱這小媳婦不錯……」鄭德海叭地拍了桌子:「扯淡!你有什麼證據?就咱們這風高水硬兩個大紅臉蛋,人家能看得上?擱我我都看不上!」老陸說:「當然啦,人家徐淑敏是南邊的人。」一下子把鄭德海噎個夠嗆。這陣子縣裡幹部對米書記有點看法,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就是有人議論縣委辦一個姓黃的女秘書跟米書記關係有點不那麼一般,說米書記上哪都帶著她。這小黃也確實長得不賴,青遠這地勢高風硬,農村婦女被風吹日晒,倆臉蛋都通紅,看去都挺健康的,細瞅太粗糙。可人家小黃三十多了,孩子都上小學了,卻細皮嫩肉的,而且人家辦事利索,說話也恰到好處,看去是讓人舒服。不過鄭德海自己從沒有過非分的想法,凡是女的進他辦公室時,他總把秘書叫來,秘書不在他就把門半敞開,以示清白;同時,他也不願意想人家米書記啥的有那種事,所以,他一聽旁人議論這事就給壓唬下去。鄭德海說:「老陸你別瞎雞|巴亂扯,咱說財政你說媳婦幹啥?人家領導接觸的人多啦,我還找你媳婦談過事呢,我跟你媳婦有啥事?」九*九*藏*書老陸笑了,抽著煙說:「我媳婦?你要是喜歡就讓給你,我保證不吃醋。」鄭德海也抽著煙,一撇嘴說:「我還想多活兩年呢,你留著自己用吧。」這麼一打咕,倆人又都心平氣和了,最後商定先挪用三北防護林的專項資金,把欠的工資和補發的工資都兌現了,來年春天種樹前一定想辦法補上。老陸鬆了口氣,說:「年末旁的開支可就都不能答應了,你答應我也沒錢。」鄭德海想想說;「基本上都得封死了,不過,民辦教師工資一定得落實,還有老幹部醫療費……」老防皺眉頭說:「醫療費可吃不消,今年連死的帶活的花了一百多萬,這還了得。還有那醫院也沒那麼乾的,高壓鍋衛生紙什麼都開,一個老幹部把全家藥費都包了,誰受得起。」鄭德海擺擺手說:「行啦行啦,那是衛生局的事,這些老頭子,咱惹不起,都是寶貴財富。」倆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過道里嗷地一喊,哄哄地都是腳步和嚷嚷聲,一聽就知是那些上訪的。隨之呼呼地就有人敲門,還喊:「青天大老爺,這日子讓我們還過不過?一個月才發四十塊錢,還不夠給孩子買本子的!」
這麼一說就說得鄭德海在床上有些坐不住了。不過鄭德海畢竟是經過場面的人,何況都五十好幾了,在全地區各縣算是最資深的副縣長了,絕不能聽小徐說里就竄下床來,那也太失身份了。他就問:「大院領導知道不?」他說的大院在青遠就是指縣委縣政府,這兩大機關還沒蓋上樓,還在平房裡,有一座舊樓給了人大政協,要是說樓上的領導,就是指後者了。
張大炮原來是縣人大副主任,再往前也當過財政局長。不過他當財政局長時還不興後來這一套,因此他確實是沒得到什麼實惠。等到他當了人大副主任,再看老陸這一茬子人家中客不斷,車尾巴后拉著煙酒肉去上面要錢,縣裡像樣的館子都不屑一顧了,張大炮就有點看不慣,再往後他退下來射門球了,就常常感到後悔,說當初真不懂權是個什麼東西,幹了一溜遭,老伴還是個集體工,住的還是平房。再往後就撕破老臉爭來一套三室的樓房,把兒子閨女的工作重新安排了一遍,心裏多少平衡了一點。最近這事是他們這些人成立了個門球隊。到鄰縣打了兩場都贏了,但回來了心裏又都挺彆扭,原因是人家有運動服運動鞋運動帽,自己這啥也沒有,門球場還是原先縣委縣政府占人家隊里的一塊菜地,村裡揚言來年春天就收回去種黃瓜了,大夥心裏就有些著急。正好門球場地就在縣大院門外,出來進去的人啊車啊都在他們眼皮下,忽然就看見多出一輛又黑又亮的轎車,問清叫奧迪,花了小三十來萬塊錢,才從長春開回來的。張大炮和他的球友們就憤憤不平了,就說read•99csw•com起醫療費啊、旅遊啊、老幹部活動室的設備啊,還有這幾個月工資總不能及時發到手啊,大家推張大炮找領導。張大炮歷來是先放頭一炮,他說這回咱得打一炮威力大的炸彈了,幾個人笑著嘀咕了一陣,就板著臉進了公安局,像回事似的問上街遊行的有關事宜。看小徐他們怪緊張的樣子,張大炮強忍著沒笑出來。出來後有的球友反倒受不了啦,說咱這窮縣本來爛事就多,咱這不是又給添亂嗎!張大炮說:「堅持住啊,亂不亂不在咱開個玩笑,這叫幫領導參政議政。」話是這麼說,可整個球隊再打球時手頭都不大准了,凈打臭球。
窮縣日子難過。窮縣年末的日子更難過。青遠縣常務副縣長鄭德海本想在醫院里避開這一段日子。按說他也避得有道理:後半年他的血壓一直居高不下,心臟也不好,大夫早就讓他住院,他愛人徐淑敏為這事用他急好幾回了。正好他好幾年也沒休過假,這次就一槍兩眼連住院帶休假了。但是在下午探視時,公安局的小徐局長來了。小徐是徐淑敏的遠房堂弟,論起來叫鄭德海姐夫。鄭德海不把小徐當外人,就說你怎麼又來了,眼下正是社會治安要勁的時候,你不好好在局裡盯著,一個勁來看我干雞|巴啥。小徐就苦笑了,把病房門關嚴,說有兩個亭,一個是射門球的那些老幹部派代表到公安局問上街游一下子得經過哪些報批手續;再一個事是有一個案子需要動警力去外省,局裡眼下沒有出門的錢。
鄭德海也有點住煩了這醫院了。在醫院里他更得不著消停,人家拿著東西來看你,你准得跟人家說幾句客氣話吧,這話說多了也累,而且那些東西還得往家倒騰。徐淑敏小兜里裝著大兜子,但還不能裝得太滿,讓熟人看見多少也不合適,徐淑敏說我勤來勤去搬走山吧,一天好幾回地倒,鄭德海臉子上就有些掛不住,心想我這是住院呀,還是開批發部呀。還有這些食品到家了也吃不了,徐淑敏特小氣,除了給她孫子吃,大部分都送到她一個親戚開的小店裡轉手賣了。這倒也不是徐淑敏的首創,電力局稅務局工商局這些局頭的媳婦是勇敢者,人家公開說我們孩子他爹感冒一回,收了二百袋奶粉,咱不能浪費了,也得為豐富市場做點貢獻。後來這做法就蔓延到縣領導家屬中,常委會為這事還研究過,讓各自管好自己的老婆,老婆們都惱了,說才幾袋幾罐呀,有能耐你們讓人家都拿回去,結果也不了了之。但鄭德海終歸是明白人,他認準樂極生悲是個硬道理,好事多的時候別忘了夾尾巴。因此,他有遠見地常在某些關鍵時刻做出一點挺大度的事,比如小四的事,常委會研究時他第一個表示要讓小四齣公安口,所以又見徐淑敏老鼠一樣地搬騰,他也就不想在醫院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