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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第一章(2)

母親突然從我們的身後鑽出來,對著走向大街的牛紅梅喊道,你給我回來,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去約會。牛紅梅轉過身,眯著眼睛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我們發覺那一刻的陽光全部落在她的臉上,我們已經看不到她的臉蛋了。幾秒鐘之後,她的臉蛋才又從陽光里露出來。她說不就是下午4點嗎?為什麼不能約會。母親說不能約會就不能約會,你給我回來!
回家的路上,江愛菊伯媽不停地用衣襟抹淚。她說我怎麼哭也哭不過何碧雪,因為我只有一雙眼睛,而她和她的兒子共有四隻眼睛,你想想兩隻眼睛怎麼哭得過四隻眼睛呢?母親突然破涕為笑,說老江呀,我們家老牛不見了,我真害怕出什麼事。江愛菊說不會的,好好的太平世界,怎麼會出事呢?母親說好人都在這一年死了,1月8日死了周總理,7月6日死了朱德,現在毛澤東也死了。他們都死了,我們可怎麼辦?江愛菊說怎麼辦?我們可不能跟著他們死,何碧九*九*藏*書雪,你可別想不開啊。母親說怎麼會呢。
母親的臉上布滿了烏黑的陰雲,她剛剛哭過毛主席的眼睛,現在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牛紅梅突然大笑起來,說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說完,她用手拍了拍裙子,準備繼續去會她的男朋友。母親說你給我好好地獃著,這不是大事什麼才算大事?母親只說了半截話,眼淚便一顆接一顆地掉下來。我說爸爸沒有失蹤,他的單車還放在車棚里。我的發現像一丁點兒火星,照亮了母親的臉膛,她雙目圓瞪,問我真的嗎?我說真的。母親說真的就好。母親一邊說著真的就好,一邊跑出家門撲向車棚,我們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我們同時從門板邊退回來,然後同時用肩膀撞過去。我們嘴裏喊著一二三,肩膀便撞到門板上,沉悶的撞擊聲擦過我們的耳朵。門板一動不動。我們說再來。我們於是又喊一二三,又把肩膀撞向門板。門板還是一絲不動。我們便站九*九*藏*書在門前,齊聲對著門裡喊:牛紅梅,請你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僅僅一盤,我們求你了。我們已經擺好了棋子,現在我們鬥志昂揚,開弓沒有回頭箭,拉開了架式就得殺。希望你認清當前的形勢,為我們做一盤公證。我們現在是請你,等會兒我們會強迫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得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紅梅,你聽到了嗎?
追悼會的最後一個儀式,每個人都要走過毛主席像前,向他老人家三鞠躬。白色的頭,花白的頭、黑色的頭、沒有頭髮的頭低下去又昂起來,他們臉上掛著淚水,慢慢地離開毛主席,爬上單位的貨車。貨車彈了幾下,傷心地離開廣場。母親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帕怎麼也抹不幹。我對母親說,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都洗乾淨了。母親說你是小孩,懂什麼,你的外婆她死得好慘啊。
牛紅梅穿著那身漂亮的裙子走回家中。我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說給我們做一盤公證吧。她說去你媽的https://read.99csw.com。說完,她把我們餐桌上的棋子全部掀翻。我們只好跨出家門,跑到巷子里打架。牛青松鼓足氣,先讓我在他的肚皮上打一拳,然後我再鼓足氣,讓他在我的肚皮上打一拳。我們像兩位氣功大師,你一拳我一拳地打著。母親的聲音從家裡飄出來,她在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肚皮下的氣一下子就漏光了,像泄氣的單車輪胎,懶洋洋地滾回家裡。母親說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打架。我們說不就是4點半嗎,為什麼不能打架?我們想下軍棋,但又沒有人給我們當公證。我們不打架我們幹什麼?母親說你們就知道打打打,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爸爸失蹤了?
門嘩地一聲拉開,牛紅梅像一隻母獅子從卧室里衝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倒退。牛紅梅說聽到了聽到了我聽到了,你們要拿我怎樣?她把手裡的木梳子當作武器,在我們眼前劈來劈去,然後劈到她的頭髮上,開始認真地梳頭,把我們給徹底地忘記了。她突然變得溫馴起來,一九_九_藏_書邊梳頭一邊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當什麼公證,我還得出門辦事。我們說辦什麼事?你一定又是去會那個男人。牛紅梅笑了笑,臉上的兩個酒窩像兩個句號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她說會男人又怎麼樣?你們長大了還不是要會女人?這時,我們才發現牛紅梅已經換上了一套裙子。淡藍色的裙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白點。我們說你打扮得像一隻花母雞。牛紅梅把頭一甩,長長的頭髮飄起來又落下去。她丟下梳子走出家門。我們對著她的背影喊牛紅梅牛紅梅。她根本不理我們。在我們的呼喊中,她顯得很得意,屁股一扭一扭地,就像現在舞台上的那些時裝模特兒,一扭一扭地走向大街。
我們並沒有把父親牛正國的失蹤當一回事,我們包括我的姐姐牛紅梅,我的哥哥牛青松。我們想品行端正言行一致膽小如鼠的牛正國,絕對失蹤不了,他那麼熱愛這個世界,何況他的妻子何碧雪風韻猶存,那麼美麗動人,更何況他的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那麼出九-九-藏-書類拔萃。這樣想過之後,我們決定殺一盤軍棋。我們在餐桌上攤開塑料棋盤,然後為誰執紅子誰執白子發生了爭吵。那時候我們十分崇拜紅軍,連做夢都想當一次紅軍。我從牛青鬆手里搶過紅色的軍旗、司令和軍長,牛青松說拿去吧,你把紅的都拿去吧,紅軍也有吃敗仗的時候。牛青松很快就把那些棋子樹起來,每一顆棋子都荷槍實彈充滿殺氣。擺著架式正準備廝殺的時候,我們才發覺沒有公證。我們對著牛紅梅的卧室喊牛大姐,快來給我們做一盤公證。牛大姐並不答應我們,她原先開著的卧室的門,在我們的叫喊聲中嘭地一聲關閉,那一扇咖啡色的門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晃了幾晃,冷冰冰的,像9月里的一根冰棒。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擠到門板前,從裂開的門縫朝里張望。為了爭搶門縫,我們彼此動用了胳膊肘子和嘴巴。牛青松罵了一聲我肏|你媽。我罵他野仔。罵過之後,我們又相視一笑。我們說她在換裙子。她在打扮。她又要去會她的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