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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第一章(3)

母親像一個受騙上當的人突然醒悟,說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單車不能證明你們的爸爸沒有失蹤。牛青松把單車丟回車棚。然後,我們跟在母親的身後,她走我們也走,她停我們也跟著停。但是我們沒有跟著她哭。她搬過一張板凳攔在門口,像一位英雄坐在板凳的中央,說從現在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家門半步。我們呆在各自的位置上,耐心地等候父親歸來。
我們嚴肅認真地坐在母親的面前。她嚴肅認真地掃了我們一眼,說現在你們三個人,加我一起共四個,我們一起來舉手表決,看你們的爸爸死了沒有。你們認為你們的爸爸死了,就把手舉起來。你們認為他還沒有死,就不用舉手。大家都沉默著,眼珠子轉來轉去。牛紅梅東瞧瞧西望望,雙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親說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還笑得起來。母親說著,把她的右手緩慢而又莊嚴地舉過頭頂。母親像舉一把沉重的鐵鎚,臉上的五官全部扭曲,彷彿鐵鎚的重量全部壓在她的臉上。沒有人跟著她舉手,母親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說牛翠柏,我算是白白疼你了。你爸read.99csw.com爸對你好不好?我點點頭說好。我對你好不好?我繼續點頭說好。那你為什麼不舉手?我說爸爸也許還沒有死。母親說現在不是他死不死的問題,而是你的立場問題。你是站在牛紅梅一邊呢?還是站在我這一邊。我說我站在你這一邊。我把我的右手呼地舉起來。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但是牛紅梅和牛青松仍然沒有舉手的意思。母親舉著手臂對他們說,這是你們應該享有的權力,舉或不舉你們自己考慮。我和母親舉著手臂等待他們的手臂,他們的手臂一動不動。母親說兩票對兩票,打平。母親準備收回她的手臂,我忙舉起我的左手。我說三比二。牛青松說不算,一個人只能算一票,你把兩隻手舉起來,好像是向我們投降。我說我雙手贊成媽媽,我百分之兩百地相信爸爸已經死了。牛青松說我棄權。母親說既然你棄權,那就是兩票對一票。現在我們再來表決一次,看去不去找你們的爸爸?同意現在去找你們爸爸的,把手舉起來。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舉起了手臂。牛青松從凳子上站起來,準備溜走。母親說你要幹什麼?牛青松說我棄權。母親read.99csw•com說棄權並不意味著放棄責任,你得跟我們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門外望了一眼,說黑不溜秋的,我們去哪裡找他?母親說牛紅梅先到省醫院,去問問那個醫師,那個醫師叫馮什麼?我說叫馮奇才,在內科門診。母親說對,你就去找馮奇才,然後到各大醫院查一查,看你們的爸爸是不是出什麼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紅梅,你明白了嗎?
我認真看著每個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行人,他們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並不陌生。夕陽已經從高樓的另一面落下去了,世界寂靜得可以。我的胸口像一隻老鼠在蹦蹦跳跳,生怕天突然塌下來,地突然陷落下去,害怕高樓被風颳倒,汽車撞死行人,害怕冬天打雷,夏天落雪。那一刻我像被雨淋濕的病孩子,膽戰心驚渾身發抖地守望我家的大門。母親一聲不吭,牛紅梅和牛青松也一言不發。他們不時地朝大門之外望一眼,什麼也不說心中有團火。漸漸地我有些睏倦了,像一隻貓伏在母親的膝蓋上睡去,把那些重要的事情,全部丟到了後腦勺子的後面。
睜開眼,天已經全黑。我想怎麼一眨眼工夫,天就黑了呢?天黑了,我的父九九藏書親就不會回來了。忽然,母親推了我一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大聲地喊道,快來看,你們的爸爸他回來了。我們全都擠到門口,朝漆黑如墨的巷道張望。我們看見父親正從巷道的那一頭走來,昏暗的路燈輕輕地落在他的頭髮上、衣服上。他時而明亮時而陰暗地走向我們,我們已經聽到他那親切而又熟悉的腳步聲。我甚至提前享受了一下父親邁進家門時的喜悅心情。
母親急不可待地撲出家門,把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她好像要仔細地看一看,來人是不是父親。看了一會兒,她便邁開大步咚咚地迎上去。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衝出家門,緊跟在她的身後。遠遠地,我朝著那個人叫爸爸。那個人沒有回答,越走越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清楚地擺在我們面前。他說誰叫我爸爸?然後友善地低下頭,伸出他的右手扣在我的頭頂。母親說你不是他們的爸爸。他們的爸爸今早出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們等了他一天,他還沒有回來。我是他的妻子,他們是他的兒女。我們沒有跟他吵架,也沒有跟他過不去。他工作積極,身體健康,儘管家庭收入一般,但日子還過得下去。不知道什麼原因九-九-藏-書,他突然失蹤了。我想了一天都想不明白。母親一邊哭著一邊跟那個陌生的男人傾訴。我們都覺得她說得太多了,但沒有人阻攔她。那個人說問題也許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也許他到親戚家辦事去了,也許他喝醉了酒,正躺在朋友家睡大覺。母親說不會的,他從來不喝酒。那人說可惜我不是他們的爸爸,我得先走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鐘便鼾聲四起。母親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幾巴掌,說起來起來,你怎麼能夠這樣。你們想一想,你們的爸爸有沒有不回家的時候?我們說沒有?爸爸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母親說現在他不回家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們的爸爸死了。牛青松從床上彈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不會的,人又不是螞蟻,說死就死。母親說怎麼不會?你起來。你們都給我坐好了。
牛青松說再扭不開,我就把鎖頭砸了。他的話音未落,鎖頭嗒地一聲自動彈開,我們都大吃一驚。牛青松想把單車推出車棚,但單車的輪子根本不能轉動,車剎、泥巴、鐵鏽已經把車輪粘死,看上去,它就像一輛幾年沒有人動過的單車,它彷彿在一夜之間衰老了,顯得白髮蒼蒼,老態龍鍾。可是就在九_九_藏_書昨天下午,我分明看見父親踩著它回家,清脆的鈴聲猶在耳畔。
那個人從我們的身邊離開,愈走愈遠,快要走到小巷盡頭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朝我們揮了揮手。這時的小巷空無一人,路燈依舊昏黃著,風吹掃著地上的廢紙和幾塊白色的塑料布。母親不停地揉著她的眼睛,說我怎麼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們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不停地揉我們的眼睛。我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有氣無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從我們的腳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說睡覺吧,也許睡一覺起來,爸爸就回來了。
父親的那輛舊單車乖乖地站在車棚里,單車的坐套已經掉了一半,車頭的鈴鐺銹跡斑斑。很難想象就在昨天,我們的父親還騎著它穿街過巷,到興寧小學去上班。我用手接了一下鈴鐺,鈴鐺被鐵鏽緊緊卡住,沒有發出聲音。我用腳踢了一下單車的前輪,前輪一動不動,像是焊牢在鐵架上似的。牛青松返回家裡,從父親的書桌上找來一把鑰匙。他把鑰匙插|進車鎖里,扭了好久都沒把車鎖打開。我們每個人都試著扭了一次,車鎖像一口咬緊的鐵牙紋絲不動。我們的手上全都沾滿了鐵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