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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0)

第一章(10)

那時,牛紅梅已在省醫院製藥廠找到一份清洗藥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總是拉著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長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興寧小學的門口等我。那段時間,她買了許多鮮艷的服裝,幾乎每天換一套新衣服。我們問她哪來那麼多錢?她說是馮奇才,也就是我未來的姐夫給的。與她同行的那段時間里,她像一位新娘不離我的左右,而我則始終捏著那半塊磚頭,保護她。晚上我把磚頭放在我家的門角,早晨我把磚放到興寧路與長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隨我們的人愈來愈少,我們可以從容地過長青巷了。更多的人開始注意牛紅梅的服裝,她們用手小心地摸著牛紅梅的襯衣或裙子,試探性地問她是什麼布料?多少錢一尺?在什麼地方買的?在哪家裁縫店做的?牛紅梅對她們的詢問一一回答。而我手裡的那塊磚頭,則始終沒有派上用場。看著兩旁明亮的窗戶,我很想把磚頭砸過去,然https://read.99csw.com後像欣賞音樂一樣欣賞玻璃的碎響。但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這樣的做過。我喜歡看玻璃上不規則的破洞以及裂縫,我喜歡聽玻璃的碎響。如果你現在問我,我最想幹什麼?我會說我想砸玻璃。
讀高中之後,我才知道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向雌孔雀示愛。身著艷麗服裝的牛紅梅,那時像一隻開屏的孔雀,吸引了許多男士的目光。一|絲|不|掛的楊美,常常跟在牛紅梅的身後嘰里咕嚕地叫喊。早晨他跟著姐姐走到興寧路口,下午,他跟著姐姐從興寧路口走回來。他十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地重複著這項工作。
葉玉生校長帶著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到我家向牛紅梅道歉,他們帶來一盒餅乾三包糖果。我看見牛紅梅的四位同學個個長得腰圓背闊,她們的鼻樑很塌,她們的鼻孔很大,她們的嘴巴很寬,她們基本沒有下巴。在她們的道歉聲中,牛紅梅原諒了她們。但她們https://read.99csw•com剛一離開我家,就罵牛紅梅是婊子、娼婦。
當姐姐的身邊沒有什麼威脅的時候,她開始疏遠我。她說從明天開始,我不去學校等你了。我的心裏突然像缺少了點什麼。姐姐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別對別人講。我問她是什麼秘密。她說你猜猜看,我最愛誰?我說馮奇才。她很失望地搖頭,然後輕輕地對我說毛澤東,我最愛毛澤東,他是中國最男子漢的男子漢,我把我的初戀全部獻給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在我們走過的兩旁樓上樓下,窗戶依次第打開,終年不見陽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們的腦袋和手臂,對我們品頭評足指指點點。他們大都是退休的老頭和老奶,皮膚像老樹蔸上的樹皮,手臂像古樹的干枝。有人向我們扔破鞋、塑料瓶和廢舊的電池。牛紅梅說他們總是這樣,自從我被抓挨打以後,他們總是這樣。現在我像一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現在我不想回家不敢https://read.99csw.com回家,我真恨。
我看見姑姑牛慧和母親坐在客廳里,她們只象徵性地瞟我一眼,便繼續她們的談話。牛慧說你應該恨她。母親說在這幾個孩子當中,只有紅梅長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麼也恨不起來。我不僅不恨她,為了她我還砍傷了別人的手臂。牛慧說你這就不對了,嚴是愛,松是害,不管不教要變壞。她才18歲,你對她如此放任自流,將來怎麼收拾?你不為你著想,也得為我死去的哥哥著想。母親說那你教一教我,怎麼樣恨她。
四五個小孩緊跟在我們身後,他們齊聲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流氓的弟。他們的聲音十分嘹亮高亢,彷彿是一列奔駛而來的火車,快要把我們壓扁了。我下定決心對他們進行反擊。我掙脫姐姐的手,彎腰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準備沖向他們。但是姐姐尖叫了一聲,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裡。
姐姐這麼一說,我的腦海里填滿了毛主席的畫九九藏書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卧室里,到處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她的蚊帳上掛滿了各種類型的像章,蚊帳頂上,還貼了一張巨大的毛澤東頭像,那是毛澤東在延安時,由美國記者、作家斯諾攝影的。毛澤東頭戴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姐姐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追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姐姐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跟馮奇才好嗎?我說不知道。姐姐說因為他下巴上有一顆痣,他的那顆痣和毛澤東下巴上的那顆幾乎一模一樣。姐姐這麼一說,我就恨不得下巴上也長出一顆痣來。我為我沒有那麼一顆痣痛恨我的父母、親屬,同時感到自卑。
有一天,牛紅梅收到唐茹寫來的一封信。牛紅梅像宣讀文件一樣,把唐茹的信讀給我們聽。唐茹說她過去是多麼多麼地羡慕和嫉妒牛紅梅,那時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朋友。現在好啦,她終於找到男朋友了。她說男人是女人的燈塔,她現在已擁有一座燈塔,東榮和王美月也分別擁有了燈塔,只有陸麗萍,還read.99csw.com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沒有航標的河流等待。她希望牛紅梅給陸麗萍送去一座燈塔,最好是牛青松。牛紅梅終於找到復讎的機會,把唐茹的來信貼到朝陽中學的黑板報上。唐茹、王美月、東榮和陸麗萍一夜成名,被校方開除。走出校門的那一天,她們每人從自己的手腕割出幾滴鮮血,滴到白酒里。她們舉起酒杯,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殺掉牛紅梅,解開心中的恨。
有好長一段時間,牛紅梅穿著花花綠綠的服裝,靜靜地站在興寧小學的校門口,等我放學。我被她的這種行為感動,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不吱聲,只顧低頭看她的裙子和皮涼鞋。在長長的興寧路上,我們手拉手什麼也不說。5路公共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我們也不去坐它,寧可步行。一拐進我們居住的長青巷,姐姐變得有些緊張,她用力捏住我的小手,東瞧瞧西望望。我說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學找你算帳?她搖搖頭,說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視著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