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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1)

第一章(11)

昨天下午,母親買了兩擔煤。母親早早地叫醒我們,要我們跟她一起打煤球。她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們誰也別偷懶,跟我一起勞動。
牛紅梅正好在這時從巷子那邊走過來,她一看見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全都裂開。她問姑姑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姑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牛紅梅說你的名字真好?牛慧,牛慧,為什麼不叫楊開慧?牛紅梅就這麼自我陶醉著走進家門,一頭鑽進她的卧室。
我看見母親的頭髮紛紛揚揚地掉下來,原先烏黑的青絲里夾雜一根根白髮。牛慧說像牛紅梅這樣的年齡,根本還不到談戀愛的年齡,你想想我都年近30了還沒談戀愛,她著什麼急?母親說你還沒談啊?牛慧說沒有。母親說你也該談了。牛慧說姑姑我都還沒有談戀愛,她怎麼先談了?哥哥剛死不久,她竟然跟別人那個了。跟別人那個不要緊,她還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緊,她還把事情的經過全說出來了。你說她該恨不該恨?哥哥屍骨未寒,她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松牛翠柏的生活負擔,全壓在你一人身上。read.99csw.com作為長女,她不僅不為你排憂解難,反而給你添那麼多亂子。你說她該恨不該恨?母親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該恨。牛慧說你別激動,你坐好,來,我先給你理完發。
緊接著我和牛青松也走出家門。我們的肩上挎著書包。母親已在煤堆里攙雜少量的泥巴和水。看到我們的裝扮,她說怎麼,你們也要出去。牛青松說今天學校補習。母親說那麼,你呢?我說我們學校跟七星小學搞乒乓球比賽,我是乒乓球隊隊員,要為我們學校爭光。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塊球拍,拿到母親的面前晃了晃,說這是學校發的。母親說可是,你們誰為我爭光?
牛紅梅說她是臨時工,沒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領一天工資。母親拿著鏟子站在煤堆邊,望著牛紅梅遠去的背影,說你的工資在哪裡?為什麼不交給我?牛紅梅說我自己都還不夠用。母親說那我怎麼辦?你們3個人吃我一個人的工資。平時里我連一根雪條都捨不得吃,你卻買了那麼多好衣服。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我在棉紡廠工九*九*藏*書作,衣服還沒有你多。沒有工資,沒有工資你別回家來。我恨死你了。母親自言自語,牛紅梅早已走得無蹤無影。母親根本就不是說給牛紅梅聽,而是說給她自己。
從此以後,我很少聽到姐姐說話。大部分時間,她在醫院里清洗藥瓶、床單和跟馮奇才談戀愛。晚上,她把自己反鎖在卧室里。許多次,我發現她脫|光衣服,獃獃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身體。她的乳|房像兩座肥沃的山峰,高高地挺著。從鏡子里,我看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圓珠筆,在她潔白的身上寫下流氓、娼婦、妓|女、婊子等等字眼,然後在卧室里走來走去。等我們都上床睡覺了,她才到衛生間去,把她身上那些污穢的字跡沖洗掉。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家衛生間里會傳出長時間的水龍頭的嘩嘩聲。姐姐一洗就是半個小時,母親常常在睡夢的間隙里,罵她不知道節約用水。姐姐把別人強加給她的那些稱號加以強調,然後用大水沖洗,然後全部遺忘。
牛慧說大嫂,到門外去,我給你剪剪頭髮,你的頭髮也不短了。母親https://read.99csw.com和牛慧提著椅子,拿著鏡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廳,她們在門外找了一塊地方剪髮。牛慧是一位剪髮能手,我們家所有人的頭髮,都由她負責。她一捏住剪刀和頭髮,就無比興奮。她常常說我把你們的頭髮剪漂亮了,可是我的頭髮反而要到理髮店去剪,理髮店的技藝遠不如我。我們都知道,牛慧在煩躁的時候,特別喜歡幫別人理髮。有一次,她跟同事吵架,下班之後直奔我家。她說她要給我父親理髮。父親說他的頭髮剛理兩天。她轉而要給我和牛青松理,我們說我們已在學校理過了。她站在客廳里,拿著剪刀和理髮剪暴跳如雷,說難道牛家上下,就沒有一個人需要理髮嗎?母親聽到她的喊叫,乖乖地從廚房裡走出來,用手攏了攏頭髮,說妹子,你就給我理吧,儘管我的頭髮剛理幾天,但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邊給母親理髮,一邊訴說她的委屈。
母親開始用鏟子攪拌煤堆,她一邊攪一邊用手抹汗,她的臉上沾滿煤渣。我們從煤堆邊小心翼翼地走過,生怕煤渣弄髒我們的褲子和涼鞋。看著read•99csw•com母親彎腰鏟煤的身影,我的腳步猶豫了,站在原地不動。牛青松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母親正好抬頭,看著我們說,你們怎麼還不走,遲到了怎麼辦?牛青松拉著我往興寧路走去,書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一落。我的腳不停地往前走,頭不停地往後看。突然,我們聽到母親呵斥:回來,你們都給我回來!母親的呵斥像一陣風,從後面追趕我們。我們看見母親舉著鏟子,朝我們奔過來。牛青松說快跑,她識破我們的詭計了。我們撒開腿拚命地往前跑,書包高高地飛起來,又重重地打在我們的屁股上。母親被我們遠遠地甩在身後,在「媽喲」聲中跌倒了,手中的鏟子摔出去好遠。母親在地上掙扎著,怎麼也爬不起來。我問牛青松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松說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沒有往回走。我聽到母親趴在地上說,你們合謀騙我,你們學校不可能補課,也不可能有球賽。你們全都跑了,我一個人怎麼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們拿什麼燒飯?跑吧,你們跑吧,你們永遠別回來。
母親和姑姑站在客廳里,對read•99csw•com著牛紅梅的卧室很嚴肅地喊道:牛紅梅,你給我出來。牛紅梅雙手抱到胸前,有氣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她對著喊她的人說出來幹什麼?母親望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說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詳細地說一說。牛紅梅說我都說了差不多一千遍。姑姑說可是你沒有對我說過。牛紅梅整理一下嗓子,彷彿整理她的發言稿。她說那麼,你聽好了。那是一個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門診部去看病。當時只有他一個人在門診部里。他問我哪裡痛?我說胃痛。他把我叫到裡間,並拉上了門帘。他叫我躺到床上,然後用手按住我的腹部,問我是不是這裏疼?我說下邊一點,再下邊一點。然後,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該摸的地方,然後我們就那個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牛紅梅說完返身走進卧室,喀嚓一聲鎖上卧室的門。她像背語錄或者公文那樣,把她的那件事一字不漏地背誦完畢,之後,任憑姑姑和母親怎樣叫門,她始終沉默。母親說牛紅梅,我恨你。牛紅梅,你不知道我多麼地恨你,恨得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牛紅梅……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對姑姑說我想理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