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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2)

第一章(12)

在這個我家陽台擺滿煤球的傍晚,金大印坐在我父親的遺像旁邊。他已為我們勞動了一天,現在很疲憊地坐在那裡。父親的遺像前擺著4個杯子,它分別代表母親、牛紅梅、牛青松和我。每天吃晚飯前,我們各自在代表自己的杯子里添一點酒,以此紀念父親。金大印在等待吃晚飯的這段時間里,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許感到無聊了,便閉上眼睛打盹。他一閉上眼睛,我們便大胆地觀察他。他的頭髮粗壯烏黑,皮膚上還沾著零零星星的沒有洗去的煤渣。他的手臂結實有力,手指有笛子那麼粗。他的鼻翼像蝴蝶的翅膀那樣扇動了兩下,眼皮彈開了。他聞到了我父親遺像前的酒味,趁我們不注意,把那4小杯酒全都灌進嘴裏。
我們躲在屋角,看著母親走過來。母親碰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們的鄰居江愛菊。母親說江伯媽,你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他們一大早跑出去,現在還沒回來吃午飯。江愛菊說沒看見。母親攔住第二個行人問:你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那個行人https://read.99csw.com說沒有。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三個行人。第三個行人名叫李昌憲,母親問他看沒看見我們?他說沒有。母親說知道你們都沒看見,我就不問你們了。母親繼續往前走,碰到了第四個行人夏宗蘇。母親問他看見青松和翠柏了嗎?夏宗蘇往我們的方向一指,說他們不就在那裡嗎。手提饅頭的母親朝我們大步走來。我們低著頭,不敢看她。她揚起手,說你們,我想打你們。我的臉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準備。等了好久,母親的巴掌沒有打下來。我看見她的手雖然收了回去,但還不停地顫抖著。我那準備挨打而又沒挨打的臉,一陣又一陣地發癢。
花生丟完了,我們去看老虎。我們坐在鐵欄杆上和老虎對視。我問牛青松長大以後想幹什麼?牛青松說不想幹什麼,只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試就行。我說長大了我想當作家,寫一部像《艷陽天》或《金光大道》那樣的小說。牛青松對我的想法不感興趣,他只關心老https://read.99csw.com虎的一舉一動。我說老虎現在想幹什麼?牛青松說它想如果沒有籠子,就把我們吃掉。
我們去了一趟西郊動物園,用我們身上僅有的5角錢,買了一包劣質花生,然後把花生一顆一顆地丟給猴子吃。我偷偷地剝了一顆花生塞進嘴裏。牛青松伸手捏住我的兩頰,命令我吐出來。他說你把花生吃完了,等會兒我們用什麼跟猴子玩。我說已經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話,把手指伸進我的嘴裏,摳出那顆香甜可口的花生,丟給猴子。猴子們看見牛青松的右手一揮,全都跑動起來。牛青松的手揮到哪裡,猴子們便跑到哪裡。牛青松把一顆花生丟到假山上,說你們上山下鄉去吧。猴子們全都爬到假山上爭搶。搶到花生的那隻猴子跑到偏遠的地方,獨自享用。牛青松把一顆花生丟進水窪里,說你們下海去吧。猴子們便紛紛撲到水裡。我突然覺得牛青松很偉大,他揮手的時刻很像美國元首。
我們在動物園呆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飢餓。我們已沒有https://read.99csw.com錢乘坐公共汽車,只好步行回家。我們一路走一路罵,我說都怪你,把錢拿去喂猴子了。牛青松說是你叫我買的花生。我們無聊地爭論著,穿過大街小巷。看著街道上穿梭的車輛,牛青松說長大了我想當官,當了官就有吉普車坐了。我們在憧憬中大約走了40分鐘才走到長青巷口。牛青松害怕母親的懲罰,把我推到前面,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當作他的擋箭牌。我們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面埋著地雷。漸漸地我看見我家了,家門口的陽台上,擺滿煤球,鏟子和打煤機依然躺在煤堆上,這兩種工具墨染一樣的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乾淨。我突然發軟,對牛青松說走不動了。牛青松罵我沒出息,說要走給我看。他剛一挺胸,我家的門打開了,先是一個中年男子走出來,那個男人走到煤堆邊,抓起鏟子攪煤。我們覺得他很面熟,想了一會才想起來,他叫金大印,省醫院住院部的門衛,就是他當場抓獲了牛紅梅和馮奇才,是他被母親砍了一刀。緊接著母親九-九-藏-書也走出家門,她的手裡捏著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十幾個饅頭。她對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說,我去學校找一找他們,他們不敢回家,一定餓壞了。母親說的他們,正是我和牛青松。
母親把飯菜端到桌上,然後命令我們吃飯。金大印也坐到餐桌旁。母親說你們得感謝金叔叔,是他為我們打了那麼多煤球。我們朝金大印冷冷地望一眼,絲毫沒有感謝他的意思。母親發覺氣氛不對,便偷偷地恨我們。我們夾上菜端著飯碗離開餐桌,餐桌邊只剩下母親和金大印。母親對著卧室喊,牛紅梅,你該出來吃飯了。牛紅梅的卧室里寂靜無聲。母親說難道我錯了嗎?我打煤球錯了或是我燒飯侍候你們錯了?母親抓起一個酒杯摔在地上,酒杯的碎片在地板上彈了幾彈,飛到我們的腳邊。牛青松說你百分之百地正確,誰說你錯了?母親彷彿被牛青松的回答激怒了,又抓起一個酒杯,朝著牛青松的頭部砸過來。牛青松稍一偏頭,酒杯碰到牆壁,瓷片四處飛揚。母親說我算是白養你們了,勞動的時候,你們一九九藏書個接一個走開,吃飯的時候,你們一個又一個地回來。我就是鋼筋鐵骨的身子,也會累垮。我就是宰相肚子,也難撐你們這三隻船。母親控訴著,彷彿字字血聲聲淚,又抓起一個酒杯,砸到牛紅梅卧室的門板上,門板上像開了一朵花,然後迅速凋謝墜落。父親遺像前的酒杯,已經被摔碎三個。我想牛紅梅破碎了,牛青松破碎了,何碧雪破碎了,現在母親捏在手裡的那隻杯子,代表牛翠柏,千萬再別破碎。我還沒有想完,母親已把酒杯摔到她的腳前。到此,父親遺像前的四個酒杯,已經完全徹底地被母親摔碎。母親好像完成了她的使命,坐在沙發上大口喘氣。
幾口淡酒下肚,金大印的臉膛微微泛著紅光,他也似乎恢復了元氣,很想跟我們攀談,但我和牛青松極力迴避他的目光。準備開飯的時候,牛紅梅回來了。牛紅梅看見金大印坐在客廳里,先是驚訝轉而憤怒。牛紅梅踏著響亮的腳步從金大印面前走過,一直走進卧室,她目不斜視,身後煙塵滾滾。金大印對著她的背影說回來啦。牛紅梅用關門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