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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第四章(3)

在我上學、牛紅梅上班的時候,牛青松就站在家門口打煤球,通紅的太陽照著他一|絲|不|掛的頭頂。他的十根手指交替擦汗,黑色的煤渣塗滿他的臉。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把臉上的煤渣洗掉,以此向我們標榜他在艱苦地勞動。他的嗓門在勞動中漸漸洪亮,他用洪亮的嗓門說我打了一陽台的煤球,差不多夠我們燒半年時間。牛紅梅說煤球暫時不用打了,你能不能幹點別的?牛青松張開黑不溜秋的嘴巴,露出白色的牙齒,像馬一樣鳴叫幹什麼?我還能幹什麼?
聽我這麼一說,牛紅梅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動得簡直沒有形容詞。她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雙手不停地拍打她嫵媚動人豐|滿性感的屁股。一些寄生在她褲子上的細微的塵土,在她手掌的拍打下飛揚而上。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如此興高采烈過,甚至把興高采烈的動作弄成了習慣,因為從此後,凡遇到高興的事,我都看見她用雙手拍打屁股九*九*藏*書
當我們把父親牛正國的存摺從柵欄的縫隙遞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對老花眼鏡從櫃檯後面站起來。在老花眼鏡的鏡片後面,是一對不停滾動的眼珠和布滿皺紋的額頭。他的頭微微一低,眼珠從鏡框之上露出,像看小偷一樣看著我們,說這是你們的錢?牛紅梅說是的。他把存摺從裏面丟出來,說密碼,除非你們有密碼,否則這錢取不出來。他好像知道我們不知道密碼似地,胸有成竹地把存摺丟出來。
牛紅梅的建議遭到了我的強烈反對。我說楊春光不缺錢花,他要這麼多錢幹什麼?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一壞就有錢。你是想讓楊春光變壞嗎?牛紅梅說如果楊春光有三千元錢,他會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他有了好工作,將來你們也會有好工作。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說他有這3000元錢,可以分配到組織部、人事廳這樣的部門嗎?牛紅梅說能。我說如果能,我同read.99csw.com意把三千元全部捐給姐夫,就當是捐給災區了,就當這筆錢從來沒有過。范仲淹教導我們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儘管已經深夜了,我們還是決定去找母親何碧雪。我們每人推著一部自行車,一條線兒排在馬路上。牛紅梅向我們宣布比賽規則,誰先到達人民醫院的大門,誰就可以從父親的存摺上拿到一千五百元,第二名一千元,第三名五百元。父親的存款就這樣被牛紅梅瓜分了。我看見牛紅梅和牛青松的身子伏在自行車上,像鳥一樣滑翔而去,他們的屁股包住了坐椅,頭對準路面。從後面看上去,你絕對看不到他們的頭,只看到他們高聳的屁股像切破的南瓜,一半矮下去一半揚起來,如此快速的起伏,使他們的車輪滾滾。當我超過牛紅梅的一剎那,牛紅梅彷彿喪失了比賽的鬥志。她直起腰無九*九*藏*書可奈何地看著我,如缺氧的魚大張其嘴。抬頭往前看,牛青松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昏黃的路燈之中。於是我想,別人騎馬我騎驢,細細想來是不如,抬頭往後看,還有打柴漢。這麼想著的時候,我差一點撞到了一輛迎面而來的汽車上。
我從牛青鬆手里搶過存摺,看見存摺上沾上了幾點綠色的油漆。牛青松捏過存摺的手停在空中,他的整個身子紋絲不動,只有眼珠子轉了一下,目送我和牛紅梅走出家門。我和牛紅梅肩並肩,在牛青松的目光照耀下朝著銀行前進。我們手裡捏著存摺,心裏感受著80年代夏天的陽光。我們覺得那一天的陽光比平時多燦爛了百分之五十,街道比平時多乾淨了百分之二十,樹木比原來的樹木長高了四分之一倍。總之,那一天,我們覺得此樹木不是彼樹木,此陽光不是彼陽光。總之那一天,我們心情很好。
翻遍了父親所有的筆記本,我們沒有找到密碼。牛青九九藏書松坐在一旁,看著我和牛紅梅嘩嘩地翻動書頁,客廳里到處都是打開的書和筆記本。牛青松說我認為,這筆錢應該有媽媽一份。媽媽,牛紅梅從書堆中抬起頭來,然後雙腳往上一跳,兩手拍打屁股,說對了,我們這就去找媽媽,她一定知道密碼。
當我們的家庭快要變成綠色的海洋時,一本存摺從父親的書籍里滑落出來。牛青松站在氣味濃烈的油漆中間,用十根綠色的手指捧著那本紅色的存摺窸窸窣窣地顫抖。三千元,三千元啦!他像一位搖滾歌手用盡氣力唱道。
到達人民醫院大門,我沒有看見牛青松。我站在燈光明亮的地方大口喘氣,汗水穿透我的襯衣,嘀嘀噠噠往下滴,自行車的車把沾滿汗水。等我的汗水快被風吹乾的時候,牛紅梅才搖搖晃晃地到來,她的自行車發出一種嘹亮的聲音,好像是鏈條摩擦鐵皮發出的。她跳下自行車時,身子軟得像一根麵條,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一手扶車一手捂住read•99csw.com腹部說,我差一點就害了我的小寶寶。
按照當時的物價,三千元可以買一輛很好的摩托車,可以讓我們一家三口豐衣足食兩年,可以旅遊大半個中國,可以為牛青松討到一位漂亮的妻子,可以購買彩電,可以裝修房屋。但是牛紅梅的計劃打破了我們的美夢。牛紅梅向我們建議,把這筆錢寄給正在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的楊春光。
第二天,牛青松從商店買回兩桶油漆。那是兩桶質地優良的油漆。他翻箱倒櫃,立志要把所有的傢具油成綠色。這樣,與母親有關的舊衣服和乳罩被倒騰出來,碼在我們的床上。與父親緊密聯繫的褲衩(還有破洞的褲衩),以及書籍、筆記本也被牛青松統統地掏出來,堆放在客廳里。牛青松穿行於這些雜物之間,或蹲或站,油漆沾滿他的鼻樑、雙手和腳板。他沒有辦法把沾在皮膚上的油漆洗掉,只好掛著那些綠色的油漆睡覺、穿衣、步行和上廁所。陽光暗淡的下午,他看上去像一位十足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