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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第四章(4)

牛青松接著往下看,他看見父親寫道:江愛菊借錢兩百元。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不錯,是江愛菊借錢兩百元,一共64畫。在這64畫的下面,有一段江愛菊借錢的說明。
牛青鬆開始把散落在客廳的父親的日記一本一本地撿起來,他堅信存摺的密碼一定躲藏在日記的某個地方。他拍著胸膛向我們保證,說一定能夠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牛紅梅說誰能找出密碼,誰就擁有這3000元。牛紅梅把存摺丟給牛青松。
在從大門口前往母親住處的路上,牛青松一言不發。我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里夾雜著嘟噥聲,他仍然在痛罵自己的運氣。密碼對他已不重要,母親對他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跌了一跤?
他拿著父親的日記去找劉校長,向劉校長索要四年前父親借給他的兩本書。劉校長已經把這件事徹底地遺忘了。劉校長說你再說一遍,到底是什麼書?牛青松說《紅岩》和《青春之歌》。劉校長說我已經還給你父親了。牛青松說沒有,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堆在哪個九*九*藏*書角落?或是你當作廢紙賣掉了?劉校長說讓我想一想。他說讓我想一想的時候,不停地用右食指敲打右邊的太陽穴。
誰都想不到牛青松會最後一個到達。他因為不知道街道已經改變,所以繞了一個大彎,甚至還跌了一跤。他把跌破的膝蓋指給我們看,我們的眼光中全是血。他說只能怪我的運氣不好,為什麼你們不跌跤,偏偏是我跌跤?他把自行車放倒在地上,雙手輪番扇自己的臉。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夜空。我知道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痛恨自己。
無論白天或黑夜,牛青松坐在他剛油漆完的舊傢具中間,細心閱讀父親的日記。他的周圍飄蕩油漆的氣味,氣味像一根棍子不時撩撥他的鼻孔,所以他噴嚏連天。他從日記里獲得不少秘密,然後在進餐時向我們賣弄。有一天,他突然對我們說劉大選,也就是興寧小學的劉校長,借了父親的兩本書,至今未還。
牛紅梅用食指和中指的關節敲打母親的門,門板發出空洞的聲音。敲門聲響了好長時間,門板才漏出一絲亮https://read•99csw•com光,一個男高音從門縫裡鑽出來:找誰?牛紅梅說找我媽。他說你媽是誰?牛紅梅說何碧雪。他說他們早就搬走了。牛紅梅說搬到哪裡去了。他說不知道,好像他們都辭了職,做生意去了。牛紅梅僵硬死板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裡,話該怎樣說。門板在她面前輕輕地合上,光線被掐斷了。牛紅梅說他們怎麼就搬走了呢?他們什麼時候搬走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她每走下一級台階就問一聲自己。她不停地拷問自己,就像某些作家拷問靈魂。
牛青松拿過兩本書,認真地翻了一下,看見林道靜和江姐的名字像鐵釘一樣釘在書中,才放心地打了一個噴嚏,像完成了一項神聖的使命,朝著家中狂奔而來。他把書擺在書桌上,滿意地拍著它們,說這不僅僅是兩本書的問題,這是爸爸的遺物,它證明爸爸的日記非常誠實可信,是信得過的日記。
下午五時,牛青松站在樓梯口,等待江愛菊下班歸來。他把想說的話一字不漏地溫習了一遍,力爭做到萬無一read.99csw.com失。從樓梯口往外看,正好看見一個報刊零售點。零售點前擺了一塊木板,上面貼滿許多的雜誌封面,豐乳肥臀的女郎們像真的一樣,色彩鮮艷美味可口。牛青松把她們的每一個部位詳細地看了一遍。買報紙的人來來往往,他們灰色的黑色的雜色的褲子和裙子,不時擋住木板上的女郎。牛青松的目光穿過裙子和褲子的縫隙,把那些招貼畫分割成無數不規則的塊狀。一個小時就這樣被他打發掉了,他看見江愛菊挽著一個菜籃,慢條斯理地朝他走來。菜籃里的青菜沒精打采,江愛菊低頭看路。
到了樓梯口,江愛菊差一點撞到了牛青松的身上。江愛菊說牛青松,你站在這裏幹什麼?牛青松說等你。江愛菊說等我幹什麼?牛青松說等你還錢,你借我爸爸的那二百元錢。江愛菊驚叫一聲,說你爸爸都死了四五年了,我什麼時候借他的錢?牛青松說1975年12月15日,爸爸在日記上寫道:這一天,江愛菊借錢兩百元。江愛菊說她家來了一個鄉下親戚,需要一點錢,但她家的錢九_九_藏_書都由老范管理。老范從來反對江愛菊私下把錢送給江家的親戚,所以管錢管得很緊。我們家的老何也不喜歡我把錢借給別人,但看著江愛菊那副求爺爺告奶奶的模樣,我從存摺上取了兩百元給她。她說老牛呀,你真是及時雨宋江,等我手頭寬鬆了我就還你。爸爸日記里的老范是指你們家的范伯伯,老何是我媽何碧雪。江愛菊一揮右手,說真是豈有此理,這二百元錢我早就還過了。牛青松說可是,爸爸的日記上沒有你還錢的記錄。江愛菊說這不能說明我沒還錢,你爸爸又不是天天寫日記,也許我還錢的那天你爸爸正好感冒,沒有寫日記呢?牛青松說絕對不會,許多芝麻綠豆的事他都記下來了,何況是這麼重大的事情。借債還錢,殺人償命,你得把錢還給我們。江愛菊喲喲地叫了幾聲,說看來少管所你沒有自去,學到了不少東西,剛一出來就想翻案了。江愛菊一邊說著一邊挎著菜籃上了二樓,掏出鑰匙打開門,然後用腳後跟把門狠狠地碰回來。樓道里發出驚天動地的關門聲,牛青松的身子明顯抖了一下,九_九_藏_書像是被關門聲嚇著了。
劉校長想了一會,走到他的書櫃前,彎腰把頭送進書櫃最底層。他花白的頭髮在書柜上碰撞了幾下,鼻尖上沾滿灰塵。牛青松聽到柜子里發出驚喜之聲,劉校長的腦袋從櫃桶里退出,他的手上捏著兩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兩本書都用牛皮紙作的封面,真正的封面已不復存在。劉校長用雞毛撣子在牛皮紙上掃動,一團灰塵像蘑菇雲直上雲霄。寫在牛皮紙上的「毛澤東選集」五個拇指般粗壯的字,像鐵鎚一般敲打牛青松的眼睛。牛青松說不是這兩本。劉校長說是這兩本。牛青松說我爸借給你的是《紅岩》和《青春之歌》,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劉校長用拇指像洗撲克一樣,嘩嘩地翻動發黃的書頁,說你看,這上面全是林道靜和江姐的名字,這還會有錯嗎?這兩本過去是被批判的,就像某些人一樣被打入另冊,所以你父親故意這樣偽裝它們。儘管換了書皮,但書還是原來的書,這叫換湯不換藥,這就是一個人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內心。你不說我還把這事給忘了,我這個人從來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