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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0)

第四章(10)

父親第二次動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頭,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個秋天的氣候和現在的任何一個秋天的氣候大同小異,作為人民教師的父親因咽喉發炎引發支氣管炎,甚至還有可能引發肺炎。父親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時候,雙肩不斷地往上聳,粗短的頸脖被他聳立的雙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講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像一隻木質愈來愈乾燥共鳴聲愈來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陽一樣通紅。在校長劉大選,也就是你父親的命令下,我父親住進了市醫院。醫院給他吊了幾天青霉素之後,他的身上冒出了一顆一顆的疙瘩,過敏了。
他每重複一句就掰下一個指頭,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樣的指頭。我說只有5句,剛才你只說了5句,你想敲詐我。他想了想說,還有一句。我說是哪一句?他說呵斥聲。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彈直了一根,說6句,read.99csw.com一共是36元。我說呵斥聲也算一句?他哼了一聲,掰開我捏緊鈔票的手指,搶走了36元錢,然後大叫一聲滾,今後別再來煩我。他的大叫聲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流,把我從他的房間推出來。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19號附近等他,僅僅是為了一個關於牛青松的消息。我把他扶上樓梯扶進房間,為他脫鞋、抹臉,聞他臭烘烘的酒氣。有一次,我正在為他脫絲|襪,他突然從床上側過身子,嘴裏噴出一大堆東西,它們是被他的牙齒磨細、又到胃裡走了一圈的甲魚、蝦和青菜、豆腐,它們像雨水一樣降臨我的肩膀,彷彿復活一般緩慢地爬進我的上衣口袋,生長在我的後背。吐過之後,劉小奇清醒了許多,他叫我到衛生間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櫃里挑襯衣。他的衣櫃里全是名牌,他說我喜歡哪一件就挑哪一件。我洗過衣服,https://read.99csw.com換上他的襯衣,擦乾淨他的地板,準備離開他的時候,他突然叫住我,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不為什麼,只因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用小手指摳了摳耳朵,說真的?我說真的。他說我有一個特點,吐過之後馬上清醒,不會受騙上當,不會告訴你關於牛青松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聊聊別的。
那時候他一邊用喉嚨咳嗽一邊用雙手抓他的皮膚,他的皮膚多處被抓傷,他感到呼吸困難。你可以想一想,當一個人呼吸都成為問題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父親那時萬念俱灰,對母親說我快不行了,我真傻,還傻乎乎地留著一瓶茅台,想等到最高興的時候把它喝掉,我還能高興嗎?我快死了,還有高興的日子嗎?如果我還活著,那麼出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酒。
聽我母親說,父親第一次想喝那茅九*九*藏*書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時他剛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幹了十幾年的革命工作,兢兢業業教書,夾起尾巴做人,向黨組織遞交了十幾份入黨申請書。從他工作的那一年開始,他每年都寫申請,決心不停地寫,內容不斷地變,可是他總有一些缺點讓黨的領導看不順眼。終於1971年春天,雲開日出,他在黨旗下舉手宣誓,併流下兩行熱淚。當天晚上,他炒了兩碟好菜,把茅台酒從箱子里拿到餐桌上,說今晚我要喝掉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兩碗飯後,還沒有把茅台酒的瓶蓋打開。他的手在瓶蓋上滑來滑去,母親問他今天高不高興?父親說怎麼會不高興?我盼了十幾年,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麼會不高興?母親說那就把酒開了喝了。父親茫然的眼神落到母親的臉上,說真的喝了?母親說喝了!你盼了這麼多年,終於成為一位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現在https://read•99csw•com我命令你把它喝掉,這樣才對得起黨。父親又摸了摸瓶蓋,說我還是捨不得喝,說不定今後還有比這更高興的事。母親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興的?父親說難說,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前途會越來越光明,怎麼會沒有高興的事。父親只是摸了摸瓶蓋,又把酒鎖進箱子里。
你不把錢留下,兩句。
哪有這麼好的事啊!五句。
你得讓我從頭說起。四句。
休想出門。三句。
你怎敢言而無信?一句。
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到沙發上,自己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也給我泡了一杯。他說現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話還可以喝。我問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說我隔幾天喝一次。我說我們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說怎麼個真法?我告訴他,那是我父親1970年時通過熟人,從糖業煙酒公司買到的,當時很便宜。父親買回來之後一直沒捨得喝,把它鎖在箱子里。高興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從箱子捧九_九_藏_書出來,把瓶子上的字通讀一遍,還用他尖尖的鼻頭在瓶口嗅一嗅。父親常對我們說,等到有什麼好事情了,就打開那瓶茅台來喝。
我知道劉小奇喜歡喝酒,而且有了幾個臭錢之後,喝的都是上好的酒。為了知道牛青松的下落,我特別留意劉小奇的行蹤,發現有好幾次他醉倒在馬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後總喜歡說自己不醉,不允許朋友送他。有時他搖搖晃晃孤孤單單走在深夜的馬路上,但無論醉到何種程度,他總朝著他住宿的方向。當他看見他的房間,看見他按摩室的時候,強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沒有了,好像是有人從他身上忽然抽走了一條筋,猛地喪失了走路的力氣,癱瘓在馬路旁。有時他乘坐的計程車開到他的樓下,他從車門鑽出來,筆挺地站在樓前,目送計程車駛出去百來米之後,雙腿一軟,像潑出去的水散在地面。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一次總是要看到了房間,他才會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