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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1)

第四章(11)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那瓶他幾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準備開懷暢飲。我敢肯定那一瞬間,父親的每個細胞都活躍到了極點,他的喉嚨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經張開雙臂,進入倒計時狀態,期待茅台的到來。但是細胞呀喉嚨呀食道呀胃呀,它們僅僅是做了一場夢,父親手裡的酒瓶被母親一把奪了過去。母親質問父親為什麼要這個時候喝酒?這個時候你高興嗎?你為什麼高興?你不是說等到最高興的時候才喝這酒嗎?我今天被廠里扣了獎金,你還想喝酒!
母親因為上班時打了一個盹,沒有及時接好織布機上的斷線,所以被扣發了一個月的獎金。母親每天要在近十台機子間走來走去,實在是太困了,就一邊走一邊打盹,多年來她已練成了這套打盹的本領。廠領導對我母親說,因為你的一個打盹,吹了一樁生意,外商說我們的斷線太多,所以不再買我們棉紡織廠的布匹。廠領導還說我一看那些線頭,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線頭上簡直就寫著你何read.99csw.com碧雪的名字。試想一想,正處在如此狀況下的母親,怎麼會讓我父親喝酒?
他回頭看我一眼,脫掉長褲。我想假如牛紅梅不站在旁邊,他很可能會連褲衩一起脫掉。他就穿著一條綠色的褲衩蹲在木箱前撬鎖頭,汗水像一層豬油塗滿他的全身,就連他的褲衩也浸透了汗水。他以鎖頭為中心,不斷變換方向和姿勢,鳥仔從褲衩旁滑落出來,他全然不知。我和牛紅梅看著他晃動著的鳥仔,竟然像看著一個木疙瘩,沒有作出應有的反應。我們只覺得他撬鎖頭的聲音,像雨夜的雷鳴覆蓋我們的耳朵。我們不關心他的木疙瘩,只關心他能不能撬開鎖頭,今夜他能不能喝上那瓶酒。
母親跟父親僵持片刻后,做出適當讓步,說你要喝也可以,但必須說出喝這瓶酒的理由,你心須說出一個讓大家都高興的理由。父親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母親說是不是陞官了?父親搖頭。母親說是不是提工資了?父親又搖頭。母親說除read.99csw.com了這兩樣,還有什麼值得你高興?父親說我不喝了,我不喝了還不行嗎?母親說不行,你非得說出一個原因不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父親一拍大腿,從地上跳起來,說冤枉呀冤枉,這酒我永遠不喝了。母親說不喝了好。母親把那瓶茅台鎖進木箱里。
嘀噠一聲,鎖頭被他撬開了。他從木箱里捧出酒瓶,鼻子抽了抽,嘴巴咂了咂。為了防止滑倒,他踢掉拖鞋,赤腳走出卧室來到客廳。他把酒瓶放到餐桌上,圍著餐桌轉了一圈,從不同的角度看著那瓶帶有傳奇色彩的茅台。仔細地看,認真地看過之後,他像一隻餓虎撲向酒瓶,猛地擰開酒瓶蓋,往嘴裏灌了一口。他的每一塊肌肉都繃緊了,綳到極限,就像一根弦綳到極限,突然當地一聲,弦斷了肌肉鬆弛了,他張開血盆大嘴啊了一聲,酒的香氣撲向我們的鼻子,整個家庭沒有一處不酒香。劉小奇說好酒呀好酒。他穿著褲衩坐在椅子上,不時地往嘴裏灌酒,恨不得一口氣就把read.99csw.com一瓶酒喝掉。他的褲衩起伏著,他的眼裡充滿血。喝了快半瓶,他抬起頭尋找我們,說你們都坐過來,我告訴你們關於牛青松的故事。我和牛紅梅坐到餐桌邊。他打了一個飽嗝,放了一個我聞所未聞的響屁,說牛青松,我知道他在哪裡。劉小奇嘴裏噴出的每一個字,包括標點符號都充滿酒氣,如果划燃一根火柴,從他嘴裏噴出的每一個字都會燃燒。
那瓶茅台就這樣躲在木箱里人不知,鬼不覺,父親到死也沒有再動過喝那瓶茅台的念頭,他也從不打開那隻箱子。你肯定沒見過那隻木箱,那是裝炸藥的木箱……聽到這裏,劉小奇突然把他面前的茶杯碰翻了,那些茶葉灑在茶几上和他的拖鞋上。他問我真有這麼一瓶茅台?我說有。他抬起沾滿茶葉的腳背,在沙發上擦了一陣,然後用手拍一下我的後背,說走,現在我就去你家喝這瓶酒。
1975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母親已經做好飯菜,我們全家人都在等待父親歸來。父親從來都是一個按時作息的人,九*九*藏*書很少讓我們這樣餓著肚子等他。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們圍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飽的時候,天已經全黑,父親騎著他那輛破單車回來了。父親一踏進門就嚷著要喝酒,我們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找出一把鎚子遞給他,他舉起鎚子砸木箱上的鎖頭。不管他多麼使勁,鎖頭像一位久經訓練的特工,始終咬緊牙關不開口說話,甚至在木箱上得意地搖晃,好像在蔑視我們。劉小奇急出一身汗,脫掉上衣,說我就不相信砸不開你。他運足全身的氣力,對準鎖頭又砸了一下。我們都聽到一聲叮噹。劉小奇說不能這麼砸了,這樣砸下去會震破裏面的酒瓶,你們家有螺絲刀嗎?這是什麼牌的鎖頭,怎麼這麼傳統、固執。他把眼睛湊到鎖頭上,把右手伸向我,說螺絲刀。我在他的手掌里放了一把螺絲刀。
劉小奇穿著他那雙沾滿茶葉的拖鞋搖進我家,聲音比他的身體先期到達。他說酒呢酒呢,快拿酒來。他的拖鞋好像存心不讓他喝酒,在地板上滑了一下,他的身體向前傾斜大約三read.99csw.com十度,他的雙臂自覺地張開,平衡他風雨飄搖的身體。只一瞬間,他便穩住陣腳,身體彈回到本來的位置,垂直於地面。我領著他垂直的身體走進我父母曾經作過愛、曾經播種過我們的房間,指著那一隻炸藥箱說酒就鎖在裏面,但我沒有鑰匙,爸爸帶走了一把,媽媽帶走了一把,他們沒有把鑰匙交給我們。劉小奇大手一揮說,這好辦,有鎚子嗎?我說有。他說拿鎚子來。
40天後父親康復出院,他把那瓶茅台酒又拿到了餐桌上,用手指玩弄著酒瓶蓋,自言自語,說只有大病一場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貴,區區一瓶酒還捨不得喝,我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親的名字。母親說你想喝就喝,關我什麼事?母親對這瓶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少讓父親有些傷心。父親捏著瓶蓋的手突然散開,說我的病剛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親說不知道。父親說酒對咽喉有刺|激,我還是不喝為好。父親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見父親當時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