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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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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笑,也沒有搭話。她忽然覺得自己冒冒失失地犯了一個錯誤。她看清了,或者感覺到了:這個被居委會主任推薦的和睦家庭,正潛伏著危機。
劉述懷彷彿沒心思笑,抽著煙,皺著眉「侃」自己的:
真有意思!一個很有趣的採訪對象,一個很好的開始。
方芳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沒有結婚是一大缺點。它妨礙一個記者平等地向那些已婚的人進行採訪。跟你說也白說,你能了解嗎?然而,她不是輕易服輸被人嚇回去的人,八十年代的新女性,什麼問題不敢探討。她紅著臉說:
「你認為她隱瞞了自己的缺點?」
「龐主任通知說,您還想來談談。其實,家庭問題說複雜也不複雜,說不複雜也複雜。複雜就是不複雜,不複雜也未必真不複雜。」
「聽龐主任介紹,你是搞繪圖的。沒想到你這個職業的人,抽象思維這麼活躍。」
她心裏一怔。是這句話的份量,還是這隻手的力量?她辨不出來。
「希望,希望家庭是什麼樣子的?」
劉述懷只是淡淡地一笑:
「理想中的家庭?我沒有理想過。」
「容忍意味著壓抑。當你容忍別人時會感到自己的壓抑。當你意識到被人容忍時會感到你壓抑了別人。為了不壓抑自己,不壓抑別人,最好獃在自己房裡。我記得有一位作家說過,他不願意每天晚上見到他的妻子。」
出了大門,她伸出手去,由衷地感謝他:
「或者說,設想中的……」
「我沒有設想。」
「我結婚沒結婚,是我九九藏書個人的私事。我的職業是記者,我這篇稿子寫家庭問題。我不能等結了婚再去寫稿,我也不能為了寫稿去結婚。」
「我們承認夫妻雙方都有獨立的人格,誰也不是誰的附庸,誰也無需屈從誰。每個人都有權力維護自己的個性,發展自己的個性。這就需要空間,生存空間!如果每個家庭都有兩間房,夫妻雙方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間。那麼,你不願意看見對方的臉色,不願意聽見對方的聲音,你就可以躲到自己房裡去;你不願意讓對方看見你的樣子,不願意讓對方聽見你的聲音,你也可以關在自己的房裡別出去。」
「我該走了。對不起,讓你說了這些不愉快的話。」
「那是俄國作家契訶夫說的。他的原話是:我不願意我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每天晚上出現在我的夜空。」
「剛才說了,說不上隱瞞。只是接觸不多,不可能全面了解。別光說人家,我也一樣。我很懶,喜歡睡午覺,喜歡睡懶覺,沒事兒喜歡躺著,常常不洗腳就上床。這些,結婚以前我妻子都不知道。並不是我有意隱瞞,而是沒有必要去說。我總不能結婚之前就在公園湖邊跟她談判:我愛睡懶覺,我不愛洗腳。你可考慮好了:你要同意我睡懶覺,同意我不洗腳,咱們就結;你要不同意,咱們就吹!天下戀愛的人,有這麼談的嗎?」
她等著他說出這個「理想的家庭」。她原以為他會有什麼精闢的見解;她原以為未來的通訊中可以用劉述懷馬上就要說出來九_九_藏_書的話作為骨幹材料來構架。不料,這位抽象思維挺活躍的採訪對象,竟說出一句最沒有嚼頭、最沒有詩意、最俗的話來:
「值得記嗎?我是隨便說說的。」
「可以這麼說,比較滿意。那時候,她不像現在這麼胖,說話細聲細語,給人印象,修養不錯。其實,她脾氣很壞,心眼很小,嗓門很大。」
「難道家庭問題只是房子問題?」你的抽象思維跑哪兒去了,方芳簡直有點生氣,合上了筆記本兒。
一口一個我,顯然地激動。
「那就是說,你們相識的時候,彼此很滿意?」
高興得太早了!這個劉述懷怎麼回事?戀愛了,要結婚了,對於將要建立的家庭——人生很重要的一個轉折,居然沒有想法,沒有希望,這能叫人相信嗎?
好像是為了表示歉意,為了表示對這位未婚記者的尊重,劉述懷拿起熱水瓶去給她的茶杯續水。她欠了欠身,望了望杯子,那杯茶不知不覺中已喝了一多半。奇怪,杯子上的茶垢不見了,仔仔細細洗過了。
「對不起,我是無意的。只要你覺得有用,我可以對你講。」那口氣像大人對孩子,方芳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我理想中的家庭應該有兩間房子。」
她停立著,告別似的看了看這間小屋。忽然,她感到窗台上有什麼地方跟上次不一樣了,啊,原來是那隻擺得不是地兒的痰盂拿走了,灰塵也撣了撣。啊,那個歪斜的鏡框也扶正了,只在牆上留了一塊發白的直角三角形印記。
read.99csw•com芳話未完,臉已經先紅了。想起剛才還被他齒笑過,此刻,一個未婚女子竟然給一個已婚男人講起家庭八股來了。哪兒跟哪兒呀!
「這我也說不清。反正是一結婚,兩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形影難離,以前看不見的缺點全看見了。有些也說不上是缺點只是一種彼此看不慣的習慣而已。開始還能容忍,日子長了,越來越難以容忍。還有些連習慣也說不上,只是一些個性特點。比如,我這個人愛『侃』,常常聊起來沒完,也愛想,有時候喜歡一個人躺在床上想點什麼。開始的時候,我妻子並不覺得這兩項有什麼不好。我愛『侃』,她說我開朗;我愛想,她說我深沉。日久天長,她觀點就變了。我剛『侃』了個頭,她就說,一天『侃』到晚,有這功夫干點活兒好不好?我剛躺到床上點上一支煙,希望享受一點孤獨遐想的樂趣。她就不高興:一天到晚躺著想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理我我也不希罕!」
「我們怎麼談呢?」
「恐怕對你的稿子沒有什麼用處。好在你還可以訪問更多的家庭。千萬個家庭就有千萬個秘密,關起門來都是一部《天方夜譚》。」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何至需要逃避?」
「談談你對家庭的看法,怎麼樣?比如說,結婚以前,你理想中的家庭是什麼樣子的?」
「好吧,不管前後吧,你說說,你理想中的家庭吧!」
「什麼關係?」
「如果有兩間房,夫妻一人一間,各人都有一個可以逃避對read.99csw.com方的地方。這樣的家庭就比較理想了。」
他接過她的手,握了握。
「不可能的嘛!年輕人誰沒有自己的夢,誰沒有自己的幻想。夢和幻,都包括了愛情和家庭。你也曾經年輕過——當然現在你也不老。我不相信你沒有想法。剛才我還慶幸,找到了一個沒有拘束的採訪對象,現在我要考慮是不是這樣了。」
「謝謝你給我講了那麼多。」
方芳發愣,這還用記?這也挨不上嘛!
「你善於抽象。」
還是那間屋子,還是那張沙發。她顧不得一身剛買的新套服,想也沒想那臟浴巾就坐下去。
「其實,道理也很簡單。」劉述懷平靜地說,「比方說,我和我妻子,以前誰也不認識誰。經人介紹認識了,也就是說交了朋友,或者說搞對象了。怎麼交呢?無非是半個月、一星期見一面。或者在公園裡,或者在電影院,或者在飯店,或者逛大街。每次三兩個鐘頭,長一點,五六個小時。雙方都撿對方愛聽的說,儘可能取得對方的好感。同時千方百計把自己的缺點隱藏起來。這不是虛偽,這是本能。動物也有這種本能,孔雀求偶還知道張開它漂亮的羽毛呢!」
「是啊,那是契訶夫,咱比不了。他的妻子像天上的月亮,他都不願意她每天晚上出現,他要自己的夜空。我的妻子呢?你見過了,她是好人,但肯定不是月亮。」
「等等,我能把你這兩句話記下來嗎?」
方芳想笑,沒敢笑出來:
「我沒有希望過。」
「結婚以前,我確實沒有想過。我不是為read.99csw.com了建立家庭才結婚,是結了婚才有家庭的。有了家庭我才有了一點想法。或者用你的話說,才考慮到理想的家庭應是什麼樣子的。我說的是真話。」
「我猜想——你還沒有結婚。等你成了家,你會有感受的。」
她不由得被逗笑了,他可沒有笑。
說的人和聽的人,都笑了。
採訪,是一種苦差事。別看喜慶宴會盛典上,記者們上竄下跳,風頭十足。他們吃閉門羹,見冷臉,被人拒之於千里之外的難堪時節外人看不見。
「任何一張圖紙,拿出來分析,只剩下一條條線,再抽象不過了。」
「我不相信事情會這麼嚴重。夫妻雙方應該互相尊重、互相容忍,不應該躲避。」
女主人不在屋。男主人遞過一杯茶,轉身坐在對面那唯一的黑木頭椅子上。
「我第一次聽說。」
「為什麼要逃避?夫妻之間要逃避,還叫什麼理想家庭?」不合乎邏輯嘛!這人思想方法有問題,方芳想,沒好說出來。
「不,應該我說對不起,讓你聽了這些不愉快的話。」
他笑了笑,苦笑。
「兩者之間有關係。」
採訪就要深入。不深入能寫出好文章嗎?奇怪,有什麼可後悔的。
像劉述懷這樣的採訪對象真是百年不遇。他沒有拘束,沒有戒備,不需「誘獲」,更無須「審訊」,完全自覺自愿與你交流。這種交流式的採訪,是採訪的最佳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大記者們說這種可貴的交流採訪,是一種愉悅,是一種享受,是人生一大樂趣。莫非,這福氣降臨到自己頭上了?方芳高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