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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二〇〇一年初,畢飛宇在電話里沒完沒了地對我談起「玉米」,這個詞和這個女人,他不可自拔地沉溺其中,他愛她,她將因此而榮耀……
小說家如同專制的家長或嚴謹的導演,他必須鎮壓和消除這種「自由主義」苗頭,必須讓人物各就其位。所以,在《玉米》中,畢飛宇沒有向玉秀和玉秧讓步。但是,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有一個決定性的特點,那就是他對人、對人的性格和命運有不可遏止的好奇,當他意識到那兩個女孩在陰影中暗自醞釀著激|情,躍躍欲動時,他終究無法拒絕她們,他必須提供機會讓她們動,讓生命自行其是。
所以,這三個女人屬於過去時代,那個時代塑造了她們的命運;但她們又屬於現在和未來,因為她們來自「中國經驗」中最令人傷痛、最具宿九-九-藏-書命意味的深處——在古老鄉土和現代進程之間、在歷史和生活之間,「個人」何以成立?她(他)的自由、她(他)的道德責任何以成立?我們從《玉米》中、從那激越的掙扎和慘烈的幻滅中看到了「人」的困難,看到「人」在重壓下的可能,看到「人」的勇氣、悲愴和尊嚴。
李敬澤
《玉米》也是貧賤的作物,在北方和南方,在平原和山地,玉米構成了鄉土中國的基本景觀,它太普通,太常見,提起玉米也許只會引出某種關於日常生活的記憶:它曾是我們童年時代的主要食物。但畢飛宇把這個詞給了一個女人,他讓「玉米」有了身體,美好的、但傷痕纍纍的身體,他還寫了「玉秀」和「玉秧九-九-藏-書」,那是將要成熟的玉米和正在成長的玉米,從此,在「玉米」這個詞里、在玉米的汁液中就流動著三個女人的眼淚和血和星光般的夢。
三個人,三個女人,她們生長於田野,她們都夢想遠方。但通向遠方的路崎嶇、艱險,三姐妹中玉秧走得最遠,她的所到之處卻是幽暗、逼仄的「洞穴」;在她們腳下和心中橫亘著鐵一般的生存極限,她們焦渴、破碎于乾旱堅硬之地。
十幾年前,莫言寫出了《紅高粱》,因為這題目和這小說,「高粱」這種貧賤的作物煥發出神奇的光芒,從此,提起這個詞,我們會想起刺目的血、妖冶的綠,想起豐饒而殘忍的大地。
——通過對「極限」的探測,畢飛宇廣博地處理了諸如歷史、政治、權力、倫理、性別與性、城鎮與鄉村等等主九九藏書題,所有這些主題如同血管在人類生活的肌膚下運行。對我們來說,讀《玉米》是經驗的蘇醒和整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土和城鎮、那時的日常情境在畢飛宇筆下精確地展開,絕對地具體,因確鑿直抵本質。
《玉米》、《玉秀》、《玉秧》,畢飛宇是一篇一篇寫的,我估計,他原本只是想寫《玉米》,最後形成這樣一本書可能並非他的初衷。但也許就在寫《玉米》的過程中,他「發現」了玉秀和玉秧,這兩個女孩子站在玉米身後,被光彩奪目的姐姐遮蔽著,畢飛宇察覺到她們身上存在著某種可能性——小說中的人和生活中的人一樣,每個足夠活躍的靈魂都有一種衝動:要展開自己的故事,要從別人的故事里衝出去,開闢自己的天地。
是的,守望,守和望,守著人、望著命運,九*九*藏*書這是作家的古老姿態,畢飛宇把這種姿態視為寫作的根本意義所在——
《玉米》的另一個可能的名字也許應該是《三姐妹》,這個和《玉米》一樣樸素的名字讓我想起契訶夫,想起他對俄羅斯大地上那三個女人的深情守望。
於是,就有了這樣一本書,它由三個相互聯繫的故事構成,由三個不同性格和命運的女人構成,它不是傳統意義上具有統一、強制、封閉性的結構意志的「長篇小說」,它更像是一次追逐:小說家被人的自由、人的魅力所引導,欲罷不能地追下去。
二〇〇一年四月,畢飛宇發表了《玉米》。從那時起,在文學界,人們頻繁地提起「玉米」:「看《玉米》了嗎?」「你覺得《玉米》怎麼樣?」局外人聽來,好像人人家裡種著一片地,地里長著玉米。
再往前二十年https://read.99csw.com或三十年,在江蘇北部的鄉村,一個瘦削的、黝黑的孩子,他注視著無邊無際的田野,淚水湧上他驚喜的眼睛,我聽到他說:「玉米。」
——漢語之美、漢語之深厚和微妙,就在這一個一個的詞,它被念出來,然後餘音不絕,因為詩人和小說家們把層層疊疊的經驗、夢想和激|情寫進了這個詞里。
所以在這本名為《玉米》的書中,我們看到的首先是「人」,令人難忘的人。姐姐玉米是寬闊的,她像鷹,她是王者,她屬於白天,她的體內有浩浩蕩蕩的長風;而玉秀和玉秧屬於夜晚,秘密的、曖昧的、交雜著恐懼和狂喜的夜晚,玉秀如妖精,閃爍、蕩漾,這火紅的狐狸在月光中伶俐地尋覓、奔逃;玉秧平庸,但正是這種平庸吸引了畢飛宇,他在玉秧充滿體積感的遲鈍、笨重中看出田鼠般的敏感和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