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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玉米 3.玉米的心事

第一部 玉米

3.玉米的心事

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著,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慣於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黑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夥子,玉米當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攙和進來,他們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裡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著人,拿著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裡,並不笑話她們,習慣性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夥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的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的面前並不驕傲,反而當了https://read.99csw.com玉米的面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然高興,私下裡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並不著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農民的冬天並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杴,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澤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https://read•99csw•com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
接生婆又在產房裡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後背卻格外地生動。這麼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隻鳳凰的翅膀。
玉米在帶孩子方面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https://read.99csw.com自通,沒過幾天已經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麼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里,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著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鑽,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交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奶嗝之後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麼樣的神態代表了什麼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枝末節,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地愉悅人心。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又讓人放心,還那麼忘我,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只要喝足了,並不貪戀read•99csw•com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著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著她。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逼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於玉米的自願。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可是家裡沒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麼,但在心裡頭還是替母親擔憂著,牽挂著。現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然就不會留下什麼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志。
冬天里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read•99csw.com家戶戶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牆、划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只是陰曆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曆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曆的四月五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複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裡的人喜歡傷嘆「春日苦短」,那裡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天裡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嘆的工夫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