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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嗨嗨,山樑樑上跑白馬馬哩,炕台台上睡尕妹妹哩,馬兒下了個騾駒子喲,尕妹妹生下個狼羔子嗷呵嗨……」
我駕馭著塵土想象著自己是一匹馬賓士到山樑上,我看到了驢倌倌。他坐在崖畔上,傴僂著身子摟著那桿老套筒孤寂地朝遠處波濤起伏的山巒眺望著,晨暉把他勾勒成了凄涼的灰黑色剪影,看上去活像一個拄著打狗棍歇腳的叫花子。我來到他的身後,他假裝沒發現我,我沖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他猛然回身,伸手想抓我的腿腳,我知道他的那一套,抓住我的腿腳猛力上掀,我便會四仰八叉,做出二娘對大掌柜做出的那種姿勢,那是我偷偷捅破她跟大掌柜的窗戶紙看到的,我告訴了奶奶,挨了奶奶一巴掌。我及時收回腿,避開了驢倌倌的手,他撈了一個空,身子趔趄一下,破槍從懷裡掉出來朝坡下滾去九_九_藏_書,他狼狽不堪地出溜到坡下頭追趕他的破槍,姿勢就像如今的兒童坐滑梯,可惜驢倌倌的滑梯是由土疙瘩跟爛草根做成的,從這種滑梯上滑下去,除非屁股是鋼鐵做成的,否則就得連續幾天趴著睡覺。他的身子上下起伏劇烈顛簸,一路哀號著怒罵著朝下面溜去,身後追隨了長長一溜煙塵。這種滋味我嘗過,從陡峭的坡上滑下去,一路到底,風馳電掣的感覺和緊張冒險的刺|激減輕了劇烈顛簸帶來的痛苦,可是隨後屁股就會撕心裂肺地疼痛,整整幾天屁股蛋不敢接觸任何物體,晚上睡覺只能趴著,那種滋味實在太難過了,嘗過一次我就不再嘗試了。
奶奶怒火中燒地指派我去制止驢倌倌吼騷曲曲干擾她的回籠覺。我從窯里出來,紅晃晃的日頭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遠近的山峁像一個個碩大的麥垛,read.99csw•com山峁之間縈繞著淡紫色縹緲的霧靄,讓人感覺好像活動在虛幻的仙境,難怪大掌柜說金山銀山比不上我們的狗娃山,狗娃山確實美得讓人心悸。看不見驢倌倌,他那狼嚎一樣的聲音從山背後傳了過來:「哎嗨嗨,窮人窮到肚子里,喝口涼水充饑哩,光棍光到心裡頭,摟著枕頭當婆姨哩……」
我們這裏的人隔山喊話之前,都要「嗚嘿嘿」地吆喝一聲,其意義可能是要先引起對方的注意,也可能是為了先清清自己的喉嚨,以便喊出來的聲音更加嘹亮,傳遞得更加遙遠,也可能啥也不為,就是這麼個習慣。我的吆喝像鍘刀的刃子,驢倌倌的歌聲像鍘刀下的麥草戛然而斷。他知道,奶奶從來不說嚇唬人玩的那種兌現不了的話。我朝驢倌倌隱藏的山峁跑過去,踢踏起了枯黃草根下厚厚的灰土,山峁上九-九-藏-書飛揚起來的塵土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匹騰雲駕霧的馬,騰雲駕霧的幻覺讓我飄飄欲仙,兩條腿不像是我的,這種感覺美極了。大掌柜就有一匹黑馬,跑起來一溜煙,揚起的塵土能飛一里路,遠遠看上去那匹黑馬活像在騰雲駕霧,我覺得我就是那匹黑馬。
我朝山下望去,這道坡實在陡得可怕,幾乎直上直下沒有坡度,驢倌倌一直滑到坡底居然保持了屁股著地的基本姿勢沒有連滾帶爬摔個頭破血流,真是奇迹。坡下面的荒草有半人高,驢倌倌一瘸一拐地在草叢中搜索,亂蓬蓬的黑腦袋在草叢中出沒,活像一隻烏鴉在草叢裡覓食。他找到了那桿破槍,那是一支漢陽兵工廠生產的老套筒,據說這種槍的槍管鋼材太差,射擊的時候往往會炸裂,兵工廠又在槍管的外面套了一層鋼管,以提高槍管的強度,所以這種槍不但九*九*藏*書笨重,射擊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準頭。驢倌倌舉起槍朝我瞄準,做出了射擊的姿勢,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朝我開槍,便也伸出手掌食指朝前把手做成一把想象中的槍朝他瞄準。這時候就聽「砰」的一聲震響,我嚇壞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驢倌倌竟然真的開槍了,也許是他走火了?我本能地趴到了地上,過了一陣再沒聽到動靜,才慢慢探出腦袋朝坡下面張望。驢倌倌俯卧在茅草叢中,那桿破槍扔在他的身旁,我找不到驢倌倌的腦袋了,那個烏鴉一樣毛髮蓬鬆在草叢中時隱時現的腦袋此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已經看不出腦袋的模樣,四周枯黃的草叢上到處都是紅色的斑點和白色的痕迹。我知道白色的是人的腦漿,那一回打吃人賊,吃人賊的腦漿就濺了一地。吃人賊是八十裡外李家寨的財東,那一年張家堡子遭了雹災,顆粒無收,我們的read•99csw.com糧食都運到了張家堡子還不夠,大掌柜派人傳話讓他出一百擔麥子,他不但不出還把傳話人的耳朵割了一隻,大掌柜就帶人去挑李家寨。那一回我也跟上去了,吃人賊躲在寨牆後面指揮庄丁跟我們對峙,大掌柜叫他出來回話,吃人賊剛剛一露頭,大掌柜一槍就把他的腦殼揭了。大掌柜說那白花花的腦漿跟豆腐腦一樣,用熱蒸饃蘸上吃了補腦子哩,把我說得直犯噁心。奶奶告訴我,那是大掌柜胡說八道呢:「下回他要再說那話,你就讓他吃,看他吃不吃。」奶奶這樣教我,可是後來再沒有碰上那種事兒,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試驗大掌柜是不是真的吃人腦子。
我便沖坡那頭放開喉嚨傳話:「嗚嘿嘿……狗日的驢倌倌,再嚎奶奶要把你騸了呢。」
「狗日的驢倌倌一大早就號喪呢,狗娃子,出去罵狗日的一頓,再嚎那騷曲曲老娘把狗日的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