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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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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葫蘆背起了我,沒有前肢的輔助根本沒辦法爬這陡峭的山坡,他就用從樹上解下來的繩子把我捆在他的背上,然後像騾馬一樣馱著我朝山坡上爬。我感到他的身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把我的衣裳都沾濕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身上的血腥氣和汗氣嗆得我難以呼吸。越接近山樑他爬得越慢,爬幾步歇兩歇,我在他背上扭動著掙扎著想爬下來,由於我的嘴被草根子塞住了,沒辦法說話,只好用肢體語言表達我的意思。這陣子我跟他一樣也成了葫蘆,不同的是他是主動型葫蘆,我是被動型葫蘆。
總算掙扎到了坡頂,天邊已經亮晃晃地,人、山、樹、石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先爬上來的夥計們都聚在這裏等我們,見到我們這種情形一個個驚詫地張開了嘴圍攏過來。我的頭有些發暈,覺得面前除了一堆嘴巴啥也沒有了。
叩過頭,李大個子舉起槍正要朝天放槍,奶奶厲聲制止:「別浪費子彈,給狗read.99csw.com日的保安團留下。」然後對我們說,「先到張家堡子避一避,等弄清楚了再說下一步的話。」說完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默不作聲地跟在她的後頭。她的身板挺得筆直筆直,初升的朝陽在她的身上塗抹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
幾天以後我們得到消息,大掌柜的屍首被掛在縣城的城門樓子上,衣服撕成了碎片片,人風乾成了臘肉。再後來大掌柜的屍首被扔到了城北面的亂葬崗子上。奶奶帶著我們偷偷找到大掌柜屍首時,大掌柜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身上的肉都讓野狗啃乾淨了,我們是憑著掛在他屍骨上的已經成了破布條條的衣裳辨認他的。我們把大掌柜的屍骨裝在事先準備好的罈子里,運回來埋到了狗娃山朝陽的坡上。奶奶跟二娘跪在那堆新起的墳丘前面燒紙,奶奶拉了我一起跪下說:「你也給大掌柜燒幾張紙,算大掌柜沒白疼你一場。」我就抓過一卷麻紙點著了,九*九*藏*書一股旋風高高捲起燒成黑灰的紙張,紙灰隨風飄蕩扶搖直上,彷彿一群黑蝴蝶翩翩飛舞。奶奶望著隨風飄蕩漸漸遠去的紙灰幽幽地說:「大掌柜把錢都收了,他在陰間用不著干這刀尖上舔血的買賣了。」
二娘急著問:「大掌柜呢?咋不見大掌柜?」
李大個子有個死纏的毛病,追著胡小個子憤憤發問:「大掌柜死了你就把奶奶綁了?你還有沒有王法了。」在我們這幫人面前提王法,放在平時我們笑不死他也得罵死他,這陣兒卻誰也沒情緒笑他。胡小個子拉長了臉不理他。王葫蘆卻突然說話了,而且一說就是一大串:「大掌柜已經開始往後頭撤了,剛剛起身不知道咋就中了槍,剛剛打在腦袋上,一聲沒吭就走了。奶奶瘋了一樣地往前頭沖,要跟保安團拚命,我們就剩下三五個人了,能打的只剩下奶奶手裡的短槍,衝上去白白送死呢。我們勸又勸不住,拉也拉不住,只好把她綁了硬抬著往後撤,多虧九_九_藏_書保安團不摸我們的底子不敢硬沖,不然我們都回不來了。」
猜測得到了證實,二娘「嗷」的一聲坐到地上放聲哭了起來,奶奶沒有制止她,任由她哭。別的人都沒有哭,冷了臉沉默著。我們講究的是男兒流血不流淚,哭,不管什麼原因,對於夥計們來說,都是丟臉的事情。奶奶獃獃坐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著前面,不哭也不說話,像一尊雕塑。
這時候從山谷里又爬上來一個人,這是我們伙里的夥計,我們都把他叫王葫蘆,他的特點之一是年紀大,比大掌柜還老,下巴頦底下已經留了一撮鬍子,彷彿山羊的近親。特點之二就是沒話,任何人跟他對話一般得到的就是三個字的回應:「對著哩」、「胡?扯」。「對著哩」表達知道、確定、同意、肯定等等意思,「胡?扯」則表達不知道、不相信、反對、否定等等負面意思。特點之三就是他的腦袋上沒頭髮,光溜溜的活像熟透了的葫蘆。由於他話少,腦袋上又沒有read.99csw.com毛,我們就把他叫葫蘆,是說他跟葫蘆一樣,雖然有嘴,卻不會說話。他姓王就又在前面冠上了他的姓氏,全稱王葫蘆。王葫蘆渾身是血,變成了血葫蘆,也不知道那血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已經精疲力竭了,一爬上來就倒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活像一頭剛剛從磨上卸下來的老驢。胡小個子把繩子收了上來,我知道下面再沒有我們的人了,即便有也只剩下不會說話的了。可是,大掌柜還沒上來呀,猛然間我的心像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掉到了河水裡,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胡小個子把奶奶放下然後解開了綁縛她的繩子。奶奶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王葫蘆也把我放下來,然後鬆開我的褲腰帶,把我的雙手從褲腰帶里解放出來。我連忙把嘴裏塞滿的草根子掏了出來,沙礫、碎草葉子沾在我的口腔和牙縫裡,我動用了所有的唾液儲備才勉強把口腔里的雜物清理乾淨了。
李大個子憤怒地質問:「你這是幹啥哩?造反呀?」
read.99csw•com李大個子撲過來問:「咋了?咋了?咋把奶奶綁了?快放開。」
胡小個子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陣,然後就過去扛起了奶奶,又對王葫蘆說:「把狗娃子背上,嘴裏的東西不要掏,這尕?罵人嘴損得很。」
大掌柜沒了,如果大掌柜還在,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扔下他。
奶奶這時候說話了,聲音嘶啞低沉:「大掌柜歿了。」
她這一問大家都發現大掌柜沒跟我們在一起,場面頓時冷了。大家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敢再追問這個問題了,只有二娘沒反應過來,或者說她還存了一線希望,揪住胡小個子連連追問:「大掌柜呢?大掌柜呢?」
平常不說話的人突然說出這麼一段話來,便具有了令人絕對信任的說服力。李大個子嘆了一口氣不再問什麼了。我們都獃獃地等著奶奶發話。奶奶呆坐了一陣,跪下朝西面磕了三個頭。我們知道她是在給大掌柜磕頭,大掌柜就是在西面的溝里死在保安團的槍口下的。我們都跟著跪了下來。一起朝西面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