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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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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頭一個喝酒發誓,有給後面的人做表率的意義,讓後面的人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不然大家一人一個說法一人一個做法就亂套了。接下來大家一個一個都學著奶奶的樣子,輪流喝了酒發了誓。我也跟著發了誓,喝了兩口酒。酒很辣,嗓子眼像是讓火炭燒著了,還有一股血腥氣直衝鼻子。當大家都過完了之後,忽然廟宇的角落裡又走過來一個人,原來是二娘,天黑燈光暗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她又一直躲在角落裡,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她也來了。過去我們聚齊的時候她從來不參加,今天她忽然出現倒讓我們吃了一驚。她走到供桌前,雙手捧起了酒罈子,一字一句地說:「我跟夥計們一樣,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柜報了仇,我就一心一意奉他當家做大掌柜,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柜報了仇,我就是他的人,侍候他一輩子。」前一句話倒沒什麼,這后一句話卻讓我們大家https://read•99csw.com瞠目結舌,這也就是說如果誰殺了紅鼻子當了大掌柜,她就要把自己貢獻給誰。這句話的含義太明白了,大家都有些尷尬,也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氣氛頓時顯得格外怪異,聽著廟宇里非常寂靜,感覺上卻又像非常吵鬧。
「狗娃子!」奶奶喚了我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沒給她端洗腳水,我自己也沒洗腳就鑽了被窩。我們對腳遠遠比對臉重視得多,臉可以幾天不洗,每天晚上卻都要燙燙腳,因為腳就是我們的第二條命,也是我們吃飯的本錢,長途跋涉外出做活,碰上強敵狼狽逃竄,都離不開腳,我們對腳格外珍愛。奶奶更是如此,她的腳挺臭,因為她老包著裹腳布,雖然天天洗腳,可是不能天天洗裹腳布,也不能天天刷鞋,所以我們住的窯洞或者房子里,總有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大煙和腳臭。我有時候抱怨奶奶的腳臭,她說九_九_藏_書她是汗腳,所以才會臭。我說你咋就長了一雙汗腳呢?她罵我:「狗日的你懂得啥?不出汗的是蹄子,馬蹄子牛蹄子豬蹄子才不出汗,只有人的腳才出汗。人的腳要是不出汗就是身體有毛病了,上下不通了。你當你的腳不臭?你的腳更臭,只是你自己不覺得,你也是汗腳。」罵歸罵,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對腳的保養格外重視,只要住下來,每天晚上都要洗腳,而且一定要熱水,這就給我增加了許多困難,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往往沒有熱水,用熱水洗腳的奢侈程度跟山裡農民妄想天天洗淋浴差不多。有時候實在沒熱水我只好給她的洗腳水裡撒一泡尿,以增加水溫,讓她不要覺得水太冰涼。
李大個子領命跑到村裡捉雞去了,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等著他。喝雞血酒盟誓是個非常嚴肅的事情,也是一種莊嚴的儀式,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亂說亂動,更不敢說笑嬉鬧。不到一鍋煙的工夫李https://read.99csw.com大個子就提了一隻花公雞回來了,恭恭敬敬地把公雞遞給了奶奶。奶奶掏出刀子,一刀把公雞的腦袋砍下來,捉住拚命掙扎的公雞,把沒了腦袋的公雞脖子對到酒罈子上放血,公雞掙扎了一陣就不動了。奶奶便把公雞扔到了地上。公雞又撲扇了幾下翅膀,卻已經有氣無力只是咽氣前的抽搐了。奶奶雙手捧起酒罈子對著死在地上的公雞發誓:「我發誓,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柜報了仇,我們奉誰當伙里的大掌柜,水裡火里都聽他的號令,如果沒有遵守誓言,我就跟這隻公雞一樣,讓人殺我的頭,喝我的血。」說完,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大口摻了雞血的酒,然後把酒罈子放到了供桌上,退到了一邊。
奶奶還沒表態,夥計們倒七嘴八舌地說這個辦法好,就學梁山好漢,喝雞血酒發毒誓。我估計夥計里可能不少人跟我一樣不怕死卻怕疼怕流血也怕冰涼的刀子往肉上割。也許一些人覺得https://read.99csw.com我這個提議新鮮,辦法也新鮮,玩起來更有意思一些。不管怎麼說,我的提議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奶奶就命令李大個子:「去,捉一隻公雞,要大些的。」
二娘鎮定自若地說:「那我就當牛做馬侍候奶奶一輩子。」
李大個子從角落裡提過來一個酒罈子,一掌拍開泥封,濃郁的酒香頓時鋪滿了廟宇,我知道下面要幹什麼了,心裏不覺怦怦亂跳起來,他們是要喝血酒,每人割了手指頭把血擠到酒罈子里,然後大家輪著喝。我知道這個玩意兒在書上叫歃血為盟。我最怕這種事情,割手指頭很疼,我不怕死,卻既怕疼又怕血,還覺得喝大夥的血挺噁心。今天看來是免不了了,按規矩到場的人都得喝這種血酒,不喝就跟大傢伙不是一條心,就是心懷鬼胎,肯定是不能再在伙里混了。情急中我忽然想到了《 水滸傳 》上梁山好漢喝雞血酒的情景,便斗膽提議:「奶奶,咱們學梁山好漢喝雞血酒,喝了九九藏書雞血酒對著公雞發誓,誰要是違背了發下的誓言,誰就跟公雞一樣讓人割了腦袋喝它的血。」
奶奶啪地把酒罈子摔到地上,說了一聲:「散了!」轉身就走了。大夥卻仍然愣愣地站在廟宇里,二娘低著頭從我們中間走過,悄悄地像一個精靈。不知誰在人叢里嘆息了一聲:「唉,這個婆娘……」聲音微微發顫,我扭頭去找說話的人,卻見人們的臉都僵痴痴地像是變成了山神廟裡的泥胎。
猛不丁奶奶冷冷地問了一句:「要是我殺了紅鼻子你咋辦呢?」
我回到張老爺子家的時候,奶奶還沒睡,側躺在炕上燒煙泡,大煙燃燒時怪異的香味從她的鼻孔里冒出來盤旋在屋子裡頭。她沒有搭理我,我也不敢招惹她,躡手躡腳地拉開鋪蓋鑽了進去。我睡在炕頭,奶奶睡在炕尾。她默不作聲,我知道她在想事情,猜測她可能在對二娘的行為窩火。我閉上眼睛假寐,暗暗祈禱今天晚上她可千萬別拿我撒火。
奶奶對李大個子說:「燒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