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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妖

一、人妖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裡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老陳講到這裏,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面。」
「不行啊,我怎麼說他們也不聽!」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凈在小孩面前裝好人。他們都板著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
我發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霧裡。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游泳,游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著說:孩子,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麼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麼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她二話沒說,跟我一起鑽進了舊書店。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
我說:「沒事兒,我平時吃飯就是這麼快。」「不行,你還是喝一碗吧。啊,湯涼了,那你就喝開水!」她十萬火急地跳起來給我倒開水。我一面說沒事,一面還是拿起碗來接開水,因為肚子已經在發痛了。
孫主任一看見我們就瞪大了眼睛說:「誰把你們放出來的?」我上前一步說:「孫主任,我們跳窗戶跑的。我餓著呢。都一點了,早上也沒吃飽。」妖妖說:「等我們吃飽了您再訓我們吧。」
「涅……!!!」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話吞了下去,噎了個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書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時候的事情。
妖妖點點頭承認了我的判斷。然後說:「哎呀,十二點四十五了!要是開著門,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這裏挨餓呢!」
她不大願意去,不過看我那麼興緻勃勃,也不願掃我的興。哎呀,那麼小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珍惜友誼……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可是她家裡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東西。甚至新傢具也不多。兩間大房間空曠的很。大窗戶採光很多,四壁白牆在發著光。天花板也離我們很遠。
「都鬧得厲害!就是陳輝和楊素瑤還沒有跟著起鬨。」
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
「呃!」孫主任差點兒噎死,「完啦,你這人完啦!你腦子盛的些什麼?道德、品質問題!走走走,小劉,咱們去吃飯,讓這兩個在這裏考慮考慮!」
老師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校長上來問:「孫主任為什麼留你們?」「不為什麼。班上上劉老師的課很亂,可是我們可沒鬧,但是孫老師說我們『複雜』,讓我們考慮考慮。」老師們又笑了個半死。校長忍不住笑說:「就為這個么?你們一點錯也沒有?」
「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我拿回了《在人間》,真比老虎嘴裏搶下了一頭牛還高興,趕緊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說,家裡知道和老師頂了嘴准要揍我。我趕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經走了。我又想去書店,可是已經晚了。於是我就回家了。
我有點動心了。肚子實在太餓了,到晚飯時還有六個鐘頭呢。尤其是晚飯前准得訓我,餓著肚子挨訓那可太難受啦。當然我那時很不習慣吃人家東西,可是到了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沒有,」妖妖很坦然地說。我又加上一句:「不過也沒起什麼壞作用。」
我可以自豪的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颳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我很抱歉:「你餓嗎?」「哼!你就不餓么?」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不過這樣的熱情可沒維持多長,到了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個學校。我考了一個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從此就不大見面了。因為妖妖住校。有時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為有同學在旁邊呢。我也不願到她家去。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大了,知道害羞了。並且也會把感情深藏起來,生怕人家看到。不過我從來沒有忘記她,後來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有看見她。中學里很熱鬧,我有很多事情干呢,甚至不常想起她來。
我細細地看她的舉止,哎呀,變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專註地看人,可是有時又機警得像只貓:閃電般地轉過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點緊皺;然後又放鬆了,好象一切都明白了。我記得她過去就不是很愛說話的。現在就更顯得深沉,嘴唇緊緊地閉著。可是她現在又把臉轉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翹。
「我上十路汽車站。」
「我一到跟前他們就老實了。哎呀,這個課那麼難教……」
「你怎麼說這個!你你你!!」她氣得眼圈發紅。我很慚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還「複雜」。我朝她低下頭,默默地認了錯。我們兩個就好一陣沒有再說話。
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沒害臊的說:「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你聽著!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呆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里說亞當說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裡去找她?
孫主任臉都嚇白了。校長和劉老師趕緊上來哄我:「你也別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強?你看過幾本書?你現在不該看這種書,我們是為你好。你上課看小說就對嗎?好啦,拿著書走吧,回家別亂說,啊?」
在我慢慢喝開水的時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來。我們甚至說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間,這也是最隱秘,最少談到的話題。
「沒你複雜,拉著新老師上體育館!」
我騎上車https://read.99csw•com子就跑!找到永安東里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乾枯,滿頭白髮,還有搖頭瘋,活象一個鬼!
「書?看書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小白兔,大蘿蔔之類。我每天放學之後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帶著呢。你陪我去吧?」
我為這幸福付出了代價。因為回家晚挨了一頓好打。不過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覺時還想著我發現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課時完全心不在焉。不過不要緊,我不聽課也能得五分。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學,我找到妖妖對她說:「喂,妖妖,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胡說!你又要用什麼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好,在小學的一班學生之中,有了一個「怪物」就夠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還有個女生,也是一樣的精靈古怪,因為她太精,她媽管她叫「人妖」。這個稱呼就被同學當作她的外號了。當然了,一般來說,叫一個女生的外號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號就變成了一個不算難聽的昵稱「妖妖」。這樣就被叫開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現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個水怪楊素瑤。你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給你講一個杜撰的故事,說她天天夜裡騎著笤帚上天。這樣事情是不會有的,而我給你講的是一件真事呢。我記得有那麼一天,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原來我們的班主任孫老師升了教導主任了,我們都在感謝上蒼:老天有眼,把我們從一位閻王爺手底下救出來了。我真想帶頭三呼萬歲!孫老師長了一副晦氣臉,四年級剛到我們班來上課時,大家都認為他是特務!也有人說他過去一定當過漢奸。這就是電影和小人書教給我們評判好賴人的方法,憑相貌取人。後來知道,他雖然並非特務和漢奸,卻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沒完成作業?為什麼沒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頭!他還敢損你、罵你,就是罵你不罵你們家,免得家裡人來找。你哭了嗎?把你帶到辦公室讓你洗了臉再走,免得到家淚痕讓人看見。他還敢揪女生的小辮往外拽。誰都怕他,包括家長在內。他也會籠絡人,也有一群好學生當他的爪牙。好傢夥,簡直建立了一個班級地獄!
沒人鼓掌,大家都不好意思。她們也不好意思進來,在門口探頭探腦。終於有兩個大胆的進來了,其餘的人也就跟進。我突然看見走在後面的是楊素瑤!
好,第三節課又亂了堂。我根本就沒聽,眼睛直盯著窗外。不一會就看見窗台上露出一個腦瓢,一圈頭髮。孫主任來了。他偷聽了半天,猛地把頭從窗戶里伸上來,大叫:「劉小軍!張明!陳輝!楊素瑤!到教導處去!」
「老陳,少說廢話,否則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麼叫終生不渝的友誼嗎?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課之後,又在那條街的拐角那兒等我,我也照舊尾隨她而去。她笑著問我:「你上哪兒呀?」我又編了個借口:「我上商場買東西,順便上舊書店看看。你不想上舊書店看看嗎?」
我正飢腸碌碌在街上走,猛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問我:「你這麼快就吃完飯了嗎?」我把頭抬起來一看,正是妖妖。她滿心快活的樣子,正說明她不唯沒把中午挨了一頓訓放在心上,而且剛剛吃了一頓稱心如意的午飯。我說:「吃了,吃了一頓閉門羹!」你別笑,老王。我從四年級開始,說起話來有些同學就聽不懂了。經常一句話出來,「其中有不解語」,然後就解釋,大家依然不懂,最後我自己也糊塗了。就是這樣。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裡人看見。褥子底下放一兩本書還可以,多了必然被發現。如果被我媽看見了,那書背後還打著中國書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來,准說是偷錢去買的,就是說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只拿了《霧海孤帆》回家。
我看看書店的電鐘,六點鐘了。昨天被揪過的耳朵還有點痛呢!我說:「妖妖,回家吧!」「急什麼,再看一會。」「算了吧!明天還能看的。」妖妖抬起頭看著我說:「你急什麼呀?」「六點了。」妖妖說:「不要緊,到七點再回家。」
十二年前,我是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說,我在當初是被認為是超人的聰明,因為可以毫不費力看出同班同學都在想什麼,就是心底最細微的思想。因此,我經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經常把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心裏那些不好見人的小小的虛榮、嫉妒統統揭發出來,弄得他們求死不得,因此老師們很恨我。就是老師們的念頭也常常被我發現,可是我蠢得很,從不給他們留面子,都告訴了別人,可是別人就把我出賣了,所以老師都說我「複雜」,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形容詞!在一般同學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這副尊容,當年在小學生中間這張臉也很個別,所以我在同學中有一外號叫「怪物」。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黃的路燈呢?」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作個詩人!」
於是我又和她並肩的走。我問:「你上哪裡去?」
「你說誰胡說?你強詞奪理!你還敢騙人!這個流氓會和列寧是朋友?你知道列寧是誰嗎?你污衊革命領袖!」
「最好的書是……」
「別怕,哎呀,你哭什麼,用不著哭,我下節課到窗口聽聽,找幾個替你治一治。誰鬧得最厲害?誰聽課比較好?」
後來她們都坐下了,開了個歡迎的班會,然後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門,看見她沿著街道朝東走去。我看看沒人注意我,也就尾隨而去。可是她走得那麼堅決,一路上連頭也沒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氣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見她拐了個彎,就猛地加快了腳步。可是轉過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聽見她在背後叫:「陳輝!」
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什麼好地方?」「舊書店,裏面有無盡其數的好書!!」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們好象疏遠了。我們現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普立克了。老王,你擠眉弄眼地幹什麼!我們現在想要親近,但是不由自主地親近不起來。很多話不能說,很多話不敢說。我再不能對她說:妖妖,你最好變成男的。她也不敢說:我家沒九*九*藏*書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說,收你當我弟弟。這些話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好象小時侯說的蠢話一樣,甚至都怕想起來。可是想起那時侯我們那麼親密,又很難捨。我甚至有一個很沒有男子氣概的念頭。對了,妖妖說得真不錯,還不如我們永遠不長大呢。
可是後來女五百八十九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們學校來插班,我們學校從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們班!
「啊,說你們複雜你們就是複雜,在這裏還一唱一和的哪……」我氣瘋了。孫主任真是個惡棍,他知道怎麼最能傷兒童的心。我看見劉老師進來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為了你孫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沒你複雜!」
妖妖說:「還有就是陳輝說孫主任和劉老師比我們還複雜。」「哈!哈!哈!」校長差點笑死了,孫主任和劉老師臉都紫了。校長說:「好了好了,你們回去吃飯吧,下午到校長室來一下。」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
她說:「去你的吧!你那麼希望人人胖得像豬嗎?」我想我絕對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胖得像豬,但是她可以胖一點吧?不對!她還是這個樣子好。雖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陳輝:你好!
「什麼呀?」喂,老王,你這傢伙簡直不是人!你聽著,她說: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在半天織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個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
孫主任氣呼呼的說:「這問題嚴重了,非得找家長不可!看黃色|小|說!校長,這孩子複雜得很,說這個『割爾基』和列寧是朋友,真會撒謊!」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作詩的天分。
我看了這本書,而且終生記住了前半部。我到現在還認為這是一本最好的書,頂得上大部頭的名著。我覺得人們應該為了它永遠紀念陀思妥耶夫司基。
我說:「我們好象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楊素瑤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陳輝:
我忽然餓急生智,說:「聽著,妖妖。他們成心餓我們,咱們為什麼不跑?」「怎麼跑哇?能跑我早跑了。」「從窗戶哇,拔開插銷就出去了。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著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們又想起了那箇舊書店,約好以後去逛逛。又談起看過的書,好象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面。
「你揪兩個到前面去!」
我一聽慌了,堅決拒絕說:「不去不去,我等著晚上吃吧。」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在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麼稚氣,想起真讓人心痛!
「我與那個楊素瑤的相識還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陳從嘴上取下煙斗,在一團朦朧的煙霧裡看著我。這時候我們正一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可以把這段經歷完全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那個現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憑良心保證,這是真的;當然了,信不信還是由你。」老陳在我的臉上發現了一個懷疑的微笑,就這樣添上一句說。
那天下午,老師叫我們在教室里等著歡迎新同學。當然了,大家都很不感興趣,紛紛溜走,只剩下班幹部和幾個老實分子。我一聽說是五百八十九中,就有點心懷鬼胎,坐在那裡不走。
朋友楊素瑤
我當時對高爾基是個什麼人已經了解一點,所以不很怕他們的威嚇。我說:「什麼叫黃色書籍呀?」
可是他終於離開我們班了。我們當時是小孩,否則真要酌酒慶賀。新來了一位劉老師,第一天上課大家都斷定她一定是個好人,又和氣,相貌又溫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孫主任(現在升主任了)太親熱,簡直不同一般。同學們歡慶自己走了大運,結果那堂課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壞。大家在互相說話,誰也沒想提高嗓門,但漸漸的不提高嗓門對方就聽不見了。於是大家就漸漸感覺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裏面嗡嗡嗡。至於劉老師說了些什麼,大家全都沒有印象。到了最後下課療響了,我們才發現:劉老師已經哭得滿臉通紅。
忽然她停下來,對我說:「陳輝,這不是松鶴年堂嗎?」我抬頭一看,說:「呀,我還得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呢,回來再買葯吧。」
我鼓了兩掌說:「好,老陳,你編得好。再編下去!」老陳猛地對我瞪起眼睛,大聲斥道:「喂,老王,你再這麼說我就跟你翻臉!我給你講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秘和痛苦,你還要譏笑我!哎,我為什麼要跟你講這個,真見鬼!心靈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對誰訴說!你要答應閉嘴,我就把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老陳用手緊緊地壓著左胸,好象真的沉湎於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動,簡直說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還是為這顆真正的童年時代的淚珠所沉醉。說真的,我聽到這兒,對這故事的真實性,簡直不太懷疑了。
於是第二節課大家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課堂里又亂起來。可是我再也沒有跟著亂,可以說是很遵守課堂紀律。我覺得同學們都很卑鄙,軟的欺侮,硬的怕。至於我嗎,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幹那些卑鄙的勾當。
「啊,骨頭就是那麼賤?就是要欺負新老師嗎?啊,我問你呢……」然後他倆抹著淚走了。孫主任又叫我們:
「你才是胡說!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懷疑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要不是親身經歷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著!」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說!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她說:「你叫陳輝吧?」
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里九樓431號,來九_九_藏_書找我吧。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說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說:如果陳輝來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里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
「啊,你別叫他們騙了,那兩個最複雜!估計背地裡搗鬼的就是他們!你別怕……今天晚上我有兩張體育館的球票,你去嗎?……」我聽得怒火中燒,姓孫的,你平白無故地污衊老子!好,你等著瞧!
我領著她鑽進那個陰暗的書店。我看見「哈克貝利·芬」還在書架上,高興極了,立刻把她抽下來給妖妖,說:「你看看這本書,擔保你喜歡!」我其實就是為了這本書來的,可是為了收買她的興緻把它出賣了。我又在書架翻了一通,找著了一本卡達耶夫的《霧海孤帆》,馬上就看入了迷。
老王,你看學校就是這麼對付我們:看見誰稍微有點與眾不同,就要把他扼殺,摧殘,直到和別人一樣簡單不可,否則就是複雜!好了,我要告訴你,我們不是天天上書店的:買來的書先得看個爛熟。而且還要兩個人湊夠七八毛錢時才去。我經常兩分、五分的湊給妖妖存著。她也從來不吃冰棍了,連上天然游泳場兩分錢的存衣錢也捨不得花。我和她到釣魚台遊了幾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邊。那一天我被孫主任叫去訓的時候,她一個人上書店了,後來我看見她拿了一本薄薄的書在看。過了幾天她把那本書拿給我說:「陳輝,這本書好極了!我們以前看過的都沒這本好!你放了學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別在教室里看。」
你聽著,當天中午我回到家裡,門已經鎖上了。媽媽大概是認為我在外面玩瘋了,決心要餓我一頓。她鎖了門去上班,連鑰匙也沒給我留下,我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堅決地走開了。我才不象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門口站著,好象餓狗看著空盤一樣,我敢說像我這般年紀,十個孩子遇上這種事,九個會站在門口發傻。
啊,她長高了,臉也長成了大人的模樣:雖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氣,但是瘦得驚人,不知為什麼那麼瘦。梳著兩條長辮子,不過那是很自然的。長辮子對她瘦長的身材很合適。
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說:「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你瞎說!高爾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寧都是朋友!」孫主任聽了一楞,馬上跳起來大發雷霆: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麼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麼錯。咱們有理。」我心裏說真對呀,咱們有理。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1969年4月7日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的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麼。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去。我說:「咱們現在快去吧。」
我不瞞她,告訴她我沒錢了。她說:「我有錢哪。明天我管我媽要一塊錢。她準會給的。我還攢了一些錢,把它拿著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作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了作狗,哪怕作一隻賴皮狗!」
後來我們又看了無數的書,每一本到現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來。《小癩子》、《在人間》,世界上的好書真多哇!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
可是我看了一會,還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簡直要鑽到書里去了。我真高興!如果,一個人有什麼幸福不要別人來分享,那一定是守財奴在數錢。可是我又發現一點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給她的哈克貝利·芬放到一邊去了,捧著看的是另一本。被她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在一邊的書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劍》、《牛虻》,還有幾本。後來我們長大了,這些書看起來就大不足道了。可是當時!
「我還好。」「別裝啦。你餓得前心貼后心!你剛才理他幹嘛?」
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過了一會,肚子餓得難受,妖妖禁不住又開口了:「哎呀,孫主任還不回來!」
我跟著她走進了一個院子,拐了幾個彎之後,終於到了後院,原來她家住在一座樓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樓道里聽著她嘩啦啦地掏鑰匙真是羡慕,因為我沒有鑰匙,我媽不在家都進不了門。好,她開了門,還對我說了聲「請進」。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象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哎,舊書店呀舊書店,我站在你的書架前,真好比馬克·吐溫站在了沒有汽船的碼頭上!往日那些無窮無盡的好書哪兒去了呢?書架上凈是些《南方來信》和《艷陽天》之類的是書。呵……欠!!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裡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裡撐場面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裡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老陳感慨了一陣又講下去:「後來我們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時期,回想起來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新鮮,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你別怕,我們家裡沒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餓嗎?我家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呢。」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一看書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
「你什麼時候看到九*九*藏*書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有一天,下課以後我被孫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課看《在人間》。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爾基是誰。劉老師也不知道。我到教導處時他們兩個狗男女正在看那本書哪。我不知他們在書里看出什麼,反正他們對我說話時口氣凶得要命:
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妖妖伸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耳朵,聲音有點發抖:「痛嗎?」
她走了。可是我心裏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作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裏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裡談得上什麼詩人!」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好啦,我空著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餓得真難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飢餓的感覺要痛切得多。我現在還能記得哪,好象有多少個無形的牙齒在咬嚙我的胃。我看見街上有幾個小飯館,兜里也有幾毛錢。可是那年頭,沒有糧票光有錢,只能餓死。
我什麼也不瞞她。我說:「我媽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點?噢,現在還腫著哪!」
「不行,主任。還是亂鬨哄的,根本沒法上。」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
校長看了看書皮,笑了:「高爾基,老孫。我告訴你,高爾基是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列寧很關心他的寫作。這孩子看這書是早了點。你千萬別找陳輝的家長,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讓他知道一個教導主任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那可太丟人了。」
「就是這種書!你看這種書,就快當小流氓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地轉過身去,看見她站在拐角處的陰涼里,滿臉堆笑。她說:「我就知道你得來找我。喂,你近來好嗎?」我說:「我很好。可是你為什麼那麼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帶個饅頭給你?」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的太晚了。」
「對對,很熱很熱」,我口齒不清地回答,因為嘴裏塞了很多東西。
可是她們家裡多乾淨啊。一般來說,小學生剛到別人家裡是很拘謹的,好象桌椅板凳都會咬他一口。可是她家裡就很讓我放心。沒有那種古老的紅木立櫃,陰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舊的東西是最讓小學生駭然的。它們好象老是板著臉,好象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喝斥:「小崽子,你給我老實點!」
劉小軍和張明嚇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來。看看妖妖,她從鉛筆盒裡還抓了兩根鉛筆,拿了小刀。我們一起來到辦公室。孫主任先把劉小軍和張明叫上前一頓臭罵,外加一頓小動作:
「你放心,他們才不著急回來呢。就是回來,也得訓你到一點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對他們的壞心思猜得一點不錯。
「陳輝,你知道你思想墮落到什麼地步了嗎?你看黃色書籍!」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嗎?你上哪兒去?」
第二天我完全叫《霧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薩喧鬧的街市!陽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誼!我看完之後鄭重地推薦給妖妖,她也很喜歡。後來她又買了一本《草原上的田莊》,我們也很喜歡:因為這裏又可以遇見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還那麼神妙地寫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過我們一致認為比《霧海孤帆》差多了。
「小劉,這節課怎麼樣?」
「小白兔,大蘿蔔根本就不是書。你跟我上一次舊書店吧。包你滿意。」
「什麼,你說什麼!說清楚點!!」
「當然了,最好的書是……」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孫主任說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說是不會。」
不過這也是后話,不是當時的事情。當時我最感動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誼真讓我神醉魂消!不過你別咧嘴,我們當時還是小孩呢。喂,你別裝偽君子好不好!我當然是堅決的認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親密的朋友。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個小男孩。我跟妖妖說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個小女孩。可是結果是我們認為我們是朋友,並且永遠是朋友。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裡坐著,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雖然舊了,但是決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象出它是在哪兒冒出來的。還認為是我記錯了,我看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溫一個童年的舊夢。忽然裡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面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飯涼了,不過我想湯還是熱的。」
老陳獃獃的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她領我走進裡間屋,替我拉開一張摺疊椅子,讓我在小圓桌前坐下。她鋪開桌布,啊啊,沒有桌布;老王,你笑什麼!!!然後從一個小得不得了的碗櫥往外拿飯,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們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當時數了,一個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它像兩塊鹹魚,幾塊豆腐乾,幾根炒青菜之類,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桌子,其實用一個大盤子就能把全部內容盛下。然後她又從一個廣口保溫瓶里倒出一大碗菜湯,最後給我盛了一碗冷米飯。她說:
我送她到街口,然後就說:「好,你去上車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揚揚手,走開了。我徑直往家走,什麼葯也沒有買。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說:「你慌什麼?等會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說是回家家裡現做的飯。」
「對對,我要買盒銀翹解毒丸。你知道松鶴年堂嗎?就在雙支郵局旁邊。咱們順路呢!」
我哭著說:「孫主任說我是流氓,我非告訴我爸爸不可。他還說高爾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寧是哪國人!」
然後妖妖就問我:「那麼你沒吃中午飯吧?啊,肚子里有什麼感覺?」老王,你想想,哪兒見過這麼卑鄙的人?她還是個五年紀小學生呢!我氣壞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覺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說:「你別生氣,我是想叫你到我家read.99csw.com吃飯呢。」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鐘,嚇得一下跳起來:
「啊,你受不了嗎?你剛才為什麼不說『孫主任,我錯了』!」
「那你就不上,先把紀律整頓好再說!」
「哎呀,快三點了!」
我看看《霧海孤帆》的標價,又把它放下了。其實不貴,只要四毛錢。可是我就剩兩毛錢了。妖妖問我:「這書不好嗎?」「不,挺有意思。」「那幹嘛不把它買回去看?」
這時候校長走了近來,問:「怎麼啦?啊,是陳輝!你怎麼又不遵守紀律呀?」
孫主任和劉老師走了,還把門上了鎖,把我們關在屋裡。妖妖撅著嘴坐在桌子上削鉛筆,好好的鉛筆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兒發獃,直到兩腿發麻,心說這個漏子捅大了,姓孫的一定去找我媽。我聽著掛鐘「咯噔咯噔」地響,肚子里也咕嚕咕嚕地叫。哎呀,早上就沒吃飽,餓死啦!忽然妖妖對我說:你頂他幹嘛!白吃苦。好,他們吃飯去了,把咱們倆關在這裏挨餓!」
我聽見走廊里人聲喧嘩,好象有一大群女生走了進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細心聽去,好象在談論校舍如何如何。忽然門砰的一聲開了,班主任走進來說:「歡迎新同學,大家鼓掌!嗯,人都跑到哪兒去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葉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並且我靈魂里好象從此有了一個惡魔,它不停地對我說:人生不可空過,夥計!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過了,簡直讓人發狂。還不如讓我和以前一樣心安理得地過日子。
我說我決不這樣以為。
下了課,我看見劉老師到教導處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導處門口去偷聽。我聽見孫主任在問:
「編,什麼話!你真是個木頭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豬圈裡度過的,沒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過了不到三分鐘,我把米飯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湯。她抬起頭一看就叫起來:「陳輝,你快再喝一碗湯,不然你會肚子痛的!」
我也真想再看一會,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嘗了,我堅決地說:「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你怎麼啦?」
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
妖妖收起鉛筆,嚴肅地說:「知道,孫主任,因為我們兩個複雜!」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情。這個新大陸就是中國書店的舊書門市部。老王,你知道我們那條街上商場旁邊有箇舊書鋪吧?有一天我放了學,不知怎麼就走到那裡去了。真是個好地方!屋子裡暗得像地下室,點了幾盞日光燈。煙霧騰騰!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人咳嗽幾聲,整整三大間屋子裡就沒幾個人。滿架子書皮發黃的舊書,什麼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沒人來打攪你。凈是些好書,不比學校圖書館里凈是些哄沒牙孩子的東西。安徒生的無畫的畫冊,謎一樣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話境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說,我能從頭到尾背下來。還有無數的好書、書名美妙封面美好的書,它們真能在我幼小時的心靈里喚起無窮的幻想。我要是有錢的話,非把這鋪子盤下來不可。可是我當時真沒有幾個大子兒,而且這幾個大子兒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說被我媽發現一定要沒收的。我看看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書,價錢憑良心說也真公道。可是不想買。我總共有七毛錢,可以買一本厚的,也可以買兩本薄的。我盡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後挑了一本《無畫的畫冊》,大概不到一毛錢吧,然後又挑了一本《馬爾夏斯的蘆笛》,我咒寫那本破書的阿爾巴尼亞人不得好死!這本破書花了我四毛錢,可是寫了一些狗屁不如的東西在上面。我當時不知道辨認作者的方法,就被那個該死的書名騙了,要知道我正看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看得上癮,就因為那本書賣六毛錢放棄了它!我到收款處把帶著體溫的,沾著手汗的錢交了上去,心裏很為我的沒氣派害羞。可是過了一會,我就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著書包里那兩本心愛的書。我想,我就是被車壓死,人們也會發現我書包里放著兩本好書的,心裏很為書和我驕傲。後來仔細看了一遍馬爾夏斯的蘆笛,真為這個念頭羞愧。幸虧那天沒被車壓死,否則要因為看這種可恥的書遺臭萬年的。不過這是后話了,不是當天的事。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里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我說:「你快講呀!編不下去了么?」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說,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我說:「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嘛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她選了好幾本,連「哈克貝利·芬」也在內,交了錢之後書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說:「你替我拿幾本吧,看完了還我。」
她看見我沒命的朝嘴裏塞東西就不逗我說話了,坐在床上玩弄辮子。後來乾脆躺下了,抄起一本書在那裡看。
我猛然想起書里是有一點我不懂的曖昧的地方,看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心跳。可是我對小流氓這個稱呼堅決反對。我甚至哭了。我說:
說的好。我們爬上了窗戶,踏著孫主任桌子上的書拔開了插銷,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門口沒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厲害,真有一種做賊的甜蜜。可是在街碰上一大群老師從街道食堂回來,有校長,孫主任,劉老師,還有別的一大群老師。
「哈哈!知道就好。小學生那麼複雜幹什麼?你們在課堂里起什麼好作用了嗎?啊!!」
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和著了魔一樣!後來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面,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那他還會說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准不敢再提這個事。」
「陳輝,楊素瑤!你到這兒來削鉛筆來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
「具體一點說呢?」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我?我上街去買東西。你朝哪兒走?」
「廢話,不痛我也不著急走了。」「好,咱們走吧。」
我們就是這樣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說是從來沒說過話呢。
「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