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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第一部

第三章

我回到前線的時候,原來所屬的部隊還駐在那小鎮上。附近鄉下,炮比從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到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長出小青芽,路邊的樹木吐了葉子,海那邊有微風吹來①。我看見那小鎮和小鎮上邊的小山和古堡,眾山環繞,彷彿是只杯子,背後便是些褐色高峰,山坡上稍有青翠。小鎮里炮更多,還有一些新的醫院,街上可以碰到英國軍人,有時還有英國婦女,此外炮火所毀的房屋也多了一些。天氣暖和如春,我在樹蔭小巷裡走,全身給牆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原來我們還住在那幢老房子里;這房子看起來跟我離開時沒有多少分別。大門開著,有個士兵坐在外邊長凳上曬太陽,邊門口停有一部救護車,而我一踏進門,便聞到大理石地板和醫院的氣味。景物如舊,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間的門裡張望一下,看到少校正在辦公,窗子打開著,陽光曬了進來。他沒看見我,而我則不曉得現在就進去報到好呢,還是先上樓洗刷一下。我決定還是先上樓去。
你是我的親密的好朋友,我經濟上的保護人。」
「教士要我們永遠不進攻。你不是要我們永遠不進攻嗎?」「不是九-九-藏-書。既然有戰爭,我們總得進攻吧。」
「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
那天晚上在飯堂里,我坐在教士的旁邊。教士對於我沒到他故鄉阿布魯息去很失望,彷彿突然傷了心似的。他給他父親寫信,說我要去,他們也預備好一切等待我。我自己也像他那樣不好過,想不出我當時為什麼竟沒有去。其實我本來打算去的,我就說明給他聽,本來打算去,後來一事又是一事,終於拖得沒有去成。到末了他也看出我實在是本來打算去的,於是他才無所謂了。我喝了許多酒,過後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②,帶著酒意說,我們並不做我們想做的事,我們從來不這樣做。③
① 阿馬斐在義大利的西南部。
「噢,」我說。
「教士不開心。教士希望奧地利打勝仗,」上尉說。旁的人在聽。教士搖搖頭。
「夠了。只要實實在在把最得意的告訴我。」
我揩乾手,從掛在牆上的制服里掏出皮夾子來。雷那蒂接過鈔票,折好塞在褲袋裡,人依然躺在床上。他笑著說:「我得在巴克萊小姐面前裝闊佬。
「不對,」他說。
「活見鬼,」我說。
「那也沒有什麼。九_九_藏_書我們這兒現在有美麗的姐兒。新來的姐兒,從來沒上過前線的。」
「他究竟也是沒法子想啊,」上尉說。於是大家離桌散席。
我們倆談話的時候,別人正在爭辯。我本來有意思要到阿布魯息去的。我並沒有到路面凍得像鐵那麼堅硬的寒地去,那兒天氣晴朗,又冷又乾燥,下的雪乾燥像粉,雪地上有野兔走過的腳跡,庄稼人一見到你就脫帽喊老爺。可惜我去的地方都是煙霧瀰漫嗆人的咖啡館,一到夜裡,房間直打轉,你得盯住牆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轉。夜間醉了酒躺在床上,體會到人生的一切都是這樣,醒來時有一種奇異的興奮,不曉得究竟是跟誰在睡覺,在黑暗中,世界顯得都是不實在的,而且這樣令人興奮,所以你不得不又裝得假痴假呆、糊裡糊塗,認為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天不管,地不管。有時候,你會突然間又非常警惕起來,懷著這樣的心情從睡夢中醒來,早晨一到,一切消逝,觸目都是尖銳的、苛刻的、清楚的現實,有時甚至還爭吵價錢過於昂貴。有時早上醒來愉快、甜蜜、溫暖,還一同吃了早飯和中飯。有時一點快|感都沒有,急於早點走開read.99csw.com上街去,但是有另一天的開始,接下來的就有另一天的夜晚。我想把夜裡的情況,以及日夜的區別告訴那教士,說明為什麼白天倘若不是很清爽很寒冷的話,還是黑夜好。但是我這番意思說不出來,就像我現在講不出來一樣。但是如果你有過這種經驗,你就明白了。他沒有這種經驗,但是他也明白我本來想到他故鄉去的意思,雖然我沒去成,我們倆還是朋友,有好些共同的興趣,也有些分歧。我所不明白的事往往他都明白,有時我也懂了,只是後來總是忘掉。關於這一點,我當時不曉得,後來才明白。當時我們大家都在飯堂里,晚飯已吃完,旁人還在爭辯。我們倆一停止談話,上尉便嚷道:「教士不開心。教士沒有姐兒不開心。」
「那太好了。」
「我開心的,」教士說。
教士點點頭。
① 這裏的海指亞得里亞海,在義大利的東面,是地中海的一部分。
「好極了。」我們握握手,他抱住我的脖子吻我。
② 一種桔子味的甜酒,金黃色。
「在米蘭。」
「由他去吧,」少校說。「他這人不錯。」
「你好像在背火車時間表。有沒有什麼艷遇?」
「總得進攻。要進攻!」
九-九-藏-書「哪兒?」
「你不相信嗎?我們今天下午就看看去。鎮上還有美麗的英國姑娘。現在我愛上了巴克萊小姐。我帶你去望望她。說不定我要和巴克萊小姐結婚哩。」
「自從你走以後,沒有什麼大病重傷,只是些凍傷,凍瘡,黃疸,白濁,自己弄的傷,肺炎,硬性和軟性下疳。每星期總有人給石片砸傷。真正的傷員當然也有幾個。戰爭下星期又要開始了。或許已經開始了。人家是這麼說的。照你看,我跟巴克萊小姐結婚行不行——婚期自然得在停戰以後。」「絕對行,」我說,在臉盆里倒滿了水。
「身邊有錢沒有?」
我脫下制服和襯衫,用臉盆里的冷水抹身。我一邊用毛巾摩擦身子,一邊對房間環視了一下,望望窗外,望望眼睛閉著睡的雷那蒂。他人長得很好看,年齡跟我不相上下,是阿馬斐①人。他當軍醫覺得很開心,我們倆是好朋友。我望著他時,他睜開眼來。
「借我五十里拉吧。」
③ 參見《聖經·羅馬書》第7 章第15 節:「..我所願意的,我並不作..」
「有。」
「有。」
我和雷那蒂中尉合住的房間,窗子朝著院子。現在窗子開著;我床上鋪好了毯子,我的東西掛在牆壁九九藏書上,我的防毒面具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罐子里,鋼盔仍舊掛在那釘子上。床腳放著我那隻扁皮箱,而我的冬靴,塗過油擦得亮光光的,擱在皮箱上。我那根奧軍狙擊兵的步槍,則掛在兩張床的中間,槍銃是藍色的八角形,槍托是可愛的黑胡桃木,可以靠在頰骨上射擊。跟那根槍配套用的望遠鏡,我記得是鎖在皮箱里的。中尉雷那蒂本來睡在他的床上。他聽見我的聲響便醒了,坐起身來。
「我什麼地方都去過。米蘭、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維拉·聖佐凡尼、墨西拿、塔奧米那——」
「那是因為你首先到那地方。你在哪兒碰見她的?在科伐①?你們上哪兒去玩?你覺得怎麼樣?立刻都告訴我。你們是睡整夜的嗎?」「是的。」
① 米蘭歌劇院附近的著名咖啡館。義大利文「科伐」有「休息地」的意思。
「我得洗刷一下去報到。難道現在誰也不工作嗎?」
「你身上臟,」他說。「你該洗一洗。你到過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立刻都告訴我。」
「今天晚上你得把一切都告訴我,」雷那蒂說。「現在我得多睡一會兒,養好精神,漂漂亮亮的,去見巴克萊小姐。」
「你好,」他說。「玩得怎麼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