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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章

第一部

第九章

「有些軍官單獨衝出去了。」
「他們告訴我說你有兩名司機不中用了。」
「有什麼可吃的?」
他開始包紮,他雙手的動作很快,繃帶扎得又緊又穩。「好了,祝你交好運,法蘭西萬歲!」
「媽的,你猜得不錯,」我說。
「就在我們拐彎的地方過去一點。」
「我看,你的頭蓋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來,免得你的頭東碰西撞。」
救護車在路上開得很慢,有時停下,有時倒車拐彎,最後才開始迅速爬山。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滴下來。起初滴得又慢又勻稱,隨即潺潺流個不停。我向司機嚷叫起來。他停住車,從車座后那個窗洞望進來。
「那麼白蘭地別喝太多吧。倘若你的頭骨骨折,可就要防止發炎。這樣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知道戰爭的壞處,不過總是要使它打完的。」
「——還有,只要講的話別給旁的軍官聽到,」馬內拉接著替我講完。「照我想,我們總得把這仗打完吧,」我說。「倘若只有單方面停止戰爭,戰爭還是要繼續下去的。倘若我們停手不打,一定會更糟糕。」「不會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氣說。「沒有比戰爭更糟糕的事情了。」
「管他媽的,」我用英語講。
「倘若家裡人不會遭遇這種懲罰的話,那就再也沒人肯出擊了。」「還是有人會肯出擊的。阿爾卑斯山部隊就肯。那些志願兵也肯。還有某些狙擊兵。」
「他大概死了,」我說。
「提得高一點,中尉。」
「你先吃,中尉。」
「不,」我說。「放在地上。大家一道來。」
「我看看去,」我說。高迪尼也站起身,跟我走出去。
「高山上怎麼會有四二零,」我說。
「我上邊那張擔架上的人在流血。」
「什麼時候吃飯,中尉?一進攻我們可就沒機會吃飯啦。」「我現在就去問問看,」我說。
「他們中的大部分也不見得如此,」帕西尼說。「他們太愚蠢了。他們打仗是沒有目的性的。只是出於愚蠢。」
「在腿上,高迪尼怎麼啦?」
「不是四二零大炮便是迫擊炮,」賈武齊說。
「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我們以後不敢了。」
「這不是個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說。
一顆大炮彈飛來,就在外邊磚場上爆炸。接著又是一聲爆炸,在這大爆炸聲中,同時還聽得見一種比較細小的聲響:磚頭和泥土像雨一般往下坍落。
「多謝你,」我說。
「我們一定很當心,事後原車送回別墅。你們的地址是206 號吧?」「是的。」
「你要我們呆在這裏,還是讓我們去四處溜溜?」
「這些衝出去的,倒並沒被人家從每十人中挑一人出來槍決啊。」「我有個老鄉也被憲兵槍決了,」帕西尼說。「在擲彈兵中他倒是個機靈鬼,長得又高又大,常常呆在羅馬。常常跟娘兒們混在一起。常常和憲兵來往。」他哈哈大笑。「現在他家門口經常有名衛兵持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把守著,不許人家去探望他的母親、父親和姐妹,他父親還給剝奪了公民權,甚至不許投票選舉。現在他們都不受法律的保護。隨便誰都可以搶奪他們的財產。」
「沒事。」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他說戰地廚房就要來到,司機們可以來領飯食。倘若他們沒有飯盒子,可以在這裏借。我說飯盒子他們大概是有的。我回去找司機們,告訴他們飯一來我就通知大家。馬內拉說希望在炮攻前開飯。接著,他們又悶聲不響了,一直到我出去了才又談起話來。他們都是機械師,憎恨戰爭。
「義大利狙擊兵。」
人家有斯科達大炮①。我見過那種炮彈炸開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們繼續吃下去。外邊有一種咳嗽聲,好像是火車頭在開動的聲音,接著又是一聲震撼大地的爆炸。
「我是馬內拉。我們出去找擔架,找不著。你可好,中尉?」「高迪尼和賈武齊在哪兒?」
「好基督啊!」我說。
「來了,你們諸位愛國者,」我說。
我提起那團面,把手臂伸直,麵條終於脫離了盆子。我放下來往嘴巴里送,邊吮邊咬,咀嚼起來,接著咬了一口乾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酒味就像生鏽的金屬。我把飯盒子還給帕西尼。
「什麼事?」
① 威爾遜是美國當時的總統,這時美國尚未正式參戰。
「那地方挺不錯。我以前見過你。他們說你是美國人。」
「我們九*九*藏*書還有一點麵條,」少校說。
「還是呆在這兒吧。」
「你好嗎?」
「狙擊兵也有臨陣脫逃的。現在大家都裝做並沒有那麼回事似的。」「中尉,你可別讓我們這樣子談下去。軍隊萬歲,」帕西尼挖苦地說。「我知道你們是怎樣說話的,」我說。「但是只要你們肯開車子,好好地——」
「坐下來吃吧,」我說。他們坐下了,等待著。我伸出五指去抓面,往上一提。一團面鬆開了。
「我們離山頂不遠了。我一個人沒法抬出那張擔架。」他又開車了。血流個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從頭頂上方的帆布上的什麼地方流下來的。我竭力把身體往旁邊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經流進我襯衫裏面,我覺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麼厲害,難過得想嘔吐。過了一會兒,上邊擔架上的流血緩和下來,又開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聽到並感覺到上邊的帆布在動,原來那人比較舒服地安定下來了。
「外國人怎能逼你去當兵,」馬內拉說。「打第一仗大家就會跑光。」
「好。」
「高迪尼能開車嗎?」
我們就是打下了卡索高原、蒙法爾科內和的里雅斯德,②又怎麼樣?你今天沒看見那些遙遠的山峰嗎?你想我們能夠把那些山都搶過來嗎?這得奧軍停戰才行。有一方面必須先停戰。我們為什麼不先停呢?敵軍倘若開進義大利來,他們一呆膩就會走的。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土地。現在彼此都不讓步,於是戰爭就發生了。」
上尉一邊在我傷口上動很疼痛的手術,割裂肌肉組織,一邊問道:「你有把握嗎?」我極力安靜地躺著,雖則肉一被割,就感覺到胃也跟著顫抖起來,我說:「大概是吧。」
「那是一門巨型迫擊炮。」
「如果發動一次真正的進攻,這兒的軍隊是不夠的。」
「擔架兵!」我兩手合攏在嘴邊做成一個杯形,大聲喊道。「擔架兵!」我想貼近帕西尼,給他腿上縛上一條帶子來止血,但是我無法動彈。我又試了一次,我的腿稍為挪動了一點。我能用雙臂和雙肘支著身體往後拖。帕西尼現在安靜了。我坐在他旁邊,解開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襯衫的后擺撕下來。襯衫撕不下來,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邊沿來撕。這時我才想起了他的綁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襪子,帕西尼卻裹著綁腿布。司機們都用綁腿布,但是帕西尼現在可只剩一條腿了。我動手解下綁腿布,在解的時候,發覺已不必再綁什麼止血帶,因為他已經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還有那三名司機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這一來才覺得我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像洋娃娃會轉動的眼睛後面附著鐵塊,它在我眼珠後面衝撞了一下。我的雙腿又暖又濕,鞋子裡邊也是又濕又暖。我知道我受了傷,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蓋。我的膝蓋沒了。我的手伸進去,才發覺膝蓋原來在小腿上。我在襯衫上擦擦手,當時又有一道照明彈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裏著實害怕。噢,上帝啊,我說,救我離開這裏吧。不過我曉得還有三個司機。本來一共是四個。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個。有人從脅下抱起我來,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雙腿。
「他們還是會出擊的,」帕西尼說。「狙擊兵儘是些傻瓜。」「人家勇敢,紀律又好,」我說。「誰也不能否認他們長得胸圍特大,身體健康。不過他們還是傻瓜。」「擲彈兵也長得高,」馬內拉說。這是個笑話。大家都笑了。「中尉,那次你也在場嗎?他們不肯出擊,結果就每十人中槍決一人。」「不在。」
① 薩伏伊為一公國名,原是義大利西北部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義大利的王室就是統治該公國的薩伏伊王朝。
「還有三個,」我說。「一個死了。」
「有打完的。」
在救護站外,我們這許多傷員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傷員抬進抬出。包紮站的幔子打開,把傷員抬進抬出時,我看得見裡邊的燈光。死去的都擱在一邊。軍醫們把袖子卷到肩膀上,一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擔架不夠用。傷員中除了少數在哼叫外,大多數默然無聲。在包紮站門上作為遮蔽物的樹葉子給風颳得沙沙響,黑夜越來越寒冷了。時時有擔架員走進來,放下擔架,卸下傷員,接著又走了。https://read.99csw.com我一到包紮站,馬內拉就找來一名中士軍醫,他給我兩條腿都紮上繃帶。他說傷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並不流得太厲害。他說等他們一有空就來醫治我。他回到裡邊去了。馬內拉說,高迪尼開不了車子。他的肩頭中了彈片,頭上也受了傷。他本來不覺得怎麼樣,現在肩頭可繃緊起來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磚牆邊。馬內拉同賈武齊各自開車運走了一批傷員。幸喜他們倆還能開車。英國救護隊帶來三部救護車,每部車上配備有兩個人。其中有一名司機由高迪尼領著向我走過來,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蒼白,一副病容。那英國人彎下身來。「你傷得厲害嗎?」他問。他是個高個子,戴著鋼框眼鏡。「腿上受了傷。」
他手裡拿著一把鉗子,鉗子頭上夾著一塊紗布。兩位上尉級軍醫各自脫掉了外衣。「你們出去,」少校對抬擔架的兩人說。
少校很勉強地對勤務吩咐了一聲,勤務又鑽到後邊的洞里去,出來時帶來四分之一只白色乾酪。
「他是美國人,」另外一位上尉說。
「可要我幫什麼忙嗎,中尉?有什麼我可以幫幫忙的?」他是四人中最安靜的一個。「你要來就跟我來吧,」我說,「我們看看去。」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燈長長的光柱正在山峰間晃動著。
「我還是等一等吧,」我說。「還有比我傷得更厲害的人哪。我沒什麼。」
「你們肯替我們開車,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
「我沒什麼,」我說。「非常感謝。」方才少校所說的疼痛現在開始了,我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興趣,覺得無關緊要了。過了一會兒,英國救護車開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擔架上,抬起擔架,推進救護車。我旁邊放有另外一張擔架,那人整個臉都扎了繃帶,只看得見鼻子,像蠟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極了。我上邊那些吊圈上也擱了一些擔架。那個高個子英國司機繞過來,朝里望。「我一定穩穩噹噹地開車,」他說。「希望你舒服。」我感覺到引擎啟動了,感覺到他爬上了車子的前座,感覺到他拉開了剎車,扳上離合器桿,於是我們啟程了。我躺著不動,任憑傷口的疼痛持續下去。
「你好吧,弗蘭哥?」「我沒事。」他在我身邊坐下來。一會兒,包紮站門前的毛毯揭開了,兩名擔架員走出來,後面跟著那高個子英國人。他領他們到我身邊來。「就是這位美國中尉,」他用義大利話說。
「我正有這個意思。」
「敵人會來追捕你的。佔領你的家。姦汙你的姐妹。」
「我們別多說了,」馬內拉說。「即使在這位中尉跟前,我們也講得太多了。」
「希望不至於很嚴重。來支煙吧?」
我走出去看看車子和外邊的情況,隨後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機坐在一起。我們坐在地上抽煙,背靠著土牆。外邊的天幾乎全黑了。掩蔽壕里的泥土又暖又干,我讓肩頭抵在泥牆上,把腰背貼著地,放鬆休息。
① 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捷克軍團臨陣不肯作戰,這是奧匈帝國平日壓迫少數民族的結果。當時捷克軍團相繼投降俄軍。
「開飯的時候到了沒有,中尉?」賈武齊問。
外邊有人在入口處旁邊放下了一件什麼東西。來的是兩個抬擔架的人,其中一個向裏面張望。
「哪一部隊發動進攻?」賈武齊問。
「你們都沒受傷嗎?」
「你們還是等炮轟停下了再走,」少校掉過頭來對我說。「他們要吃東西,」我說。
「他怎麼啦?」英國人回過頭來問。「我們快到山頂啦。」
我把乾酪切成一片片,放在通心麵上。
「他會照顧你的,中尉,」高迪尼說。
「中尉,你受驚了嗎?」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我說。
「我不相信,」帕西尼還是用恭敬的口氣說。「戰敗算是什麼?你回家就是了。」
上尉問我:「什麼東西打中你的?」
「對。」
一顆炮彈在附近掉下,他們倆都撲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對不起,中尉,」馬內拉說。「抱牢我的脖子。」
「也許吧。」
上尉軍醫找到了一些什麼東西,很感興趣,說:「找到敵軍迫擊炮彈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話,我想多找出一些,不過現在沒必要。我把傷口都塗上藥,然後——這樣疼不疼?好,這比起將來的疼痛,可算不上什麼。真正的疼痛還沒開始哪。給他倒杯白蘭地來https://read.99csw•com。一時的震驚叫疼痛暫時麻木下來;但是也沒有什麼,不要擔心,只要傷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會感染。你的頭怎麼樣?」
「那就隨你便。」
他的兩腿朝著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兩條腿的膝蓋以上全給炸爛了。有一條腿全沒了,另一條腿還由腱和褲子的一部分勉強連著,炸剩的殘肢在抖著扭著,彷彿已經脫節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媽,我的媽啊,」接著是「天主保佑您,馬利亞。保佑您,馬利亞。噢耶穌開槍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媽我的媽噢最純潔可愛的馬利亞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穌可愛的馬利亞停住痛。噢噢噢噢」,接著是一陣窒息聲,「媽啊我的媽啊。」過後他靜了下來,咬著胳臂,腿的殘端在顫抖著。
「我是英國人。難道你以為我是義大利人?我們有支部隊里有些義大利人。」
「美國中尉由我來,」有一名上尉級的軍醫說。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許多種濃烈的氣味,其中有化學藥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們卸下我的褲子,上尉軍醫一邊工作,一邊講話,叫中士級副官記錄下來:左右大腿、左右膝蓋和右腳上多處膚傷。右膝和右腳有深傷。頭皮炸傷(他用探針探了一下——痛嗎?——啊唷,痛!)頭蓋可能有骨折。執勤時受傷。加上這一句,免得軍法處說你是自傷,」他說。「來一口白蘭地怎麼樣?你究竟怎麼會碰上這一個的?你預備怎麼啦?自殺?請打一針防破傷風的,兩條腿都劃上個十字記號。謝謝。我先把傷口弄弄乾凈,洗一洗,再用繃帶包起來。你的血凝結得真好。」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紮中。賈武齊正抬著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傷得很厲害嗎?」
「我是英國人。」
「你們最好別出去。」
「是的。一個死了,還有就是領你來的這一位。」
「算了算了,」他說。「別裝該死的英雄啦。」隨後用義大利語說:「抬他的雙腿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他是威爾遜①總統的嫡親公子。」他們把我抬起,抬我進包紮站。裏面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動手術。那小個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他倒還認得我,揮揮鉗子說:
「他們準會把我們轟得媽的半死的。」
「那是因為我們驚慌失措了。」
我們到急救站之前,他們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在這條戰線上,有裝在大卡車上的大型探照燈,你有時夜間趕路看得見,就在近前線的後邊,卡車停在路旁,有名軍官在指揮燈的移動,他的部下則很驚慌。我們穿過磚場,在包紮總站前停下。入口處上面有綠色樹枝的小屏障,在黑暗中,夜風吹動太陽晒乾的樹枝,發出一片沙沙聲。裡邊有燈光。少校坐在一隻木箱上打電話。一名上尉級的軍醫說,進攻的時間提前了一小時。他請我喝一杯科涅克白蘭地。我望望那幾張板桌、在燈光下發亮的手術器械、臉盆和拴好的藥瓶子。高迪尼站在我後邊。少校打好電話,站起身來。「現在開始了,」他說。「並沒有提前。」
「擲彈兵倒不見得是反對戰爭。無非是怕死罷了。軍官的出身都太高貴了。」
「有什麼就給我什麼好了。」
「事情是真實的,事後人家叫他們排好隊伍,每十人中挑一個出來。由憲兵執行槍決。」
「他沒事。這是顆大型的迫擊炮彈。」
「是的,中尉。」
大路上很擁擠,兩邊都有玉蜀黍莖稈和草席編成的屏障,頭頂也蓋有席子,這一來,彷彿走進了馬戲場或是一個土著的村子。我們的車子在這草席搭成的隧道里慢慢地行走,一走出來,卻是一塊清除了草木的空地,那兒本來是個火車站。這兒的路比河岸還要低,在這一段下陷的路上,路邊的整段河岸上都有些挖好的洞穴,步兵們就呆在那裡邊。太陽正在下去,我抬頭朝河岸上窺望,望得見奧軍的偵察氣球飄浮於對岸的小山上,在落日殘照中呈黑色。我們把車子停在一個造磚場的外邊。磚窯和一些深洞已改造為包紮站。那裡有三個醫生我認得。我找少校軍醫談話,他告訴我進攻一開始,我們的車子就裝著傷員往後送,走的路線就是那條用草席遮蔽的路,然後轉上沿著山脊走的大路,到達一個救護站,那兒另有車輛轉送傷號。他希望那條路不至於擁擠不九*九*藏*書通。所有的交通全靠這條道路。路上用草席掩蔽,因為不掩蔽的話,就將成為對岸敵軍清楚的目標。我們這個磚場有河岸掩護,不至於受到來複槍和機槍的射擊。河上本有一條橋,現在已給炸壞了。炮攻一開始,意軍準備再搭一條橋,有的部隊則打算在上遊河灣水淺的地點渡河。少校是個小個子,長著向上翹的小鬍子。他曾在利比亞①作戰過,制服上佩著兩條表明受過傷的條章。他說倘若戰事順利的話,他要給我弄一個勳章。我說希望戰事順利,又說他待我太好了。我問他附近有沒有大的掩蔽壕,可以安置司機們,他便派一名士兵領我去。那士兵領我到一個掩蔽壕,地方很不錯。司機們很滿意,我就把他們安頓在那兒。少校請我同其他兩名軍官一同喝酒。我們喝的是朗姆酒,大家覺得很和諧。外面的天在黑下來了。我問他進攻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說天黑就發動。我踅回去找司機們。他們正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進去,他們悶聲不響了。我遞給他們每人一包馬其頓香煙,煙草裝得松,抽的時候得把煙捲的兩頭扭緊一下。馬內拉打著了他的打火機,挨次遞給大家。打火機的形狀像是菲亞特牌汽車的引擎冷卻器。我把聽到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我們方才下坡時怎麼沒看見那救護站?」帕西尼問。
「人家會絞死你。人家會捉住你,叫你再去當兵。不讓你進救護車隊,卻拉你去當步兵。」
「他們可不能把人人都絞死啊。」
① 斯科達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廠的名字,當時捷克屬於奧匈帝國。
「憲兵,」帕西尼輕蔑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說。「但是那些擲彈兵個個身高六英尺以上。他們就是不願出擊。」
「好基督啊!」我說。
「都只受了一點點傷。」
我閉著眼睛回答:「一顆迫擊炮彈。」
「我們思想。我們看書讀報。我們不是庄稼人。我們是機械師。但是即使是庄稼人,也不見得會相信戰爭的。人人都憎恨這戰爭。」「一個國家裡有個統治階級,他們愚蠢,什麼都不懂,並且永遠不會懂得。戰爭就是這樣打起來的。」
我望望外面,只見一片黑暗,奧軍的探照燈光在我們後邊的山嶺上移動著。先是安靜了一會兒,隨後我們後邊的大炮都響了起來。「薩伏伊①部隊,」少校說。「關於飯食的事,少校,」我說。他沒聽見。我又說了一遍。「還沒有送來。」
「士兵們知道由哪一部隊發動進攻嗎?」
人家把我抬起來,我們出去時,門上的毛毯打在我臉上。到了外邊,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邊。「貴姓?」他輕輕地問。「中名①?教名?軍銜?籍貫?哪一級?哪一軍團?」等等。「我很關心你頭上的傷,中尉。希望你好過一點。我現在把你交給英國救護車。」
「真倒運。你們的車子由我們來開怎麼樣?」
一到外邊,我們衝過磚場。一顆炮彈在河岸附近爆炸了。接著又是一顆,不過我們沒有聽見,直到猛然有一股氣浪|逼過來才知道。我們兩人連忙撲倒在地上,緊接著爆炸的閃光和撞擊聲,還有火藥的味道,我們聽見一陣彈片的呼嘯聲和磚石的傾落聲。高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直跑。我跟在後邊,手裡拿著乾酪,乾酪光滑的表皮上已蒙上了磚灰。掩蔽壕里的三名司機正靠壁而坐,抽著煙捲。
「大概是吧。」
「他們當然不知道,」馬內拉說。「如果知道的話,便不肯出擊了。」
少校對一名勤務吩咐了幾句,勤務走到後邊去,回來時帶來一鐵盆冷的煮通心麵。我把它遞給高迪尼。
① 中名:西方習俗,除了教名外,中間還有一個名字,紀念父母或親戚朋友。
「恐怕不行了。」
「可沒有叉子。」
「他倒喜歡聽呢,」帕西尼說。「我們能把他感化過來的。」「現在我們可得住嘴了,」馬內拉說。
「那條路一定會弄得一團糟,」馬內拉說。
「有沒有乾酪?」
「我以為你說過他是法國人。他講法語,」上尉說。「我早就認得他。我總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蘭地。「把重傷的送上來。多拿些防破傷風的疫苗來。」上尉對我揮揮手。
「而且他們還藉此發財哩。」
「你倒是位演說家。」
「我才不相信呢,」帕西尼說。「他們可不能對人人都這麼做。讓各人守住各人的家好啦。把各人的姐妹關在屋子裡。」
我吃完我那份https://read.99csw.com乾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聲響中間我聽見了一聲咳嗽,接著是一陣乞—乞—乞—乞的響聲——隨後是一條閃光,好像熔爐門突然扭開似的,接著是轟隆一聲,先是白后是紅,跟著一股疾風撲進來。我努力呼吸,可是沒法子呼吸,只覺得靈魂衝出了軀體,往外飄,往外飄,一直在風中飄。我的靈魂一下子全出了竅,我知道我已經死了,如果以為是剛剛死去,那就錯了。隨後我就飄浮起來,不是往前飄,反而是溜回來。我一呼吸,就溜回來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塊炸裂的木椽就在我頭前。我頭一顫動,聽見有人在哭。我以為有人在哀叫。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聽見對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機槍聲和步槍聲。有一聲響亮的濺水聲,我看見一些照明彈在往上升,接著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飄浮著,火箭也射上去了,還聽見炸彈聲,這一切都是一剎間的事,隨後我聽見附近有人在說:「我的媽啊!噢,我的媽啊!」我拚命拔,拚命扭,終於抽出了雙腿,轉過身去摸摸他。原來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有一部分士兵也衝出去了。」
「壞透了,」他說。「擱得太長久了。我一直把它擱在車子里。」他們都在吃面,人人都把下頷挨在鐵盆邊,腦袋仰向後邊,把麵條全部吮進嘴裏。我又吃一口,嘗一點乾酪,用酒漱漱口。有件什麼東西落在外面,土地震動了一下。
「車子怎麼樣?」馬內拉問。
血滴得很慢很慢,彷彿太陽落山後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車子里很寒冷,夜氣森森。到了峰巔的救護站,有人抬出那張擔架,另外抬了一張放進來,於是我們又趕路了。
「大概不知道吧。」
「謝謝。」
「當真?」
「可別把我再摔下啦。」
「都是狙擊兵?」
「抬進來,」少校說。「你們怎麼啦?難道要我們到外面去抬他?」抬擔架的兩人一人抱住傷員的脅下,一人抬腿,把傷員抬了進來。「撕開制服,」少校說。
帕西尼搖搖頭。
① 利比亞當時為意屬殖民地。
② 蒙法爾科內和的里雅斯德都是奧國邊境上的重鎮,人民則大多是義大利人,這也是義大利參加大戰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拿出小刀,打開來,揩揩刀口,切掉乾酪骯髒的表皮。賈武齊把那盆通心麵遞給我。
「戰敗會更糟糕。」
我全身出汗。
「這兒或許是虛張聲勢,真正的進攻可能不在這兒。」
「打不完的。戰爭沒有打完的。」
「就像捷克人那樣。①」「你們大概是一點也不明白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為不打緊。」「中尉,」帕西尼說。「我們曉得你是讓我們談的。那麼請聽。世界上再沒有像戰爭這麼壞的事了。我們呆在救護車隊里,甚至連體會到戰爭的壞處都不可能。人家一覺悟到它的惡劣,也沒法停止戰爭,因為覺悟的人發瘋了。有些人從來不會發覺戰爭的壞處。有些人怕軍官。戰爭就是由這種人造成的。」
「我們一定十分當心,」他挺直了身子。「你的這位司機很焦急,一定要我來看你。」說著他拍拍高迪尼的肩頭。高迪尼縮縮身子,笑笑。英國人突然講起流利純正的義大利語來。「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見過了你們的中尉。你們的兩部車子由我接管。你們現在不必操心了。」他又轉而對我說:「我一定設法弄你出去。我找醫療隊的大亨去。我們把你一道運回去。」他朝包紮站走去,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怕踩在地上傷員的身上。我看見毛毯給揭開,燈光射出,他走了進去。
「走吧,」我對高迪尼說。
「我把他帶來了,」那高個子英國人用義大利語說。「他是美國大使的獨生子。我把他放在這兒,等你們一有空就醫治他。治好就隨我的第一批傷員運回去。」他彎下身來對我說:「我現在找他們的副官去,先填好你的病歷卡,省得耽誤時間。」他彎著身走出包紮站的門。少校這時拉開鉗子,把它丟進盆子里。我的眼睛跟著他的手移動。現在他在扎繃帶。過了一會兒,擔架員把桌子上的人抬走了。
「有名軍曹槍決了兩位不肯上陣的軍官。」
「戰爭不是靠打勝仗取勝的。就算我們佔領了聖迦伯烈山,那又怎麼樣?
「帕西尼死了。」
「如果人人不願出擊,戰爭就會結束,」馬內拉說。
填病歷卡的副官抬起頭來問:「傷的原因呢?」
「是的。他死了。」